干量修 毕方钟涛 ==========第1页========== 干量滚 毕方钟涛 人民文学出版社 一九七五年·北京 ==========第2页========== 内容说明 这部长篇小说,写的是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展前后东北某地铁岭大队依靠集体经济办农业机械化的故事。 书中写了这个大队党支部带领广大党员、干部和革命群众,遵照毛主席关于“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的教导,发扬大寨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依靠集体经济,实现了农业机械化。作者满怀革命激情,塑造了老支书洪长岭和复员军人方亮等一系列无产阶级的英雄形象。他们以党的基本路线为纲,发扬反潮流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同党內错误路线、同自发的资本主义势力和一小撮阶级敌人展开了波澜起伏、错综复杂的斗争,终于在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中取得了胜利,从而热情地歌颂了人民群众的极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和无限丰富的创造力,热情地歌颂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小说从各个方面展示了我国社会主义农村欣欣向荣的美好图景。作品富有鲜明的地方色彩和浓郁的生活气息,语膏也生动、活泼。 千重 浪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北京朝内大街166号) 字数445,000开本850×1168毫米 2 印张211 2 1975年:月北京第1版1975年2月北京第1次印刷书号10019·2206 定价1.50元 北京印刷三广印刷新华书店发行 ==========第3页========== 第 章 一 一场大事过后,天空放晴了。已经割完庄稼的土地,盖上了一层白皑皑的雪被,只是经风一刮,露出一片片苞米茬子和高粱茬子。汽车道两旁,那崭新的电线杆,就跟哨兵一样,拉开距离守立在齐刷刷的林带跟前。刚出山的太阳,把树挂照得晶明透亮,连电线也成了根根银丝,在起伏的旷野里,象琴弦一样发出壩嗡嗡的声音。抗冻的素雀,一忽儿扑落在晶亮的雪地里,一忽儿扑落在树上,把银粉撒在行人的头上、身上,撒在大车老板的貉壳帽上,撒在长途汽车的窗玻璃上。 一九六五年多天,农村一片丰收景象。屯子里的场院,被 一趟趟山一样的谷垛挤满了,还有临时用麻袋垒起的粮画,上边用谷草个或秫秸围成伞一样的尖顶。站在岗下瞅那高岗上的场院,简直成了一座座粮囤组成的城堡,连屯子里的炊烟,也好象在散发着一股股新粮的香味和丰收的气息。 座落在松嫩平原的太阳升公社小镇,这会儿正热闹红火着呢!这是一座标准的“北大荒”农村小镇,论地盘赶上南方 一座县城那么大了。街道宽得能并排跑两、三台汽车,街道两旁,隔着排水沟,还有人行道。这阵,排水沟被冰奪和泥土填 ==========第4页========== 平,人行道和大街连到了一起,就更宽敞了。可这么宽的地场,现在还显得很拥挤呢!墙边道旁,停放着拖拉机、汽车、胶皮车、自行车。挂着棉门帘的供销社门前,陈列着成套的水缸、瓦盆,以及扬铣、木权、绳套、鞭杆、炕席、棉花等等,每个摊子跟前,都围满了看货问价的庄稼人。 更红火的是满街筒子的送粮大车,它们从粮库门口,一辆挨一辆直排在大道两边。十字街口上,卸完粮的空车,跟满载粮包的重车磨帮擦尾,转不开个儿。车老板尽意儿把拉车的马匹打扮得精神十足,马额头笼着缨络,脖颈上挂着串铃。街上,充满了人们的吆喝声、车马的铃铛声、清脆炸耳的响鞭声、拖拉机和汽车的马达声,使人臧到一派节日气象。 太阳升公社的四合院,就座落在热闹的十字街口。这时,公社的党委会刚刚结束,急着回大队的人已经起身往出走。铁岭大队党支部书记洪长岭走在前面。他中等个儿,宽肩膀, 四方脸,两道一字浓眉下,有着一双锋利的、炯炯有神的眼晴。他头上戴着貉壳帽,上身穿着青布羊皮袄,脚登一双棉胶皮靰靴。这身地道的东北农民打扮,使他本来就十分魁实的身材显得更加魁实了。洪长岭虽然已是五十开外的人,却并不见老,瞅他走起道来那股劲头,竟把冻结的雪路踩得嘎歧嘎吱山响哩! 洪长岭还沉浸在刚才会议的热烈气氛中。这次公社党委会上,公社领导提出了一系列令人深思的问题:人民公社成立已经七年了,毛主席头年发出了“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全国农村,革命、生产出现了一片兴旺蓬勒景象,在这样一派大好形势下,农村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有些什么新的特点?农 2 ==========第5页========== 村千部如何以阶级斗争为纲,抓好农业生产?“农业学大裹”学什么?如何学?…围绕这些问题,展开了十分热烈的讨论。洪长岭脑子里就是装满了这些思想走出公社大院的。 大街上,送粮大车挤得水泄不通。有的车老板儿不卸车,就着自带的小马槽喂起马来。几个饭馆门口,出出进进全是送粮的人,门斗上的棉门帘一直被揪得放不下来,从里边喷出 一股股白花花的雾气。 街上和洪长岭认识的人很多,有的老远就招呼开了:“洪支书,会开完啦?” “老洪呀,听说你们铁岭又要带头闯新路了,存心让我们坐飞机撵你们哪!” 有的人干脆打街对面跑过来向他询问,也有人迎面截住他商谈几儿句什么。洪长岭爽朗地笑着,跟这些乡亲们、同志们 一一打着招呼,说着话儿,脚下却不停步,好容易才走到粮库门口。 粮库门口出入的大车很多,一挂枣红马驾辕的大车出门打横,一下子竞把大街插住了。车老板们吵吵嚷嚷,正闹腾呢!洪长岭老远就认出是本大队西屯老辛头赶的那挂车。 老辛头的大号叫辛景宽,屯里大人小孩都叫他“心挺宽”。这会儿,他也不管别人怎么吵嚷,仍然不紧不慢,一手挥鞭哄着前套马,一手牵着辕马,把车从从容容顺上道来。昕到有人埋怨车马拥挤耽误工,他却笑呵呵地神着车老板们喊道: “好事嘛!车多、粮多,好年景啊!”不知谁问了一声: “辛大爷,你们大队今年又是一人交售一吨粮?” ==========第6页========== “可不!全是上等粮!籽粒饱满,谷子都赶上家雀儿眼珠大啦!” 有人不服气,偏跟老头抬杠道: “我看八成是你们那儿的家雀把谷子叼进眼珠里去啦:”老辛头眯缝着眼,摸着郡满是褶子和胡茬的脸频不紧不慢地说: “不是家雀把谷子叼进眼珠,是谷子糊了你的眼,要不你咋瞪眼瞅不着呢!” 老辛头的话逗引得车上车下的人全笑了。那老板儿没了词儿,也笑着在空当儿里擦身赶车走了。老辛头用了个响鞭,喊声“驾!”跳上车耳板子刚要走,从人丛里发现了瞅着他直乐的洪长岭,便喝住牲口,招呼道 “老支书!会开完啦?啥时候回去?” “跟你就个伴儿,这就走!”洪长岭说着,把挎包往车上一扔,从右边跳上车耳板子,跟老辛头并排坐着。老辛头扬起鞭子,一声吆喝,四匹马拉着空车,轻快地驰出大街,马蹄敲着冻得棒硬的土路,得得得得,顺着大道飞跑起来。 打公社到铁岭,转圈儿几十里,三十多年前,不单人烟稀少,连条路也没有。后来给地主閥大膘子扛活的长工们一步 一步、一年一年竟踩出了一条小路来。解放后这条路越走越宽,如今已经是一条可以跑汽车的大道了! 那年冬天,洪长岭挑着一副巳经压在他肩上多年的逃荒挑子,头一次打这条没有路的路来到铁岭。好大一场雪呀!真是铺天盖地,风卷着雪尘鸣鸣吼叫。一眼望去,除了白皑皑高低起伏的山丘以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了!看不到树木,看不 ==========第7页========== 到河流,看不到人烟,仿佛天也冻了,地也结了,只是在风雪吼叫的间隙里,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叫,这才发觉,几座矮趴趴的泥顶石头房子裹在那厚厚的雪被里。这就是屯子,就算有了人家啦:多么荒僻的地方啊!人说那北大荒是个没边没沿的大草甸子,黑土攒在手心里流油,顺瓏沟就能找着豆包哇!这些外乡人啊,他们哪里知道:北大荒大着哪!他们盲目地来到这大兴安岭的南坡,再往西,便属于更加荒凉的内蒙地带了。这一带,土地瘠薄,犁开巴掌深一层土皮,就是石头。有些地方,石头碴子干脆就露在地面上,穷人们简直就在石头缝里种庄稼,在石头缝里讨生活啊! 在那如火如茶的土改斗争年月里,铁岭东屯的农会主任洪长岭、民兵队长方立柱和西屯的农会主任邢连成,就是打这条路上抓住逃亡地主閻大膘子的。冬天的深夜,天黑得象口锅,他们打着火把,在这条路上迅跑着。十冬腊月,洪长岭穿着一双破軏粒,枯枝野刺把他那本来就很破烂的农服割成布条条多可在这个要翻身的长工汉心里,却头一次看到了自己阶级的力量,头一次懂得了团结斗争的道理。天下穷人是一家,要彻底砸开套在穷人脖子上的锁链,要跟毛主席、共产党干一辈子革命。 合作化运动的那些年里,洪长岭和同志们去乡里、上县里开会办事,也还是打这条路走的。他们每人背着个小行李卷,怀里揣上干粮,路过屯子时,就着谁家的锅灶把干粮通一通,打个尖,再接着赶路。碰巧遇上个铁轱辘车捎个脚,就觉着美的很啦!十多年来,毛主席关于“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教导,算是刻在洪长岭这个庄稼人的心上了。他一心扑实地领 5 ==========第8页========== 着贫下中农办互助组、合作社,直到人民公杜。合作化时期,铁岭大队自力更生、勤俭创业的先进事迹就已传遍全县,人民公社化之后,他]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狠抓了农田基本建设,大搞农具改革,用集体经济实现了电气化和非田间作业机械化,成为这高寒地区第一个达到粮食产量上“纲要”的生产大队,被评为“农业学大寨”的一面红旗。 现在,一九六五年的冬天,洪长岭坐着大队自已置办的胶轮气包车,又奔跑在这条路上了!他还要奔什么呢?公社的会上,不少同志要求他介绍经验,他却向大伙表示,要住前看,不要往后看,铁岭要办的事情还很多,他是带着问题到会上来听意见的。他随即把铁岭大队酝酿已久的关于进一步实现农业机械化的想法在会上提了出来,挨个地征求到会同志的意见。会没开完人们就传开了铁岭又要带头闻新路的消息!怪不得直到这会儿,老洪还沉浸在这几天会议的热烈情绪里,思潮起伏很不平静哩! 赶车的老辛头是个闲不住嘴的人,今儿个洪支书坐上了他的车,他高兴得话就更多了,一路上见到场院的庄稼垛、圈里的性口、地旁的林带,都能引起他一番议论和威慨。他眯缝着眼,指着道旁那些头儿年就有了的电线杆,带着神秘意味问老洪: “闻着没有?松油香味!”洪长岭笑道: “闻着了!闻着了!不过,不是用鼻子,是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两人都哈哈笑了! 老辛头戚慨道: ==========第9页========== “可不!咱这人不过夜、鸟不落脚的穷山沟,如今电也有啦!在早开会念个材料,油灯都燎眉毛,这会儿你瞅瞅,大街上是大喇叭,各家各户是小喇叭,又是电灯,又是电话,家里来个客,现淘米打面撒粘糕都赶趙。你瞅啾,场院里电闸门一拉,电酸子一突突,草是草,粒是粒,简直神啦!老支书呀,这话真说对了,真是有了革命化,要哈化就有啥化!”接着老头又是电气化、机械化,又是绿化、水利化,他扳着指头一口气数了 一大堆。洪长岭也不打断老头的这番抒情,笑着听他说了下去,“可不!咱强就强在用自己柴烧自己锅,没要国家一个铜板!这可是不简单啊!”老辛头忽然转过脸来问洪长岭:“老支书呀,下一步咱们该往哪儿使劲儿呀?今年又是个丰收年,那置办拖拉机的事儿有眉目了吗?” 洪长岭的心思和老头子的话碰到一个点儿上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烟斗,装上烟,点着了,用劲地吸了一口,才说, “我这回上公社开会,正好也议了这个事儿!” “我说嘛!赶在这打场、送粮、决算、分配的节骨眼上,你们还坐下来开会,准是有哈紧要事儿嘛!” 这回,倒是洪长岭满有威慨地说: “辛大哥,你是过来人了。回头瞅瞅,咱这些年一锹一镐地把个穷铁岭变得有这么点模样,可是没少斗争啊!” 几句话说得老辛头连连点头: “可不,可不!要说这斗争,是没消停呀!咱们也没少翻跟斗、折把式,干到这个份儿上,可也真是横台打滚,一步一个坎儿啊!就说安电柱子那会儿,不是有个别人吵吵:庄稼院安哈电灯,活几十岁了,也没把饭吃到鼻子里去,趁早把邢些 ==========第10页========== 电线杆分给大伙盖房子使吧!这会儿咋样,打面机晚开动一会儿,还嫌耽误他蒸豆包呢!”说得两人都笑了。 洪长岭道: “是啊,要干出点事儿来,就少不了要有人反对,不斗争哈事也别想干成。” 这时,大车路过一个屯子,屯口的大喇叭正在广播一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洪长岭问老辛头: “海瑞这个人,你听说过没有?” “可不,这些日子广播里总说这个海瑞。他不就是老古板人说的那个‘海青天吗?骨头都烂成渣了,说是有人又把他扒拉出来想借尸还魂:” “嗨,问题就在这儿呀!有人明面上是说为这个死人喊冤叫屈,实际上是要给眼前的坏人翻案!要不说这不是件小事,咱们不能光种庄稼,忘了阶级斗争啊:” 老辛头听得连连点头,一口一声“可不!可不!” 大车继续向前走着,那辕马一会儿没听到主人说话,没见他挥舞鞭子吆喝,竞摆动着耳朵,回过头来,斜眼打量他的主人呢!辕马一松劲,前套的黄儿马和里套青踩马、外套兔灰马,步子都跟着缓慢下来。老辛头这才象醒过劲儿来,吆喝两声,虚用了一个响鞭,马儿继续拉着车子,胶轮磨着沙石路,发出节奏均匀的响声。 不知是刚才的谈话引起,还是老辛头一时偶然想到,他向洪长岭说起今儿个出这趟车的事情来: “老支书,你今儿个能坐上我这挂车,也真是碰巧啦!”“为啥?” 8 ==========第11页========== “俺们七队的粮,前日就送完了,今日俺是跑‘单帮’哩!”洪长岭没在意老辛头的这两句话,只简单地“哦”了一声多可老辛头却不放过这个话题: “你知道俺为晗跑这‘单帮’的?”“为啥?” 老辛头“嗨”出一口粗气,又打开了话匣子: “昨日打扫场院,俺们几挂车都往仓里拉留作饲料的苞米破子。俺觉出麻袋挺沉,-一摸是黄豆。场院里豆格禳还没扬出来,籽种和分给社员下酱的豆早拉走了,这些黄豆是干啥的?是不是整岔劈了?俺正说要找队长邢福问清楚,俺家邪小子谷雨跟他妹子桂芹连响午饭都没吃,当下就跑队里去调查,晚上记工会上,就冲邢福冒了一炮。听说这事传到邢大队长耳朵里,把他儿子好一通櫓。今儿一早,邢福让俺给粮库补送一车黄豆,这不就跑‘单帮’了!”说着,老辛头打怀里掏出粮库开的那张收粮二联单来,递给老洪道: “你瞧,俺们这车豆毛重四千二百八十斤,粮库同志好通表扬,臊得俺脸都没处搁呀1嗨…” 洪长岭看着手里的三联单,听着老辛头这儿句话,想到公社会上刚刚议论过的问题,心里想:这一车黄豆不也是一个讯号?越想心里越不平静。老辛头见洪长岭不吱声,象在思虑事情,也就不再多话。只有那得得得得的马蹄声,显得分外清晰。 洪长岭把邪张三联单还给老辛头,很有威触地说:“啥时侯能把人们脑瓜里的资本主义思想改造了,咱们农村社会主义阵地才能真正牢靠啊!”他从老辛头手里要过鞭 9 ==========第12页========== 子,交换了座位,接着又说道:“老辛大哥,你作得对,该害臊的不是你,你们一家子作得都很对!” “嘿,你说到哪儿去啦!”老辛头被赞扬得当真害起臊来,见老洪把马儿赶得飞跑,便说:“你不用忙,离天黑还早着呢!”洪长岭道: “不能慢了,早一会儿还有早一会儿的事要作呢!”大车在宽阔的大路上跑得很欢,从公社出来,一会就过了 ·三道岗,来到了去铁岭的两股岔路口,顺大道往西,是铁岭西屯,铁岭大队队部在那里,往东是铁岭东屯,洪长岭家住在东屯。老洪把车放慢,将鞭子还给老辛头,说:“辛大哥,我就在这儿下车了!”便拎起挎包跳下车来。老辛头刚说了句要送他回家,洪长岭说了声“不用了!”向他摆了摆手,就大步流星地往东走了。老辛头觉着还没和老支书唠扯够。可不,光顾说这 一车黄豆的事,还没听老支书说出下一步的打算,还有那买拖拉机的事,到底有没有个说道呢?他留恋地向洪长岭走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并没有回家,却朝月亮弯三队拐去。 二 洪长岭打算当天就开个支委扩大会,传达讨论公社会议精神,便就近先上三队,找三队队长徐国河。 三队所在的屯子是一九五八年公社化以后才建立的,正好座落在岭东和岭西之间。铁岭山逶迤延伸到这里,岔出两道山梁,形成个半月形,把屯子圈在怀里,因此,人们管这里叫作月亮弯。三队的场院就在大道旁边,凡进屯的人,都得打场0 ==========第13页========== 院跟前过。这场院,四周垒着石墙,方圆一二百米,从半山坡俯视全屯,甚是威风排场。那并排能过两挂大车的场院门现正大开,往各家拉秸棵的大车打洪长岭旁边擦身而过,坐在上面跟车的小伙子们,就象从房顶往下瞅一样,探着身子向老支书打着招呼。响鞭声、马蹄碰击声和场院里传出的各种机器声,使洪长岭很难听清人们都说了些什么。人们满身尘土、满头谷灰、满脸喜气。场院里临时竖起电线杆,拉上了电灯,几只一、二百瓦的大灯泡,戴着铁丝罩拉在夜晚干活的地方。打、粮食上场以来,从没闲着的谷子脱粒机和苞米脱粒机,在金黄的谷草垛和雪白的苞米叶堆跟前虽然显得很小,但它们那涂着红色油漆的外表耀眼生辉,使这里摆脱了旧式场院的痕迹。 一进场院,老洪就被那紧张活跃的场面吸引住了。一台苞米脱粒机正在工作,一大帮妇女、学生,从苞米山上把苞米棒哗哗地往端筐里装,那些接筐的青年妇女,穿梭似地把苞米棒倒进脱粒机的朝天大斗里,随即叉风快地把空筐扔给苞米山上的人。老洪帮着抬走苞米穰子,又帮着用扬狱把喷射出来的苞米划进大堆。脱粒机吼叫着,把碎苞米叶子刮到大伙的脸上、扎撒着的帽耳扇上和妇女们飘动的头巾上。人们头上冒着热气,忙碌着,欢笑着,整个这一圈,就象一个转动得风快的走马灯。 场院的另一角里,扬场机扬起的谷粒,迎空交织成一张金色的网。那些被扬弃的尘土、雪块、糠皮,象一股烟尘,随风飘得很远很远,那谷堆却变得干干净净、金光灿灿!洪长岭转到这里,忍不住把手探进大谷堆里,抓一把,慢慢松开,谷粒从指缝垂流了下去。这个有经验的庄豫人,从手指的咸觉,约出了 11 ==========第14页========== 谷子的份量,心里不禁又一次涌起丰收的喜悦。 当人们知道老支书要找徐国河时,便指着场院心告诉洪长岭:他们队长正在装黄豆呢: 果然,在场院心,一挂两丈来长的大铁筛,高高地搭在架子上。小伙子们一个赛一个地把大半截敝口装了黄豆的麻袋,扛在肩上,象飞一样地跑上颤动的跳板,一耸身,金色的大豆象瀑布似的倾泻在长筛上,豆流在几把扬锨的堵截中,飞快地灌满一个又一个麻袋,马上扎口、搬开,被另一组人装上停在跟前的马车运走。生产队长徐国河严然象一个威严的指挥员,把这一组作业指挥得井然有序,他自己就带头上跳板呢! 三队队长徐国河是个二十八、九岁的人。·他作事干脆,雷厉风行,又有股子苦干实干劲儿,从小被人称作铁孩子,现在快三十了,上年纪的人还这么叫他。他在担任生产队长的这些年里,事事处处以洪长岭为榜样。头年地区农科站来人,帮助总结出一套科学种田的经验,徐国河就是学习这个经验最好的生产队长之一。他跟别人学法就不一样,并不是把这些经验当作铁板钉钉的条条,不问青红皂白地照搬。他是这样的年青队长,接受新鲜事物能力强,又很踏实,一年三百六十天,绑在生产第一线,晴天和社员同样一身土,雨天和社员同样一身泥,才几年光景,就把个新成立的生产队,建成了一个“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他在指挥农业生产上很有魄力,很有办法。拿这年的“秋收大会战”来说吧,他就指挥得井井有条:在动刀开镰之前,全队三十万斤土豆就已从地里捡净拉回,十五万斤卖给国家,十五万斤下窖留籽种、作粉朵和分给社员。十月一号国庆节后,开始割糜子、谷子,集中全队七挂大车拉回 12 ==========第15页========== 场院,码成了直贯场院的四道金色长城。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动员全队男女老少,打一场收割苞米的人民战争,边割倒,边掰棒,边拉地,边扒苞米叶。现在,日以继夜地用脱粒机把苞米脱完粒,扬净、晾干、装袋、送公粮、卖余粮。在这段时间里,真是秋收大忙时节的高潮,各种作物都已成熟,各种活儿都来争嘴,如果安排穿插不得当,就有可能把粮食捂在雪里,加上今年三队粮食空前大丰收,庄稼象是总也割不尽,打不完。尽管有这样能干的队长,尽管他们挖掘出一切可以挖掘的潜力,但是三队的活,立冬过了好久还没有收尾,而来年的活,又紧跟着撵上来了。 徐国河看到了老支书,从跳板上下来,拎起羊皮袄,迎着洪长岭,老远就招呼: “老支书,回来啦!瞅,你走了几天,我们还千在这个份儿上,你是不放心来督战的吧?”洪长岭微笑道: “你们收不了场我倒更乐,只要有粮食好打,打到来年我也不愁。” 徐国河笑道: “真不愁呀,我看你是在批评我们呢!”洪长岭笑道: “光批评你们就能解决问题,那倒省心了!”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场院,来到看场院的更倌小屋里。徐国河向老支书汇报说:今年虽说拉长了打场时间,但总算把这个紧张的阶段抢在这场大雪的前面。现在已经进入脱粒、扬场、分粮的最后阶段。还说,“抓紧点,再有一天一夜,把 13 ==========第16页========== 苞米突击出来,剩下的大头就是谷子了。” 洪长岭瞅着满自信的年青队长笑笑说: “还怨我批评你,你们真的哈啥都作得不错了?”见徐国河 一个劲儿嘿嘿憨笑,便问道:“群众生活安排了吗?”徐国河道: “头十来天,黄豆钱下来后,都给社员预支了。现在正给各家拉秸棵。”洪长岭道: “这就算作到家了?我看有的人还穿着夹鞋打场呢!”年青队长不由得抱起屈来: “这可不怪我呀,妇女抓苞米那咱,我说给她们放几天假,让她们在家做做棉鞋晗的,可谁也不同意,撵也撵不走,撵急眼了,她们就顶你:这咱你挺大方给俺们放假,场打不完,大年 三十关不了场院门,让你队长一个人干去!” 洪长岭不作声了,倒不是徐国河说出了什么高深道理把他难倒了,而是他在三队场院里见到的这一切,使他在公社会议上提出的那个想法得到了十分明确的印证。 几千年来,农民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哪里谈得上农业技术的改革,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就跟弯弯犁杖、弯弯锄头、弯弯镰刀打交道。就是土改后的一个时期,铁岭一带,也还是广种薄收,每人摊着十来亩地,一个劳力要种五十亩,生产单一,谈不上高产、稳产。合作化给技术改革和机械化开辟了广阔的道路。他们一不等国家支援,二不等大型农业机器,凭着一颗红心两只手,发扬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他们遵照毛主席“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的教导,以革命 14 ==========第17页========== 化带动机械化,大搞工具改革的半机械化运动,从发展生产入手,为机械化积累了资金。人民公杜化以后,他们在一九六○年,把全大队三十多辆铁轮车,换成了胶轮汽包车,一九六一年用大队自己积累的资金,从公社到屯里拉上了三十多里农用电线往后这几年又陆续置办了脱谷机、铡草机、碾米机等各种机械,非田间作业基本上实现了机械化,铁岭的面貌起了很大变化。生产越发展,经营越多样,草地要放羊,荒山要植树,还要修水利,哪儿不要劳力!特别是这北大荒的农村,土地都是好儿里、几十里连成片,劳力少,更需要发挥机耕的作用。眼前,无论从集体经济巩固壮大的条件,以及生产发展、进一步搞农田基建的需要,都说明该抓田间作业机械化了。 东北地区农业机械化办得比较早,机械化的程度也比较高。可是当前,农用拖拉机全部由国家机耕站统筹经营,总还不能满足广大社、队的需要。如果把农村社、队的集体经济力量调动起来,如果让懂得种地的农民也掌握这机器,自力更生,不是可以大大加速农业机械化的进程吗? 洪长岭曾经把这个想法向县委书记梁涌泉谈过。梁涌泉表示,这个想法有积极意义,认为将来铁岭大队经济条件具备、国家给下边供应拖拉机时,可以考虑匀给他们一两台试点。这件事,洪长岭一直记在心上。根据今年的丰收年景,他威到是时侯了,去公社开会前,在群众中酝酿过一次,这回,在公社党委会上他正式提了出来。党委会虽然没有作出决议,但对这个大胆的设想是鼓励的、支持的,希望铁岭带头作出榜样、摸出经验。至于怎样作,因为还没有这方面的实践,也就没有作进一步的研究。洪长岭急着住回赶,除了要立即传达 15 ==========第18页========== 公社会议的精神外,就是因为还有这么一件大事要找其他同志商量呢!眼前三队场院的情景,使得洪长岭实现这个设想的心情更为迫切了。 徐国河见老支书不吱声,好象知道他的心思一样,突然说 “老支书,你就下决心吧。我们已经呛呛几年了,要是大队能置上拖拉机,咱们就来个土洋并举,人、机、畜一齐上,甩开膀子干个痛快。来年把‘狐狸洞’西边二十垧地开出来种苜蓿草,发展性畜饲料。今年冬天,打它儿眼土电井,明年把东泉子那几十垧地用拖拉机耙它个一抹平,实现小麦畦田化!咱这两万亩地,一年翻它一遍,嗨,生产没个上不去1”年青的队长一口气就给还没影儿的拖拉机安排了这么多活,好象真有了拖拉机一样。 洪长岭禁不住笑道: “闺女还没落地,你就给她找了这么多婆家1”停了停,又说:“是呀,有了拖拉机,要办的事儿多着啦,我找你正是为这事,照你看也是该买啦?” 徐国河道: “该,该,要我说一百个应该!” “那好,下晚开支委扩大会,也研究研究这件事。”徐国河听说还要开会研究,便说: “这事研究八百遍了,还有什么好研究的,你决定就行了,研究来研究去黄瓜荣都凉啦:” 洪长岭说: “事情哪能这么简单!你忘了头年县委梁书记来这儿昨 16 ==========第19页========== 说的?‘农业机械化,不是买几台机器的问题,是一场革命啊!’既然是一场革命,就一定会遇到尖锐复杂的斗争,咱们就不能绕着麻烦困难走!” 听老支书这么说,徐国河立时联想到铁岭在前一段发展道路上所经历的种种困难,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多不过,在他们继续革命的征途上到底会出现一番什么情景,真还没来得及深思呢!他只说了声: “行,我先把队里活儿安排一下,下晌上大队去。” 洪长岭又关照了一声,让他给东屯挂个电话,通知几个队长和妇女主任韩双梅开会,这才转身去大队。 三 打三队场院出来,洪长岭迈开大步朝岭西走去。一气儿上到铁岭山的脊顶。 这铁岭山,名义上是山,实际上既不是山,也不是岭,算是进入大兴安岭的一道梁吧。远看象座山,走到跟前,也就是斜度不太大的坡路了。但到底已上到坡顶,雪后晴天,天空蓝得象刷洗过的一样,站在山头上,眼界倒也开阔,岭西屯和它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包,全都收进眼里。 这岭西,此起岭东来要多个十来年的历史,土改那咱,岭东还是附属于岭西的一个很小的自然屯。合作化初期,岭西岭东各自成立一个初级社。岭东洪长岭他们邢个穷棒子社, 十来户才一挂老牛破车,可岭西邢连成他们那个社,却是出了名儿的富社,七、八户富裕户,加上象邢连成那样劳力棒的,真 17 ==========第20页========== 是人强马壮。洪长岭他们人拉犁杖时,常常道上一长串大车响着铃铛,吆吆喝喝打他们地头过,那是岭西合作社出车拉脚的队伍。有时,他们还跟地里干活的答对上几句: “你们头拱地,想要顺捕沟拣豆包呀!” “咋的?我们走的是光明大道,打的是翻身仗:” 成立高级社时,上边来了工作组,勉强把两个社拧到一起,并成一个高级社。岭西的社大,一开始社主任邢连成成为当然的正社长兼支部书记,老洪是副支部书记。发展到现在,岭东和月亮弯加在一起,还不及岭西大、人口多。现在岭西分成四、五、六、七四个小队,是个三百多户的大屯,仍是大队的中心,大队部、学校、供销社、卫生所、邮电所、兽医站、良种站、广播站、粉房、油坊、碾米一、木工房、铁匠炉都集中在岭西,简直不亚于公社的小镇: 洪长岭进得屯来,路过铁匠炉门口,只见老铁匠严大叔手里掂着一把大锤,见了老洪,老远就迎了出来喊道: “是长岭吗?景宽说你今儿不能来西屯了,我不信。怎么没跟车来?快进屋坐会儿!” 这已经是多少年的老习惯了,洪长岭只要到岭西,总要上铁工房坐一坐。今儿个老洪本来急着要找邢连成,可听老头这么热情招呼,不进去坐一会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他笑了笑说: “大叔,今天我可不是尽意儿来看你的,还有别的事要办呢!” 老铁匠也不在意地说: 18 ==========第21页========== “行,邢你就歌歌腿,抽袋烟,该忙就忙你的去吧:”说着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 铁工房的这两间房,是土改后盖的。门口老铁匠亲自栽的一排榆树现在已经长成大树了。这老头,每到一处都要种树,大队房后邢一片树林,几乎就是老头一人种的。伪满那咱,这一带转圈儿儿十里、上百里都是满眼黄土包、光腚屯,连棵树影儿也没有啊!閻大膘子是个大地主兼资本家,在附近好几个屯子都有他的地,家住城里,城里有好几处买卖,和日本鬼子有交情。那年,他从日本的开拓团那儿整来一台火犁到这里跑马占荒,好“威风”啊,坏个铧子、打个镰刀、钉个马掌,都不用出屯子。老严头一家是最早从关里逃荒到这儿来的,算是这屯子的老户了,閻大膘子相中老严头干哈会哈,便在屯子里安了个铁匠炉,让老严头扔了锄头抡开了大锤。老严头的儿子被閣大膘子掇弄去当劳工,死在黄泥沟,老伴和儿媳妇接连病死,只剩下个孙子立春,祖孙俩算是在这儿落地生根了。光复以后,伪满皇帝和日本鬼子一起倒了台,閻大膘子叫人民政府枪崩了:一直在县警察署当警尉的儿子閻黑脸拉起一股政治土匪,打着黑旗军的旗号,到处流窜,要跟蒋介石“会师”北满。这股土匪经不起打,不到一年就被解放军打得鸡零狗散,閻黑脸也跑的不知下落,二十来年没听到音讯。可是,象遭受过閻大膘子残酷迫害和折磨的老严头这样的贫下中农,对铁岭过去血与火的阶级斗争的记忆,却是刀砍不掉、火烧不化啊:平日,洪长岭经常上铁匠炉来,跟老头儿干上一气活,然后一起坐在榆树荫下抽两袋烟,唠几句嗑,队里的事,听听这个老人的意见,心里格外敞亮、踏实。有时,干 19 ==========第22页========== 部们也上这儿来开会。夏天,老头儿上井台拎来一桶凉水,拿出一落擦洗得干净的大碗,谁渴了,自己就昏一碗凉水解解褐,大冷天里,就在铁匠炉上把水烧得咕嘟咕嘟直冒花儿,人们开半宿会,喝碗热开水,可真是打心里暖和啊! 洪长岭和老铁匠踩着铁屑,进到屋里。老铁匠照例把自己的那块狗皮垫子拿到一个木墩子上,叫长岭坐下抽烟,自己还忙着手里的活儿。他从炉火里夹出铁钉来,一只手用火钳夹着钉子,一只手用小锤敲打,砸出满有节奏的叮叮当当的响声来。 老铁匠唯一的帮手、孙子立春,在这农忙时候,也到场院干活去了。解放这些年,祖孙俩一直住在这铁工房里,每天天不亮,立春就把行李卷巴起来放在屋角里,帮爷爷点火生炉,连吃饭带干活,不动地方不挪窝。别人看来,祖孙俩日子过得未免简单,可他们自己却根不得一天掰成两天才够过呢:十多年,这块小天地随着集体事业的发展,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头儿年就整来两台老虎钳,前年又添了一台电焊机、一台钻眼机。今年县里有个专科学校搬走,撂下台破旧车床,也让大队搜罗来了。立春高高兴兴地套车拉回来那天,人们都笑他这“哑巴”小伙娶了个“哑巴媳妇”呢!要不是因为房子太小,那台床子也早安上了。这房子虽说是里外两间,外屋安洪炉、锅台,里屋住人,可是事业一年年发展,里屋祖孙俩过日子那点家什,全淹没在各种各样的工具里,根本看不出还有人在这里住家过日子啊! 洪长岭上里屋看了看出来,象是对自己说的一样:“真得盖两间房子了:”说罢解下自己的烟口袋,装好烟,给老铁匠递 20 ==========第23页========== 过去。老爷子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计,在老洪对面蹲下抽起烟来。关于房子的事,长岭早就提过,屯邻们也常对他们说:“你们立春大了,一家人该絮个窝儿啦!”是啊,该絮个窝儿了,想起往后添人进口的日子,老人也为这动过心多可农村里的铁匠炉,一年三百六十天几乎天天有活,哪有闲空张罗这个!再说老人也习惯了把他的全部时间、心血、希望都熔化在这间小屋里,熔化在那熊熊的炉火、飞溅的火星、闪烁的焊光、叮当的铁锤声里,熔化在社会主义的革命事业里了!他已经无法将自已和它们分开,哪怕是分开一时一刻啊…因此,当长岭又提起这事时,老人放声呵呵笑了起来。 “长岭呀,怎么你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这又不是住在露天地里,忙什么呢!” 洪长岭也笑道: “你是不忙,可立春是大人啦,还能让孙子媳妇跟你们住铁工房啊!” 老铁匠一边在鞋底上磕打烟灰,一边想:“你为大伙哈心都操到了,单单跟自已过不去,你自己的房子不是早该换茬了吗?”可不知为哈,话到嘴边父咽了回去。老头儿不愿当面恭维人,也深知老洪这人心大着呢,有多少事在他脑瓜里装着,哪有闲空去想自己: 既到铁工房,洪长岭很自然地把话题落到买拖拉机的事情上。对老铁匠来说,这是件大事,老人抡了这么多年大锤,盼着摆弄自己的机器,头发胡子都盼白了啊!现在听洪长岭说下响开会要把这件事定下来,老人忙站起身来,盯着洪长岭说: 21 ==========第24页========== “你是多咱不说过头话的,这问看来顶真啦,那就上紧着去办吧,钱都准备妥了吗?听说买台崭新的拖拉机得不少钱哪!” 洪长岭点头说: “我估了估,今年这年景,留的、分的安排合适了,可以买两台。” “邪就好,能买几台就买儿台吧!别看当年閻大膘子神气,还是租日本人的机器,这会儿该咱们扬眉吐气了。” “是呀,是到了自己摆弄拖拉机的时侯了。可对咱庄稼人来说,到底是新鲜事啊,你说咱能摆弄得了吗?” “有了拖拉机还怕摆弄不了!在早閡大膘子让我上火犁我没干,可在一边瞅也瞅出了点道道。眼下年青人有文化,跟前就是国营机耕站,学起来还不快呀!” 洪长岭点头道: “是呀!机站来翻地,立春那孩子跟了几天车,都学的能捅鼓动了。以后有机会,送几个小青年上机站正经学学。”老铁匠满有威慨地说: “你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培养人才要早下手,别等要时才抓,就象烧火,先得备上柴,晾干,现用现整就不赶趟了。我常寻思,连你们这一辈儿的满算上,也是五十出头的人啦,到时候不都得交鞭儿!我看他们这帮小年青,此我们年青那咱脑瓜开窍多了,就是年纪还轻,还得多摔打摔打!” 老铁匠的这番活使洪长岭激动得坐不住墩子了,他站起身来说: “大叔,你说得对,这帮小青年,咱们勤帮着点,能出息得 22 ==========第25页========== 不错。”他指着地上一些铁钉子说:“就跟这些小钉子一样,淬淬火就坚实啦!”说得两人都笑了。老铁匠重新拿起钳子,夹了颗马掌钉放进炉火里,又加了一小铲煤,呼啦呼啦地拉开了风箱,炉火苗一蹿一蹿地欢跳起来。洪长岭揣上烟袋说: “你忙着吧,我还要找人谈谈。这么件大事,咱得把工作作细,自己人心齐了,就不会让坏人钻空子!” 听了洪长岭这话,老严头把马掌钉从红火里夹出来,摔掉 一串红火星子,对长岭说: “你说这话我倒想起来了,删看后院王秤钩子装成那副活不起的棺材瓢子样儿,我看他真不老实呢:他家的孤狸精这两天紧直往胡乱搅家里窜。那老鬼,昨儿捡粪捡到了我这院来,跟我叙开‘旧’了,说什么閣大膘子雇火犁开荒烧了多少油,打了多少烨子,说什么閥大膘子那么厚家私也抗不住那火型喝油!这话里有话呀!我呸他说:你这管账先生,账还没管够咋的!看来人家对咱买拖拉机的事也挺‘操心’呢!”洪长岭听了,连连点头。 被管制的富农分子王秤钩就住在这铁工房的后院,一有风吹草动,这家伙就抓耳挠腮,很不安分,有心人哪能见不到!用老严头的话说:对这号人,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哪!屋子里又响起了一阵叮叮当当有节奏的声音。洪长岭听着这声膏,就象听到一支鼓舞人心的乐曲,咸到兴奋,戚到劲头十足! 23 ==========第26页========== 四 从铁工房到大队部,要经过大街中心的供销社。那供销社的房山头,一夏一秋都是人们聚会的地方。本屯的,外屯的,打油买酒的,等车串亲戚的都在这里集中,屯里屯外的“新闻”,也多在这里传播。这会儿,场院活收尾,又赶上个晴天,各家预支不久,忙着上供销社买个油盐布头哈的,房山头跟前,居然又聚集了一些人。 洪长岭还没到跟前,打老远就听见一个破锣样的嗓子正在骂大街。不用细听就知道,这是全大队出了名的“屯大爷”胡楞桥。这人实际上是个二流子,原来住在铁路边的一个小镇上,在那里胡吃乱花,欠下一屁股债,赶上那几年国家遇到暂时经济因难,他就干开了投机倒把的勾当,到处吵吵“七级工, 八级工,不如种大葱”,设着法儿想搬到屯子来。也是凑巧,他跟本屯富农分子王秤钩的女儿王凤仙勾搭上了,常到屯子来骝躂。他的最大本事就是吹牛,吹他什么活都能干,义会木匠活,又会摆弄钟表,修收音机是他的本行,缝纫机、自行车就更不在话下。那回,大队长邢连成家的座钟坏了,他给收拾得算是走字儿了,虽说一天还慢一两个“点”儿,可邢连成老婆因为没花一个钱,拣了便宜,乐颠颠地到处给他当开了义务宣传员。说什么“胡师傅修机器不用动手,搁眼一瞅就能瞅出毛病在哪。”还说“机器跟人一个样,人有病先生号脉看舌苔就能下 ( 药多机器也有脉,胡师傅就是专号这个脉的!”把个胡楞桥都说神了。这么一来二去,邢连成终于也动了心,把他当作个万宝 车 ==========第27页========== 囊整进屯来。搬来时,这个胡楞桥还口口声声要“为农村服务”,可不久就露了馅儿,啥也干不了。木匠活在农村是很用得上的,可他连钉个木头箱子也错牙,砍个楔子不是大了钉不进去,就是小了使不上。叫他下地,又吃不了那分辛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个半拉子都顶不上!他嘴还馋得邪虎,头两年捣买倒卖,有几个活钱,烟卷不离嘴,没二两白酒不动筷子。往后,那挣黑钱的路子被堵死了,干脆连吹带骗,哈都不在乎了,出门就张罗给这个捎鞋,给那个捎药,线花了东西却没影儿。老实的庄稼人上了一两次当,见他就躲得老远。他还三天两头上大队去磨缠借支,老账加新账已经欠四、五百元了。没钱花火气还挺大,他老婆和一帮小嘎没少挨他辏,跟全屯子人打仗打遍了,大伙干脆叫他“胡乱搅”。今年这么个大丰收年,胡乱搅虽然明知自己老债加新债,还是个“胀肚”户,却想趁分红之前,借个百儿八十的。大队有的是线,想必能行,没成想碰了一鼻子灰。现在,他在那儿口吐白沫,竞冲着大队骂开了:“红旗单位咋的?红旗单位就兴不照顾群众生活啦?是干部少数人说了算,还是咱们群众大伙说了算?”有人顶了他一句:“你算哪号群众?”胡乱搅蹿上去逼近对方: “咋的!我一无买卖二无地,在城里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在这里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贫下中农有困难,干部不管谁管?什么决算以前不借款,我就不信谁家死了人还要等生姐了才发送!” 平常胡乱搅再搅,也是挑那老实社员欺负,在干部面前却 25 ==========第28页========== 紧直溜须,今儿却一反往常。洪长岭倒想听个明白,索性不急着站出来,胡乱搅也正骂得起劲,根本没发现支书在这里。不过他这一骂,无意中却磕碰了另外一个人。那人向胡乱搅道: “依我说,不借给你钱是向着你。别看今年丰产了,可不 一定丰收。千槌打鼓,一槌定膏,当家的说了话才能算数,谁知能拿回家几个钱。就你那样,钱串子倒拎着,还抗住花了1” 说这话的人,名叫罗贵堂。他是大队长邢连成老婆的堂哥、会计罗万山的堂叔。罗贵堂家在屯子里是个大姓,街里、市里都有他的亲戚,又因这个富裕中农道眼多、办事细密,人们叫他“罗面筛子”。他满身蹭着石头窝子里的白胶泥,手里拿着赶车鞭子,不远处停着辆装满石头的大车,显然是刚从后山石头窝子给自己家拉盖房石头路过这里的。对于今年分饿的事,罗面筛子是耳朵伸得最长的。本来已经灌进了一些风言风语,现在听到胡乱搅这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海骂,引起他的反咸,禁不住摆起他的干部亲戚架子,教训了胡乱搅一通,并且借题发挥了儿句。偏偏那胡乱搅是个虎屁朝天的家伙,哪里觉出罗面筛子的心眼,正愁没个人答腔,马上接过话道:“谁钱串子倒拎着啦?就兴干部拿着钱往水里打漂漂,今儿拖拉鸡、明儿拖拉鸭的,群众有困难不管!哼,没这么便宜,今儿个就得让大伙评评这个理儿!” 罗贵堂在屯里是个有脸面的人,哪容得别人当面顶撞,心里又觉着胡乱搅太不识数,核桃栗子一齐数,当着一街筒子人,好些话又摆不到明处来,不免有些焦噪,便想拿几句海话把他压下去: “你他妈懂个屁!胡搅一锅粥,没副好下水,跟你有啥理 26 ==========第29页========== 好评!” 胡乱搅是见过世面的,这儿句话不但没把他压下去,反倒火上浇油,越发来劲儿了: “哈!早就知道你们官官相护,跟你那侄儿一个典孔出气。你以为我姓胡的那么好欺负呀,你不讲理,偏要跟你评这个理!”说着,把帽子使劲往地上一摔,又撸胳膊又挽袖子,冲罗贵堂凑了过来,嘴里还不住声地吵嚷:“我是咋的没好下水啦?你拿刀子捅开让大伙瞅瞅…”咋呼得唾沫星子溅了罗贵堂一脸。 罗贵堂没提防这小子“狗咬吕洞宾,不识真人心”,居然翻脸不认人,放肆地撒起泼来,一时不知怎么招架才好,紧忙往后闪。胡乱搅得寸进尺,竟拽住他的脖领子不放。洪长岭见不成样子,便走出来,吼了一声:“放手,撕撕巴巴的要干哈?” 老支书突然出现,交手的双方一下子都楞住了。 罗贵堂虽说是大队长邢连成的大舅哥,自觉此人高一头,可是一见洪长岭,却不知为啥有些发忧。都是屯子里老人啦,根根底底、枝枝蔓蔓都一清二楚,老洪头的那双眼晴实在太厉害,弄啥景也遮瞒不住他,今儿冒那么一炮,还不知他咋寻思呢?都怨这该死的胡乱搅,你昨缩脖儿不说话啦,有种的你倒骂呀!罗贵堂又生气,又急着摘开自已,理着被胡乱搅拽歪了的脖领子,满脸堆笑地向洪长岭说: “洪支书,你瞅瞅,这小子不是人,不知打哪儿灌了一肚子猫尿,在这儿骂开大街啦,才劝他一句半句,还跟我要开了无赖!” 27 ==========第30页========== 刚撒开手的胡乱搅听罗贵堂这么说,又急眼了,赶忙分辩 “你造谣,我多咱喝酒啦!我巳经…好些天没喝酒了。”罗贵堂撇撇嘴说: “真没脸,昨儿个我家的酒都喂狗了!”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癫皮狗,膨汪汪,我才不希理呢1”说罢,气哼哼地赶着车走了。 罗贵堂一走,胡乱搅觉着没人揭他短了,娄出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哭丧着脸,向老支书诉苦道: “老支书,你看姓罗的多欺人,还骂人呢!”“打老远就听你吵吵要评理儿,你要评什么理儿?”胡乱搅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把腿一伸,翘起他那穿着破胶鞋的脚来,哭穷道: “老支书,这日子咋过呀,你胺瞅,都露脚趾头了。早起我上大队预支俩钱儿,要买双棉胶鞋,邪会计罗万山说哈不支给,好象邢饿是他的。我刚才就说这个啦,罗面筛子紧忙出来护着他侄儿,把我骂了个六够,这不明摆着仗势欺人吗?” 洪长岭道: “你还预支啥呀?活儿没干多少,钱没少借,早就“胀肚”了!眼下会计正忙决算,一般不借支是队委会的决定,不是他个人的意见。再说,不都刚预支过了吗?你支了没有?” 胡乱搅打开了囫囵语,旁边不知谁插了一句:“抢还抢不着,他有个不支的!”洪长岭道: “是呀,刚支过又要借,都象你这样,有米一锅煮,有柴一 28 ==========第31页========== 灶烧,咱大队那点家底儿,都踢蹬出来也填不满呀!”胡乱搅还想分辩: “这鞋就算拖两天不买,还能让人扎着脖儿不吃饭啦,我家都三天没揭锅盖了…” 没等胡乱搅说完,群众中爆发出一阵哄笑,胡乱搅还没明白大伙为哈笑,又紧接着补充一句: “不信你们上我家瞅瞅,锅里都结着个大冰疙瘩!”又是一阵比刚才更热闹的哄笑。洪长岭也不由得笑道:“你大概说走嘴了吧,刚分了粮和秸棵就揭不开锅?锅里还冻个大冰疙瘩?!” 人们都议论纷纷: “昨天他们家还撒粘糕了呢!” “打春起就拿小米换大锞子吃,分的小米敢情没大馃子香啦!” 胡乱搅在众人议论声中,无可奈何地嚷道: “哎呀,好乡亲们,你们别诬赖好人啦,我多咱换过大馃子,多咱撒了粘糕…我是真有困难呀!”说罢,从地上捡起帽子,往他那乱草堆似的脑瓜上一扣,连眼睛鼻子都给扣住。洪长岭还待问他:大队要买拖拉机怎么是拿钱往水里打漂漂,这风是从哪里刮出来的?可胡乱搅已经从人群中溜了。洪长岭也就朝大队部走去。 打供销社往西走个百十来步,就是大队办公室。办公室前边有一片空地,不象各家,没有用石头或秫秸围成院落,显得很开阔。这大队办公室,在早是閣大膘子的大管事王秤钩的账房,一排五间牝牛顶的石头房子,苇子石灰吊的顶糊,朝 29 ==========第32页========== 南一溜刷过油漆窗框的玻璃窗。过去这是全屯子最排场、最威风的一座房子了,好象那一排明光晃眼的玻璃窗,就把周围长工们住的小泥草房、破马架子、黑地窨子镇住了似的。现在,这种痕迹已经一扫而光了。邢后坡的学校,前院的供销社,东头的卫生所,西头的马站,前街的油坊、米厂,都是一色红砖红瓦的建筑,把这五间房比的平常又平常啦! 这排房子东头两间是邮站和广播站;西头两间半联成一气就是大队办公室;当中半间算是个走廊。铁岭虽然基本上还是以小队为核算单位,但大队也提取相当一部分公共积累,并经营一些企业、事业,如副业队、林业队、畜牧队。这阵,正是年终结算的时侯,各小队会计连日带夜地在这里扰账,总算忙出了个眉目。个别小队因为场院没利索,账还没最后透亮。昨天,小队会计又熬了一夜,今儿个响午才回各队。洪长岭进屋时,满屋子呛鼻的烟气,满地的烟头和燃过了的火柴棍,火炉跟前,全是碎样子、苞米穰子和煤灰。长条凳并在一起,必是有人困急眼了,就在这些长凳上打过盹的,也没人顾着把它们放回原处。会计罗万山两眼网着血丝,埋在一堆很厚的账本里,嘴里小声地嘟曦着数目字,正在拨拉算盘子儿。看来他太疲倦了,经常把数拨错,只好抹了从头再算,见洪长岭进来,忙起身招呼道: “老支书回来了,看样子还没回东屯吧?”“不忙回去。你们整了几天账,透亮没有?” 罗万山见洪长岭拿过条帚在扫地,也赶忙拾掇屋子。他 一边把账本、算盘收拾进卷柜,一边回答洪长岭: “有四个队透亮了,三队要晚几天,还有两个队本来也可30 ==========第33页========== 以出来的,赶上县里忙三火四催着要规划,给耽误了!” “规划?什么规划?”洪长岭停下扫地,走到桌旁来。“老支书,你不知道这事儿吗?我寻思大队长已经跟你核计过了呢!说是县里要得急,大队长为这事忙了一整天,我也拨拉了一天算盘子,昨儿个才让人捎走。” 洪长岭听了,半响才问道:“别的支委看过吗?”“好象也没有!”“你这里留没留底?” “有一个,改得乱七八糟,不知你能不能看明白。”罗万山从抽匣里翻出邪份规划草稿来,虽说有些涂改,倒还能看清。洪长岭戴上花镜,看着看着,眉心纠了个大疙瘩。这计划的特 1 点是,基本建设此重大,光房子一项就要盖五十多间,包括大队办公室、广播站、有舞台的俱乐部等等。有的房子还带走廊,光檩子、椽子、梁柁就好几百方料,连需要多少领炕席都列上了单子。再就是分配上,分的多留的少,甚至还把那个“三元钱、四大件,杀口肥猪过大年”的嗑儿也写进去了。看来它就是这份规划的指导思想啦! 至于最根本的农、副业生产,却只捎带说了几句。洪长岭问万山: “你对这规划怎么个看法?”“我?…” 罗万山就是这么个人,工作勤勤悬恳,银钱账目一清二白,就是胆小怕事。这个规划是大队长叨咕,他只是算了算数目字,照着记下来,没在意里边有没有问题。现在洪长岭偏偏 31 ==========第34页========== 问他的看法,他能说啥呢? 洪长岭见罗万山挺作难的样子,知道问题主要不出在他这里,也就不再追问。便转过话题,向罗万山问起胡乱搅来借钱说了些什么。罗万山说,来借支还不光是胡乱搅,今儿个一天就来了好儿起,磨磨叽叽怎么也打发不走。洪长岭又问都是哪些人,罗万山扳着指头给他数了,说:“照我看,来闹借支的人真正困难的还没有,象胡乱搅开口就是百儿八十,吵吵的房盖都要揭下来了。”本来队委会早就有过决议:决算以前,除了特殊情况,一律停止借支,可罗万山却没了章程。这号屯大爷把你八辈儿祖宗骂遍了不说,还开口闭口他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有困难不管安的啥心!罗万山是中农成份,最忌讳人说自己不跟贫下中农一条心。 洪长岭听万山这么说,联系刚才他对那份规划的态度,便语重心长地说: “万山,贫下中农信着你,选你当会计。你也是把关的,对事情应该有个明确的看法,该提意见的就得提,干革命不能怕担责任。今年又是个丰收年,你注意没有,有的人就在饿上盘算,钱多了就烧包,吃点、喝点、花点,满不在乎,艰苦奋斗、勤俭过日子父扔脑后了,这可不是个好苗头。丰收是个好事,整不好也能变坏事,你当会计的可不能光拨拉算盘子忘了政治,数目字里边也有阶级斗争啊!” 这些话,罗万山听老支书说过不止一次,好象也听懂了,也下过决心要改,可一到紧关节要时,又没了章程。老支书说得这么恳切,他听着又惭愧叉生自己的气,脑门心直往出冒汗。 32 ==========第35页========== 接着,他们又谈起了决算情况。罗万山从卷柜里拿出刚收进的账目表格,洪长岭首先翻看那张已经接近决算的账表。这是一份名目繁多的账单,包括各队全年卖粮数、口粮数、留的籽种和饲料数,以及库存的细目;那银钱项目就更复杂了。说实在的,即使一般了解各个队情况的人,也很难看出什么问题,可洪长岭仍然仔细地一项一项看了下去。当他看到七队的分配总数比其他三个队高时,不由得又把各项数目再看了 一遍,问道: “七队这账没差错?”罗万山满有把握地回答:“都核过几遍了。” 洪长岭想:七队今年黄豆是不错,可谷子是个大头,比那儿个队差,两下一抵,粮食收入跟别的队差不多,副业情况,这儿个队也不相上下,怎么净收入凳高出许多呢?洪长岭要过 七队的明细账本一页一页翻看起来。看到牲口一项,账面上也找不出什么差错,但存栏数和实际数一碰,就发现问题了,他问会计: “我记得七队的大牲畜没这么些呀,这个数字是从哪里来的?” 罗万山对着账本翻了半天,回忆这笔账目的来源,最后肯定说,是七队自己报上来的。他拿起电话,正好找到了七队会计,对方也是半天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洪长岭接过罗万山手里的话筒,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们今年春起大牲畜是多少?”“五十六匹。” 33 ==========第36页========== “现在存栏多少?”“还是五十六匹。”“今年卖了几匹马?”“卖了六匹。” “卖了六匹,怎么还是五十六匹呢?”对方吭吭味哧递不上话了。洪长岭声音严厉起来: “你是会计,账怎么算的还不知道?:”对方只好说实话了: “有三匹是今年下的小马驹,还有三匹骤马怀了驹,全算到里面了。” “谁让你们这么算的?小马驹还没落地,就给打上谱儿了,明年耕地,能使小马驹套型杖?你们这是糊弄谁?光图账上好看,还不是糊弄自己?” 等洪长岭放下话筒,罗万山很不好意思地说: “我光看数目字对了,就没往深里寻思。这么看,七队的库存一项,还有些东西必是折价也高了。” 洪长岭往下看时,好儿大宗库存,如谷草、籽种等,看来都超过实数。把库存掏空了,去扩大分配数字,来年咋办?这不是挖集体经济的墙脚吗?洪长岭合上账本对罗万山道:“七队的账得重算!听说他们还打算多留黄豆,只顾小头不顾大头,国家、集体、个人三者关系不撰正,可不是一般的小问题呀!” 罗万山点头说:“对!我这就找七队会计去!”洪长岭考虑了一下说: 6 ==========第37页========== “光找会计也不能解决问题,我先跟邢福谈谈。”随又问道: “大队长在家吗?” “听说跟邢福看盖房子地方去了。”“就是那规划上的房子吗?”“嗯哪!” 洪长岭嘱咐万山通知哪些人吃完晚饭来开会以后,便急着要去找邢连成。他从刚才遇到的这几起事情,联想到在公社党委会上对当前形势的讨论,威到要把大寨精神真正贯彻到工作的各个方面,还真有得斗呢: 33 ==========第38页========== 第 二 章 洪长岭从公社回来这天,大队长邢连成急于落实送到县里的邪份“规划°,也整整忙乎了一天。他和儿子邢福串遍了全屯子儿条街,一会儿跳上这家的房山,一会儿爬上那家的猪圈墙,用根绳子比比量量,指指划划,不是这家的偏厦盖的不是地方,就是那家的仓房占了街道地盘。看来真要按上边电话里说的,公共建筑和民用住房一律要规范化,事儿可就多啦! 邢连成虽说是快五十的人,可仍然身板结实,精力旺盛。他在夏天光着了干活时,胳膊上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颇有一种农村里实干家的气派。半个月前,邢连成上县里办事,偶然有机会见到县里的郭副书记。郭副书记是抓农业的,他向邢连成问起铁岭的情况,邢连成汇报了自己的打算和想法。郭书记大为赞赏地说:“好嘛,好嘛,你们造出个规划来,我给你们批木料。在你们那儿下点本钱抓一抓,抓出个样子来示范。光嘴里吵吵这先进、邢先进,有啥说服力?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要通过事实表现出来嘛!你就放手干,我支持你:”没想到,过不几天电话凳直接挂到铁岭,正赶洪长岭上公社开会去了,接电话的是邢连成。电话里说县里领导要亲自抓这个先进点, 36 ==========第39页========== 让他们克把规划整出来,县里准备大力支援,帮助他们立即实现这个规划。关于规划的内容,电话里也一条一条作了非常具体的安排。邢连成高兴得就象被气吹起来一样。因为要的风雷火急,他没顾得和别人交换意见,也没来得及和在公社开会的洪长岭商量,忙三迭四地整好交了卷。邢连成就是这么个风火性,寅时点兵,卯时就要上阵。他看这事儿既是县里领导作主,已经有了八、九分把握,不由得手心直痒痒,规刚送走,就兴兴头头地忙着找地盘、测房基啦!他们爷俩在前街忙了大半天也没回家,拐进七队队房子,打算喘口气儿。邢连成 一进豆腐房,又勾起昨天多留邪一车黄豆的事,心里不痛快, 一屁股坐在一麻袋黄豆上,不由得数说邢福: “就为这么点事,惹得一一身腥。不知道的还寻思是我支使你干的呢!” 邢福看他爸来气了,用水昏子图了大半勺滚烫的豆腐浆递给他。邢连成正打火抽烟,也没去接儿子的水昏子。三十来岁的邢福,长得膀大腰圆,跟他爹年青时一个样,可脾气禀性却大不相同。人都说邢福是个三磨扇压不出个屁来的人,温温吞吞,咋冲他加油加火,他不翻花儿也不冒沫儿,还没个主心骨,容易受人摆布。 可是,今儿个听了他爸的数说,心里也很憋气。在七队,他应名是个队长,可不少事都是他后妈的堂兄罗贵堂拿主意。头多少日子,罗贵堂就守着邢福念秧子,说是队上多留点黄豆干啥不方便?谁家不盼着多分豆油,过年多炸儿回大馃子,多格儿大大袖饼。又说别看人家队明面上溜光水滑,内里谁不密着多留个万儿八干斤的。他妈也在一边吹风,说是依 37 ==========第40页========== 他三舅的没错。这下露了馅儿,谁都不吱声了,真是炒克大伙吃,炸锅一人担。他不由得小声嘟璧了一句: “我寻思这是大伙都乐意的事,谁还能拆台子?” “说你笨就是笨,一个队四、五百口子人,都能跟你-一个心眼儿?” 邢连成见儿子被呛得不吱声了,这才从儿子手里把豆浆图子接过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起身走出七队。邢福也跟在他身后,朝屯子西头走去。 他们来到西泉子时,打井的人正歇气,都上附近人家暖和去了。井场上没有人,准备搭架子的废电线杆已经拉来,放倒在路边的雪地上。邢连成跳下井去,用镐头理着缝刨下一堆堆接土的碎石头,用锹装进铁丝筐里。井上的邢福闷头摇着辘轳把,往上拉筐。铁筐不时碰在井壁上,碎土沙沙地往下撒,邢连成也不理会。 邢连成并非那种只动嘴不动手的人,哈活他都能上手,凡是他上心的事,他都是扑倒身子去干的。这眼井,倒是早就要打的,现在又把它包括在县里让他们搞的那个大规划以内了。打井是为盖粉房用的。粉房是副业的一项重要收入,粉条卖出去,比卖土豆的收入要大得多,粉渣还可喂猪。大队现在有 一个粉房,头儿年,全大队作粉条的土豆,有这个粉房基本上可以完成任务。这几年土豆产量提高了,按原计划还打算逐步增加一两个粉房,至于由哪个队来经营,并未具体确定。因为各个队经营的副业项目,必须统一安排,有所分工和平衡。邢连成是抓七队的,心里有个小九九。今年土豆丰收,没等打完场,他就让邢福抽出人来,动手为七队盖粉房打井了。是38 ==========第41页========== 嘛,看准了的事,就得下狠叉子于!生产队的干部就得在这些地方为社员着想嘛! 邢连成一边在井下干着活,一边想得出了神,冷不防儿子在上边叫了一声: “爸,你上来。”“干啥?” “洪支书回来了。” 果然,洪长岭找到西泉子来了,正站在井沿上向他招呼呢! 邢连成象没干够似的,扔下那把攘出了汗的大铁锹,伸手攀住支辘轳的横梁,纵身跳上井沿。一见洪长岭,便说: “你可回来了,家里一大摊子事,正等着你回来好下笊篱呢1” 洪长岭没有马上回话。他见邢连成使劲拍打身上的泥土,湿泥点子雎在青布衣裤上,咋拍打也不掉,不由得笑道: “我看你别费这事了,等干了刷吧!”又说:“你们倒是动手打井了。这眼井打的可不是地方呀,跟前有一眼吃水井,浇地又够不着,打算干哈使?” 邢连成嘿嘿一笑,也不回答洪长岭的问话,却吩咐儿子:“你先回去吧!” 邢福收拾了一下家什,一个人先走了。邢连成对洪长岭说: “咱们坐下来再说吧!”说着,自己先在电杆上坐下,掏出烟口袋来向洪长岭伸了过去。 洪长岭本想找个僻静地方,两人好好交谈一下,见邢连成 39 ==========第42页========== 已经招呼他,也就在对面电杆上坐下掏出烟斗,从邢连成烟口袋里捏了撮烟叶装进烟斗点着。 邢连成一门心思在打井盖房上,他刚卷了颗烟还没点着,就忙不迭地对洪长岭说: “这回,有上边鼓劲儿,咱们可有个千头啦!”洪长岭说: “我这回在公社开了三天会,劲儿也给鼓得足足的了!这次党委会,实际上是个学习会…” 邢连成听洪长岭把话题扯到了他开会的事上,便笑着插话道: “晦呀,忙得脚踢后脑勺,你们倒稳稳当当坐在那儿学习上了:” 洪长岭也笑了笑道: “冲你这个说法,也该坐下来认真地学一气。这次会上提的一些问题,确实挺重要,晚上咱们开个支委扩大会传达传达,再好好议一议。” “嗨,哪回开会、学习不说重要!咱这些人入党都快二十年了,学习得还少?长岭,说句笑话,我看你这几年真成知识分子啦,说起话来有边有棱。我是不行啦,一听这道理那道理,脑袋就发胀。” .“大道理不听怎么行,咱们不能光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哇!” 邢连成又是嘿嘿一笑说: “我算宾服你,咱们这会儿先别学了行不行?我正要跟你说说邢规划的事呢!” 40 ==========第43页========== “你那个规划,我看过了!”“哦,你看过了?” “在万山那里看了底稿。”“你看怎么样?”“我看问题不小!” “什么?…嗨,长岭,你还不了解情况。这规划是县里电话催着让送去的,几个大项,也是他们告诉怎么整的。县里既是答应支援咱们,事情就好办!” “这不是个小事,不光要在支委会上讨论,还得拿到社员群众中讨论才行。” 邢连成就象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冲口说:“讨论来讨论去,咱们就光开会,不用干事儿了!” “思想统一不了,能办成事儿吗?对于那个规划,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 “你是怎么个看法?” “比方说,那个‘三元钱、四大件,杀口肥猪过大年’的提法就只顾了一头。有些房子缓一缓盖行不行?那上边连房子带走廊都写上了,真不知道是谁出的点子1咱这山沟里哪里用得着带走廊的房子?那得多少料?毛主席另召学大寨,大寨的口号是‘先治坡,后治窝’。咱们可倒好,连炕席都不打算自己编,拉上单子花钱去买,伸手去要!这么下去,还不把咱们那点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都扔掉了?!” 邢连成已经在出粗气儿,嘴里却说:“还有些啥?” 洪长岭耐着性子,尽量把口气放得缓和一些, 41 ==========第44页========== “我是这样看,该花的,咱一万两万也豁出来花,不该花的,花了一个子儿也是错。这回在公社的会上,我就把买拖拉机的事提出来讨论了…” “拖拉机!谁买?我们大队吗?党委会上作了决议吗?”“这是我们大队的事,决议应该由我们支部来作。如果要整规划,我看就应该把这件事放到规划里边去。” 邢连成连连摇头说: “我看这倒真不是个小事,县里让咱整规划,也没这个意思呀!” “先不管县里是啥意思,咱们自己心里总得有个谱儿,总得弹到一根弦儿上才行。” 邢连成觉得现在他们俩确确实实弹不到一根弦儿上了,便闷了起来。洪长岭却是这么个人,该思想见面的事,他是决不含糊,也不躲着绕着。他见邢连成不破声了,便接着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咱们领导班子首先得把指导思想整对路了,才好往前迈步。” “你是说我思想有问题啦?” 洪长岭没有直接回答邢连成的问话,他说: “罗万山给我看了几个队的账,我认为七队的账就暴露出问题来了!” “什么?” “我说七队的账有问题,必须推倒重算!”“是吗?” “你没看过七队的账吗?” “我…我根本没过问。”邢连成嘴还犟躁,声调却放低 42 ==========第45页========== 了。这个账他看过,点子出在啥地方,他也知道。儿子回家跟他叨咕过,说是别人出的主意,有点拿不准,邢连成没有吱声,实际上是默认了。他有他的想法:大伙忙乎一年,多分几个钱就多分几个吧!这么大个队,船破有底,底破有帮,帮破还有 三千六百个钉呢!洪长岭竟然连这么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问题也叼住了,他威到越往深说,自己好象越不仗义。老洪他可是叼住理儿就不让人的呀!他有意把话岔开道: “他们多留马料那事,我今儿个骂了邢福一头午。这小子太不顶事,该把他刷了:” “刷了人能刷得了错误思想?”洪长岭着实看了邢连成一眼。相处二、三十年了,还是一个屋檐下共过患难的阶级兄弟,可现在,两人的心思竟是这样隔山隔水碰不到一起呀1洪长龄很有威触地说: “连成,咱俩是该好好唠扯崂扯啦!”邢连成冷淡地说: “咱俩唠扯得还少吗?哪天不说上几麻袋话。”“我是说,心里话说得少了。” 邢连成勾着头,没有吱声,下意识地用指甲使劲抠着裤上的泥点子。.停了会儿,洪长岭打破沉闷道: “连成,我是有啥说啥,我越来越觉着你脑瓜里有根弦儿松扣了!” “你是说我于劲不足了?”洪长岭摇了摇头: “主要看方向对不对头,方向要不对,劲头越足岔得会越远。” ==========第46页========== “没邢么严重吧!再岔还能岔到台湾去?!”洪长岭不由得又看了邢连成一眼,语重心长地说: “你还记得有个台湾没有解放就好1咱们脑瓜里干革命、搞阶级斗争这根弦儿可松不得呀!这回公社党委会议,总的精神就是提醒咱们抓阶级斗争。要以阶级斗争为纲,来抓‘农业学大裹’。没有这个指导思想,就要犯错误。” 邢连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想要说什么,这时,打井的人已经回来干活,洪长岭只得站起身来说: “走吧,吃了晚饭上大队开会。” 二 就在洪长岭和邢连成谈话那功夫,邢连成的大舅子罗贵堂,也正急着要找老邢呢! 罗贵堂,就是这天在供销社门口跟胡乱搅干了一仗的那个人。他有啥事找邢连成呢?话还得打这天早上说起。罗贵堂这天一下炕,就揣上一饭盒新黄米作的粘豆包,被上他头年挂的黑皮袄,向还在吃饭的三儿子万喜说: “我上石头窝子去了。歌气时候你套车去把石头拉回来,昨晚上我跟邢福说好了,给咱们留挂车。”罗贵堂没等儿子回话就往外走。他老伴从炕上捡起巴掌长的一个烟袋和缠在烟袋杆上的烟荷包,追了出来喊道: “烟袋,烟袋!忙的连命都不要啦:” 罗贵堂白了老伴一眼,站住脚,等她把烟袋送上手来。这天,他家正杀年猪。一头二、三百斤的大肥猪已经褪了毛,吊 44 ==========第47页========== 在院子的树桩上。他老婆没好气地把烟袋扔了过去,差点掉进烫猪盆里。罗贵堂捡起烟袋别在腰里,嘴里嘟嚷了一句什么,就匆匆忙忙朝北山去了。 罗贵堂打石头,是为了自家盖房子。十几年里,他家已经盖上六、七间房了,西屯北坡那一溜新房,都是他老罗家的。他老一辈有三支子人,罗贵堂这一支又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早就盖上新房另立灶火了。老二前年娶了媳妇就住在老房西屋。老三已经找了对象,手表、缝纫机等几大件都已置全,就等盖上新房好成亲。老四在街里上中学,只在寒暑假回家。两个女儿也都嫁给了城里人,离开了庄稼院。女婿、外孙来趙乡下,少不得带上一些街里的物件,连他今日早起揣的饭盒都是大女婿送的。每次地头场院于活吃干粮,他那闪光的饭盒都能当作人们闲唠嗑的话题儿。要不说,这一家成了屯里响当当的人家,劳力多,底子厚,日子过得十分兴旺红火。转圈几个小队,跟他罗贵堂沾亲带故的一大帮,盖房上箔不用找外人帮工,一声喊,光端饭碗的就有二、三十人。一般人家盖儿间房,可得筹划个三、二年:这会儿凑根椽,那会儿添根檩,有机会再置个柁,连窗棂、门框哈的都得从山里拉回来,可不易啦!人家罗贵堂就不一样了,盖房的料早就全了,连刷门窗房檐的袖漆都成桶地放在仓房里,没有划开的玻璃成箱地预备着,就缺垒墙用的石头了。要说石头,这倒并不难。周围五、六十个山包,下边全是石头,到处都有被人刨开的石头窝子。冬天,地冻实了,人也有点空闲了,谁家都整上儿车石头搭个鸡架、垒个猪圈哈的。不过,罗贵堂却等不及了,在打场最忙的日子,他也要利用歌气、歇响的功夫去刨它一阵,有时蔫不悄地 45 i ==========第48页========== 少千它一气队里活,扣工分拉倒,不扣工分算外捞。还满屯子吵吵,就等着分红给儿子成亲。要是拿不到钱,盖不上房,婚事都得黄。他成天打听留多少?分多少?.多咱分?人笑他盼分钱比他儿子盼媳妇都邪虎呢! 罗贵堂干了一头午没直腰,饭也没回家吃,刚抽了袋烟,就又跳进那有两三间房大的石头窝子里干开了。他用撬杠、镐头塞在石头缝里,把那一层层的石头撬下来,有炕桌面大的,有簸箕大的,平整光滑得跟石匠凿的一样。罗贵堂每撬下 一大块石头,就把它码在一边,等够一人高,再码一道,跟前这石头堆足有几间房大小了。 五十多岁的罗贵堂,干起活来,跟头牝牛一样。这一头午,他大汗都没出一身,只是在抽烟功夫,把皮袄脱到一边,翻翻着狗皮帽的帽耳朵,让脑袋透透风。他刚坐在石头上,不料石头窝子上边伸进个脑袋来,尖尖溜溜地叫了一声,“三兄弟,就你一个人呀!” 罗贵堂抬头一看,是个干巴老头。几根稀不弄的、麻一样的头发粘在窝瓜皮一样的瘦脸上,一顶发粘发黑的小毡帽,盖在那尖溜溜的小脑瓜上,那两只耗子眼,大白天里也滴溜溜到处乱转。这人当年是大地主閥大膘子的管事王秤钩子。因为閥大膘子家住县城,铁岭的事一手交给了王秤钩。王秤钩自己也常年雇工,仗着閥大膘子的势力,没少作恶,土改时划为富农,在屯里管制劳动。这些年来,他装出一副老实、可怜相,见人就跟鸡啄米一样点头哈腰,别人说话,他也挺知趣地梢悄走开,特别是一来运动,这家伙装得连嘴都轻易不张。现在冷丁招呼罗贵堂,真把个细密谨慎的罗面筛子吓了一大跳啊! 46 ==========第49页========== “你跟谁说话!鬼里鬼气地要干哈?”“三兄弟,你别怕,这四外没有人。”“没有人,你呆在这儿干哈,咋不干活?”“还能不干活,我给队里捡粪呢!” “那就捡你的粪去呗!这石头窝子又没粪。” “我想求你个事,你有镇痛片没有?我这脑瓜跟斧子劈了 一样,疼得一宿宿睡不着觉。” “脑袋疼上卫生所呗,找我干哈?” “三兄弟,咱都是老屯邻啦,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没个求着谁的时侯呀!”老家伙张开他那黑洞般的豁牙嘴来,嗷嗷地叫着,样子象笑,可这是一种阴险的狞笑哇! “嘿嘿,我是土埋脖梗的人啦,还能让别人沾我的腥气呀! 三兄弟日子过的多红火,真叫人眼气!这石头是给三小子盖新房吧!” 罗贵堂缓了口气: “一家有一家的难唱曲啊!再不盖,亲事都得黄了!等今年钱到手,办了这桩亲事,作老人的就算了去这心愿啦。”王秤钩子打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老三呀,说你精明,我看你也有糊涂时候,屯子里出了这么大件事,你倒猫在这儿打石头!” 罗贵堂先是一楞,接着问:“啥事?” “说是上公社买瓶拉机了,定钱都交了呢!” “我说啥呢,都嚷嚷好儿年了,嚷嚷是喂嚷,大队长不同意,说买也白搭!” ==========第50页========== “你倒是稳坐钓鱼台,我看没准呀!人家是当令的,全大队钱都打他手缝里过,他说要买拖拉机,比你们家置台缝纫机还便当呢!三兄弟,拖拉机可是个败家的玩艺,在早閻老大租日本子一台火犁,我经过手知底。我的天!光喝油都能把人喝穷呀!咱们一年到头汗珠摔八瓣,就指着打下那点粮食来钱,真要整来这玩艺,还能有几个子儿分给社员?” 王秤钩的这些话真说到罗面筛子心里了。老罗头一家人,除了老大分开过日子不算,父子三个整劳力,加上老婆、儿媳两个半劳力,一万五、六干工分,按平常年景算,也够上两千多元。真要买了拖拉机,集体留的钱还不得多呀!眼看到手的钱就要化成水了,罗面筛子能不心疼?他站起身来,鼓着两只牛卵眼,直瞅着王秤钩,半天没说出话来。 眼看鱼要上钩了,王秤钩的老瘪嘴,闪出一丝叫人看不出来的笑纹。他神秘地趴在罗贵堂耳朵上小声说: “老弟,刚才说的才一笔账呢,往后那机器一突突,咱那些小园田还不得连成片,人吃的荣、猪的饲料还不都得受憋?你想种个大蒜、葵花哈的,只怕都不能自由了!” 最后几句话,算是打中了罗贵堂的要害。他倒不担心那儿分园田地,国家政策有规定,社员个人园田地多少年不变。他真正担心的是那首当其神的小开荒,便象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石头上。 王秤钩又趁势点了一把火: “老弟,这件事你可不能惜力气,老母猪跟牛顶架,得豁出脸子摔呀!我说句直性话,你别怪罪:你那个妹夫,别看他挺能张罗,动心计还真不是个!不知道你看清了没有?没事的 48 ==========第51页========== 时候,人家拿他当牌位,别人说了算,要真出了事,砸了锅,他当大队长的还不得兜着。你得赶紧给他摆明利害,帮他拿出章程来。我这是向着你,才给你透透这个信儿啊!” 王秤钩见罗贵堂楞怔样,倒反过来“劝”了罗面筛子两句:“嗨,车到山前必有路,咋的还不是过!”又说:“啥时掏弄到镇蒲片,别忘了给我一点!”说着挎起粪筐,颠儿颠儿地往山下走了。 是呀,人家说得对呀,得赶紧让他姑父醒过梦来才行。罗贵堂越想越觉着事不宜迟,没等儿子来,自己就披上皮袄,赶着车先回了屯子。路过供销社门口,赶上胡乱搅正在吵吵借钱,黑白不分地胡搅一锅粥。自己借题儿发泄了几句,没成想惹了一身腥,差点脱不了身,气得回家一头倒在炕上。 家里,猪已开了膛,二儿子万顺袖子挽齐胳膊,手里晃着把杀猪刀,大长盆里血水淋腐,热气蒸腾。罗贵堂老婆忙着端盆拎桶,里出外进。娘俩问了罗贵堂两声,见他不答理,也没顾上细盘问。 这时,只听得老远有人咋呼: “二哥,杀年猪啦,咋不吱一声,看把你忙的!” 那万顺抬头一看,见是胡乱搅。原来胡乱搅打供销社一溜走,就跟没事一样,不知打哪听说罗面筛子家杀猪,连家都没回就奔这儿来了。万顺心里骂道:“鼻子比狗还尖,咋就让他闻着味儿了?”嘴里却还应酬说:“你干活挺忙,杀头小猪,没敢劳你驾!” “咱哥俩说哪里去啦!你家有事还不跟我家一样。三婶,拿盆来,我给你灌血肠!” 心 49 ==========第52页========== 万顺赶忙说: “不啦,不啦,我自己就行了!”“嗨,咋这么惜外!” 胡乱搅竟自动拿盆拿碗,帮起“忙”来。 屯里杀年猪,也算一件大事,到时侯把一些亲戚朋友请来吃血肠,排场大的,这一顿血肠就要吃它三、五十斤肉呢!罗面筛子过日子算细,总是设着法儿避开这一顿。昨儿半夜,罗面筛子悄悄给猪吃了儿个泡了酒的馒头,把猪整迷糊了,今儿 一早就告诉左邻右舍:他家猪得了瘟病,眼看不行了。当然,病猪还能把人请来吃吗?可是,遇着这个脸皮厚得一刀子也扎不出血来的胡楞桥,也真拿他没办法。万顺还不知道,人家刚刚还跟他爹拧脖子、拽领子来呢! 屋子里的罗面筛子本没睡着,听到声音,不由得火冒三丈。他腾地跳下炕,怒气冲冲地两手杈腰往门口一站,放声吼道: “你小子还没骂够,又找上门来啦!” 胡乱搅却诞着脸皮,一迭声地叫开了“三叔”,叫得真比亲侄儿还亲呢!听他还说了些啥: “三叔,你大人不见小人怪,怨我灌多了猫尿。我尽意来给三叔赔不是,你要是气还没消,就骂我八辈儿祖宗,用鞋底板刷我耳刮子。” 算盘再精的罗面筛子也架不住胡乱搅这通磨缠,一时反倒没了词儿。他在院子里整了一盆水,坐在小凳上收拾头蹄下水,胡乱搅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倒水添水。罗面筛子这才说道: 50 ==========第53页========== “你小子,猫尿一灌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借不着钱,咋把气撒在万山身上?他一个小会计,还不是听喝!” “三叔说得对,这不关会计的事,我是尽意儿骂给老洪头听的。” “去去去,这会儿你能耐啦,刚才那熊样儿,就差给人下跪了,你小子是吃软怕硬的货:” 这胡乱搅,本来就是个不点就着的没尾巴爆仗,为了讨好罗面筛子,竟然把手里的烧火叉子一扔,拍胸击掌,蹦着高地骂起大街来,什么“姓洪的欺压群众”啦,“拿老百姓血汗钱往水里打漂漂”啦…嗓门大得满屯子都听得着。 罗面筛子心里虽觉着胡乱搅骂得痛快,可就在自己家的当院里指名道姓地放肆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也顾不得收拾那一大盆猪下水了,拽着胡乱搅道: “你老实点,别瞎嘞嘞了。一会让你二哥打二斤白酒来,下晚咱爷俩喝两盅!” 一听有酒有肉,胡乱搅嘴都流誕了,还绷着劲儿充好汉道: “三叔,你别费事,今儿我非找他姓洪的不结。什么瓶拉鸡拖拉鸭的,我看他打这幌子,说不定把钱都揣到自个儿腰包啦」” 儿句话,又点到了罗面筛子的心事。他把胡乱搅按在小凳上坐下,自己倒蹲在一边,手里拿着团猪肠子小声问胡乱搅: “越说你胖你越喘开了,这话是随便说的,你纂着人家哈啥把柄啦?” 51 ==========第54页========== 胡乱搅声音也小了些: “哼,没把柄我还不说了呢!姓洪的从公社回来,啥事都背着邢大队长,说是今年卖粮的钱全打银行过走了,要不借支都卡的这么死?啥决算,唱空城计吧,等着喝西北风:” 罗面筛子撇了撇嘴,心想:在我跟前显开了,啥事我不此你知道得快!可嘴里还是忍不住问:“你听谁说的?” 胡乱搅不好说就是从王凤仙那儿听来的。他倒不在乎暴露这个埋汰关系,只是为了要显自己消息灵通,便故弄玄虚地说: “这你就不用问了,反正不是我造的谣!” 罗面筛子心里一咯登:这么说,这事儿当真呐?外人都知道这么详尽,唯独大队长还蒙在鼓里。他的火儿不打一处来,依自己性子,他真能拽住邢连成把他数叨个白眼翻天!胡乱搅见罗面筛子直勾着眼在发楞,便喊了声“三叔”:“二哥正忙呢,我帮你上供销社打酒去吧!” 罗面筛子这才醒过腔来。已经出了口的话也收不回来,他只好叫老婆拿出钱和酒瓶来。 胡乱搅乐颠颠地走了,老婆炸开了锅,儿子也嘟罐,埋怨他把这么条癞皮狗招了来。罗面筛子跳起脚冲女人吼道: “你老娘们知道个屁!”说着,在脸盆里涮了涮手,便匆匆出了家门,一直朝大队长邢连成家走去。 52 ==========第55页========== 兰 大队长邢连成家在屯子尽西头,坐北朝南一溜五间红瓦房,窗框、房檐、屋门刷了浅蓝色的油漆,也是屯里数得着的住房。西头三间,住着分开过的大儿子邢福、二儿子邢藏两家;东头两间,住着邢连成两口和老闺女志英;两边偏厦存放着粮食、杂物。柴禾栏里,三个大柴禾垛眼小山一样,陈年蒿草和新分回来的秸棵码得严严实实,上边兜着草绳,草绳还坠着石头,真是风雨不透。石头垒的猪圈、鸡架,宽敞、整齐得跟一间间小屋似的,院子里,猪鸡成群。从正房往前,方圆百十来步,又是一圈儿石砌院墙,中间劈出一条走人的细砂小路,院墙结实得跟座没顶的城堡一样。墙里又分成好儿块荣地,这时节,荣都起过了,地也翻过了,枯枝败叶全埋在积雪里,只露出那 一人多高的苹果树,也都用秫秸、谷草包扎起来。房檐下还挂着好儿个木制的鸽笼,邢白色的、灰色的、带着响哨的鸽子,有从高空往回飞的,有蹲在房檐下晒太阳的,象唱歌一样阽咕地叫个不停,真是一派和平兴旺景象。 罗贵堂还没进院,一条喂得挺肥的大黄狗直晃尾巴迎了出来。罗贵堂拍了拍它的头,自己拽开门进到屋里。 里屋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凯在炕上作棉衣,棉花摊了 一杭。这就是邢连成的女人。她抬了抬头,也没下杭,说:“哟,是他三舅来啦,今儿个咋倒出空串门啦?” 罗贵堂坐在炕柜旁,掏出小烟袋来,打算抽烟。邢连成女人打红漆炕柜上拿下盆大的一个烟管箩来,里面有烟叶、裁好 53 ==========第56页========== 的纸条和打火机。罗贵堂虽说不得意那卷烟的烧纸味,也不得意那落了不少灰尘、叫霜打过的没有劲的叶子烟味,但他还是不失礼数的强抽了一支。邢连成女人一边絮着棉袄,一边问了些家常话,罗贵堂哼哈应着,心里却在琢磨那个话头该咋提才好。邢连成女人见罗贵堂的神情,不由得问道: “他三舅,你今儿个八成有哈事儿吧?”罗贵堂压住自己想打听的事,只说: “没啥大事,今儿个杀猪了,来找他姑父过去吃血肠!”老邢婆心想:她哥家今年怎么兴开这个礼啦?嘴里却还故意推辞道: “拉倒吧!志英他爸去年上谁家吃了顿大茬粥,还有人闲嗑牙呢:我说他趁早别当这份干部了,乐得跟你们一样,干个省心活,吃个省心饭,睡个省心觉。” “脚正不怕鞋歪,听他那个!当干部的就不过日子了!”“可不是,我不信别人就那么净手利脚,这几十年,总在河沿站,还有不湿鞋的!” “今儿也没外人,我瞅他姑父为队里那些乱事儿忙的见天没个笑脸,吃不吃去散散心也好哇!他二姑,这事就交托给你了,他姑父回来,就让他过去吧,免得我来二趟了!” “到底是亲戚呀,亏你结记他!”邢连成女人变得热乎些了,还穿鞋下炕送罗面筛子到门口。细心的罗面筛子最后还钉上一句: “话可说准了,今儿他不来我不插门啦!” 罗面筛子刚出门,会计罗万山就进来了,进门就问大队长回没回来。按说罗万山随着罗贵堂的儿子,也该叫邢连成姑 54 ==========第57页========== 父,可罗万山总觉着不如叫大队长自在,只是偶然当着邢连成家的人才改改口。为队里的事儿,罗万山上邢连成家哪天也得一、两趟,但邢连成老婆待自己的堂侄,总是客客气气的。她把炕上活计卷巴起来,还扫了扫炕上的碎棉花,又掀开红漆炕柜,拿出一包招待城里客人的纸烟让万山抽。 万山一听邢连成不在家,急着要走。邢连成老婆却说:“忙啥呢,这屋子搁不下你啦?” 罗万山只好在炕沿坐下,心里却惦着刚才老支书谈七队账目的事。七队会计已把话说得透亮,这事儿找他小会计、找邢福都不管事,还得大队长发话,可是个作难的事阿!罗万山怎么也煞不下心来,忙来找邢连成,早起听说他看房基,不想还没忙完。 “这阵大队出了哈事?”“没哈事!” “还瞒着我?你们必是又叽咕哈了?” 这个“你们”,当然是指大队里别人和她男人啦。不过,罗万山算是其中的哪一方,却很含糊,连罗万山自己都没细寻思呢!他想说说账目的事,又觉着几句话说不清,也就没有吱声。 “我没说错吧!这几天,你姑父整天拉拉个脸子,象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一样!” 罗万山急着要找邢连成,只说: “我寻思他后响在家呢!”说着起身要走。邢连成女人见罗万山不愿多说,也只好算了。临出门,她对罗万山道: “见着你姑父,让他赶快去你三叔家一趟吧!” 55 ==========第58页========== “我三叔找大队长干哈?”“谁知道,必是有紧要事儿呗!” 罗万山刚出门,就迎面碰见邢连成。邢连成铁着脸,就象没见着万山一样。万山只好先不吱声,跟在他后边进了门,正琢磨怎么说这账目的事呢,老邢婆子倒抢在前边问万山: “没对你姑父说,你三叔找他有要紧事?”“哦,说过了!” 邢连成女人斜了自己男人一眼:“那你怎么不去?” 邢连成没答理她,往炕头上一坐,闭着眼养神。 “人说官升脾气长,你这官儿没升,脾气倒挺大!人家有急事儿求上门来,好赖也是我娘家人嘛,拉这么大架子!” “都啥时候了,吃了饭我还有别的事!”邢连成女人自己也笑了,她对万山道: “万山,陪你姑父先上你三叔家去一趟吧,胺你三叔火燎眉毛的样儿,必是有紧要事!” 万山不摸底细,随口说: “急也不急在这一会儿,让姑父吃完饭再去吧!”邢连成女人急了,一拍巴掌说 “我还没点火作饭呢!万山,你先给我跑一趟,告诉你三叔一声,说你姑父回家了,我现给他作饭呢!” 万山还没顾上说账目的事,只好走了。 邢连成自己昏了盆水来洗脸,见老婆还盘腿在炕上絮棉花,便说: “你怎么还不挪窝,啥时候能吃上饭?” 56 ==========第59页========== 邢连成女人笑道: “好饭不怕晚嘛!三哥今儿杀年猪,说是没外人,找你吃血肠。我没好当万山说,你这死心眼子,拿好心当作驴肝肺…为 邢连成一听,火不打一处来,吼道: “我馋那玩艺!我还有的是事儿,你尽会出花点子!”说着跳下炕,帽子也没戴拔腿要往外走。这时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迎面走来。姑娘瓜子脸,两条大辫子,模样很水灵。她是邢连成的闺女志英。 “爸,上哪去?” 邢连成站住脚。这个倔性人,一屯子人没一个他翻不下脸的,唯独对这闺女,起小就娇着惯着,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半句重话也没说过!见女儿问,邢连成放缓了声调说: “去,给我把帽子拿来。” “你吃饭了吗?”聪明的闺女,显然是要留她爸在家呆会儿,她回过头见妈把棉衣又摊开了,便问: “妈,你还不下炕作饭?”妈没好气地把扫炕笤蒂一扔:“他爱吃不吃,我不管!” 志英生气地瞥了妈一眼,把袖子一卷道:“爸,你歇会儿,我给你烙几张饼!” “不用了,我不吃!”邢连成回转来斜歪在被垛上。志英看了她爸一眼,又昏面又笛水,开始低头和起面来。志英妈气哼哼地把棉花卷巴起来,一个人坐在灶门口,也不往 57 ==========第60页========== 灶坑里添柴禾。 说起来邢连成在旧社会吃的苦,真不比别人少,也是个苦水缸里泡大的。他老家在这附近农村,祖辈给地主扛活,弟兄 三人中,他是最小的。十岁上,父亲、母亲受苦受累过度,相继患克山病死了,邢连成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哥哥人口多,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二十三岁那年,邢连成已经是有了老婆、孩子的人,村里一场大水,人们四处逃荒,邢连成一家三口,来到铁岭。閥大膘子看上邢连成有一副庄稼人的好身膀儿,让邢连成当马倌。十冬腊月,烟儿泡刮得鸣鸣叫,邢连成连条棉裤也穿不上,他常在心里发恨:“就凭自己这副身膀、这身力气,挣不来一条棉裤,养不活老婆孩儿,那算白活这一辈子!”他不言不语,闷着头、咬着牙死命干活。媳妇也是个懂得过日子艰难的穷苦人,一天到晚,屋里屋外忙个不停,有时还背着儿子邢福下地。一年过去,邢连成总算给自己挣了一身用草灰煮染过、灰不灰、白不白的更生布棉衣裤。这年,洪长岭和老方家脚跟脚来到铁岭。他们住的地窨子,离邢连成家不过百十来步,平日几家子你来我往,十分亲密。那天地窖子塌了,差点把方奶奶埋在里边,热心肠的老邢媳妇,当下就让邢连成把洪长岭和老方一家三口接到自己的小草屋住了下来。 人们好容易盼到太阳出山、穷人翻身的好日子,可邢连成媳妇却因为过去长期劳累作下一身病,刚一解放就离开了人世。邢连成一下子变得发起灰来,怨自己“命苦”。洪长岭对他说:“啥命不命,这是阶级仇恨。这笔账得往閻大膘子身上算!”他们就象亲哥们一样,一唠就是半夜,终于把个灰心丧气的邢连成劝说得站出来跟閻大膘子“算账”了!人都说,邢连 58 ==========第61页========== 成变了个人,话多了,性子火爆了,就象当年使出全部精力干活一样,这会儿他又把自己所有的劲头放在斗地主上了!终于他和洪长岭、方立柱一起,成为铁岭第一批入党的中国共产党党员。閡大膘子枪崩了,黑旗军消灭了,人们欢天喜地的忙着分田分地。岭东的洪长岭和方立柱要了一片最次的“露骨”地这件事,在岭西也风传开来。在讨论邢连成的地块时,邢连成也狠下心来,要了一片孬地,岭西的人们拍着巴掌夸自己的带头人:“到底是党员,好样儿的!”只是在分配牲口、农具时,对閣大膘子的牲口最知底细的邢连成,却让自己分了一匹怀了驹的青骤马。人们对他也谅解了,是啊!农会主任没分着好地,性口强一些也合情合理嘛!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组织互助组时,罗贵堂他们那些富裕户,居然乐意把邢连成拉进他们堆里,自然不光是相中了他那块贫雇农的好牌子,也相中了他那好身膀儿,还相中了这位第二年就成了两头性口的主儿哇!为了把关系拉得更加近乎,罗贵堂自己出面作媒,把堂妹嫁给了邢连成。 罗贵堂的这个堂妹,论算计、论把家,都不此她堂哥差到哪里。有人说老邢家喂猪猪肥,养鸡鸡壮,就是因为老邢婆能干。你就瞅瞅他们家房前房后那点园子地吧,多咱都行是行,埔是,啥都种了,哈也不缺。一年到头,光说葱吧,吃完羊角葱吃小葱,吃完小葱吃大葱,从没断过,小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红火。头一回过上翻身日子的邢连成,回到家来,真是瞅哈都顺心啊!虽说老伴有个好数叨的毛病,可也不总是那样,赶上老邢高兴,说得多点,追得紧些多遇上老邢不顺心了,就少说几句,甚至作点好吃的,温上二两酒,美言安慰一番,那老邢气 59 ==========第62页========== 也顺了,话也听得进去了。只是一来二去,邢连成跟老洪家、老方家,以及平常往来亲密的郡些穷户们,掰生了不少。这种情况,是不知不觉形成的,等邢连成真正威觉到时,心里不是没有矛盾和苦恼的,特别是和洪长岭之间的分歧越来越深时,自然要在这个“幸福”的小家里激起波澜。这种时候,这个家,就不是那么顺眼,反倒成了烦恼窝儿,连老邢婆也觉出,越来越摸不准男人的脾性了。 这矛盾,如果单发生在他们老两口之间,还好办一点,可现在还有一个第三者,那就是他们的闺女志英。邢连成和老伴闹别扭,志英多半是站在她爸一边。刚才一进门,她就打心里责怪妈不给爸作饭。不过,今天志英忙着给她爸和面烙饼,倒不单是心疼她爸,她有她的心事。屋子里闷了一会儿以后,她忽然抬起头问邢连成: “爸,说是老支书打公社开会回来啦?”“嗯哪!” “说是县里来了拖拉机?”“嗯哪!” “桂芹姐早就拜立春当师傅,要学开车呢!”她没有提自己,抬头看看爸,爸没吱声。志英又说了: “听说东屯一帮妇女找方婶,要集资买拖拉机,方婶没收。” “发疯啦:”邢连成嘴里爆出这几个字,就象儿颗石头砸在志英心上。女儿瞪眼望着父亲说: “爸,你怎么啦?买拖拉机不好吗?别人说你不同意,你真是这样啊?”女儿惊讶得瞪圆了眼,和面的手也动得慢了。 60 ==========第63页========== 邪连成心里烦躁,不愿多说: “你别跟着起哄!”他站起身,不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罗面筛子满面堆笑地推门进来。 “哎呀呀,他姑父回来啦?我满屯子找你呀!走吧,走吧,就等你到了放炕桌。” “我今儿肚子不好受,不想吃啥。” “嗨,人是铁,饭是钢,不好受也得强逼着吃点才行。走吧,他二姑,你咋不帮我说两句!” “就为这事,人家差点把我往墙上撞呢!”“你少瞎说八道!” “咋的,我们家的东西吃不得?怕沾上腥气呀!”“你说哪去了,我实在是肚子不舒坦,吃不下!”邢连成女人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哈不舒坦,也不知打哪窝了一肚子邪火拿人撒气,全家人都叫他骂遍了!得亏他三舅不是外人,不知道的,还寻思架子哄哄呢!好象人家求着你啦!”罗面筛子顺着话道: “是这么回事呀!不是外人,不是外人,快家去消消气!”邢连成正没主张,便不由自主地被罗面筛子连推带拉地出了门。 志英干脆把面盆撂下,也不洗手,看了窗外一眼,气得直嘟鹱: “爸一会儿要开会去,你让三舅把他拽走干啥,一会喝个大红脸,开着会发开酒疯才有脸呢!” 妈也埋怨女儿: 61 ==========第64页========== “你小丫头知道啥,不帮妈说话,还在一边凑热闹。”志英没好气地冲她妈道: “就怨你!”说完气冲冲地走出了门。 四 邢连成被罗面筛子一家人迎到屋里。果然酒荣丰盛,款待股勤。两大盘烀得烂熟、热气腾腾的白片肉端上桌来,炕桌上早就摆好两副杯筷,一盘凉拌肝花,一盘血块灌肠,葱蒜酱醋,五味俱全。 邢连成被让在炕头坐下,罗面筛子坐在对面陪客,全家人忙进忙出,都在伺侯这一个客人。邢连成见人家这般热情,想到自己一个劲儿推托,倒觉着有些不够意思了。罗贵堂又当面把本来干净的酒杯用手擦了一下,满满斟了两杯灼手的热酒,端到邢连成面前: “他姑父,没啥好吃的,就在自个儿家里,不嫌乎就先干一杯!” 邢连成一来威到盛情难却,二来闹腾大半天,这会儿也真有点胃口了。他举起杯来,啥没说,呷了一大口。 罗面筛子忙把杯子斟满,拿起筷子来,每个盘子扒拉两下,嘴里一迭声地说: “随意吃,没啥好玩艺,自己家嘛!” 开始,邢连成还有点顾虑,晚上要开会,得留点量。·可是,几杯酒咕嘟下去,肚子里窝的那股邪火直往外冒,脑瓜一热,就啥也不管不顾了。他敞开怀,露出他那绛紫色胸脯。他那 62 ==========第65页========== 张方脸也红得发亮,跟涂了油一样。 罗面筛子显得更近乎起来。他探起身,一手按着邢连成的手腕,一手斟酒,嘴里一面嚼着肉,一面说 “连成兄弟,今儿个你不惜外,你三哥打心眼里高兴。说真格的,这些年你心里窝憨,我们也一样。酶,说来说去,当初走错一步棋,不该把个挂在墙上的葫芦摘下来挂在脖梗上。” 罗面筛子说的是当年东西两个屯合并为一个高级社的事。在他看来,从那以后,他们西屯这些户就戴上了紧箍咒,哈事都得听人家喝了。邢咱,罗贵堂还闹了场拉马退社的风波,把邢连成也装进去了!本来两个社往一起并时,他们岭西这个社就有些勉强。当时,从支部书记到社长,邢连成都是第 一把手,报社还来过专人写材料、照相,把邢连成好一番表扬。可是,邢连成很快就觉出事情不好办,西屯的那些富裕户公开埋怨他把他们坑苦了,吵吵不分社他们就要退社。那罗贵堂守着邢连成又是央求又是诉苦,要把他的马拉出来卖了治“病”。邢连成女人也在一旁刮枕头风,好象她哥的“病”不立刻治就有躺倒的危险,三说两说,把邢连成心说活了,碍在亲戚面上,偷偷给罗贵堂批了个条。纸哪能包住火,罗贵堂这一带头,别的富户也吵吵开了,谁都有自已的理由要往出拉性口。洪长岭听说这事,从岭东赶来,径直找到罗贵堂家,老远就胺见罗贵堂连棉袄也没穿,·光着头正在垛柴禾呢!洪长岭招呼了他一声说: “老罗头,看你身板儿挺结实呀!” 郡罗贵堂弯着腰码秫秸,也没听出是谁在跟他说话,顺口答道: 63 ==========第66页========== “庄稼人,就指着这身板儿干活吃饭呗!”“你不是闹病了,急着要治病吗?” 罗贵堂抬头看见洪长龄站在跟前,才觉出西洋镜被拆穿, 一时又改不过口来,只得遮掩着说: “生病也得挺着呀,柴禾自已不垛谁给垛?” 话虽这么说,卖马治满的谎可圆不全了。洪长岭跟他仔细摆了一番道理,一再跟他说,正因为是干部的亲戚,群众都看着咱们,应该带个好头。马没卖成,这场风波才平息下来。在党内,同志们联系起邢连成办互助组、初级社时排斥穷户的 一些事,批评他立场不稳。邢连成虽说也作了检讨,却并没从思想上找出错误的根源来,当时他不但没责怪自己的大舅子,倒埋怨洪长岭不顾情义。现在听罗贵堂旧事重提,联系购午和老洪的谈话,心里也很有威慨,不过,他没答言。那罗贵堂见他的话有点灵验,便文添油加火地说: “东屯起根儿就比咱西屯穷,咱叫它拐了这十多年不说,哈哈还得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你不也是头一批就入党的吗!凭兄弟你这份儿能耐,凭咱们这些户的齐心,别说杀一口肥猪过大年,象我这一大家子,少说也得杀两口哇!” 罗贵堂一提杀年猪,邢连成就想起:上大在县里见到郭书记,说起“三元钱、四大件,杀口肥猪过大年”的嗑儿,受到郭书记称赞。邢连成来了劲儿,想到听人说过“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便接着说了句:“咱要做到了,不就是天天土豆烧猪肉,跟人家土豆烧牛肉一样,也到共产主义了!”谁知郭书记不但没点头,还赶忙制止他说:“土豆烧牛肉是赫鲁晓夫提出来的,咱们党不同意这个说法,你这个嗑儿跟他们说的是两码事,没 64 ==========第67页========== 闹明白的事别瞎往一起联。”可他始终也没明白,天天吃土豆烧牛肉,跟杀口肥猪过大年到底有啥不同的地方。现在罗贵堂一提杀口肥猪过大年,他就想起了这件一直在心里划魂儿的事。 喝着说着,罗贵堂把话题扯到了眼下办粉房的事情上来。尽管是在他自己家里,他竟把头靠近得几乎挨着邢连成的头,声音小到烫酒端荣的人都听不到: “连成,邢粉房筹办的咋样了?”“你说是七队的吧?”“嗯哪!” 邢连成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别提了!” “为啥不提,你得…”他五指张开,往前一伸,此了个“抓”的样子,“这是个一本万利的玩艺,销路不成问题,人说到市里一个厂子就给你包圆儿。” 邢连成没吱声,心里说:“不行啊,这会儿,人家正冲着七队使劲儿,又是多留黄豆了,又是账目要重算,这粉房本想来个先下手为强,让七队办起来再说,看这来头,人家还能不挑刺儿?” 罗贵堂见邢连成没吱声,便进一步自作主张说: “我连人都给你张罗好了,这人别的不行,走南问北,认识人多,买买卖卖、跑跑颠颠还行。”他用下巴往外一指,邢连成回身一看,只见胡乱搅两眼眯成一线,搓着两只粘着面粉的手,显然在外屋帮忙来,邢连成进屋时凳没瞅见他呀!这时,他显出一副挺老成的样子,向邢连成说: 65 ==========第68页========== “大队长来了,我在这帮忙,三叔忙不过来。” 邢连成对这个二流子印象越来越不好,他能办得成啥事!连招呼也没打就转过头来,对罗贵堂说: E “这事儿先缓一缓吧!也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的。”罗贵堂见邢连成不往下说,知道只能说到这深浅了。他用眼向胡乱搅示意,胡乱搅是个机灵人,马上知趣地退到外屋去了。罗贵堂为了表现和邢连成之间的密切关系,他又把头从炕桌对面伸过来: “连成啊,别怪你三哥说话直性,我瞅你没在早那么郎气了,干啥都手软。别人可不这样,一抓上手就下狠叉子,管你乐意不乐意呀,听说人家在公社就定了拖拉机,可是连招呼都没跟你招呼啊!” 最后一句话把邢连成心里那把火点着了,他觉得头大了,舌头也木木胀胀的。 罗贵堂紧接着又来了: “那可不是小玩艺,得多少万元一台,咱那点家底儿,抗得了这么踢蹬?”见邢连成不说话,又钉问一句:“买了那玩艺,社员还能分几个钱?” “不分线咋行?反正别指望多分呗!把钱都塞进那机器里了,别的哈也别想办啦!” “这么说,县里答应给木料、给贷款的盖房计划也都黄了?哎呀,连成,这可是敲着锣也找不到的好机会呀!到头来落了个柳条筐佰水一场空,可真不值个!” 邢连成被说得一声不吱。罗贵堂这番话简直象一根根刺扎到他心窝里,真不是滋味!本来嘛,铁岭这么个兔子不拉屎 66 ==========第69页========== 的穷山沟,粮食由亩产六、七十斤,干到三百斤、四百斤,够意思了!人们拚死拚活地扑倒身子干,难得一连几个丰收年,盼着多分儿个钱,过过舒心日子,也是合情合理嘛!老虎还得打打肫,老牛还得眯眯觉嘛!这话有什么不对?犯得上一顶又 一顶帽子扣过来,什么生产到顶啦,革命到头啦!…都要象你们说的那样,一个劲儿艰苦奋斗,哪辈子能斗到头哇!想到这里,他咕嘟一下,把剩下的大半杯酒一下干了底。 罗贵堂还不放松: “连成,咱们可是亲戚,是亲三分向嘛!要不我就不说了。旁边人都为你忿不公,说你缺心计,斗不过人家。可不是吗,没事时人家拿你当牌位,别人说了算,要真出了事,砸了锅,你这个大队当家人吃不了也得兜着!” 邢连成闷在心里的那把火呼地燃了起来!可不,什么开会呀,谈心呀,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要“口供”!把人当傻瓜呀,他抓着酒壶还要倒酒,壶底空了,罗贵堂按住邢连成的手说: “兄弟,不是你三哥吝惜酒,”他指了指炕柜顶的酒瓶,“你今儿个还要去开会,等开完会,咱哥俩再接着喝1” “开会1我真不乐意开这个会了。” “那还行?这可是个重要会,别人想参加还参加不上呢!你不是支部副书记吗?” “算了,我现在是个没梁的水膂成饭桶了!” “快别这么说了,我们大伙还盼着你这根顶梁柱把铁岭支撑起来呢!” 正在这时,门啪的一声开了,志英气冲冲地推门进来,直冲她爸: 67 ==========第70页========== “你们这顿饭还有没有完?开会的人全都齐了,就等你一个人啦!” “我…”邢连成刚要说“不…”,罗贵堂却接着说:“这就走,这就走,好闺女…” 志英狠劲盯了罗面筛子一眼,推了她爸一下,父女俩一句话没说,相跟着离开了老罗家。 68 ==========第71页========== 第三 章 七队民兵排长辛谷雨,午后领着大队基干民兵优秀射手上公社参加实弹射击去了。为了通知参加射击的团支部书记严立春赶回大队参加今晚的支委扩大会,罗万山把电话挂到公社,公社派人上靶场,才算把人找着。其实,立春他们今天在公社就听李书记说了,洪支书在公社会上提出置办拖拉机,公社很支持,老洪急着回去找大伙研究。他们这伙年青人听了,真是蹦高乐。参加完射击演习,日头已经偏西,谷雨带着岭西十来个人,一人一辆自行车,一人大背着一杆长枪,透透迤迤先住铁岭赶来。 这会儿,道上送粮车少了,谷雨和几个毛楞小伙,一个赛 一个地跑开了飞车,下坡路不刹闸,上坡路也不下车。有人笑谷雨是有劲儿没处使。可不,这个五大三粗的年青人,胳膊伸出象横梁,两腿立着象柱子,要不是那圆长脸光滑红润,嘴唇上的胡茬还是绒毛,身架竟象个三十来岁的大汉子!天这么冷,他的棉袄还敞开着,露出鲜红的秋衣。前边快到岭东和岭西的岔道口了,他才下得车来站在路旁,向小伙们招呼: “回去可不兴骄傲,还得加紧练。下回打酒瓶子,咱更不 69 ==========第72页========== 能拉后!” 小伙子们蹬着车答道: “放心吧,错不了:”几辆自行车一溜风似地又继续向前飞驰着。谷雨还是一马当先,把大伙拉下了一大截。这时他见岔道口跟前走着一位解放军。到底是民兵,见了军人,心里格外热乎,没事也多操份心。谷雨心想:往常解放军同志来大队,总是先上岭西大队部,今日这位解放军同志可能也是到大队部的吧?别是新来乍到,不认路,该领他一起走。他随即亮开嗓门喊道: “喂,解放军同志,你是上铁岭大队的吗?” 那位同志听到喊声,果真站住了。他背着齐肩宽的背包,空出的两手戴着棉手扪子,斜背着的挎包上用红剪绒绣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半新的棉军衣上,扎着一条棕红色的皮腰带。那走路的姿势,转身的神态,多么利索,多么洒脱,多么精神!真是标准的军人风度,谷雨心里十分佩服。他紧忙赶到跟前,刚下车,两人一照面,谷雨就禁不住惊喜地欢叫起来:“方亮?1…为 对方没等谷雨把车放稳,就将他的两只胳膊紧紧攥住了:“真是你呀,谷雨!” “好小子,回来也不吱个声,我寻思你把咱忘脑后了哩!”“你这大嗓门,十万八千里都能昕着,想忘也忘不了呀!”说得两人都乐了。 原来这位名叫方亮的小伙是个复员军人。方亮是铁岭大队革命烈士方立柱的儿子。他妈韩双梅同志,也是屯里的老党员,现在是大队妇女主任、党支部委员。方亮一九五八年参70 ==========第73页========== 军,在工程兵部队服役,还在兵工厂里摆弄过机器。不久前,他作为排长带领一个排,在执行任务中发生了意外事故,小伙子勇敢抢险,虽然自己身体受了伤,但避免了重大损失。在胜利完成任务之后,部队准备换防,营党委考虑到方亮的身体和家庭情况,决定他复员回县安排工作,并且给县里有关部门来函,对方亮在部队的情况作了负责的介绍。就这样,方亮带着部队首长和战友们的股切希望,回到阔别七年的家乡。方亮和谷雨虽说没住在一个屯里,却从小就在一个山上放马。他们经常一人骑着一匹没有鞍子的马飞跑,把马群赶得腾起一股黄烟,比赛谁能降伏那些最爱撒欢尥蹶的牲口,看谁骑着它们跑得最快,甚至跳过山涧。别看谷雨自来个子大、力气大,胆子也大,可他在方亮前还得拜下风。有一回,他们把马赶到离屯子很远的“狐狸洞”。天傍黑,马群被狼惊散了,大个子谷雨马骑得再好,也没法把惊了的马群扰到一起!方亮找住缰绳,“啪”的一鞭子,把那领头扑过来的恶狼打翻到沟里去,别的狠都吓跑了,不用说谷雨多么赞服他的伙伴啦!分别几年,没想到竞在这道口上相遇了。方亮瞅着谷雨那红色的秋衣、脖上的白毛巾和肩上挎的长枪,笑道: “你这民兵好威风呀!是执行任务回来吧?” 谷雨在方亮肩上擂了一拳作为回答,却忙转身向后边招呼道: “喂,你们快来呀1看谁回来了?” 后边一伙青年人,本来还在说说笑笑,听到谷雨吵吵,赶忙骑车撵了上来。最前边是谷雨的妹妹桂芹,圆脸盘上,长着 一双跟谷雨相象的大眼,上身外着一件紫红色灯心绒袄罩,下 71 ==========第74页========== 身是深蓝色华达呢面的棉裤,脚上一双青布五眼棉鞋,一头短发,一杆长枪,真是飒爽英姿,十分精神。紧跟在她后边的,是个长得很俊气的小伙。他是大队铁匠老严头的孙子、团支部书记严立春。他笑微微地一声不吱,从那善于观察事物的眼神里,透出年青人柔中带刚的气性。立春后边还有西屯的几个青年,人们把方亮团团围在中间。他们有意不作介绍,叫方亮猜,方亮兴奋地挨个儿打量,然后说出对方的名字,当他说差了时,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彼此提出许多问话,可谁也顾不上回答谁。只有立春光笑没有吱声,他摘下方亮的背包,放在自己车子的后架上。 谷雨道: “不能放你走!先跟我们上岭西吧!今晚方婶、老支书都在那边开会,你不先见见他们?”说着忙把车子扶起,拉着方亮朝岭西这股道上走去。岭西的青年人也推着车子和方亮边说话边走。 前边,透过一片林子,已经能瞅见屯子的屋顶和炊烟了。不知是方亮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宽了,还是屯子确确实实变了样,显得比过去拥挤了。那些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的石头房子中间,出现了不少红色的砖瓦新房,在白雪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明夺目。看来已经是做晚饭的时侯了,一束束炊烟,欢快地升腾,在屯子上空汇成一片茫茫白雾。这就是方亮出生的地方,这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童年的伙伴;这里的每一棵树,每 一间房,甚至每块石头,都使他威到亲切啊!屯子里大喇叭播出的歌声也听到了,这声膏,方亮是熟悉的。在部队里,起床、出操、学习新闻时事,哪天不听到儿次,可现在,在这个远离城 72 ==========第75页========== 市的山村里,在这个充满了童年生活记忆的地方,也传出这样的声膏,却又使他感到是邢样新鲜、亲切而又陌生啊! 谷雨象是猜到了方亮的心思,忙问道:“怎么样,咱铁岭变样儿没有?”方亮寻思了-会道: “要说变,是大变啦,可怎么瞅都觉着亲;就跟你一样,蹿成这么个铁塔一样的大汉子,可我觉着还是你谷雨。” 谷雨笑道: “那可不,谷雨就是谷雨,还能变成立春,差了好几个节气呢!” 人们胺着大大咧咧的谷雨和文文静静的立春,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方亮向伙伴们询问起这些年家乡的变化。伙伴们争先恐后地向他介绍:哪些老年人还健在,哪些青年人出息成啥样了,什么时候大队办了中学,哪一年大队安上了电灯,置办了机器,哪个山包种了树,哪片草地成了畜牧场…谈的虽说是天南地北,可方亮却威受到了一股热腾腾的气息,品出了家乡人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精神头。他一迭声地赞叹道:“你们真行,于劲真大呀!”谷雨一听更来劲儿,说: “不光群众干劲大,咱铁岭还有个照毛主席思想办事的好带头人啊!” 于是,大伙谈起了受灾那几年里有些人想走回头路,老支书洪长岭领着贫下中农抗黑风、顶恶浪的往事。方亮对老支书洪长岭是熟悉的,说得确切点,比自己亲大爷还亲呢!两家 73 ==========第76页========== 人在旧社会患难相交,以后亮子爸和洪长岭一块儿斗地主,一起入党。亮子爸牺性后,洪支书待他比自己家的孩子还值重,亲手教给他怎样拿锄,怎样拴马,怎样割地,参军时,亲手给他带上大红花,跟着大车一直送他到公社。现在自己复员了,回县了,有不少话要找洪大爷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还得首先找老支书汇报呢!他问同伴们: “这阵,老支书父在忙乎啥呢?”桂芹抢着回答: “正呛呛要买拖拉机呢!” “拖拉机?眼下拖拉机不是都由国营机耕站办吗?你们说的是咱大队自己办拖拉机?” “当然是自己啦!” 方亮心里热乎乎的,生产大队自己买拖拉机的事,真还是头一回听说呢!过去,屯子里买匹马,置挂车,盖间房就算是件大事,现在竟自已动手买这么大机器啦!方亮赞道: “这可真不简单!这么件大事,大伙都赞成吗?”桂芹道: “机械化的甜头,这几年谁都尝着了,还能不拍着巴掌欢迎。可就有那么几个人,总在那儿挡道!立春,你们今晚上开会,不是还要讨论这事儿吗?” 立春点了点头。他让别的小伙子们骑上车头里走了,刚要说话,炮简子谷雨却憋不住,抢先说了: “我真想不通,有人脑袋瓜为哈跟块石头一样,就是不扦缝!老支书也真有耐性,左一个商量,右一个讨论!依我说,该交的交,该留的留,该分的分,该办的功,不该办的制它大 74 ==========第77页========== 马勺,嘁哩咔嚓决定就行了,用得着这么来回折腾!”谷雨也跟他爸一样,话厘子一打开就没完,他管自说了下去:“从打头年到现在,老支书给咱开了多少会!又是干部会,又是党员会,又是群众会,谈办社会主义现代化大农业的道理,讲机械化对巩固工农联盟的深远意义,就是榆木疙瘩也该裂纹了。亮子,你在部队这么几年,走南闯北的眼界也宽了,你说,咱们大队干到这一步,该不该置办拖拉机?还要不要往前迈步?” 经过几年部队生活锻炼的方亮,变得成熟了,对周围事物反应很敏锐,而且养成了思索问题的习惯,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农村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尖锐性和复杂性,他在部队政治学习中和社会实践中是有所了解的,现在,听到伙伴们关于铁岭情况的介绍,使他对买拖拉机这件事很关切。果然,立春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立春说: “这不单单是个买不买瓶拉机的问题。咱铁岭这些年,只要一往前迈步,准要冒出一股邪风跟你作对,气就气在有人给它撑腰壮胆!” 方亮问: “大队领导意见不一致吗?”谷雨道: “那可不,邢大队长就单拉一股套!”桂芹补充道: “邢大队长自己家里就分两派:邢大叔老两口加上他大舅子是一派,志英和谷雨算一派:” 方亮正要问邢大队长家的两派怎么还把谷雨扯上了时,谷雨却绷着脸斥他妹子: 75 ==========第78页========== “人家谈正经的,你跟我闹哈!”桂芹笑道: “我说的正经是这么回事嘛!”停了停,她又对方亮说:“我们那个七队,不也是邢大队长跟他大舅子说了算!”刚才谈话中,方亮已经知道谷雨是民兵排长,便问:“队里的事他们能不找你商量?你这个民兵排长不也是队里的一根柱子吗?” “那当啥,啥事儿就他们几个人在一起掐手指头,捅鼓捅鼓就算数了,谁还找你呀!” “他不找你,你主动找他嘛!” “这是生产,又不是武装,你还去干涉人家内政?”方亮哈哈笑了。桂芹也嘻嘻直笑,插了一句: “你别乱用词儿,啥叫干涉内政?这叫集体领导,该管的事不管,在一边发牢骚,纯粹是自由主义!” “你别乱扣帽子,我说说心里话犯啥自由主义啦!”立春道: “有些细情,真还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等哪天详细跟你唠唠,也好听听你的意见。亮子,我正要问你,你这回是复员回来吧?” 方亮点头答道: “往后跟你们一样,当一名不穿军装的战土。” 直到这会儿,谷雨兄妹才发现方亮的剪绒帽上没有帽徽,军衣上没有领章。桂芹忙问: “你去过县里了吗?他们决定你上哪儿工作?”方亮道, 76 八 ==========第79页========== “等着通知呢。听口气不一定留县里,他们告诉我,地区搞工业会战,正向他们要这方面技术工作的人,我在部队不是摆弄过一点机器啥的吗?” 谷雨叹口气说: “咱们这小庙算是搁不下你这大仙啦,要不咱这民兵有你来教练,别说打酒瓶子,就是打飞禽走兽也不用发愁啦!” 桂芹也说: “咱办机械化,你给当师傅多好!”她指指立春说,“这位半拉架的师傅,我还信不着呢!” 谷雨见方亮不明白,便说, “一个桂芹,一个志英,还有新江,都决心要当拖拉机手,早就拜立春为师了。”桂芹被谷雨说得有些抹不开,在谷雨背上捅了一拳。谷雨却径自说了下去,他告诉方亮,立春跟他爷爷怎么改装新式耲耙,来年要在全大队推广,说起队里的脱粒机、磨面机出了哈毛病,立春捅鼓捅鼓轮儿就转了,还说起这几年机站来拖拉机给大队翻地,立春有空就去给他们当助手, 一来二去也能开动了,起铺起的可直溜啦…立春被谷雨表扬得脸都红了,只说:“嗨,那算哈!” 说笑功夫,迎面来了一帮人。为首的是背着书包的半大小子新江,小圆脸被风刮得绯红。他边跑边向方亮招呼, “亮子哥!我刚要回东屯,碰见他们打靶的,说你回来了!”桂芹笑道:“你的消息比广播电台还快呀!马上就来凑热闹了!” 新江偏着头看看桂芹,还嘴道: “我说嘛,立春哥走到哪,后边总有个影儿,谷雨哥也 77 ==========第80页========== 是,…哎,今儿个怎么秤杆儿离了秤砣啦?” 桂芹一把拽住他道: “这小嘎越说越不象话了,看我不撕破你邢张嘴才怪呢!今儿不能让你过去!” 小嘎往方亮身后一钻道, “我这会儿还真不过岭东去了呢!”谷雨对方亮说: “你还认得吗?老支书的小儿子新江,这会儿是中学生了,也是一个拖拉机迷!” 接着又来一帮年青人迎着方亮寒暄了一阵,人们簇拥着方亮,说说笑笑进了屯子,朝大队部走去。 二 冬至前后,是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在这大兴安岭一带的北大荒,更是这样,四点钟不到,就黑天了。许多人家都改成了两顿饭,只在锅里给干活的劳力们熥一点干粮。天傍黑时,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在冒烟,烟气汇集成一片,压盖在屯子上空,充填在山谷里,打岭上往下看,简直就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大湖,山岭象是浮在水面的小岛。这会儿,岭上岭下,山腰山坡,灯光陆续亮了,尤其是那场院里的大电灯照到老远,真象海港的航标灯啊!天一黑,满街打滑嗤溜的孩子们,都拎着小爬犁跟家雀一样归窝了;一线劳力也收工回家吃饭了多二线妇女喂完猪,关上鸡架门,趴到炕头上做开了针线活。整个屯子看来很宁静,外来的人,也许不会想到,在那每一所草舍的 78 ==========第81页========== 窗户里,人们有的正窃窃私议,有的在大声争论,有的兴高宋烈,有的在犹豫观望…是啊,人们忙乎了一年,到了-一碗清水见到底的时侯啦!今年的分配,来年的安排,虽说早给大伙交了底,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算盘,那算盘珠子怎么拨可大不一样啊! 这时,大队办公室里,陆续来了不少人,正等着开会。人们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椅子上、箱子上、长条凳上,有的甚至坐在门坎儿上,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各个队的收成,打场送粮情况,算账的结果,对今年分配比例的看法,以及下一步的想法和打算…洪长岭没有参加人们的谈话,他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在今天这个会上,要传达公杜党委会议的内容;要根据“农业学大寨”的精神,讨论今年的分配方案,还要研究来年的生产安排。今年是个丰收年,丰收也有丰收的问题,已经在不少事情上有所反映。如何正确地、妥善地解决这些问题,首先就要在干部思想上取得一致的认识。当然,思想分歧总会有的,但作为一个基层党的领导,总是要从政治思想工作上着眼啊! 组织委员、妇女主任韩双梅没有参加人们的谈活。她正利用等人的空隙,聚精会神地按照各党小组缴纳党费的名单,往一张大表上填。她那攥惯锄把的手写起字来,虽是歪歪扭扭,却十分认真,一笔不苟。她那饱经风霜、受过煎熬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两鬓已经露出白发,但看得出这个还不够五 十的中年妇女,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这时,天色已经模糊。三队队长徐国河刚把灯打开,只见谷雨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亮着他那响雷般的大嗓门道: 79 ==========第82页========== “你们看谁回来啦?” 跟在谷雨后边进来的是立春,他进门一声不吱,瞅着大伙直乐,一时谁也猜不透他们俩串通着要耍什么把戏? 徐国河已经忍不住,忙问:“到底谁回来了?” 这时,只听得门外咯咯一阵笑,桂芹、新江和一帮子青年人簇拥着方亮走了进来。 韩双梅喜地站起身来:“亮子,是你呀1” 屋子里一下哄哄开了,所有的目光、问话都集中到这位年青的复员军人身上了。“真是方亮回来了?”“是请假回家探亲的吗?” 洪长岭一把攥住方亮的手,从脸上看到脚下,又满怀欣喜地打量着亮子的那双结了很厚茧子的大手。半天才进出一句话:“你回来了!真赶上了好时侯!” 方亮微微笑着,兴奋地看着老支书的眼睛,顾不得回答每个人的问话,只是笑着,跟这个招呼,跟那个握手。一个谷雨, 一个新江,都忙着替他回答了。韩双梅因为和儿子突然相见, 一时也很意外。 当一番热烈的寒暄过后,有人问双梅,是不是马上陪亮子回岭东去?双梅笑道: “回家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开完会再说!”老支书发话道: “那就开完会一起走吧!亮子作为‘客人’,留下来听一听咱们队的干部会,了解了解家乡的情况也好嘛!”他用眼扫了 80 ==========第83页========== 屋子一圈,“人到的差不多了,只差老邢了吧!” 徐国河对桂芹说: “你去大队长家一趙,催催他,就说人都齐了,只等他啦1”桂芹答应着转身走了。谷雨拽了新江一把说, “咱也走吧,你上铁工房,等他们会散了一起走不好吗?”新江点头也跟着谷雨走了。方亮和立春都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着开会,屋子里一时倒静了下来。 洪长岭在桌旁坐下,戴上老花镜,就着灯光,翻开一本毛主席著作,对大伙说: “老邢还没来,咱们先学习一段文章吧!”说着,他认真地、 一字一句地念起书来:“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这一点现在就必须向党内讲明白,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他念得很缓慢,在这宽敞的大房子里,声音显得十分宏亮。他是那样认真,用那种阅历丰富的人对许多事物透彻理解的威情朗读,他一边念,还 一边解释: “比方说,我们现在取得了农业合作化的胜利,也才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我们的事业还早着嗬呢!还有许多事要作,我们这辈子,徐国河、方亮,你们这辈子,都得紧着干哪!毛主席指出,务必要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要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我们有没有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有没有骄傲自满情绪,觉着干到这份儿上够意思了?有没有 一门心思扑倒过小日子,捏着酒壶就不想撒手?…” 81 ==========第84页========== 听洪长岭说到眼前的事,有的就插上话了: “别说社员,咱们这圈儿里就有这种思想,不是有人说过船到码头车到站,老虎还得打打肫,老牛还得眯眯觉吗?还用得着艰苦奋斗?” “今年大丰收,有些错误思想是在冒头。有人早就在吹风了,该喘口气儿啦!该摘瓜吃果啦!该多分几个啦!” “也有人吵吵亩产四百斤到顶啦!北大荒土地多、劳力少,不能跟人家大寨一个样!” 洪长岭听着连连点头。大伙正议论的时候,邢连成进屋了,有人在长凳上挪出个地方让他坐下。方亮已经站起身,想招呼邪连成,可邢连成没发现他,往凳上一坐就把脑袋耷拉下来,一声不吱。方亮不便插断会议,也就坐下了。洪长岭见他已经来了,便收住话道: “人都齐了,咱就正式开会。我先把公社会议精神传达一下,实际上刚才咱们议论的这些也都联系上了!”接着,他把公社两天半会议的情况,关于当前形势的分析,关于学大寨的问题,作了比较详细的传达。 听了这个传达,大家都威到很受启发,大伙谈得很热烈。可坐在一旁的邢连成却听得不耐烦了,他抓了一把苞米禳子扔进炉子里,一边说: “我看一半时也学不成个状元,都哈时侯了,有事喊哩咔嚓,呛呛完了算,免得大伙拘在一起坐冷板凳!” 邢连成这几句话,说得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楞了一下。特别是方亮,在他的印象里,长工出身的邢大叔,是个能吃苦、会当家的党员干部。刚才一路上,虽说也听谷雨他们提到,在买 82 ==========第85页========== 拖拉机的问题上,大队长和别人有分歧,但还没想到他的思想竟落后于形势这么远。这时,韩双梅站起身来说话了: “老邢,你说了些啥呀!咱们都是干部,自个脑瓜里油泥不擦干净,咋去领导群众,这算坐啥冷板凳?” 徐国河也接过话来说: “依我说,公社这个会议精神,咱不光应该学,还真得联系实际来学,对照对照,看看咱们的道路、方向是不是对头?眼下我看,咱们有些人的脑瓜里阶级斗争那根弦是有些松了。这回七队的账目不就出了问题!还有那一车黄豆,这都不是好苗头!” 邢连成早就架不住了,他睁着两只火红火红的眼睛,说:“我已经跟老洪说了,七队有问题,撤邢福的职好了,儿子犯法,总不能拿老子顶杠吧!为这车黄豆,今儿个我已经抠了邢福一通,还要咋的?照你们说的,这也是道路问题,那也是方向问题,难道邢福还成反革命了?” 一队队长是个说话幽默的中年人,他站起身来说“大队长,我还真有点替邢福抱屈,虚报账目也好,多留黄豆也好,我看他还没那些道眼呢:这事儿算个哈性质问题,咱说不好,我看横竖不能说这办的是社会主义事儿,倒是跟资本主义沾边儿!” 邢连成本来就喝得通红的大脸,一下连耳根都红了“大伙要对我邢连成有意见,当面锣,对面鼓,挑明说好了,用不着拐弯抹角!” 洪长岭摆摆手,让大伙安静下来,这才对邢连成说,“咱们都是干部,还能不作批评和自我批评。党把我们这 83 ==========第86页========== 些人安排在屯里带头人的位置上,就应该把自已当作一条拉车的老黄牛。大伙要瞅着松套了,就甩两鞭子,要瞅着道走歪斜了,就吆喝两声。咱们一起使出最大的劲儿来拉这个革命车,一直拉到共产主义。咱们不光要搬石头,搬山头,还要搬掉整个旧世界,道儿长着呢!不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能革命到底吗?咱自己就得给自己多敲敲警钟才行啊!” 洪长岭这番肺腑之言,说得大伙心里火辣辣的,邢连成低下头来不吱声了。 韩双梅说: “要是思想通了,咱们要商量的事,也没有啥难定的。难在哈地方,大伙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思想上的疙瘩早解开早痛快。” 看来,还是我邢连成心里有疙瘩啦!好吧,我敞开怀,你们谁有本事只管“开刀”吧: 邢连成刚要开口,只听得窗外一阵响动。徐国河紧忙跑出看时,不觉吃了一惊。 原来在窗外弄出那么大响动的不是别人,正是在老罗头家呛得酒辞饭饱的胡乱搅。那堵在嗓子眼儿的酒荣,经不住屋檐下的冷风紧直往里灌,不由得翻腾起来。这会儿,他已完全控制不住,一手抓住窗棂,一手捂着肚子,哇哇地大口吐着。徐国河开门就闻到一股使人恶心的酒食味。 “哎,你干哈?” 胡乱搅正翻肠倒肚,云天雾地,不可开交,哪里辨得出是谁在跟他说话。他一边打着嗝儿,一边卷着舌头嘟鹱道:“三,三叔…你来…来得正好,你听听,他们斗…斗 84 ==========第87页========== 争大队长呢!”他乜斜着眼,抓住徐国河胳膊,想要站住身子,可是头重脚轻,差一点瘫倒下去。 徐国河甩开他的手,喝道: “谁是你家三叔?好小子,跑这儿来听声啦!” 胡乱搅被徐国河这一声吼,惊得酒醒了一半,瞪着两只小眼,张大嘴,半天才说出: “天哪,你,你是…我,我不是…”徐国河又喝令道:“进屋里去!” 那小子一门求饶,说自已是打这儿路过,不是别人尽意让他来听声的。 屋里的人也都出来了,洪长岭拽了徐国河一把,轻声说:“进屋开会去吧!” 胡乱搅可“机灵”啦,徐国河手一松,便象条滑头泥鳅似地溜跑了。 大伙回到屋里,徐国河问: “这小子开口闭口三叔,是哪个三叔?”立春插了一句: “今儿罗贵堂家杀年猪,准是打他那罗三叔家灌了猫尿,才跑这儿来听声的。” 真是说的无意,听的有心,邢连成脸又刷地红了,却不好吱声。 韩双梅也说: “别看他酒醉迷糊的,还真能钻空子,咱们争论了几句,他就吵吵是斗争谁了,这里边有问题呀:” 85 ==========第88页========== 邢连成反问道:“有啥问题?” 韩双梅看了一眼邢连成道: “我的意思是,胡楞桥后边难说没有人给装枪药,咱们应该注意。” 洪长岭说: “对胡楞桥这样的人,我们得抓紧教育。双梅说得对,不能看他只是吃吃喝喝的问题,说不定反革命分子正在那里向他招手呢!今儿个他闹借支闹得邪,有些话说得就出奇,应该引起咱们注意。”邢连成不耐烦地说: “这么大个天地,还少得了几只蛤蟆叫!象胡楞桥这套号的,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有哈希奇的,我看不要闹得这也是阶级敌人,那也是反革命破,见风就是雨。” 洪长岭道, “这话看咋说,有的风是没雨,有的风还真就来雨,闭着眼晴不看,以为天下太平,可就要吃亏!” 接着,人们又从胡乱搅这个人谈到屯里阶级斗争的动向,邢连成不得不捏着鼻子听下去,好容易等到会议转入讨论眼前的实际事,才来了点精神头。 三 要讨论的实际事看起来很多,分多少、留多少的问题啦,规划问题啦,买拖拉机的问题啦,今冬明春的打算啦…可归 86 ==========第89页========== 结起来,就是一个以什么精神来进行今年的分配和下一步的安排问题。正如韩双梅说的,在原则上思想通了,具体问题并不难解决。 果然,到会的多数同志很快就取得了一致意见。在分配问题上,都认为要考虑到国家、集体、个人三方面,在逐步提高社员收入的同时,扩大公共积累。对于公共积累的安排,则强调用来扩大生产。至于基本建设和其他开支,本着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原则,可以缓办的缓办,不该办的不办,坚持自力更生,不向国家伸手。这样一来,买拖拉机的建议,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而那个大兴土木的建设规划,不但被大家否定,而且指出这个规划的指导思想是错误的,根本没有学大寨的革命精神。 一直不愿歧声的邢连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手里拿着根炉钩子,一个劲儿捅炉子,越捅越漏,把那红火星捅得直往下掉。 正在作记录的罗万山,听到大伙的分析,联系今天老支书跟自己的谈话,心里一下豁亮起来。 洪长岭见多数同志都发言了,便对邢连成说:“老邢,谈谈你的意见吧!” 邢连成心里明白,好几件关系全大队社员利害得失的大事,今晚都得打准定盘星。几次支委碰头会上,别人也明知他有不同的看法,可他不说,别人也不能逼着他把心里话端出来呀!看来,现在这个闸门非打开不可啦!他把炉火钩子往地上一扔说: “要我说,我就说。我看也不用拐弯抹角了,今儿个这会, 87 ==========第90页========== 不就是等着要我‘画押’吗?大道理我不会说,咱讲实际的。” 徐国河对老邢“画押”的说法,很有意见,为了不打断他的发言,好容易忍住没有作声。邢连成没有理会这个,径自说了下去: “头一条,这个分配比例我看有问题。咱们是个先进队,处处比别人先进,人家铲地铲三遍,咱铲四遍,人家亩产二、三百斤,咱亩产四百斤,人家一人交售半吨粮,咱交售一吨粮可分起钱来就看不见先进队的优越性了。按说一个工比人家多个块儿八毛的不为过,要按咱现在定的这个码儿,最多高个四毛、五毛到头了,群众能没意见?还要不要把大伙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邢连成不容人插话,紧接着又往下说:“第二条,公共积累,是群众的血汗,咋个花?咱当干部的可得掂量掂量。线就这么多,打了醋就不能买酱油,要搞建设就不能买拖拉机,要买拖拉机就不能搞建设,总得舍出一头。大伙给那个规划扣了一大堆帽子,咱可把话说明:万山也在这,你是知道的,这不是我邢连成的主意。人家县里领导关心咱红旗单位,豁出本线帮咱们搞基建,咱们自己少花钱,多办事,这有哈不合适的?人家想要还捞不着呢!拖拉机是个大物件,不此买个鞭梢、套环,成万成万元搭进去,还得供它喝油,马还闲着,这不是一枪两眼吗?再说,咱这些庄户人摆弄得了吗?说实在的,我真担心整不好,咱砸锅卖铁也包赔不起呀!眼下咱们劳力紧是紧巴些,可也没耽误种地打粮,买拖拉机这不是件小事,还是等一等,慢慢来吧,往住后国家会支援我们的。我就是这些看法,我也不是图希自己多分几个,要不是为社员着想,我就不放这个屁了!” 88 ==========第91页========== 邢连成振振有词、酒滔不绝地说了这一大篇话,他满以为自己理由十足,别人推不翻,也驳不倒。 不料,他的话刚落晋,三、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放起炮来:“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大队长这话可说到两岔了!”“我发言!” “我发言!” 洪长岭让他们一个一个说。徐国河开门见山道: “大队长说了半天,中心思想就是一个:分光吃净。依我说,咱们不能光瞅着自己鼻子尖儿,老支书说过多少次,丰年要想到款年,要想到备战、备荒。咱们今年社员分的肯定比去年高,和一般大队比,高出四毛五毛,我看也够意思了!还能可着这点玩艺分光?再说马根本闲不着,要政变广种薄收…” 有人插断徐国河的话说: “多分线就是先进队的优越性?咱们先进队要跟人比,就应该比干劲、比觉悟、比贡献,这才是先进队的优越性呢!” 又有人接过话茬说: “多分钱就调动群众积极性了?整不好,分的越多,私心越重,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出不来,倒出来资本主义的积极性了!” 韩双梅接过话来说: ·“咱们铁岭贫下中农这些年来,没伸手要过国家一个子儿贷款,一粒救济粮。咱们这红旗单位红在哪里?就红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上1为啥干到这份儿上,倒要靠国家了?” 徐国河说: “咱们花钱是得掂量掂量,公共积累不用在生产上,拿它 89 ==========第92页========== 盖房子、装门面,群众才不会答应呢!买拖拉机这事咱们呛呛 一两年了,群众早有这个要求…”邢连成哼哼一笑,插断徐国河的话: “要求是要求,这会儿当真了,要往出掏饿了,你看他还干不干?” 又有几个人同时回驳老邢这话。就在这时,一声门响,老铁匠严魁武走了进来: “你们还在开会?我来打搅你们啦!”老铁匠是轻易不离开他那铁匠炉的,今儿个竟找到这儿来,显然是有要紧事。洪长岭忙让坐,并向大伙说: “咱们的会先停一停。严大叔,你有事先说吧!” 老铁匠看了大伙一眼,不肯坐下,打怀里掏出个小布包,也没打开,就递给洪长岭: “你们买拖拉机的事定了吧?好哇,我们爷儿俩这笔钱算是派上正经用场了!”他看了一眼会场上的孙子立春,又补了 一句,“这事儿我们俩核计了的。” 老爷子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拿出来,给集体买拖拉机,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被这个行动威动了。洪长岭说: “大叔,大队买拖拉机,主要是靠公共积累。这些天社员自动集资的巳经好些起了,我们都没有收哇!” 别人也说: “留着吧,你们不还得盖房子吗?”“立春也大了,往后添人进口,也得花钱。” 倔老头哈也不说,把布包往桌上一扔说, 90 ==========第93页========== “你们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嫌我老头子的钱来路不正咋的?有这铁匠炉就有我这铁匠,累了大半辈子,脊梁骨都累断了,连个铺的盖的都没挣上,立春他爹他娘把命都搭进去了!今天毛主席让咱受苦人过这样好光景,我要那些闲钱干什么【不投到有用地场,留着给我老头子买棺材呀?”说完,老头撅着胡子拉门走了。 洪长岭从桌上捡起布包追了出去,老头已经走远。他转回来,手里掂着布包,对邢连成说: “连成,你看着了吧,严大叔的行动不正反映了群众对办机械化的迫切愿望吗?当然,我们这会儿跟刚办社那咱不一样了,这会儿发展生产不必让社员们集资,严大叔这笔钱也不能用。他祖孙俩一心扑实为集体,铁匠炉摊子越来越大,邪铺小炕上都堆的是家什,连个作饭的地场都没有,今年说哈也得帮助老爷子盖两间房啦!” 立春红着脸站起身来想要说话,被人插断,只得又坐下了。坐在他身后的方亮,也激动得心里直翻腾。 邢连成显得有点尴尬。关于盖房子的事,洪长岭说过不止一吹了。七队新盖的房子按说也不少,每次都把打算拨给老头的房料挪作别的用了,老头自已也没有功夫去张罗,这事儿就瓶了下来,祖孙俩没说半个“不”字。 洪长岭打开包,见是一份存款单。他顺手递给邢连成说:“退给他是不行的,”随又对万山说,“咱们买瓶拉机用不着这钱,给他盖房子的材料就在这里开支吧!” 邢连成手里捏着那张存款单,就象捏着团火一样,神情很不安。他吞吞吐吐地说: 91 ==========第94页========== “我也不是完全不同意买,关键的问题是,买来咱也摆弄不了。” 人们又热闹起来,这个说:“摆弄不了不会学吗?”那个说: “咱们那些个脱粒机、磨面机,这个机、那个机,不也都是现学会使唤的吗?拖拉机就不能学了?” 邢连成不同意买拖拉机的理由全端出来了,可让大伙七嘴八舌驳了回去,再也说不出啥来,闷在那里一声不吱。 最后,洪长岭站起身来说 “大伙刚才说的这些,对我也是个提高。连成啊,我看你那个‘等一等’、‘慢慢来’的主张是不对头哇!说得难听点,我看就是儒夫懒汉思想。我理解毛主席关于‘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这个指示,还不单单是解决劳动力或是畜力不足的 一个具体措施,应该看作是毛主席在农业战线上的一个战略部署。依我说,实现合作化以后,不搞机械化,那是半截子革命。这不光是要不要机械化问题,还有一个怎么办机械化问题。从咱们这方面说,是等着、靠着国家,还是自力更生,依靠集体经济来办?咱们全国多少个公社、大队,都盘算怎么抽国家柴,烧自己锅,咱这社会主义国家要到哈年月才能建成?咱们天天说要学大寨,就应该用大寨精神来办机械化。”说到这里,洪长岭的眼光接触到了方亮的那双热情燃烧的眼光,便对方亮说:“亮子,你是从部队上回来的,学的比我们多,你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听洪长岭提到亮子,邢连成这才注意到屋子里果然坐着 92 ==========第95页========== 个穿军衣的小伙,这太使他威到意外了1为了不打断会议,他只过去紧紧攘了攥方亮的手。 一直在默默地听会的方亮,这一晚上就象听了一堂最生动、最实际的社会主义大课。平时自己从书本上、讨论会上学习的那些革命道理,贫下中农竞是如此生动、朴实地溶化在他们所谈论的每一个具有现实意义的问题中。争论越尖锐、越激烈,他的心情也越不平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还是“客人”,也很自然地把自已摆到了争论的一方,有好几次,他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要急于起来发言。听了这场争论,一个在他心里酝酿已久的念头,一下形成了明确的决心。 自离开部队的邢一天起,就有一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怎样才能使自己在今后的生活历程中,始终成为一名不穿军装的战士?走的时候,首长征求他对工作安排的意见,他回答得很干脆:哪儿需要就上哪儿!他不止一久地对自己说:自己这点本事是毛主席、是党、是人民给的,是为了让他用来为人民服务的,当然应该服从党和人民的需要。他又想:说需要,咱们这么大个国家,哪儿不需要人?可需要和需要也不一样,条件有好有坏,生活有高有低,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名战士,应该抱什么样的态度?…因此,当他在县里谈工作时,除了表示“哪儿需要就上哪儿”之外,又补充了一句:“哪儿艰苦,哪儿困难就上哪儿:”回屯子这么一会儿,刚一接触这新的斗争生活,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从心里戚觉到,铁岭在实现农业机械化的进程中,正面临着一场严重的斗争,这场斗争,只能胜利,不能失败!铁岭,自己的家乡,前辈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为打社会主义江山流过血,流过汗多今天,革命在前 93 ==========第96页========== 进,斗争在继续,年青的共产党员啊!他终于找到了最需要自己、最能锻炼自己的战场!当人们满怀信心地谈论着一定能学会摆弄拖拉机的时侯,他儿步走到洪长岭跟前说: “老支书,邢大叔,我有个要求:要求你们答应我留下来,当一名社员,和大伙-一起干革命,为铁岭实现社会主义农业机械化斗争到底!” 这几句话,就象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里,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邢连成惊异得瞪大了眼。年青人这个极不平常的行动,就象一只千斤重锤,在他心头狠狠敲击了一下。他仿佛从这个年青的共产党员身上,看到了当年在铁匠炉旁宜誓入党时的方立柱同志的影子,那似乎离开自已很久很远、简直已经淡漠了的斗争年代的生活,一下在他心头涌起。不知是难过,还是对烈士的怀念,在他那充血的眼睛里竟然闪现出晶莹的泪光。但当邢连成冷静下来以后,他的想法又复杂起来。他威到亮子毕竟欠思虑,年青人大概不会想到,这个行动会影响到自已的前途、工作、生活、家庭等一连串的问题吧!…徐国河瞅了大伙一圈,禁不住跳起来,拉着方亮的手说:“亮子,你回来得正好,我们欢迎你!” 洪长岭先不吱声,看了双梅一眼,见双梅只是笑看着儿子,便站起身来,走到方亮跟前,盯着他的眼晴问道:“你的要求是不是提得太匆忙了一点?”方亮摇头说: “不!这不是我回来后儿个钟头里决定的多我认为,这是我很早以前就想好了的。” 9 ==========第97页========== 洪长岭笑道:“行,我们接受你的要求!”停了停,又说:“当然,还得看组织上咋决定,真是别处更需要的话…” 不等洪长岭把话说完,方亮又接过来说: “我明天就上县委组织部,我相信组织上会支持的!”回过身来又冲他妈说: “妈,你的意见呢?” 双梅仍微微笑着。她一直哈也没说,她觉着用不着她说什么了,儿子的选择是对的!七年前,当儿子一心要上部队,乡亲们有的夸赞,有的鼓励,可也有少数人“劝”双梅: “好容易把这独根苗苗守大,可别让他飞了!” “老奶奶上岁数了,有个三长两短的,孙子不在跟前怎么行!” 双梅没有听这些,儿子选择的是一条光明大道,她支持了儿子的行动。 七年过去了,当人们知道亮子在部队锻炼得不错,学了不少本事时,又有人说了: “等亮子复员到大工厂,把你和老奶奶接过去,也该过儿年轻俏日子啦!” “亮子有技术了,等着挣钱给你花吧!” 现在儿子却要求留下来,当一名普通社员,儿子的选择还是正确的。 她再一次笑了笑说: “要说的话你都说了,还要我说什么呢!” 尽管会议要讨论的问题已经讨论了,也作出了决定,但人 95 ==========第98页========== 们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威情要抒发。他们从买拖拉机,谈到改土治山,谈到培养自已的农机手,谈到消灭三大差别…只有邢连成闷在一旁听着大家的热情谈论。徐国河兴致勃勃地说: “咱们有了自己的机车,干完活就不用开几十里的空车,跑几十里空道回机站去,把车头一掉,直接开进咱们自已的车库,愿啥时用就啥时用,愿开哪块地就开哪块。翻地也可以根据埔情、作物的不同,来决定深翻浅翻。还可以根据咱这山地特点,琢磨配上各种机引农具。再说,那犁后喘我不信就消灭不了,非得叫人穿着背心、裤衩跟在后边跑得满身汗水满身泥不可?” 双梅笑着向徐国河道: “听你越说越神,简直跟个专家一样儿!”说得几个人都笑了。 虽然是隆冬深夜,但作为铁岭大队战斗司令部的这间屋子里,人们的心情却是热气腾腾、激情洋溢。小新江不知什么时侯出现在门口,他稚气地挥着一支胳膊道: “毛主席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 所有的人都看着小嘎乐了。人们这才觉出,会议已经结束,该起身回家啦。 96 ==========第99页========== 第四章 年前,县里召开了一次支部书记以上的党员干部会。洪长岭把队里的工作安排好,第二天一清早,吃罢饭,带上了应用的东西便步行去公社,赶头午那趟上县的公共汽车。这是一条傍山的大道,山上是大队的耕地山下是一片浩瀚无边的大草甸子,属公社畜牧场的地界。 东升的太阳,给白皑皑的大地镶上了一道金边,四外晶光闪亮。空气虽然凛列,走起路来倒并不觉得冷。洪长岭走道,多咱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地皮被蹬得通通直响,走不上六、七里地,就热得把短皮袄脱下来挟在胳肢窝里。 前边,已经是三队最边远的苜蓿地了,儿个小黑点在雪地里飞快地移动着,人门在撵什么呢?走到近处,才看清是三队的几名社员,在追赶公社畜牧场几头跑散了群的马儿。洪长龄几步跑过去,帮那两个社员把马拦到草甸子牧场里,刚要上路,就见草甸子的公路上,一辆自行车跑得风快。他寻思是畜牧场的通讯员呢,等跑近了,才看出是公社党委书记李兆明。李书记跳下自行车,把它停放在路边,握住洪长岭的手说:“是老洪啊,怎么,上县开会去吗?” 97 ==========第100页========== 洪长龄问道: “你也要上县吧,怎么到这儿来了?”李书记笑道: “可不,才去畜牧场不两天,电话就跟在屁股后面追来了。”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人,当地口音,到这个公社来有年头了。因为洪长岭是铁岭大队的老支部书记,年纪也比较大,李兆明对他一向很尊重,两人见面非常亲切。“怎么样?回去开过会了?” “开了!正要跟你汇报呢,等到了县里再细说。”“你骑我的自行车去吧!” “赶班车来得及,还是你骑吧!我还骑不惯这玩艺呢!”李书记也不再推让,只好先走。他一只脚踏在脚镫子上溜着车,一边回头笑着说: “到公社还有二十几里,你得紧赶着走,别以为你有双铁脚板,汽车可是不等人哪!” 洪长岭笑着招手说: “不碍事,我这双脚是磨不坏的!” 是啊!洪长岭这双铁脚板,是远近出了名儿的,就说铁岭这五、六十个山包吧,哪一天不留下他的足迹?今年开镰前,他把全大队两万多亩地查了一遍,回来脚上的鞋帮掉了,鞋底也漏了。老伴拍着手里还没纳完的鞋底取息道: “咋办?人说你是铁脚板,我看就得给你打双铁鞋穿!”洪长岭笑道, “我活着,你就不用千别的,成天做鞋吧,备上它一匣子!”老伴也笑道: 8 ==========第101页========== “我要死了,你就不用给我枕别的,搁上一堆锥子、大针,好给你纳鞋底儿!” 说得两人都哈哈笑了。洪长岭满有威慨地对老伴说:“解放前三十年,半辈子,我东奔西跑,追星星撵月亮,图的啥?就为一张嘴吃饭。自打解放,为了咱贫下中农不受二遍苦,为了实现共产主义,就是跑断腿,也打心眼里乐意呀!”洪长岭今年五十开外了,这短促而文漫长的五十多年,跨越着新旧中国两个时代。老洪,咱们国家亿万普通农民中的 一个,他那双铁脚板踩下的脚印,不也正是亿万中国农民走过的道路么?1 一九二五年,洪长岭才十来岁的时候,家乡河北省道了一场旱灾,直旱得庄稼叶子划火就着,土地四裂八瓣,连热风卷起的黄沙都有一股腥味。那年头,军阀横行,赤地千里,人们卖儿卖女,一个小嘎不值半斗高粱。在通往关外的路上,男男女女,背包挑担,逃荒的人群真是缕缕行行,缕缕行行!洪长岭一家老少九口,一担挑子从老家逃荒出来,没等出河北地界,爷爷、奶奶就倒在路边。爹在唯一的一床鱼网般的破棉絮上撕下两块,盖住两个老人的脸,就又挑着担子往前走了。那时死个人真比踩倒棵草还容易啊!一家人继续住前走,往哪儿走呢?人说北大荒地面大,土地多,逃荒户就象约好了一样,一个劲儿往北奔。 为了维持生命,一路上他们作为最廉价的劳动力给财主帮工。一年过去,一家人已经柱倒台散。妹子出麻疹,烧得眼睛都睁不开。眼看孩子要断气,老叔说是到街里要点吃的,给弦子缓缓,不成想被军阀部队抓去当了伏子,一去就杳无音 99 ==========第102页========== 信。妹子没有等到叔叔的乞食,死在妈妈的怀里。不久,妈害上波状热死了,跟个土瘪地主买了个破牛槽子把人埋上。为了还这牛槽子钱,爷儿俩给地主干了一年,还差三十吊钱不让走,就又当了一年牛马。爹说这地主太刻毒,就又领着三个儿子挑起那担破筐走了。 洪长岭十三岁那年,爷儿几个已经干了四、五处地方,最后在一个外号蒋门神的地主家停下了。这年冬天,爹赶着大车给地主送粮,一天来回百多里,冰天冻地,身上一件小破棉袄哪能抗住冻,回到屯子,人都下不来车了。可地主瞅见性口背上挂了霜,心疼得紧忙拿出块狗皮给披上,还满嘴倒粪地骂长岭爹尽意儿祸害他家牲口。长岭爹气得嘴唇直哆嗦:“我们穷人连你们性口都不如?!” 蒋门神拿过鞭杆就冲长岭爹来了,长岭爹夺过鞭杆一艳两截。这下可了不得啦,蒋门神跑进老洪一家人住的破窝棚里就往外扔东西,洪长岭护着两个吓得哇哇哭的兄弟,拿把镰刀就迎了上去: “你再动我就宰了你!”长龄爹赶了回来,冲蒋门神道: “大不了我们走就是!”连一宿都没呆,爷儿四个又收拾起那副逃荒挑子上路了。爹仰天叹息道: “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哪!”这凄酸愤懑的声膏至今还留在长岭的耳边! 爷儿四个在石桥洞里过了一夜。桥洞的风此刀子还硬, 一直扎进人的骨头缝里,长岭爹第二天就起不来了,家里的最后一根顶梁柱也倒了:扔下十四岁的长岭和一个七岁、一个四 100 ==========第103页========== 岁的兄弟。前边,满眼黄沙秃岭,十几里、几十里闻不到烟火味,看不到屯子。人都说天无边,地无头,这么大个天地,连鸟儿还有个窝,可怎么就没有这三个孤儿的一席栖身之地啊! 就在这一年,洪长岭认识了老方一家人。从邪以后,才十 四岁的洪长岭,自己羽毛还没长丰满,却挑起了那么沉的一副生活重担!以后十来年里,他那双铁脚板,跑遍了松嫩平原,做涉过最崎岖、最荒僻的小道。风雪严寒,豺狠虎豹没能摧残他、压服他,他内心深处邪阶级仇恨的火种却越压越深、越燃越旺!他用自已的一切力量,象大鹰保护鹰雏一样保护他那两个小兄弟!他走一路,斗一路多跑一处,干一仗!可洪长岭啊!你跑来跑去,斗来斗去,却没有转出人家有钱有势人的巴掌心哪! 一九三八年,洪长岭已经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力壮的大小伙。他领着两个兄弟来到了这座满街画着“仁丹”和挂着日本旗的县城。县城里到处是黑狗子抓“浮浪”,洪长岭哥儿仁连脚也没敢停,又随着几个投奔铁龄的逃荒人,一担挑子来到了铁岭。这时,哥儿仨往起一站,跟扇墙一样,地主老财到哪去找这样棒实、又这样无牵无挂的苦大力?连管事的王秤钩子对洪长岭也不得不收敛几分。他们明白,稳住他要省多少心,可偏偏洪长岭不识“抬举”,他领着头儿割青苗,领着头儿戚粮食,气得王秤钩子把他比作“红胡子”,核计着要下毒手。光复这年,洪长岭跟伙计们辛辛苦苦,自己开荒种了些苧席。眼看麻杆长得一人一手高,齐刷刷绿茵茵的实在喜人,住在街里的閥大膘子骑着带铃铛的大马来屯里转了一圈儿,回去就叫王秤钩子放出话来,说是那些荒地都是閥大先生的。 101 ==========第104页========== 陶家少爷在县警察署任事,跟这儿五龙山著察所里的人都有交情,这些地在警察署里都有字据,閻大先生马上就要收回来。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千古荒原也姓閥了!穷哥们都红了眼,要洪长岭出主意。 洪长岭问大伙:“怕不怕蹲笆篱子?”人们回答:“横竖没活路,咱就豁出这一百多斤啦!”洪长岭安慰大伙:“也不能都抓走,有事儿我兜着,看能把我咋的!”他领着头,连夜割倒了麻,连夜放在水泡子里沤起来。王秤钩子一看不好,到处吵吵:“人家閻家老爷子可说了话的呀!…”洪长岭呸他道:“先听听我们这些老爷子的吧!”这一来,事情惹大了,到割地时,王秤钩子赶着车,车上装着成袋的白面、整张的牛皮,给五龙山警察所送礼去了。果然敌人枪打出头鸟,当天就派来“棒子”队,把领头的洪长龄抓走了。洪长岭挨了不少棒子,吃了不少苦头,当天半夜,给了两个窝窝头,就把他和所有被抓的人 一起关进了闷罐车,说是上黄泥沟出劳工。洪长岭心想:这是要往鬼门关送呀1车刚到一个站,他一脚踢翻了一桶留给“犯人”的饮水,人们连踢车门带喊叫,一直闹了半个时辰,才有人骂骂咧咧开了车门来拎桶。洪长岭一摆手一声喊,车上的人忽忽啦啦往下跳,洪长岭顺车底钻过去,摸黑一口气跑了五 十里,亮天前又回到了铁龄。穷哥们三三两两悄梢地聚到他那长工屋里,含着眼泪看他那裂着大血口的脚板和遍身伤痕。洪长岭向两个兄弟作了交待,决定他一个人逃进内蒙地方。碰巧方立柱给閻大膘子赶车往街里送粮回来,兴兴头头告诉大伙:日本鬼子垮台了!开拓团的人都收拾东西走人了,閥家街里的店子关了板,当警尉的閥黑脸也跑上山当胡子了… 102 ==========第105页========== 不久,解放军又到了县城。这可真是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穷人也有见太阳的一天哪!这时的洪长岭已经是个满腮硬胡茬的三十来岁的彪形大汉了。北大荒的风沙,在这个肩宽体壮的汉子脸上刻划出一条条沟样的皱纹,那鸟黑的浓眉,乌黑的胡茬,还有那黑亮亮的眼珠,透露出这个黑塔般的长工汉内心积压了多少愤懑哪!三十年劳苦奔波,半辈子当牛作马,最后才悟出一个理儿:只有跟着毛主席、共产党干革命,劳动人民才能翻身作主人。这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一个从旧中国漫长的黑婚岁月里经历过来的中国农民,用自己的血和泪总结出来的真理呀! 二 洪长岭在太阳升公社搭上了汽车,下响来到县城。象每次来开会一样,洪长岭没有先上招待所,却直奔县委会找梁书记。 梁书记梁涌泉,是洪长岭的老领导。光复后的第二年,铁岭开始土改建政。梁涌泉是土改工作队队长,虽说他比洪长龄年轻三、四岁,大伙却都亲切地叫他“老梁”。老梁进屯,头一个就找的洪长岭。穿着破衣烂衫的厘工们瞪着惊奇的眼晴,头一次从这个外乡人嘴里听到阶级和阶级斗争的道理,在洪长岭的入党志愿书介绍人一栏里,老梁曾郑重地写上自已的名字,亲自领着洪长岭、方立柱和邢连成在铁匠老严头那间小屋里,举行新党员的入党仪式…以后,老梁留在本县一个区里当区委书记,合作化期间调到了外县,公社化以后又回来, 103 ==========第106页========== 就是县委书记了。虽然中间很长一段时期不直接领导铁龄,可始终没有断了和铁岭的联系。在他任县委书记期间,更把铁岭当作重点来抓。洪长龄呢,一直把老梁作为可亲、可信的老领导和老战友看待。他每次进城,有事没事总要跑到老梁邢里坐上半天,或是住上一宿。老梁听洪长岭唠扯屯子里的大事小情,洪长岭听老梁谈他对毛主席、党中央方针政策的体会。他们之间,思想感情是邢样,息息相通,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洪长岭顺着一条南北大街走了很长一段。这是一条宽敞笔直的街道,一进街老远就看到了小型水泥厂的大烟囱、小高炉喷火的高塔,看到了堆在修配厂门口的三角铁、大钢板,特别是一进街口就闻到了小型化肥厂散发出来的那股呛鼻子怪味…这一切,使人威到小城里呈现出一派蓬蓬勃勃的兴旺景象。洪长岭对这小城的变化是很敏威的,早年赶着大车来 一趟县城,钉个马蹄掌就算是见到工人了,现在可不一样了,电力、机械已经不是啥稀罕物啦。洪长岭打十字路口拐到一条东西大街上,又过了一个广场,才到县委和县人委的大院。县委收发室的老黄头,听洪长龄要找梁书记,便摇着头告诉他: “巳经走半个多月了!”老黄头还详细地补充了几句。原来这个县本身还未进行社教运动,而邻县作为社教重点县急需要领导力量,上边决定抽调梁书记去领导社教运动,当时决定的挺快,走的也急,下边单位不知道,哪天都有好几起找他的。现在由副书记郭槐主持。洪长岭找梁书记扑了空,有点失望。但他随即又想,干革命哪能守在一个地方不挪窝 104 ==========第107页========== 儿,今天山南,明天海北,哪儿需要就上哪呗!既是郭书记主持工作,都是上级领导,都是共产党员,有拿不定的事,他一样会帮助拿章程的。郭槐是这年春天才来这个县工作的。老梁曾把他向郭书记介绍见了一面,但没有深谈。今天到县委来了,就趁开会前,找郭书记把最近议到的几件大事提出来,心里好有个底儿。 洪长岭来到书记办公室门口,推门进来。郭槐正在办公桌前埋头写一份材料,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着。他抬头看了洪长岭一眼,但没有马上认出是谁来。只是洪长岭作了自我介绍后,他才撂下笔来高兴地让坐,拿出自已精致的烟盒来,让老洪吸烟,老洪却摇头说抽不惯香烟。郭书记又亲自拿暖瓶给老洪倒了杯开水,随口问道: “参加会来啦?怎么样,忙吧?”郭书记的样子,看来也就 四十上下。房子里装着暖气,衣架上挂着皮大氅,他身上只穿 一身合体的呢衣服,有些旧了,但正因为不那么新,更显出他的气度和身份来。 洪长岭在一条长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回答书记说:“可不是,眼下正是一手抓两年的当口,哈活都赶到一块儿了,光打场送粮,白天黑夜连轴转,还收不了场,人都忙得直不了腰哇!” 郭柳回到办公桌前,把椅子转过来朝客人坐下,显得有些款意地说: “也怨我们,早该去你们那儿看看了,硬是脱不开身。”他指着正写着的那份材料皱了皱眉说:“瞧,连这些材料都得自己动手!不过,话得说回来,再忙也不能推卸没有上你们那儿 105 ==========第108页========== 去的责任。再这么下去,真要成官僚主义啦!” 洪长岭对书记的这番自我批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把自己来找书记的意思开门见山说出来,可郭书记还在解释他工作繁忙的情况。洪长岭拿出烟袋来,装了满满一斗烟抽着。对面墙上挂着几幅长条画,画的都是些螃蟹、小鱼、小鸡儿,还有一幅是个摇摇晃晃的小泥人儿。洪长岭不由得又看了郭书记一眼,心想:“是念过大书的人呢!” 对于“念过书的人”,洪长岭的戚情比较复杂。他自己没念过书,在早碰到有些念过书的人,总觉着有点别扭,话说不到一起,心思碰不到一个点儿上。往后接触的人多了,这种看法也有了变化。就拿老梁那样的同志说,庄稼人出身,参加革命早,可人家也学了文化,革命理论不少钻,作起工作来心明眼亮,想得深,看得远。这样的“念书”人,洪长岭真是打心眼里宾服和羡慕。为了使自己多明白一些革命道理,有一段时间洪长岭费了多大的功夫学文化啊!哪一天不是忙到深夜才能坐下来看看书!常常,半夜三更,把上小学的儿子新江捅鼓醒来,“江,醒醒,看看这字念啥?”孩子揉着睡眼回答完,就又倒头呼呼睡了。记住一个字真比搬座山还难哪!老洪自已就说过:“认一个字就搬掉一座山,我就是要翻山越岭去见毛主席!”这个年过半百的庄稼人,现在果然能够读毛主席的著作了。只有洪长岭自己,才真正知道他在这上面付出了多少心血啊!这种切身的体会,使他更加羡慕那些文化高、有条件多读革命书籍的青年,对他们抱着很大的希望。事实上,在咱们国家,那种既有文化又深入革命实际的知识分子,不正是越来越多吗?工农兵是以多么热诚的心情欢迎他们哪!不过,眼 106 ==========第109页========== 前的这位领导,在洪长岭的心目中,是属于哪种类型的读书人呢?洪长岭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郭书记已结束了他的客套话,谈到了具体问题。 “老洪,你来得正好,我一直想把你们这个先进点的经验归纳几条,好对别的社、队起个推动作用。你比我更理解农民,农民总是最讲实际的吧?你们到底有哪些先进的地方,不要讲空道理,要整出那么几条硬是抓得住、摸得着的东西,别人学你们才实在,才觉着有奔头。” 郭书记这段话铺的面挺大,洪长岭一时还抓不住要领。农民当然是务实的,种庄稼是实打实凿的事,掺不得半点虚假,你要糊弄它一下,它就能糊弄你一年。至于总结儿条抓得住、摸得着的经验是指啥呢?这儿年报上没少宣传铁岭学大寨的事迹,北京的农业科研单位,也曾帮助他们总结过这个地方科学种田的经验,这样的事迹和经验看来不是眼前这位领导所需要的…郭槐见洪长岭没吱声,以为洪长岭没领会他的意思。于是,他又给洪长岭提了个话头: “比方说,铁岭今年丰收了,丰收以后,打了个什么谱?”听到这里,洪长岭马上想到邢连成整的那个“规划”,老邢 一再说是县里叫作的,会不会就是郭书记要的?不能,要是他布置的,应该是开门见山说到这件事嘛,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吗?洪长岭挪了挪身子说: “哪一年到这时节,总是要打个谱的,分多少、留多少,来年该往哪儿使劲,是有说道…” 郭槐在桌子上、抽屉里翻了一阵,一边还说:“你说你的,我都听着呢!” 107 ==========第110页==========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大队干部之间在思想上是有根本分歧的。” “哦?” 洪长岭接着把自己对那个“规划”的意见坦率地陈述出来。 郭槐停止翻找东西,也没转身,洪长岭只能从那双层窗玻璃上,看到他模糊不清的表情。他问老洪: “那你们打算要干什么?” “大伙干了这些年,算是有了点模样,可四下一瞅,要干的事还是太多,要治山,要打井,要造林,要科学种田,要搞农田基本建设…” 郭槐回过身来,笑了笑道: “你胃口不小嘛,真想一口吃下个天来?” 洪长岭咸到郭槐话里的意味儿不对,但他还是把话说了下去 “年年这样,一到秋收,割地、拉地、打场、翻地、送粮…男女老少齐下火龙关,日夜连轴转,还是拉不开栓…”郭槐套上了钢笔帽,他认为洪长岭是在说些没完没了的车牯辘话,心想:光念叨忙管啥用呢?他现在需要知道的是:这个先进点的优越性,究竟表现在哪些地方?比方说,杜员银行里有多少存款?哪年收入多少?什么时侯一个劳动日值突破三元大关?全大队多少户有四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盖了多少平方米的住房?今年又可以达到什么水平…这就是他所谓抓得住、摸得着的东西,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这就叫作“数据”。头些天,他们铁岭大队那个队长(郭 108 ==========第111页========== 槐把邢连成的名字忘了)和他谈过一次话,他对邢连成的印象是满不错的,看来那个人办农业有办法、有经验,他说的那个“三元饿、四大件,杀口肥猪过大年”的顺口溜,表达的不一定全面,倒还有点意思。是嘛,总得让他们有点“奔头”,才能把人家积极性调动起来嘛!郭槐当场就“帮着”邢连成,一、二、 三、四、五地理出了几条儿点,让他回去整成个文字材料,他有用处。刚才他四处翻找的,正是他布置给邢连成的那个“规划”。可没料到,和这个支部书记的这通开场锣鼓竟没敲到一个点儿上,但他仍然希望能把洪长岭的思想引入自己设想的内容上来。没等洪长岭把话说完,便说: “是呀!忙秋,忙秋,要不忙就不成秋了!重要的是,领导的心里要有数,你们是个先进点,是得作出个样子来。你们的目标是什么?下一步往哪儿奔?” 洪长岭本想把椅子搬得靠近办公桌一点,但还是没有搬,只是站起身凑到郭书记跟前说: “今年的分配方案已经拿到公社批去了,我们照顾到了三者利益。” 郭槐让洪长岭说明了具体数字,他摇了摇头,用提问的方式说: “你们那儿今年可以说是大丰收吧!可从分配比例上看,社员分的比例提高不算显著,公共积累倒是留得不少,群众会不会有意见?” 洪长岭说: “我们想,这个数字达到了社员收入逐年有所增加这条要求。大伙认识到丰收年应该适当扩大公共积累,要备战、备 109 ==========第112页========== 荒,还要发展生产。我们批判了有些人只顾小头,不癫大头的思想。等分线时,还打算插这机会开展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教育。” 郭槐看了洪长岭一眼,想要说什么没有说,继续听洪长岭汇报: “我们还有个想法,在公社党委会上提出来过,回去又在支委会上讨论过,群众呛呛也有些日子了。都说我们大队电也有了,小型机械也置办了不少,半机械化的工具一直在搞,粮食产量上了‘纲要’,往后目标该是过‘黄河’啦!我们打算今年冬天买一两台拖拉机,加把劲儿把生产往前发展一步。这件事梁书记在早答应过,说是等我们有条件了,国家供应拖拉机时,匀给我们一台试点,听说他给农机部门打过招呼…这是我们的申请书…”洪长岭拿出一份材料来,郭棉瞥了那薄薄的纸片一眼,没有伸手去接,洪长岭只好自己把它放在桌上。 郭槐也站起身来了,他在房子里踱了儿步,打开烟盒,点燃香烟,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好长时间,他象是不在意地问: “刚才你说什么?你们要买拖拉机?”他把“买”字咬得重 一点,表明他没听清的就是这个“买”字。 洪长岭臧觉出,郭书记对他们买拖拉机是不热心的。他没有回答这个人家不需要回答的问题。郭槐皱着眉头,他在斟酌怎样用词,因为眼前的这个基层干部是上过省、登过报、满有名气的人物,他所提的问题,又是郭棉事先没有想到的。 事实上,当时大叛徒刘少奇正热衷于资本主义的托拉斯,鼓吹“用经济方法管理经济”,大搞国家包办。一九六五年秋天,刘少奇窜到东北时,还对农业机械化工作发了不少谬论。 110 ==========第113页========== 郭槐对这一套是打心里赞同,而且是积极推行的。郫槐想:象洪长岭这样个角色,怎么会往这上边考虑问题,竟然要自己办拖拉机?岂不是太自不量力了!为了不伤对方的自尊心,又不失一个领导者关心下级的身份,郭槐尽量让自己的话说得委婉一些: “长龄同志,你的想法以及你们的这种积极性,还是应该爱护的。也难怪,你们老在下面,很多情况不了解,思想上流于片面,是不足为奇的。我国农业要实现机械化,这个大目标,从来就没有人反对。问题是怎么实现,什么时侯实现。这是个属于政治经济学的理论问题,不是一下子能弄清楚的。今天,不想跟你讲这个了。你们不是要用拖拉机吗?铁岭是个先进点,给你们创造些条件倒是应该的。我们让国营机站把你们包下来,尽先满足你们的需要,租费可以贷款解决一部分。这样可以不必把积累一下全用在买拖拉机上,怎么样?” 洪长岭摇头说: “我们办机械化,不能只顾自己一个大队。机站的拖拉机是有数的,满足了我们,别的队怎么办?我们不能要这样的特殊照顾。我们是这样想:用集体经济来办,不单可以给国家减轻负担,机车还少跑路,少耗油,还可以根据我们那儿的地形、气候、墒情、作物习性这许多特点,因地制宜,把机车的使用和增产措施结合起来。将来让我们那些马倌、猪倌、打头的、赶车的,都学会摆弄机器,就地培养出一支土生土长、又会种地、又会开车、既是农民、又是工人的技术队伍多到时候…”“老洪呀,真没想到象你这样的党支部书记,居然也有这类不着边标的幻想。同志呀,幻想终归是幻程,咱们还得实际 111 ==========第114页========== 一点。老实说,你们队的那点公共积累能干多少事?就算你们把线都挤出来,置办几台机器,群众还要不要过日子?总不能老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把弦儿绷得那么紧,不让人喘气儿嘛!” 洪长岭威到这个说法不对,反驳道: “我认为干革命就不能松弦儿,也不容喘气儿。我们铁岭从人拉犁杖发展到机器打面、电灯照明这个光景,凭的是一颗红心两只手,凭的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我们国家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没有过时,学大裹不就是要学这个精神吗?再苦点也得革命,何况我们现在过的是抬头日子,不用说跟旧社会比是天上地下,就是解放后这些年,也是一步比一步高。我们有够买机器的公共积累,哪能影响群众过日子!”郭槐无可奈何地一笑说: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就算你们勉强买来了,买来怎么办?你们有经验吗?懂技术吗?有人才吗?你们管得了,使得好吗?同志,这是通过血的教训总结出来的经验啊!”洪长岭咸到周身发热,他站起来解开衣扣,露出那古钥色的胸脯。他说: “郭书记,你这话可不受听。我们连摸也没摸着拖拉机,从哪总结经验教训?总不能因为怕噎着就不吃饭吧!” 一直耐着性子的郭槐也有些焦噪了。他又一次站起身来,走到写字台跟前,用手指弹着玻璃板: “我说,你别激动嘛!刚才我就说过,你们呆在山沟里,能了解国家的全面情祝吗?农业机械化是个大问题,上面有精神。你知不知道我们国家还打算成立托拉斯?托拉斯,通俗 112 ==========第115页========== 地说就是垄断。农业机器,不单由国家统一生产,连管理、使用,将来也都统起来,不允许下边零零碎碎、随随便便乱搞!” “垄断?不让下边…搞?” “对啦!这样的大事业,一个公社,一个大队,有多大油水?能搞出什么名堂?就连我们县里这些小铁工厂、小化肥厂、小农具厂,总之一句话,就是邪些‘五小‘六小吧,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上边早有精神,要把那些赔钱买卖辙了!” “赔钱买卖?” “嗨,所以说,你不了解情况嘛!这叫作用经济方法管理经济。咱这地区的农业机械化工作,领导最近还有说法,强调 一个县一个县地由国家来武装,一个县搞它五年,转到另一个县,再搞上五年,以后再转别的县…” 洪长岭不知道郭槐这些话的来头,他认为这是说笑话。他问郭槐: “一个县五年,再一个县又是五年,还全由国家包下来? 一个省好儿十个县,不得整上几百年?全国就更甭提了。这哪是搞机械化,不成了取消机械化啦?” “哎,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我的意思是,既然国家豁出钱来办这件事,你们就不用操这份心了!”他甚至用半玩笑的口吻说:“国家出钱,农民种田嘛,有什么不好?省出你们那笔钱,提高提高社员生活,改进改进居住环境,不是两全其美吗?你们那个地方,去参观学习的人很多,看上去总得象个样子嘛!” 洪长岭已经什么都听不进了。尽管郭槐一再强调这是“上边精神”,“国家安排”,他却明确地意识到,这些说法和 113 ==========第116页========== 毛主席的指示对不上茬。记得邢年铁岭刚拉上电线,他和梁书记站在山坡上,瞅着家家户户的窗口第一次射出明亮的电灯光,兴奋地谈起向现代化农业进军的时侯,他们重温了毛主席、党中央关于农业机械化的指示。毛主席的话,算是刻在洪长岭心上了。他又一次站起身来,向郭槐道: “毛主席在《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一书里指示:‘中国只有在社会经济制度方面彻底地完成社会主义改造,又在技术方面,在一切能够使用机器操作的部门和地方,统统使用机器操作,才能使社会经济面貌全部改观。’毛主席提出用二十年至二十五年的时间,在全国基本上实现农业的技术改革,而且号召‘全党必须为了这个伟大任务的实现而奋斗”。一九五八年,党中央关于农机工作也有精神,强调农业机械的购买,以集体经济力量为主。只有这样,才能使农机事业办得更多、更快、更好、更省。毛主席既然把农业机械化作为全党的任务提出来,就是要放手发动群众,走群众路线。依靠集体经济力量,这是调动群众积极性的一个方面。不这样,怎么能作到多、快、好、省呢?” 郭槐完全没有想到,洪长岭竟然是这样个好钻“牛犄角”的人,他不想再为这事争论下去了,便站起身来摆手道:“行啦,咱俩不用再讨论了。这种事也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还是考虑考虑你们眼前的实际问题吧。培养一个先进点,是要拿它当榜样的!你们带什么头,走什么路,可是有影响的啊!” 洪长岭拿起挎包也打算走了。他发现那份买拖拉机的申请书掉在地板上,便走过去捡了起来,掂了掂,好象要试试它 114 ==========第117页========== 究莞有没有点分量?最后还是摆在桌走了。 三 洪长岭打县委回到招待所,直觉得胸口憋闷,脑瓜发炸。招待所的火炉烧得很热,他上水房里昏了一大勺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还觉得心里火辣辣的,干脆把贴身小棉袄也解开了,敞着怀。同房的人都上食堂吃晚饭去了,他却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思索着刚才和郭槐的谈话。郭槐那本来十分悦耳的嗓晋却到现在还扎他的耳朵,…难道他洪长岭,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一个普通的庄稼人,考虑社会主义农业发展的问题莞是那么荒唐可笑?是不务正业?难道咱们贫下中农在党的领导下,能够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坚定不移地走上互助组、合作化道路,就不能自力更生办机械化?就必须当伸手派?难道什么“三元钱、四大件,杀口肥猪过大年”,就是咱们要奔的目标?要这么说,邢连成倒是对的了?…不对!不对!毛主席从来不是这么说的!他可以找出千百条根据来回驳郭槐,只是刚才情绪太激动,没有能够充分地说出自己的全部看法,他甚至还想找着郭书记把这个问题争论清楚呢!这时天早巴经黑了,洪长岭打开电灯,屋子里顿时一片明亮。他从挎包里拿出那本《毛泽东选集》来翻阅着,最后读到这样一段:“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面前困难还多,不可忽视。我们和全体人民团结起来,共同努力,一定能够排除万难,达到胜利的目的。”洪长岭思潮起伏的脑海,就象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风暴过去,阳光照耀着,展现出一个光明灿烂的新境界。 115 ==========第118页========== 第二天,正式开会了。按照县委领导集体研究决定,会议以“农业学大寨”为中心内容。这个会,还是梁涌泉走前在常委会上定下来要开的。当时研究确定:先在支部书记以上的党员干部中酝酿,互相交流一下情况,提高对“学大寨”的认识,为召开有全县农村基层干部参加的关于“农业学大赛”的会议作准备。作为县的领导,先尽量听听下边的反应,作到心中有数,不一定在这会上作具体部署或总结。可是,梁涌泉走后,郭槐将这件事拖了下来。象太阳升公社等一些单位自己就主动开过会了。郭槐主持会议的第二天,作了个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即兴”讲话。讲话总的精神,好象是在鼓大家的“干劲”,一再提到要调动群众积极性,要让群众有奔头,要把生产搞上去,要拿出具体措施等等。可是,以什么精神来调动群众积极性?什么样的奔头?说得却很含糊。谈到提高群众生活水平,他竟然将那个“三元钱、四大件,杀口肥猪过大年”的顺口溜当作具体例子提了出来。在分组讨论会上,洪长岭表示郭槐的讲话有片面性,单从分配上考虑,没有政治挂帅。他说不能以吃好、穿好、住好来调动社员的积极性,这样提容易背离社会主义大目标,是违背大寒精神的。学大寨,头一条就要学他们坚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学他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还应该向社员进行为革命种田的教育,发展生产不是奔个人小光景,为的是建设社会主义。会议工作的同志把洪长岭这个意见反映给郭槐了,郭槐很恼火。他对“学大褰”的真正看法,本来是端不到桌面上来的,只好说洪长岭歪曲了他讲话的原意,为了不扩大影响,在闭会的讲话中,他作了一点解释,好象事情就过去了。 116 ==========第119页========== 会议期间,洪长岭也曾把铁岭大队的打算,说给一些比较熟悉的同志听,征求他们的意见。人们的反应虽不一样,但鼓励和赞同的占大多数,有人羡慕地说:“老洪呀,这件事很有意义。你们置办拖拉机的条件已经具备了,摸出经验来,我们将来好向你们学!”有人热心地帮着出主意:“你多上郭书记那里询问询问,到时侯机器来了就不能把你拉下!”也有人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提醒洪长岭:“老洪,农业机械化可是一场革命,问题肯定少不了,你可得有精神准备呀!”…公社李书记也参加了这个会议。李书记知道洪长岭的想法。来这儿以后,老洪也向他汇报过家里讨论这件事的情况,他很关心洪长岭找县里申请的结果。老洪把找郭书记的经过和自己脑子里翻腾的问题,详细地和李书记唠扯了。李书记听了,沉吟了半晌,他没有直接表示郭槐的意见是对还是错,只说: “要说农业机械化,我想,小道理总是要服从大道理,具体的工作方针和政策总是要服从党的总路线和总政策。毛主席关于鼓足于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就是一杆尺子。拿这杆尺子来衡量,我认为发挥社、队的积极性,因地制宜,能够加速农业机械化进程,这个想法没有不对的地方。我还想: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赛’,你们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依靠自己的经济力量来办农业机械化,用革命化带动机械化,就是学大裹的具体表现。我们要批判见物不见人的唯武器论,也要批判把实现机械化单纯看成是减轻人的体力劳动,而不是为了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的思想。关键还是在于路线。路线清了,事情就能办得多、快、好、省。老洪,不要泄气,想办法创造条件,争取实现。” 117 ==========第120页========== 同志们的支持和鼓励,给了洪长岭信心和力量。他体会到,这可真不是一两台拖拉机的问题,是咱们全党的事业,他不是单枪匹马地战斗,上下左右这么多人都在使劲儿啊! 听说县农机站经管拖拉机的事,第三天中午,洪长岭插空跑到县农机站大院里,找到站长胖子老张。老张听说洪长岭打听买拖拉机,拍着大腿嗨嗨直嚷: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这拖拉机不此买别的小物件,得事先造计划往上报呀!上星期我们就听说上边按咱们县报的计划把拖拉机拨来了,就我们农机站,眼前的人马和经费,增添了十六台分给下边了。是不是还有机动的?你打听打听去!”洪长岭忙问: “得找哪个单位打听呢?”胖子老张摊开双手,抱歉地说: “这可就不清楚了,你最好去问问农业科。” 洪长岭也没顾吃晌午饭,又跑到农业科去。科长下乡去了,一位技术员接待了他。据他说,头半个月省农机局来过长途电话,说是给这个县的拖拉机要来了。数字是省里控制的,可能有点机动数,怎么处理,因为不是他经办的,不清楚。以后又听说请示过郭书记,说是郭书记有话,按照过去的惯例办理,到底怎么处理的,他没有细打听。 洪长岭想起过去队里买个零件或别的小型机械,都上物资供应站。他不顾肚子饿得咕咕叫,两腿跑得发痠,又一口气打城南跑到城北。一进供应站的院子,就使洪长岭觉着眼花兼乱。院子里摆满了铁丝、胶轮、打了火印还没拆封的木头箱子,特别吸引老洪的是,有一大块地方,摆着链轨板、插销、爆 118 ==========第121页========== 丝、车灯、水箱、齿轮、轴承…洪长岭站在那儿简直不想走了。一个工作人员见他久不走开,跑过来说:“老乡,你要啥?有批件吗?”“这些零件都要批件吗?”“没批件,也得有介绍信哪!” “同志,我问你,有没有成台的拖拉机?”小伙子答道: “我们这里只供应配件,不供应成台的。你要有介绍信,就上里边办公室联系去。” 洪长岭心想,看来还得往上找。这么一想,就又转身走出物资供应站,跑到县委会,正好在走廊里遇见了郭槐。洪长岭堵住他,想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仔细地向郭槐汇报,但郭槐没等老洪往下说就忙摆手: “你等等,来了长途,我这会儿没有空。” 洪长岭耐着性子,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璐躂了一个多钟点,才又跑到郭槐的办公室里。只见郭槐皱着眉头,忙忙慌慌地在翻着一堆文件、报纸,办公室的干事老余,也愁眉苦脸地在帮着翻找什么。最后总算从那一大落材料里找出一张十一月份的《文汇报》来。老余如释重负地把那张报纸递给郭槐说:“郭书记,你看,就是这张!”只听得郸槐对老余说: “你通知他们明天留下来,再延长半天,把这篇文章学一学,议一议。要组织两个人认真记录,回头好整材料向上边汇报。”停了停,又说:“其实,也就是让大家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这类学术问题,一时半时他们不一定能弄明白!”老余看看 119 ==========第122页========== 没有别的事了,才退了出去。 洪长岭瞅了一眼那张报纸上的通栏大标题:《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他们在公社党委会上学过这篇文章,还联系当前阶级斗争动向认真讨论过。这回县里开了三天会,连提也没提,这会儿散会人要走了,咋又留下来学半天?听口气好象并不那么重要,真是怪事: 等老余走出去,郭槐才发现等在一旁的洪长岭,便抹下脸子说: “你找我吗?要不是什么急事,以后找时间谈吧!”洪长岭说: “我这事,有一会儿功夫就行了。” “要谈就简单点。上边都批评我们了,第一书记不抓意识形态,到时候就得打被动仗。” 洪长岭极力耐着性子,把要说的事情压作极简单的儿句话: “郫书记,我从农机站和农业科了解到国家确实拨给咱县 一批拖拉机…” 郭槐打断了洪长岭的话:“那已经是早好些天的事了。”“能不能批给我们一台呢?” “那批拖拉机是给国营机站的,不是给你们的。”“听说可能有机动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呢?实话告诉你,有机动的也不能给你们。上次我不已经给你把道理说得够明白了吗?在方针上就不能让你们社、队自己办嘛!” 120 ==========第123页========== “我认为你上次那些说法是错误的,我正想再向你说说…” 郭槐打断了洪长岭的话: “我的说法是错误的?长岭同志,你要不是个老同志,老贫农,我真要怀疑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这些话了:” 洪长岭楞在那里足有几秒钟,这才扭转身,奔出门去。上从郭槐那儿出来,已是满肚子疑问,这回,洪长岭几乎不能控制自已的怒火了,一个领导干部,怎么不许人说话到这种地步!洪长岭在心里说:还真个是你的嘴大,我们嘴小,只能你说了算?不行,这个理儿非跟你掰扯掰扯不结! 洪长岭生就这个性子,他认准是正确的事,合乎党的原则、毛泽东思想的事,就是雷劈棒打也别想叫他回头。从打办社到现在,洪长岭啥歪风没顶过,什么滋味没尝过,可从来没当过随风倒的墙头草,事后谁不说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好带头人! 办高级社那年,东、西两个屯子刚刚并社扩社,报纸上刚刚宣传了铁岭,地区忽然来了个领导,进屯子就吵吵社办的“快了,大了,冒了”,把高级社形容成“出勤一窝蜂,于活乱点兵”,逼着洪长岭表态。洪长岭一看,这个人原来是拎着斧子来的呀,他说:“我说了不算,你还是听听贫下中农的吧!”当然,这个过场是要走的,这位领导点头同意了。洪长岭当下把以老辛头为代表的贫下中农找了来,他们对这个干部说:“我们入社是入定了,活着是社里的人,死了这把骨头也要肥社里的地!”可那人还不罢休,给上边挂电话又是汇报父是请示。当时正好毛主席批评了在合作化问题上“象小脚女人”那样的 12t ==========第124页========== 右倾机会主义,这个干部才灰溜溜地离开了铁岭。 斗得最尖锐、最激烈要数一九六二年那次了。那时候,我们国家处于暂时经济困难时期,在国际上帝、修、反揪起反华浪潮的情况下,国内修正主义路线的“三自一包”、“单干风”刮到了这里,连县委书记老梁也因为“按兵不动”挨了促。上边来了个工作组“搬石头”,头一个就抓铁岭“开刀”,逼着洪长岭 三天之内将大队的卫生所和铁匠炉放给私人,说什么可以调动积极性。连大小队的大性畜也要放给私人,说什么繁殖快。洪长岭肺都气炸了,贫下中农的积累怎么能给个人去发财!在他看来简直成了破坏!三天过去,电话来问没有动,五天过去,电话来问还是没有动…第十天头上,把老洪找到县里,那个工作组长劈头就问老洪,为什么不执行上边的决定?洪长岭回答: “贫下中农不同意!” “什么贫下中农不同意,就是你舍不得!”“我也不同意。” “这是政策,你不执行?” “这话我信不着!毛主席、共产党的政策多咱都护着贫下中农,还能这么整?” 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他们连讲“道理”带举例子来“打通”老洪的思想,说什么哪个地方有哥儿俩养了二十八匹马,又肥又壮,受到表扬。洪长岭摇着头说: “两人待侯二十八匹马,哪还有时间参加集体劳动呢?”工作组长说洪长岭钻空子。洪长岭却偏要钻“牛犄角”。“乳牛下乳牛,三年五个头,养活乳牛的不就成财主啦?” 122 ==========第125页========== 那人又说洪长岭是在发谬论。洪长岭却偏要弄它个水落石出: “搞单干不是资本主义吗?咱们共产党员怎么领着社员走回头路、拉倒车?” 工作组长火儿了,要洪长岭留下“讨论问题”。见天问洪长岭“思想通了没有”?洪长岭回答:“我一个共产党员搞共产主义,有什么不通的:你们要搞资本主义,这条道我看八辈子也是行不通的!”…这块“石头”没搬动,他们没法子,只好算了。直到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以后,这个是非才完全明白了,原来是党内右倾机会主义对毛主席正确路线的干扰。 洪长岭一路往招待所走,脑子里就这样一幕一幕地过开了电影,过来过去,那个要砍社的干部也好,刮单干黑风的工作组长也好…这会儿在洪长岭脑子里似乎搅混成了一个人,就是眼前的郭愧。一想到郭槐那副盛气凌人的面孔,洪长岭就要冒火,他对自己说:“这个对台戏唱开了头,就得跟他唱到底啦!” 正在老洪思潮起伏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香,老洪回头一看,不由得又喜又惊地“啊”了一声。原来是小伙子方亮大步流星地在撵他呢! 四 洪长岭见是方亮,问道: “是你?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123 ==========第126页========== 方亮兴致勃勃地告诉他: “老支书,组织部完全同意了我的要求。” 洪长岭紧紧地握着方亮的手,半天没有吱声。方亮看了看老支书,虽觉出老支书的神情有点异样,可他自己却还处在兴奋的情绪里,急着问洪长岭: “大爷,你住在招待所吧?走,我正要上你那儿去呢!”洪长岭却没挪步,半天才说: i “亮子,你可要有精神准备,干革命可不能总是一路顺风啊!” 方亮年青的脸,顿时严肃起来: “老支书,你放心吧!我准备接受一切考验。” “那就好!如果我们大队今年置不上拖拉机,你打算怎么办?” 方亮稍稍停了会儿,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不是作为一名拖拉机手,而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回铁岭的!” 洪长岭把方亮的手握得更紧,不由得细细打量了面前这个年青人一眼,威叹道: “跟你爸是一个样!”他拍了拍方亮的肩膀,“走,上我那儿去吧!” 一路上洪长岭把这儿天的经过,郭槐的态度,他自己的想法,都向方亮说了。方亮听了,连连点头。年青人敏锐地威觉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分歧的实质看来已经超过要不要买拖拉机的问题了。当然真理并不一定是复杂的,他认定老支书的想法完全正确,因难再多,也应该勇往直前!.在年 124 ==========第127页========== 龄上,方亮和拱长岭两人相差了一代,可思想威情凳这么息息相通啊! 人们都利用午休时间上街办自己的事去了,招待所的后院里静梢悄的,洪长龄自己上门房拿来钥匙开了房门。直到这会儿,才觉出肚子饿得咕咕叫呢!他对方亮说: “你也没吃饭吧,你先坐一会儿!”说着就上伙房买回几个馒头和两碟咸荣,给方亮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开水,笑道:“开饭吧!馒头就咸荣,就算我请你的客!” 方亮奔跑了一天,也真饿了,拿起馒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也笑着说: “大爷,你可别为了请我的客,把苞米面饼子搁馊了呀!”说得两人都笑了。屯子里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老支书出门办事,腰里揣上于粮,能不住店就不住店,经常不报差费和补贴。听到方亮说起苞米面饼子,洪长岭笑道: “十年以后,把咱铁岭大部分耕地变成了水浇地,吃白面馒头就不希罕啦!”顺着这个话题,洪长岭谈起了他们的五年规划: “今明两年,咱们争取置两台东方红拖拉机。要土、祥结合,机械化和半机械化两条腿走路,自已动手改革农具,充分发挥人、机、畜三力的作用,三四年内,把土地全部平整成水平梯田。咱这山沟穷就穷在水上,非下狠叉子解决水源不可。咱还按这几年的作法,每年每个队继续打一、两眼土电井,三、四年内,修它两个水库,下边用石头垫底、水泥勾缝。再一个大项是造林。种树是件大事,既防旱,又防风,还能解决用材。现在种上,十几年就够檩子材料,二、三十年成梁柁材料影水曲柳 125 ==========第128页========== 长二、三十年可作车辕子,籽儿椴长得慢,五十年也能长盆那么粗,作门作窗更细凡。一个屯种它一片烧柴林,一个队可以搞一个果木园。椴树招蜂,可以养蜂,桑树多了,可以养蚕。”老洪越谈越兴奋,好象忘了没有申请到拖拉机的不快。这时,外边刮起一阵大风,卷着雪沙敲打着窗玻璃,洪长岭指着窗外那被风吹得晃动的一株幼松说: “咱这地方种松树最好了,它抗旱,土再薄,见石头缝就能扎下根去。” 方亮正要说话,只听门口响起一个声音:“你们这是议论谁扎不扎得下根呀?” 洪长岭回身一看,原来是公社党委李书记。洪长岭笑道:“哪里是议论人,我们说的是种树呢!胺这松树多坚实,它耐严寒,耐干旱,还耐瘠薄。” 李书记笑道: “要不人们好把英雄人物比作参天的松树,就是因为松树有英雄人物的特性呢!”直到这时,李书记才注意到面前这个穿着一身军衣的陌生的年青人!洪长岭随即把方亮向李书记作了介绍。李书记拽着方亮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仔细地打量这个年青人。洪长岭把方亮的家庭、身世、在部队的情况,以及为什么复员和主动要求回铁岭的经过,向李书记谈了 一番。李书记拍着方亮肩膀赞许道: “好哇,你这小伙,也要学松树在家乡扎下根儿来呀!”说得几个人都乐了。 李书记问洪长岭: “怎么样,看你这样子,事情有眉目了?” 126 ==========第129页========== 洪长岭问: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李书记说: “要没眉目,你能这么高兴?”洪长岭摇了摇头: “你没猜对呀,不光没眉目,还叫人卷了帘子呢!”接着把他奔走的经过,以及和郭书记谈话的情况告诉了李书记。 李书记嗨出一口粗气道: “有些事也真是叫人吃不透哇!”停了停,他接着说:“这几天我心里也在寻思,万一你们的要求没批准该咋办?”洪长岭说, “这几年,公社党委对我们搞机械化,从精神上到物质上已经给了不少支持,我们很知足了。” 李书记摇了摇头,说: “差远啦,今天这个事,我们就使不上劲儿。我在心里想过一个招儿,不知道可不可行,老洪,你记得不?公社原来是有几台自己的机车的。”洪长岭点头道: “那不一刀齐都收上去了吗?” “是啊!可来的时侯是四台机车,其中一台本来就比较破旧,使了一阵报废了。往上交的时候,我们思想不通,几台好的倒是交上去了,这台报废的就一直还在库里搁着。破是很破了,既然买不到新车,我想你们能不能把它折价买回去,修好了用呢?” 方亮一听,禁不住笑道: 127 ==========第130页========== “这才是老支书威动了上帝,让神仙帮助我们搬山来啦!”李书记说: “我不是神仙,倒是你们老支书真有股子愚公移山的劲儿啊:”他停了停,又说“不过,不少零件恐怕不能用了,还得想法凑凑。” 洪长岭象是自言自语: “我们跟县农具厂和儿个农场都有联系,可以上他们废件堆里划拉些废、旧件代替。” 李书记接过他的话道: “个别重要的零件,也还可找物资供应站支援支援。这修旧利废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我看问题不大。就看你们自己能不能把它修好?” 本来,拖拉机大修要送到县的大修厂,公社的国营农机站只能解决中修和小修。一个生产大队,想要修复一台报废的机车,可不是个简单事啊!洪长岭虽说已被李书记鼓得心里热呼啦的,可作为一个领导人,下这样决心的时候,各方面的情况都要考虑到啊!他没有立即回答,一个劲儿地抽他的烟斗,低着头寻思。李书记自己也为这个动心的设想兴奋起来,他又对老洪和方亮说: “当然,就是修好了一台拖拉机,也还解决不了你们发展生产的需要多也不是号召各社、队都来搞拖拉机。咱们各地农村条件不同,不同的地方,先搞什么,后搞什么,也不一样。从铁岭的情况看,前一段,在工具改革和机械化上,已经有了基础,是需要用拖拉机,同时加把劲儿搞农田基本建设,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了。既然闲着这么个东西,把它利用起来128 ==========第131页========== 发展生产,就解决了眼前的需要。技术不会可以学嘛!更重要的是,提倡一种精神,就是艰苦奋斗、不断革命的精神。” 方亮早已憋不住自己的兴奋情绪,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摆在了自己已面前:党和人民培养了自已,使自已掌握了一些技术,现在到了需要它的时侯,自己已能不能承担这个任务?有没有勇气向党请战?…他抬起头,热切地直瞅着老支书,正好和老支书满怀希望的、探询的眼光碰上了。方亮一下站起身来: “老支书,你就作决定吧,用得着我的地方,刀山火海我也上!” 洪长岭把腿一拍:“好哇,就这么决定了!” 李书记一手搭在一人肩上,哈哈笑道:“你们俩这一帅一将配搭得太好啦!” 129 ==========第132页========== 第五章 估摸着方亮进城该回来了,方奶奶特地撒了一锅粘糕,想让孙子尝个新鲜。正当老奶奶锅旁灶口忙个不停的时候,外屋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小嘎探头进来。方奶奶问道:“谁呀?” “是我,新江。方奶奶,亮子哥上县里还没回来呀?”“说的是呢,也该回来了,你快进来呀!找你亮子哥有啥事儿?” “嗨,亮子哥上县去,要求回屯子跟我们一块儿干活,这事儿也不知成不成,真急人哪!” “你说哈?他要求回屯子?…”等方奶奶赶到门口,新江早已跑得没影儿了。 要求回屯子?怪不得回家还没坐稳,就连着两趟往县里跑,原来是跟上边磨叽去了!…这么说,他们是尽意儿不告诉我啦?方奶奶不由得联想起七年前亮子参军的事儿来,开始不也是没让她知道吗?可邢是件光荣事,这算啥呀? 全屯子人谁都知道,方奶奶最心疼亮子。自打亮子爸牺牲后,双梅更是忙着屯里的事,老奶奶对这缺少爹妈照应的孙 130 ==========第133页========== 子,心疼得跟自己的心尖一样。 老奶奶腿脚硬棒时,还要喂儿口猪、一帮鸡,打鸡轱辘里捡回来的新鲜蛋,自己舍不得尝,可亮子却没少吃。老人自己的衣服总是缝缝补补能凑合就凑合,可孙子冬是冬,夏是夏,多咱都是利利落落的。 总算把孙子盼大了!十六岁的孩子比他妈的个头还高,只是单瘦点,活脱脱就是当年他爸的影子。奶奶是最了解儿媳妇艰辛的,眼看着孙子快到接过他妈肩上担子的年龄啦! 那年,屯里来了征兵的。十多天里,老奶奶见孙子不吃不喝,不笑不闹,这比自己害场病还难受。她把热呼呼的面汤端在亮子跟前,简直象求他一样, “把它喝了吧,搁了葱花香油的!好孩子,趁热吃,你吃的香,奶奶就乐了…” 越是这样,亮子心里越烦乱,奶奶稍不留心他就从屋里溜走了。 兵役局的同志一年一度来屯里招收新兵,象别的小嘎一样,亮子总是跟着他们。也不知哪年有个班长,跟亮子开了个玩笑,说是长到十六岁就让他去当解放军。这年,兵役局的同志一进屯,亮子就打听那位班长来了没有,人们了解是怎么回事以后,忍不住笑了,都没拿着当回事!可亮子却顶了真,成天跟人家蘑菇,好语说了一车皮,人们耐心向他解释:“你年纪还小,又是烈士的独生子,要照顾你家的生活,我们不能收。”眼瞅着屯子里此他大些的伙伴这个选上了,那个挑中了,小伙子可真着了急。那天兵役局同志刚进屋,方亮就跟了进来。这回他没象头些天尽给人说好话,倒扬起小脑袋理直气壮地 131 ==========第134页========== 问道: “你们到底要不要? “要什么?”解放军同志故意问他。小亮子急得嘟着嘴,顺墙根一蹲说 “反正你们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今儿个不走了!”遇上这样要求参军的,连兵役局的同志也没了招儿,不知该怎么说服才好。 “唉,小兄弟,过两年再来嘛,瞅你,还是个小孩呢!”“还小?还要等?我都等急眼了!”说着小伙子跳起来,将手里的一把小刀抽出鞘来。这是把七、八寸长的刀子,亮子把它递到那位解放军同志面前,声音颤抖地说: “这把刀子经常提醒我,要我给爸爸报仇!同志,你们说我能不着急吗?” 原来,这把刀子是土改斗争时亮子他爸、民兵队长方立柱身边的武器,用它砍过地主捆绑阶级弟兄的绳索,用它戳死过反动的黑旗军匪徒…亮子爸在一次和黑旗军的遭遇中壮烈牺牲,敌人被赶来的解放军消灭了,奶奶、妈妈和亮子把小刀珍藏起来,一家人,在心里种下了对阶级敌人的深仇大恨,也深藏着对革命事业的无比深情。 兵役局的同志,惊异地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倔强弦子,深深地受到了威动,他们自己说服自己: “年纪小点没啥,送到部队多培养两年!”“主要看思想,这孩子有觉悟,是棵好苗!”“特殊情况嘛,应该考虑!” 他们是知道亮子的家庭情况的,便问他 132 ==========第135页========== “你跟家里说好了吗?” 叫人突然一下问到了节骨眼上,年轻的亮子还没考虑过,难怪奶奶这些天神气都变了呢! 但小伙子沉住气,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当然同意啦!” 就这样儿,方亮的名字,写上了一九五八年多季新兵的名单。 从征兵的同志邪儿出来,亮子走一路,寻思一路。是呀,为啥早没想到要跟家里商量呢?妈能同意吗?不错,妈是共产党员,是大队干部,不会反对儿子参军保卫祖国的。问题是奶奶,六十好几的人了,一天不见孙子,就急得满屯子寻问,她能同意吗?…看来这件事还得让妈帮着说服奶奶才成啊!亮子急着要找妈妈,可推开门一看,妈妈还没回来。奶奶正在烧火作饭。火光照在老人的脸上,亮子这才注意到,奶奶满脸皱纹更深了,头上白发苍苍了。她见孙子回来,赶忙过来把落在亮子脖领上、衣服上的霉花拍打下来,一边说: “快到灶门口暖和暖和,看冻成哈样了!” 亮子一反往常,顺从地走到灶门口,主动接过奶奶手里的烧火叉子帮她添火。 方亮蹲在灶门口,奶奶瞅着他那被烤得绋红的脸孔,终于先开口了: “多蒸了一锅饽饽,给你准备的干粮。”方亮一下站起身来,象是没听明白似地问,“饽饽,干粮?” “明儿你不是要去公社检查身体吗?” 133 ==========第136页========== 火叉子从亮子手里掉下来。他隔着锅里冒出的热气,直瞅奶奶的脸: “奶奶,你…知道了?”停了停,父结结巴巴说,“检查完身体,还回来呢,还没准儿…” “坏小子,别瞒着奶奶了,解放军找过你妈,你妈回来问了我的意见。” 孙子的声晋更低了: “奶奶,你同意吗?你同意吗?” 奶奶对孙子的连声追问,偏没有立即回答。她一下揭开锅盖,从热汽蒸腾的锅里将那些滚烫的馒头,用手捡到饭盆里,动作凳一反往常,是那样利落、干脆。她双手按着盆沿,这才对亮子说: “你爸那咱斗地主、打黑旗军,奶奶从来没挡着拦着,现在你一心铆着你爸的步子往前走,奶奶我能说半个‘不’字?!”亮子心头沉重的包袱撂下了,他完全象个孩子,一头扎在奶奶怀里: “奶奶,你真好,真是我的好奶奶1”奶奶摸着亮子的头说:“你早该跟我核计呀!” 方亮就这样参军了。一走就是七年,走得匆忙,回来得也很突然。 那天晚上,儿媳妇双梅进门就高高兴兴地冲着婆婆道:“妈,看谁回来了?” 跟在后边的亮子,顾不得放下背包就扑到老人跟前叫开了。老奶奶惊楞得一迭声地说 134 ==========第137页========== “真是亮子回来啦,快过来,让奶奶看看:”老奶奶怎么端详怎么打量,也确确实实觉出,面前的亮子已经不是靠在奶奶怀里撒娇的小嘎,也不是和谷雨他们骑着牲口满山跑的小马倌儿了。他长大了,长成人了!亮子向奶奶和妈妈汇报了几年来的部队生活,奶奶也絮絮叨叨地向孙子谈起屯子里人们对她这个老烈属加军属的尊敬和照顾。老人威动得直淌眼泪,方亮心里也暖烘烘的。 双梅娘俩,没有把亮子要求留下来的事告诉奶奶,是怕这事万一不成,把奶奶闪了。倒是老奶奶自己却表示了态度,她对亮子说: “那回参军,你翅膀没硬也放走了这回翅膀硬了,你有志气愿往哪飞就只管飞吧!可不能忘了咱家是烈属,处处得有个刚强劲儿。”几句话说得方亮直点头。 这些天,亮子一趟两趟上县,在方奶奶看来,工作定下来,人就该走了。心里虽说舍不得,但想到孩子已经是革命的人了,哪能天天守着老奶奶过日子呢!万万没有料到,亮子自己倒会要求留下来。嗨,嗨,一个顶天立地的年青人,咋有脸去跟人说:“你们照顾照顾我吧,我家里还有个老奶奶没人侍侯呀!…”想到这里,方奶奶就觉着谁在她这位老烈属脸上抹了一把黑,真是坐不住、站不住了,她把蒸好的粘糕捡出来,就挂了根棍儿,朝洪大娘家走来。 老洪家跟老方家只隔着一条街,方家在街南,洪家在街北。老洪家的小院子也是石头围成,两间草屋矮凯趴的,个头儿大的都得碰着脑袋。别看洪大娘身子不好,多咱瞅她都精精神神,兴兴头头。老洪忙得一天不着屋,就仗着这么个人把 135 ==========第138页========== 个家整得横是横,竖是竖,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清清爽爽。外屋锅台的一头放着盆盆勺勺,原来的灯窑里放着瓶瓶罐罐,都擦的明光锂亮,不带一星灰尘,连儿捆烧火的苞米秸都齐刷刷地搁在屋角。里屋北边半铺炕,放着粮袋和家什,粮袋上苦着洪长岭的一件雨衣,拾掇得十分干净平整。南炕住着一家三口儿,规规正正的被褥垛上蒙着一块旧的但洗得发白的被单。迎门那炕柜上,放着镜子、座钟和老洪的几本书,白土墙上的玻璃框里镶着毛主席像,更使这小屋显得庄严、明亮和朴实了。 洪长岭这两天上县开会,说是今天回来。洪大娘单早地就把饭作好馏在锅里,坐在炕上纳起鞋底来。她心里惦着在外边赶路的人,时不时停住手里的活计转脸朝窗外望,望来望去,没想到竞望见方奶奶挂着棍儿进了院。洪大娘赶忙从炕上下来,趿着鞋把老人搀进屋里。方奶奶把棍儿倚在墙角,坐在炕沿上。洪大娘把火盆里的火灰拨弄了一下,又让老人坐到炕头上,这才说, “大娘,你有哈事捎个信儿让我过去嘛,冰天冻地的摔了咋整?” 方奶奶摆手道: “这几步路摸熟啦,摔不了。”刚唠扯两句,老人就说到正题儿: “他大娘,听说是亮子自个儿要回屯子,你知不知道这码事?” 昨天双梅上这边来过一趙,说起亮子要求回屯的事还没告诉奶奶。现在听老奶奶打问这事,洪大娘便含含糊糊说: 136 ==========第139页========== “我也见天不出门,还没听他们说这事儿呢:”方奶奶有些生气了: “新江都知道了,你能不知道?你们这是打伙儿把我蒙在鼓里呀!” 洪大娘在心里骂新江这小子乱冒炮,嘴里却笑着对方奶奶说: “新江跟你老人家瞎嘞嘞啥了?惹你生气了吧?都告上门来了,回头我得抽他嘴巴子!”方奶奶也笑了: “你和长岭、双梅八成都知道亮子要回屯子这事儿了,你们就都由着他性子这么干?” 洪大娘摸不透老奶奶是啥意思,仍然笑着说:“亮子真要能回屯子,守在你跟前不也挺好?”这回,老奶奶可真来了气儿: “我就不乐意听这话,我这把老骨头还得把个年青人拴住?他那么小参军,我也没拦他,这回成人了,倒要回家守着我!真没想到亮子这么没气性,这哪象他爸?!” 洪大娘这才明白老奶奶的心意,减动得半响才说:“哎呀大娘,你可委屈亮子了。亮子想要留下来,不是为别的,是咱们要买拖拉机,要办机械化,他是想为这件大事出把力呀!” 老奶奶哦了一声,这才开了笑脸。 这时,那新江一阵风似地进来了,进门就问:“爸还没回来呀?”“没有。” 137 ==========第140页========== “不管咋的,学校我是不去了。”“为啥?” “学开拖拉机呗:” “哪那么简单,你爸能让你退学?” “我已经限老师说啦!”新江把书包一扔,往他妈跟前一站,洪大娘好象这会儿才觉出儿子已经长成个大人,此自己还高出一块呢: 方奶奶笑道: “怪不得小嘎紧忙打听亮子回来了没有呢!”洪大娘象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新江道: “对了,新江,你上外屋把我留的葵花子儿和苞米花儿拿出来,回头送大奶家去,给亮子尝个新鲜。” 新江道: “你可真是,亮子哥希罕这些玩艺?”洪大娘数说儿子道: “你知道啥,人都说离家久了,寻思起自己家乡来,连水都觉着是甜的,土也是香的呢!” 老奶奶笑着直点头,新江却偏犟犟道: “啥香呀甜的,我就没听你说过你老家咋香昨甜来!”洪大娘嗨了口气道: “这孩子,人哪儿痛他偏住哪儿揭,那是啥时候,我们能跟你们此吗?” 方奶奶也很有威慨地说: “说的是啊!我们那会儿饿得吃野草,苦到心里去了,还说什么香呀甜啊!” 138 ==========第141页========== 说起吃野草,老方家和老洪家真还有一段十分亲密的阶级情谊呢! 那年,洪长龄的父亲被地主逼死在桥洞下边以后,十四岁的洪长岭,举目无亲,担着逃荒挑子,领着两个小兄鹉,四处流浪。整整两天,哥儿仁没吃没喝在那漫天风雪里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天已经黑了,眼看那一夜是没法度过去了,忽然前面出现一星亮光。他们奔着灯光,总算找到一个村庄,后来知道这就是前脑门山。屯口一间泥草屋里,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娘,就着豆粒大的灯光正在编炕席,她身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帮着破枚子、刮枚子,这就是当年方奶奶的家。 老方家男人病死了,扔下孤儿寡母:大娘白天给地主家当零工,晚上编炕席,十一岁的儿子立柱放马,那女孩就是韩双梅。双梅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方大娘怜惜小闺女无依无靠,把她留在自已身边,娘儿仨日子过得很不易。在这个隆冬的深夜,突然发现三个冻得发僵的小嘎,把方大娘惊楞得说不出话了。她图了一盆凉水,把孩子们冻坏了的手脚都放在凉水里浸着,又给孩子们整了几碗热汤喝,好半天,那最小的才哇哇哭出声来。哥儿仨脚手虽没冻掉,可当时硬是一步也不能行动了。方大娘不知从哪整来一筐茄杆,天天用茄杆熬水给 三个孩子洗冻伤,最后每人手脚脱去一层皮,连脚趾盖都换了 一茬,才能走动。这段日子够艰难了,实在没吃的时侯,连树皮草根都下了肚哇!开春以后,十四岁的长岭给地主干大人活,挣半拉子钱,二兄弟给地主放猪,小兄弟全仗方大娘和双梅照料了。 长岭每天跟大人干一样的重活,晌午回来,还要挑二十挑 139 ==========第142页========== 土垫羊圈,来回四十趟,一趙六、七十斤,晚上睡着了,肩膀疼得他直叫唤。二兄弟上苇塘放猪,天不黑地主不让往回赶。傍黑前,苇塘的蚊子、小咬一抓一把,孩子用破衣包着头,光露着两只眼也不当事,浑身咬的没一处好肉,眼皮肿得睁不开。晚饭后,还要给地主背柴禾,柴禾捆太大,压得他起不来,就在地上打磨磨,就这样遭了两年罪。一天,猪从甸子里跑回来了,地主婆操起一把通红的烧火叉子,冲孩子光腿上就是一下,烫掉巴掌大一块皮,孩子捂着大腿哇哇哭。长岭从地里赶回来,打猪食锅昏了半桶滚开的猪食,撵到地主婆的上房当院。那婆娘还在没干没净地骂猪倌没干活呢,长岭二话没说,嘴里吼道:“给你干!给你干!”就手猛地把猪食向地主婆泼去,那婆娘连吓带疼地嗷嗷叫着往屋里跑了。这儿是没法呆了,当天长岭就告别方大娘一家,领着两个兄弟,挑着逃荒挑子走了。六、七年以后,洪长岭在铁岭落下脚,老方家在前脑门山待不下去了,也来到铁岭,又和老洪他们处在一起了。这 一段往事,多咱提起来,心里都是热呼呼的呀!这种咸觉,对于小新江来说,自然不如老一辈亲身经历过的人来得深切。 几个人又唠扯了一阵,方奶奶起身要回去。洪大娘让新江带上给亮子吃的,送方奶奶走。临走,老奶奶叮嘱新江妈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新江妈笑道: “大娘放心吧,我身子好了还得给队里干活呢!” 二 洪大娘刚送走方奶奶,却又进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原 140 ==========第143页========== 来是大队会计罗万山的父亲罗贵平。洪大娘心里好笑,这个放羊老汉,大老远一趟一趙跑到岭东来,谁家提亲事这么火急忙慌,要把闺女推出门咋的: 这一天,罗贵平从岭西跑到岭东,已经是第三趟了。原来,万山有个叔在附近的万宝大队,也是个中农户,一家三个儿子,就一个闺女。为了找个称心姑爷,真是选了挑,挑了选。早就放出话说,有些闺女找对象又要手表,又要缝纫机,他老罗家啥哈不要,要的是人才。亮子回家的消息风快地传到了那里,万山他叔和摊儿炕头上核计了一宿,“总结”出了儿条:第 一,亮子是从部队上回来的,在老两口看来,这就有了敲门砖。第二,亮子有技术,这份财产可此手表、缝纫机要牢靠、厚实得多。有了技术,就有了铁饭碗,用不着成天拨拉土坷垃受那份辛苦。加上他出身成分好,不分配上省、上市,怎么的也得在县里找个“好”工作。第三,男方人品出众,家庭人口轻,妈还是个干部。这么一“总结”,这个女婿可是百里挑一的了。第 二天一早,饭都没做,老婆子就跑到岭西来央求万山他爹给保煤。万山他爹听他婶儿一心扑实地要成这门亲,自己也挺中意亮子这小伙儿,便一反从不管闲事的老毛病,满口应承下来给跑这腿。万山他婶儿连家也不回,就留在万山屋里坐等回信,可见心情是挺急的。大前天,老罗头来找洪大娘给方亮提亲,前儿个来催问了一遍。洪大娘觉着人家孩子刚着家,双梅队上的事儿又多,哪能先不先拿这事去搅乎人,心想等等再说。偏偏那老罗头接二连三地住这跑,洪大娘真是父好笑,又作难,该咋答对这老爷子呢? 老罗头已经推门进来,洪大娘把他迎进屋里,一边拿烟递 141 ==========第144页========== 火,一边笑道 “媒人是小鬼,两头抹油嘴。人家拿哈山珍海味待你了,你跑的这么欢?” 那老罗头尴尬地笑了笑,嘴里嗨嗨了两声,唔噜唔噜半天没说成个句。洪大娘不由得越觉好笑,哪个保媒的不是快嘴滑舌?老罗头是个出了名儿的死心眼子人,竟然当上这个角儿,咋不叫人好笑呢! 说起老罗头的死心眼子,只提几件事儿就可见一斑了。土改那咱,动员他出来斗地主,问他阖大膘子剥没剥削他,该他多少?这罗贵平赶忙摆手说:“不该,不该,我还该他的呢:”后来见他三兄弟罗贵堂都参加了斗争会,这才蔫不悄地上个角落里蹲着,一句话也没说。分浮财时,谁都相中了圈大膘子家的那头带驹的踝马。罗面筛子心里想要,又说不出口,有人提出给罗贵平,他竟然怕要了烫手,当下让给了邢连成。回家后被罗面筛子骂了一宿,后来邢连成跟老罗家结了亲,这笔账才算还清,两只耳朵才算清净。罗贵平为人还是正派的,就是面糊点,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头,儿子当会计这些年,他就担心了这些年,生怕出点差错担当不起,生怕得罪人,连对三岁小孩儿也从没大声过。 洪大娘见老罗头半天没说出个子午卯酉,寻思他抹不开催问呢,便说: “他大爷,依我说,这事儿别太性急,亮子上县里还没回来,这咱双梅公事儿又多,等消停消停再提不好?” 老罗头正馒条斯理地卷着烟,一听这话,紧忙把烟装进烟口袋里,眉开眼笑地长吁了一口气说: 142 ==========第145页========== “你还没去提就好,往后算没这档子事,一风吹拉倒!”洪大娘惊疑地说: “你这是怪着我啦!要不我这就去老方家一趟,先把话递过去。” 老罗头脸通红,站起身紧着说: “说到哪去了!今儿来我正没法张口呢!万山他摊儿把人气坏啦!办出这脱落反账的事儿来!” “咋的啦?” “开头央我来提这门亲事,说的千乐意万情愿,催着撵着我一趙一趟来打问。昨儿听说亮子扔了街里工作不干,要回来开拖拉机,就嘀咕起来。” “回来开拖拉机是多好个事,队里现找还找不到这么个人儿呀!” “说是这么说,可他婶吃不透,说这是扔了铁饭碗捡个胶皮饭碗…” “哟,还有这么个说道呀!真有意思!”洪大娘不由得哈哈笑了。 老罗头又往下说了: “今儿个听说老支书没买上拖拉机,光买回一堆破烂,亮子连拖拉机也开不上…” 听说没买着拖拉机,洪大娘心里路噔一下,忙问:“听谁说没买着拖拉机?” “屯子里都知道啦,说是今儿个早起老支书挂电话来说的,还说买了一台破拖拉机,让去车拉回来。” 洪大娘“哦”了一声,那老罗头却还停留在自已的思绪里: 143 ==========第146页========== “他洪家婶儿,你说我老罗头多咱办过这号没眼子的事?叫我来打这退堂鼓,咋对得起老方家的人哪!”洪大娘心思却早到了别处,她象是自言自语:“为啥变卦了?”老罗头红着脸唔噜道:“说的是呀!” “走前他还说,清等他开着铁牛回来呢!…” 老罗头听出人家说的是机器,这才缀过劲儿来,他摇了摇头说: “我也正寻思呢,嗨,说真格的,我还真没寻思过这事儿呢!反正老支书从来办事心里都有准秤,他说咋办必是有办法呗!他洪家婶儿,你就放心吧。” 洪大娘点了点头,也宽解地说: “哎,我放心1你邢事儿也不当哈,也不用老犯嘀咕啦:”送走老罗头,洪大娘心里倒真有点踏实不下来。她看看窗外,阳光照得四处晶亮晶亮。洪大娘既担心天黑的早了,老洪他们的大车回来要摸黑,又觉着时间过得太慢,就象日头停在邢儿不肯挪窝一样,她是多么盼着有个准信儿啊: 洪大娘这种和老洪同呼吸、共命运的威情已是几十年如 一日了。说来也不奇怪,他们原本就是一根藤上的瓜,一个苦水缸里泡大的穷苦人嘛。 洪大娘也是扔下四十奔五十的人了。从小给地主家作针线活、待侯月子,家里还有个膳眼爹,搂柴、挑水、作饭、侍弄园子,劳力活,妇女活,里里外外都落到一个小闺女身上。$天,连条棉裤也穿不上,受冻受累,作下了病根。屯邻们都怜惜闺 144 ==========第147页========== 女,可她自己却从不哭涕抹泪,好象她心里盛得了天下最大的愁苦,直到解放后,才和老洪结亲。瞎眼老头不多久就去世了。洪长岭的两个兄弟也先后参军走了,一个在战争中牺性,一个随军南下,在南方转业成了家。这些年,老洪一门心思扑在革命事业上,没少遇着磕碛碰碰的事儿,洪大娘哪一天不在动心思,哪怕分担他肩上一星半点的重担也好哇:这回拖拉机没买成,整回来一台破车,修成修不成,都难免有人反对呀!…洪大娘瞅着那双还没作完的鞋,不禁想到,这大半辈子老洪走过来的道儿真不易呀!可比起早年来,再困难又算得了什么!这么一想,心里又宽畅了。 这时,门外响起双梅的声晋:“大嫂,支书还没回来?” 洪大娘把双梅迎进屋里,让在炕沿坐下,一边问道:“双梅,长岭这回真没买着机器?”双梅点了点头。 “说是买回一台破车?”“嗯哪1”“买那干啥?”“自己修拖拉机。”“自己修?”双梅点了点头。“咱们自己修能行?”双梅停了停,才说: “我估摸这事儿老洪跟亮子在县里准核计好了。”洪大娘寻思着点了点头,又问双梅: 145 ==========第148页========== “上边同意亮子留下了?”双梅高兴地告诉洪大娘:“县里批准亮子的请求啦!” 洪大娘向双梅说起方奶奶刚才为这事闹了场误会,说得双梅点头直乐。洪大娘笑道: “亮子这回留下来,还给自己搅黄了一门亲事呢!”接着又说起了老罗头保媒的事来,她说: “没听说过吧,这叫扔了铁饭碗捡个胶皮饭碗哪1”说得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三 洪长岭从县里没有买回拖拉机,而是从公社整回一台破车的消息,在大队长邢连成家里,也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头一个拍巴掌念阿弥陀佛的是老邢婆子。那阵子,女儿就象着了魔一样,成天拖拉机、红铁牛不离嘴儿,她连寻思都不乐意寻思,一个水灵灵的闺女去干那么个抹油呛泥的活,将来婆家都难找。这下好了,买拖拉机的事黄了,女儿喝的迷魂汤也该解性啦!是嘛,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志英,往后你还得顺着妈给你拴的磨道转哪! 可是事情有得就有失,女儿这两天嘴撅的都能挂住油瓶子,饭不吃,觉不睡,老邢婆子不免又有些心疼。这天一早,她特意给女儿擀了面条,还卧了两个鸡子儿,搁上葱花、香油,端到志英面前说: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来,快吃了这面。” 146 ==========第149页========== 志英把碗推得老远:“不吃就是不吃嘛!”老邢婆子又叹了口气: “你又不是支书又不是队长,还值当为那么个拖拉机愁成这样!” 志英待要发火,正好她爸从外边进来。不知啥时候邢连成把胡子也刹了,显得特别精神,听到老婆数叨志英的那句语,他哈哈笑道: “连我这队长也设没发愁哇!我早就算了这个卦,不行嘛!多亏我没上他们邪条船!” 志英忍不住顶他爸道: “你就知道不行啦?不是还整回一台旧车要自己修吗?”“胡扯!纯粹是花钱买堆废铁,给邢帮小生荒子摆弄着玩儿呗:” 志英气得嘟嚷了一句:“你真顽固!” 不料邢连成听了,倒更为得意地笑了: “我顽固,人家县委郭书记也顽固?郭书记跟我的看法分毫不差,谁对谁错,这个理儿算有人给评定了吧!” 老邢婆子给邢连成端来碗面条,满脸带笑地说: “你这人呀,蔫巴起来跟霜打了一样,来了精神头,比灌了 二两黄汤还欢” 可不是,邢连成忽然变得精神十足起来,他自己在心里说:总说我这不对,那不对,其实岂止我邢连成一个人这么主张,连县委书记也支持了我的主张,你还有什么话说?可见自 147 ==========第150页========== 己是正确的了,这是一。再说拖拉机没买成,可以腾出好大一笔钱来,有了钱办哈不好,留着它下崽儿?要不就让大伙多分几个!他甚至想不等洪长岭回来,就要修改分配方案。再和县里联系,把那个“规划”再捡起来。邢连成想到高兴处,不由得戚叹了一句: “老洪这人哪,太固执,都成机械化迷了,平常一个铜板他能攥出水来,偏就舍得住这上边搭线,闹不好迟早得叫‘鸡’鸽了眼!” 志英腾地从炕上跳下地来 “啥鸡鸽了眼?爸,我看你纯粹是看戏拆台,站在背阴地里说风凉话,这叫打击别人,抬高自己!” 女儿的话一点分寸也没有,当爸的有些架不住了,他脸上火辣辣的,吼了一声: “你个黄毛丫头知道哈!”志英妈也帮腔道: “英,少说两句,你眼里越来越没老人啦!” “那看作得对不对!”说着,一用辫子从家里冲了出去。志英这会儿的心里,真象一锅烧开了的水,翻腾得可不是滋味了。她打心里烦乎这个家,觉着没一个人理解她。大哥邢福虽说和她不一个妈,对她倒不错,可为人太软弱,捏啥是啥,不项事,二哥在兽医站,一天忙到晚,难得着面,更说不上儿句贴心话。爸是疼她的,可她实在不明白,大伙办机械化的心此火都热,为啥他偏拧着劲儿反对,弄得她在一伙青年人中抬不起头,她更怨妈落后脑瓜不开窍,没一件事娘俩能碰到一个点儿上。老罗家的人,没一个是她看得上眼的。 148 ==========第151页========== 说起志英和家里的矛盾,真正尖锐起来是打今年开始的。夏天,十九岁的志英在公社的中学毕业了,一心扑实回乡劳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可她妈却觉着屈了女儿。本来嘛,象她这么高文化的青年,全屯子也是数得着的呀!她对女儿说:“你给我歇着吧,咱家又不指望着你挣工分!”女儿没听她的话。秋天,县卫生院给各社、队代培接产的土医生,大队想叫志英去。志英心想,屯子里妇女生孩子,还得公杜卫生院来人,不赶趟时,只好找旧的收生婆,闹不好就误事,自己要学会了这本事,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吗?她有心要去。不料她妈听说这事儿,吓的都走不动道了,一个没出门子的闺女去干那个怎么行,硬把个好事搅黄啦!入冬以来,屯子里呛呛买拖拉机,志英又对开拖拉机入了迷。开始,家里还只当她说着玩儿,往后,眼见买拖拉机的事越来越有眉目,志英就象变了个人一样,出出进进嘴里都哼着歌子,有时睡到半夜还听她吵吵:“躲开,躲开,铁牛过来啦:”志英妈真犯开愁了,在老邢婆子看来,一切怀点子都出在谷雨的妹子桂芹身上。志英和桂芹成天混在一起,简直是秤不离陀、影不离身!要不是那丫头见天吵吵要开拖拉机,她家志英咋会变成这样?她把一肚子气都撒在桂芹身上,有时桂芹来找志英,她就撂脸子,气的桂芹都不登老邢家门了。其实,老邢婆子最气的还不是桂芹,而是谷雨。她嘴里多会儿不提谷雨,可心里骂谷雨此骂桂芹还多呢。 说实在的,撇开志英这孩子的中学文化和一朵花样的相貌不说,单是那一手巧活,就把屯里的姑娘们比过去了。她家有台缝纫机,哈式样农服,她拿过来比量比量就能做出来,有 149 ==========第152页========== 1 时,还独出心裁,这儿镶道边,那儿扎条缝,穿在身上比街里作的还好看。她还编得一手好毛线活,屯子里大姑娘小媳妇求她织围脖、手套的没衙流,志英是有求必应,屯子里上了年纪的妇女没有不夸这闺女的。这两年,找上门提亲事的都挤破门了,老邢婆子一处也没吐口,她就是相不中庄稼院的孩子。眼面前的人,数来数去,还就她娘家罗面筛子的老四万波使她动了心。这小伙正在县里念高中,罗面筛子说过,豁出要让他上大学,到那时,铁岭的庄稼院还能搁下金凤凰,还不得远走高飞呀!可是,偏偏邢连成不喜欢罗面筛子,说这人虚头滑脑,谁知能把孩子教成个啥样?老邢婆子也向志英试探过,刚露点缝儿,志英就把她妈顶到南墙上。老邢婆子见女儿不答应,就加紧作志英她爸的工作,要不咋费那么大心思撺掇着邢连成去吃那顿血肠呢!如今眼瞅着志英成天跟老辛家兄妹俩守在一起,老婆子打心眼里就不乐意,埋怨那个“穷山东棒子”把女儿的魂给勾走了,他咋能配得上她的志英啊! 志英可不跟她妈一个心思,她喜欢辛大爷的憨厚,喜欢辛大娘的热情,喜欢桂芹的泼辣,喜欢谷雨的耿直,总之,喜欢他们全家一心为公的思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从什么时侯开始,谷雨这小伙在她心里已被放在一个特殊位置了。当她想到谷雨跟爸不对劲时,心里就难受,特别是呛呛买拖拉机这事以来,谷雨一提她爸就来火,甚至对她都冷淡了。她,从威情到理智都是站在谷雨一边的,可自己是邢连成最疼爱的闺女,她是多么希望爸跟她想到一起来呀!·可是,她失望了,“叫‘鸡'鸽了眼!”一想这话就叫人来火儿,这话要是哪个不相干的人说的还好受点,她最亲的爸爸怎么竟说出这样的话 150 ==========第153页========== 呀!… 邢志英走完一条街,不由得有些迟疑了:从家里冲了出来,她该上哪儿去呢?大哥那儿是没法去了,大嫂领着孩子上娘家串门子还没回来,大哥这两天还是上妈这边来吃饭的多上桂芹家去吧,她倒不在乎妈和爸怎么说,却顾虑见了桂芹怎么办?能说自己跟家里赌气了?人问为了哈,怎么张嘴?方亮要没从部队回来,去岭东方婶家住几宿倒挺好。可现在就不合适了,就是亮子一两天不回来,不知情的人不定说出啥话来,隔着门缝看事,哪能那么丝丝入扣?真难啦,她走到街的尽头又拐了回来,看着脚尖馒慢走。碰着人问她上哪去?支支吾吾地也答对不上来。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最后她仍然往南拐到了老辛家。 别看桂芹挺聪明个姑娘,可也有粗心的时候。志英进来,她也没看人神色,一边吃饭一边说: “你来得正好,我打算撂下碗就找你去呢!” “不怕我妈给你撂脸子?”志英还沉在自己的情绪里。桂芹道: “是呀,我正琢磨是自个儿去,还是求个人?”桂芹转身向正在吃饭的哥哥,“你猜我想到了谁?”她哥瞅了妹子一眼,没来得及说话,妹子又抢着告诉志英了,“我打算上罗万山家,让他找你去,你妈就不会拦你啦,你说哩?”桂芹一气说个不停,志英只听着不吱声。倒是粗心的谷雨提醒他妹子: “你也不问问,人家吃饭了吗?”谷雨这才看着志英说,“不嫌俺家饭不好,就一块儿吃了走吧!” 谷雨一句平常话,志英心里竞跟触了电一样,热呼辣的, 151 ==========第154页========== 眼圈都红了。辛大娘早给她盛好一碗小米干饭,就象对自己的闺女一样,亲切地说: “孩子,出哈事啦?又跟家里生气了?快喝点热汤,吃饱了上铁工房去,立春他们今儿要安床子,正找人帮忙哩!”“安床子?” 桂芹说: “你忘了,就是立春的那个哑巴媳妇。这回,咱们得让它说话啦!有了床子,干啥不行,他们早就要动手干啦!” 桂芹妈说桂芹道: “这么大闺女啦,连话都不会说,不怕人笑话?”桂芹嘻嘻笑道: “咋的啦,我说啥了?” 志英这会儿也缓过劲来,她听出桂芹妈话里的意思,便抿嘴笑道: “大娘,好在只是一台机器,真要有那么一个人,你看她还能乐?” 桂芹这才回过味来,撂下饭碗就要胳肢志英,志英一边笑 一边求饶,辛大娘也向着“客人”。满天乌云,顿时消散。她们高高兴兴地把那黄橙橙、香喷喷的小米饭紧忙扒完,摆下碗筷,径直就上铁工房去了,在那里整忙了一宿。 却说那老邢婆子原本以为闺女撒会儿娇,在外面骝躂一圈就要回来的,没把它放在心上。倒是没料到,兴兴头头的邢连成出去了一头午,回来艾变了脸。原来他也打了个电话到县里,跟洪长岭在电话里父犟犟起来。他说既然拖拉机买不成,那台旧车用不了那么多钱,提要修改分配方案。洪长岭 152 ==========第155页========== 却认为,今年社员收入已经提高,不能再多分,积攒下这笔钱今年不买明年买,不能分光吃净。又说这是件大事,等他回来后再商量。邢连成本来在支委会上思想就没通,这会儿知道郭书记没批准买拖拉机,气又粗了。他觉得洪长岭固执得简直盐酱不进,一条胡同走到黑,到时候你掉井不怕挂下巴,别人可陪帮不起!邢连成撂下电话就往家走,路上週见罗面筛子,那罗面筛子又给他煽了一阵风。邢连成回到家里,老邢婆子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志英的事,他就收拾了牙刷、毛巾冲出门,说是要跟队里上县的大车进城找郭书记去。老邢婆子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心烦意乱起来,特别是等了女儿一下响,天黑了,没回来夜深了,还没回来;一直守到天亮,也没见女儿的影子,这可急坏了老邢婆子。难道女儿真的守在桂芹家了?人家那儿还有个没成家的大小伙呢,要传出什么活来脸往哪搁?她想上老辛家去找女儿,可又想,老辛家来铁岭这些年,从没上人家里串过门,人家闺女来自己家一趟两趙,还给人脸子看,这回上赶着到人家门上去,叫人堵儿句可下不了坎儿。但不去又咋办?老邢婆子只好把心一横,老脸一抹,用个大手绢包上儿团红绒线,朝屯南那趟移民户的草房走来。 欢迎老邢婆子的是条大黑狗,那狗象见了外乡人一样,老远就汪汪起来,露出老大一排獠牙。老邢婆子吓得都不敢往前走了,她打柴禾垛里抽了根秫秸在手上,一边骂:“瞎眼狗,看不揍死你:”一边喊:“屋里有人吗?快出来看狗呀!”桂芹妈从屋里出来了,她两手糊着苞米面,乐乐呵呵地问道:“谁呀?”一看是老邢婆,脸上就冷了。她冲着大黑狗踢了 一脚说:“瞎眼了,谁都咬,”大黑狗这才摇晃着尾巴进了窝。 153 ==========第156页========== E 说起老辛家和老邢家的关系来,还真有点儿复杂呢!老辛大嫂就是这么个火辣辣的性子,赞服谁了,不满意谁了,她不光记在心上,还摆在脸上,搁在嘴上。打她来铁岭这些年,她就没少念叨两个人:个是洪长岭,一个是邢连成,念记洪长岭的好处,叨咕邢连成的不是。尽管谷雨和志英的关系越来越近乎,尽管她也喜爱志英这孩子,可十年前结下的那个疙痞却并没松扣儿。 老辛头一家四口,是合作化前打山东搬到铁岭西屯来的。那时,洪长岭在东屯领导着一个“穷”社,现在的大队长邢连成在西屯领导一个“富”社。西屯的那些富裕户,哪里看得上老辛头这样家底薄、劳力弱的户,把他们关在社外。邢连成的大男子罗贵堂当着老辛头面说:“龙找龙,熊找熊嘛!岭东洪长岭也在办社,你上东屯帮他们拉大犁去吧!”老辛头嘿嘿一笑道,“瞧你美滋滋的,谁是龙,谁是熊,还是尿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一九五六年,东西两个屯的初级社合并成一个高级社,要求入社的挤破了门。社里通宵通宵地开会,争论是否扩大一些穷户入社问题,争得房梁都抬起来了。老辛头一家就是这时认识洪长岭的。隆冬深夜,老辛头穿着他那破羊皮袄,双手笼在袖筒里,跺着脚,站在社委会的房檐下,听着屋子里的争论。洪长岭响亮的声音就象个小锤,一下一下敲在人们心上:“大伙寻思寻思吧,象老辛头那样刚从关里来的移民户,把他关在门外,籽种、性畜…哈哈没有,新开几垧荒地,多咱能翻过身来?要赶上个三灾两病,不叉得卖房卖地?咱们都是阶级兄弟,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疼!合作化是毛主席指给咱们贫下中农的光明大道,群众要求进步,咱们还能挡道吗?” 154 ==========第157页========== 费了好大劲,总算说服一些人,把老辛头这样积极要求入 号 社的户扩进来。 并社的头一年,社里家底薄,有些个富裕户悄梢把谷草卖了,性口缺草缺料。老辛头是赶车把式,会调理牲口,一入社就给集体喂马。那天他去社员家起料,头一户就碰上罗贵堂。郡老罗头正在当院和他妹子老邢婆说话,听老辛头说起料,他把两手往袖筒里一笼,哼哼着鼻子说:“马都牵去了,谁还有料?”那老邢婆连正眼也不看老辛头,撇撇嘴道:“赘着这些个穷包袱,还有个直腰的?喂马?来年人都清等着扎脖子啦!”老辛头也不气不恼,反倒笑模悠悠地冲他们说:“那么邪虎?怨不得今儿个下雨,还是你们姓罗的拆了台,天塌下来啦!”说着转身回家,也没跟老伴核计,就把自己家仅有的两袋子小米扛走了一袋。后来还是老洪发现了问题,把老罗头批评了一顿,并帮着把料起出来,又把老辛头扛到社里的那袋小米扛回家来。那辛大嫂等老洪走出门,就冲着老辛头热呼啦地说:“往后宁可饿点累点,也得争口气把社办好哇!” 一晃十来年过去了,这段往事,一提起来,老辛大嫂就说:“这档子事,我说还要怨邢大队长。俺们移民户刚到这儿,这屯不是没办社,谷雨他爸一趙一翅找他,他是主任,又在党,可他头一个就没应承。就是嫌俺穷,要是早入社两年,并社那咱,也不能那么困难呀!”还使老辛大嫂窝火的是,直到现在,那老邢婆也还是没把老辛家放在眼里,认为谷雨般配不上她家志英,伤了她的自尊心。要不是年青人自己情愿,要不是志英这孩子招人喜爱,她早就出来干涉了。这会儿,见到老邢婆,明摆着是来找志英的,她却装着不知道一样,把狗招▣窝, 155 ==========第158页========== 3 便要关门回屋,老邢婆子又开了腔: “那不是桂芹妈?我上你家串门来啦!”“哦,上俺们家?有哈事?” 老邢婆心里骂道:“这死老婆子,连点热呼气都没有!”可既到屋格下,怎好不低头哇!她讪不搭地说: “这么大冷天,让我先进屋吧!”她担心那黑狗再蹿出来,便绕着道进了门。她心里很窝火,全屯子人谁也没有这么怠慢过自己呀!可话说得还象是挺亲热: “多咱就想看看你们,你们家桂芹跟我们那丫头好的都跟亲姐儿俩一样啊:” 桂芹妈一边继续往锅里贴苞米面饼子,一边说:“哟,俺家那个傻丫头,给你们家的提鞋也不配:”“你说哪儿去啦!哎,怎么这会儿她不在家?”“可不,场院活利索了,还不知疯哪去啦。” “是吗?我来正要央她给我们志英织个围脖,听说她织的比买的都强呢!”说着,竟把拎在手里的小包解开,露出几团鲜红的绒线来。 桂芹妈管了那绒线一眼,说: “哟,全屯子谁不知道志英的手巧,这活她吹口气儿就织了,还用你来找桂芹?” 老邢婆子脸上讪的不行,可既然来了,也就豁出来了。她支支吾吾调过话茬: “好些日子没见桂芹这孩子,也不上我们家串门,怪想的慌。这会儿上哪去了呢?” “这孩子不识抬举,也不去看你。俺们老的也管不着她 156 E ==========第159页========== 们,其实,如今孩子们也挺知理儿,用不着紧在后边跟着她们:” 听话听声,听鼓听膏,这哪是说她们桂芹,明明说的是自己呀!老邢婆子觉着脸在发烧了。她是从不示弱的,无理也犟三分,这会抓住理就更不能让了,她趁势反攻道: “也不能这么说,该管的还得管,由她野还行!这可不比别的,十八、九的大姑娘,叫人背后闲嗑牙,作爹妈的脸往哪儿搁呀!” “嘿,身正不怕影歪,闺女行得正,坐得稳,怕谁闲嗑牙!”老邢婆的嘴又给堵住了,她的脸火辣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不由得又骂了起来:“这个死老婆子!我老邢家求着你啦?!”她把那绒线包怎么解开又怎么系上,站起身,拍拍屁股说: “你家桂芹忙,我就不求她啦,有功夫上我们家串门吧!”“哪有功夫串门,一会还要给她们送响午饭哩!”老邢婆刚迈步的脚又站住了: “队里这几天没活儿了,你还给谁送饭?”挂芹妈尽意儿不把话说清,笑道: “谁知道哇,俺成天围着锅台转,哪知道队里有活没活,叫给整饭,就不能让政子们空着肚子呗!” 看来这死老婆子啥都知道,就是不给你说呀!老邢婆后悔自己不该来讨这没趣,哈没捞着,只好气冲冲地颠出了老辛家门。一肚子火没处出,心里恨着女儿“你再往人家屋里跑,看我不砸断你的腿!” 桂芹妈送走了老邢婆子,笑嘻嘻地挎了一大筐热气腾腾、 157 ==========第160页========== 烙得焦黄的苞米面饼子,锁上外屋门,上铁匠炉去给那些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青年人送饭啦! 更 洪长岭从县里没有买回拖拉机,而是买▣一台破车的消息,连那个受管制的富农分子王秤钩也知道了。这家伙,大白天里也象个鬼魂似以的,常常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出现。这天,罗万山派七队大车出两天公差。七队队长邢福,站在队部当院向会计罗万山抱怨:“这回出车又派到了七队头上,一年到头这闲扯淡的事没完没了。”罗万山一门儿解释:“七队人多队大,父守在大队跟前,多摊点公差拉倒吧!”这一切,都是在队部当院发生的,谁也没觉出马圈外王秤钩子竖着耳朵在听,他把手支在耳扇上,一个字都不让它跑掉。他还觉着不详细,上井台转一圈,供销社门口骝躂一趟,不用打听,哈新闻都到手了。甚至还有这样的出奇事儿,说是洪长岭叫县委书记卷了帘子,还说什么邢连成和洪长岭在电话里闹翻了…这些“新闻”,他嚼出了滋味,把它吞进了肚里,拿他心里那杆黑秤一钩,就称出分量来了。这天,他把自己关进他的那间破草房,躺在他那好久也暖和不过来的被窝里,牙齿咬得嘎嘎响,正在那里盘算,如何对付他认为那些只配过牛马生活的泥腿杆呢!他恨这草房,恨这屯子,连这丰收的年景他也恨!可不是,这两年学大寨,连年获得大丰收,那么多的粮食,却不是他王秤钩的,他能不恨?他简直恨透了世上一切他看到的和威觉到的东西呀1 158 ==========第161页========== 对王秤钩说来,这二十年里,简直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恶梦啊!日本鬼子倒台,閣大膘子被枪崩,不用说够惊心动魄的了。斗争大会上,民兵队长方立柱领着民兵揪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拎到閥大膘子旁边低头站着,吓得尿了一裤兜子。当宣判枪毙閣大膘子,人们把那条死狗拽下台,拉到开阔地崩了以后,他还在云里雾里,吓得人事不知。人们告诉他,共产党有政策,虽说他为閻大膘子和日本鬼作了不少恶,但还给他出路,让他劳动改造,重新作人,他这才定了定心。可不久,当他发现自已变得一无所有,过去那花红酒绿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的时侯,当他发觉过去那些“侍侯”他的泥腿杆子如今竟是那么喜笑颜开、威风凛凛的时侯,他那种对共产党、对贫下中农的刻骨仇恨,那种幻想变天的反革命本能,又促使他蠢蠢欲动起来。那年阁大膘子的儿子閥黑脸拉上了系族军四处活动时,他莞梢悄地和他邢“少东家”挂上了钩。在早,因为閻黑脸 一直在城里混事,对铁岭不熟悉,王秤钩给他提供了不少情况,民兵队长方立柱的被杀害,就是他黑夜给閻黑脸去报信、带路的。这件事,铁岭没有人知道,因此一直瞒了下来。没几天,黑旗军被打垮后,一天晚上,閭黑脸突然敲开他家的门,说是国民党正式委任他为黑旗军的少将师长,暂时分散隐蔽,以便将来集结力量。这小子把他家一匣子地契、账本,还有几条 三八大盖枪,都寄放在王秤钩这里,连夜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给王秤钩子留了一线希望,也留下了一块心病。他梢梢地把这些东西埋了起来,有几夜惊得睡不着觉,一寻思那堆东西,就跟枪崩閻大膘子的那种威觉连在了一起。在肃反运动中,他惊得吃不下,坐不住,反复寻思,终于把枪交出来,其 159 ==========第162页========== 实已经锈得拉不开栓,连枪筒也锈起了蜂窝眼。他哭涕抹泪地又编出一套话来,说什么自己罪该万死,这枪本是光复前閻大膘子搁在他家的,光复和土改邢会儿,他对政府的政策还不理解,怕怀疑他跟环人打联联,没敢交出来。就这样,在这次运动中他又滑过去了。一九六二年,蒋介石叫嚣要“反攻大陆”的时侯,王秤钩和王凤仙表面上装得象没事人一样,暗地里却高兴得包了一顿饺子,以示庆贺,有几天竟高兴得从阴森的草房里传出了老鬼嘎嘎的笑声。 以后戚到形势变了,脑袋发胀的王秤钩和内心窃窃高兴的王凤仙才又都安静下来。只是有一天,洪长岭突然把他叫住问道: “蒋该死作梦,要窜犯大陆,你怎么想的?是不是以为又要变天了?那些个黑旗军、白旗军又要打回来了?” 王秤钩吓出一身冷汗,黄眼珠子一转,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老支书,我一向可是奉公守法呀!你看老閻家的儿支破枪我都主动交出来了,我还有啥想的?解放都快二十年啦,就是榆木疙瘩也扦缝了,你还不知道我呀!” “知道你,我可太知道你了!告诉你,你放老实点,你那‘饺子’里包的哈馅我都知道!” 洪长岭走得不见影了,王秤钩还死格钉钉地呆在那里,他心里真是文恨又怕呀!这个当年的长工,对圈大膘子的管账先生太知根底了,他两只眼一瞪,简直就把人全看透了。 这个比孤狸还狡猾的老东西是很会识风向的,在屯子里,他最怕洪长岭、老铁匠他们自不用说,就是对韩双梅,也不 160 ==========第163页========== 敢当作一般妇女看待。头几天听说老方家当兵的儿子回家了,他惊得两晚上没合眼。当年的民兵队长方立柱怎么死的,他心里清楚,因此,只要一提和閻大膘子、黑旗军之类沾边的事,王秤钩就心惊。特别是方亮要回屯里来扎根,就象在这老鬼心里揳了颗钉子一样,使他稳不住神。对于那些年青人,他从来就是躲三分。他们多数虽说不摸根底,但自己是个明牌货,你再装得老实,也总有撒汤漏水的时侯,让他们批斗起来实在不是滋味儿,真使他恨得牙痒痒呢!遇上这种时候,王秤钩就回到草屋里,央求他女儿王凤仙,打回二两白酒,拉上窗帘,关上灯,半截身子捂在被赏里,就着咸荣疙瘩,让那二两白酒把他带到那阴谋变天的罪恶幻想里。这些年来,每天都在琢磨别人的王秤钩,发现共产党员邢连成,竟有点不象土改当年那样威风逼人了。记得洪长岭突然向他问话的那回,他心里不托底儿,就跑去找邢连成:“邢支书,我义来找你了。”其实老家伙明知邢连成早就不是支部书记了,但他偏这么称呼。邢连成虽觉着扎耳,可也没说出哈来,只说:“找我什么事?以后你有事找洪支书汇报去,他管你们。”“哦,哦,是,是。”但他赖在那儿不挪窝。“去吧!” “邢支书,我觉着还得来找你汇汇报。洪支书给我训过话了。” “那就行了呗!” “我这人,就是化成灰,邢支书也清楚我。我有过罪,我该死,我对不起你!”他鼻子直抽巴,看来想挤出一两滴眼泪,不过,大概他的泪腺发育得不好,那眼泪最终并没挤出来。 161 ==========第164页========== “党不是对你挺宽大吗?”“我知情,我威恩!” “绕了半天,你到底啥事要找我?我忙着呢!” “是,是,我懂,我懂:我今儿找你主要是汇报一下我的思想。”他翻着眼皮瞅了邢连成一眼,见没有反威,就接着说,“洪支书昨天问我,蒋介石梦想窜犯大陆,问我昨想的?我怕自个儿老糊涂了,寻思了一宿,就是想不起哈来,我的罪过我都交待了,屯子里乡亲们都跟我划清界限,见面连个话都说不上,那天,见着老方家的…哦,韩…韩主任…” 邢连成不耐烦了: “就这事?拉倒吧,住后老老实实干活,谁老翻你那些陈年旧账?你自己不要没事找事就行了!” 王秤钩的目的达到了,心里有底儿了,共产党员邢连成确实没拿这当回事呢!看来邢连成说的虽还全是官话,可品起来简直还有点热呼啦的呢!要能找上这么个靠山,岂不安全得多,有用得多,硬棒得多! 可是越往后,老家伙也越品出这个显赫一时的邢连成凳不是洪长岭的对手。早年,老家伙只要听到他们干部或是共产党员之间顶牛他就高兴,反正你们都姓共,管谁输赢,就恨天不能塌下来。可这会儿,他却越来越有偏向了。就拿这回大队买拖拉机这事说吧,他就明里、暗里向着邢连成,往洪长岭那边使劲儿,设着法儿通过种种途径把邢连成的火儿煽起来。听说邢连成在会上挨了“斗争”,他也替邢连成抱屈。现在,拖拉机没有买成,竟出了个青天大老爷郭书记,给邢连成他们撑了腰,把这个老鬼乐得走道都蹦起来啦!这会儿,他缩 162 ==========第165页========== 在被筒里,仰着邢青筋鼓鼓得象爬满蛐蛇样的脖子,闭着两只肿泡眼自我陶醉了好一阵,就象绿头蝇一样,正在寻找那使他能够下蛆的缝隙呢!他喊了声,“凤仙” 那个也快四十的蓬头乱发女人王凤仙,是王秤钩老婆改嫁到他家时带来的。她从十五、六岁起就经常让王秤钩带进县城,混在日本宪兵、黑狗子警察堆儿里,閥家几辈儿都跟她有过“交情”,是个远近有名的“狐仙”。日本鬼子垮台,閻黑脸跑了,王凤仙才不得不回到屯子里待下来。土改运动中,研究她的问题时,认为基本上够坏分子了,但可不戴坏分子帽子,也就将她放过去了。这个家伙因为名声太臭,一直没有再嫁人。但她又不正经劳动,街里有儿门亲戚,实在混不下去时,她就把老家伙一人搬在家里,上街里去混儿天。屯子里正派人谁见着都躲她几分,只有象胡乱搅这种二流子,才和她勾勾搭搭鬼混呢! 这会儿,王凤仙正盘腿坐在炕梢上,右手两个指头夹着颗自卷的粗叶子烟,两眼瞅着天棚,八成又是在回想当年和邪帮黑狗子花天酒地的日子,还在盼着她那姘夫閻黑脸有朝一日能卷土重来吧!老家伙睁开眼叫了她一声,她瞅了王秤钩一眼,撇了撇嘴没吱声。 老家伙睁了睁眼,父嚷:“听见没有?”“干啥?” “拿来呀!” “哈呀?” 163 ==========第166页========== 老家伙用手在他干瘪的嘴唇上比划了一下,那女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没了!” 老家伙瞪大两眼探身向前问道: “昨儿个我清清楚楚记着还剩挺厚个酒底子,哪儿去了?”“就兴你喝,不让人喝?1” “你…这叉不是啥好玩意儿,你…” “我咋的,我不能喝了?我自己挣的,我靠你养活了?谁也管不着我!” 这一阵连珠炮把那老家伙轰的一楞一楞的,半天才陪着笑脸: “好凤仙,你别嫌弃你爹,关公还有走麦城,秦琼还有卖马的时候呢,你寻思你爹就等着当棺材瓢子?不,我这心还没死,只要我还有口气,就得给他们和弄个底儿朝上,叫他们不得安宁!凤仙,你爹今儿高兴…”他用那鸡爪似的黑瘦爪子,从棉衣兜里抓出了一把揉碎了的票子,用舌头舔着手指,把一张张票子铺在炕上,用手掌一张一张地抹平,吡了呲那漆黑的豁牙洞,盯着王凤仙: “拿去呀,你爹有钱…你爹自己…” 王凤仙又瞪了老家伙一眼,象怕烧着一样,一下子从炕席上把钱抓过来,揣上个小酒瓶,出门打酒去了。 老黑鬼象瘫了一样,顺着炕躺进被筒。灶上作过饭,炕还有点儿暖气。老家伙这几年常这样,在他紧张、害怕或是兴奋之后,就显得精疲力尽,简直到了半休克状态。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妖精女人,一阵风似地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来,象推麻袋一 164 ==========第167页========== 样把那干巴老头摇醒,趴在他耳朵跟前,曜曜曜地说了句什么,老家伙象弹簧似的蹦地坐了起来,急忙问:“你说什么?1大声点,我听不真!” “洪长岭回来了!大车上拉着一大堆物件。” “哦,这么说,那台车破的都启不动了,已经给它大开膛啦!还有啥?” “邢连成走了!”“上哪去了?” “说是上县告状去了!”“他俩碰头没有?” “一个朝东,一个往西,八成没碰上!”“好,这下有好戏唱了。你买的酒呢?” 165 ==========第168页========== 第六章 旧的日历牌翻完了最后一页,换成一本新的。头一页上,红字配着表示庆贺的带红灯的天安门城楼,非常醒目地标出: 一九六六年元日。 每逢一年一度去旧迎新的时候,不管是什么人,总有一些他们自己独特的威受吧!有人总结他们的头一年,有人回顾他们的一生,有人站得高,看得远,胸怀四海波澜,眼观五洲风云。可是,谁能料到一九六六年在我国的历史上,有着多么深刻、巨大的意义啊!人们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航向,把我国社会主义革命推向了一个新的航程。 我们祖国北疆的这个小小的农村里,也正以它自己的独持形式,循着这个伟大的航向破浪前进啊! 元旦这天,又是个响晴天,太阳照在人们身上暖洋洋的。铁岭大队的贫下中农们,全都聚集到岭西屯的学校里。学校那间最大的教室被挤得满满登登,大火炉烧得红旺旺的,加上一人一个烟闵,满屋子烟雾,热气腾腾。小嘎子们兜里揣得鼓鼓囊養的,不是葵花子儿,就是倭瓜子儿、西瓜子儿,或是苞米花儿,三三两两边嗑着嚼着,边满屋子窜。中年妇女们团团围在 166 ==========第169页========== 火炉跟前,另一伙聚在黑板下边的一角里,她们除了谈论棉袄的花色、鞋子的式样外,谈得最多的是大人孩子攒了多少粪肥啦,上哪我肥源啦,大雪地里搞高温沤肥能不能行啦…要知道,在这个冬季积肥高潮中,妇女也是一支重要力量啊! 男人们也很自然地聚成堆儿,几杆烟袋往起一楼,就自动形成了几个小组。小麦畦田化好,还是大罐撒播好?已经动土的几眼井见水了没有?来年各个队都搞多少水浇地?…看来他们是正在参加打井战斗的,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小青年们可就活跃了,有些小伙子嫌屋里拥挤,干脆抬条木方子,坐到太阳地里。但坐不住两分钟,就你追我撵地打闹起来,此起学校的那帮小嘎,老实不了多少。青年妇女们也从屋里跑出来,填补那些正在打闹的小伙子们的空位。开始是一个两个,后来队伍逐渐扩大,干脆把小伙子们抬来的木方全部占领。剩下几个不爱活动的,架不住姑娘们的巧嘴利舌,只好败下阵去,把自动放弃阵地的伙伴们召唤来,先是嘻嘻哈哈地谈判,后来就嚷成一片,笑作一团,好不热闹。 几个上年纪的老头,背靠着墙蹲在那里吸烟,一个劲儿地喷嘴:“这些年青人哪,咱们在早哪象这个样儿?…” 青年人听着,顶撞老头道: “啥样儿啦?眼气了吧,把你邪山羊胡子割了,再长一茬青的咋样?” 老头故意撅起胡子训斥小青年: “把你们美的都上天了,连个国法家规都没有啦!”其实,老头们心里何尝不眼气小青年们?一个个都是喝蜜水长大,年青力壮,有文化,关心政治,会劳动。别看他们打打闹闹,听 167 ==========第170页========== 听人家议论起国家大事、世界大事来,可是有根有梢呢!越南揍下多少美国飞机啦,哪儿造的多少万吨火轮下海啦,哪儿的哑巴孩子被解放军治的能唱歌儿啦。谈得最热烈的还是:关于批判和讨论《海瑞罢宜》的问题,连老头们也被吸引过去了。有的老头,在早年听说书人说过“海青天”这个人,便插开了言,于是,又展开一场热烈的争论,海瑞到底是个什么人?有的人拿这个死人编成戏,把他捧上了天,想要干什么?这么一议论,人越聚越多,打破了男女界限,老少界限,队删界限,成了屋里屋外一个注目的中心。他们从国际国内大事,一直谈到屯子里眼前的事儿:“老支书召开这个会,是要掀起‘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吧!”“往年都是傍春节开这个会,今年才关上场院门就开了!”“今年是提早过年了!”提到拖拉机,有人关心地打听:“你瞅见大车了吗?说是他们在公社就把那台车拆开了,还能不能修好?”“大队长昨早不走,晚不走,偏赶这节骨眼上进城?”“说是亮子上公社去了,咋没一起回来?”…人们在太阳地里谈得那么热闹,好象忘了现在还是数九寒天呢 连罗贵堂、胡楞桥、王凤仙这些人,也都先后来到会场等着开会。王凤仙自个儿待在一个角落里,从腰里掏出个鞋底儿装模作样地纳起来,惹得一帮妇女笑得合不上嘴:“王秤钩子要转运了,能穿上他女儿做的鞋啦!”… 正在会场上张罗的韩双梅,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和支委徐国河商量了几句,就大声招呼外边的人尽量往屋子里挤。人们陆续地挤进来了,各人找了个适当位置安顿下来,有坐在凳上的,有坐在课桌上的,没有捞到座位的人,干脆挨墙站着,一时里三层外三层地挤了个风雨不透。双梅在人堆里寻找着, 168 ==========第171页========== 好容易找到了正在和一伙人说笑的洪长岭,这才宣布开会。 老支书洪长岭来到一张课桌跟前。他今天整整齐齐地穿着邢件半截青布羊皮袄,把手里的烟斗就着讲桌敲灭了,见会场逐渐安定下来,便用他那平常在场院里、地头上跟人们唠家常的口气说: “今儿个人来的不少哇,看来这小屋越来越盛不开了。今年给中学添盖房子,我看在两个大教室中间安上活动间壁,开会、看电影时把间壁御下来,就是个顶好的会场啦!我这样说话外边听得着吗?” “听着啦!”已经平静的会场,又活跃起来。洪长岭点着他的烟斗,抽了两口,等会场稍稍平静了一些,才父笑着说: “一说看电影,大伙就来劲儿了!可昨天我回来,看了看你们动手的几眼井,劲儿可不足哇!四队的打到两三丈不见水,听说你们就要撂家什,有这回事儿吗?” “我们那井打在石头堆儿里了,光冒烟儿不出水儿,怕白搭工啊!”四队的一个楞头青小伙冒了一炮。 “就这么学大赛呀!你们瞅没胺着二线妇女,她们这一秋扒了一百多铺炕积肥,作得好,有干劲。妇女半拉天,她们当得起这句话,你们得向她们学习呀!” 妇女们高兴地咯咯笑着,到会的“老爷儿们”不象原来那么趾高气扬了。洪长岭接着说: “四队那眼井的位置正经不错,打出来,下边好儿十垧地都能受益。不能怕麻烦,世界上哪有不麻烦就办成的事。依我说,就是打它二十丈,也非得叫它冒水不结!”洪长岭眼晴瞅着刚才说话的小伙问道:“能不能有这个劲头?” 169 ==========第172页========== 小伙子红着脸,憋了半天,说道: “明白了,老支书,我们就是头拱地,也要叫它冒水!”洪长岭笑了: “对啦,就得有这股子干劲才行!”停了停,又说:“要说没干劲是屈了大伙,没干劲咱们粮食能从亩产七、八十斤干到四百斤?咱们能拉上儿十里的电线、整上那么些机器?可要说干劲够了,我看不能说这个话,跟大裹此,就差远了。老辛头,老辛头来了吗?”洪长岭眼光在人群里寻找着,别看老辛头挺能逗乐子,现在,老支书当着这么多人叫他,他倒不知咋的好了,还是他旁边一个小伙帮着大声回答了一句:“在这儿呢!”洪长岭笑问道: “忘没忘了上小围子放牧那咱,大雪地里啃凉饼子,觉着有滋有味儿;这会叫你啃凉饼子还能不能乐意呀?” 老支书提的是并社那年。那会儿,对铁岭来说,正是艰苦创业的年代啊!性口缺草缺料,大年初一,洪长岭和老辛头赶着性口,一径到内蒙地界叫小围子的地方去放牧,在冰天尊地里搭窝棚、找泉眼,可真艰苦啊!就是那年,老辛头脸上都冻起了一溜溜水泡。他不禁摸着脸,威慨地说: “可不,老支书,这咱是变得娇气啦!”他说话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有人嗤嗤笑了。 洪长岭接着说: “生活一步步提高,这是应该的。可生活提高了,人不能变懒,咱们是按照毛主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教导干到这个份儿上的,哈时候也不能扔了它呀!你们说说,咱们到底有没有生产到顶的思想?” 170 ==========第173页========== “昨没有?有人吵吵四百斤够意思了,啥够意思,不就是到顶了吗?” “还有人说,老支书要能买回瓶拉机,有了红铁牛,种地不发愁,出工就可以等日头啦!” 你一言,我一语,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洪长岭摆手叫一个 一个说,等大伙说的差不多了,他才又把话说下去: “大伙说的好哇,看起来是咱们脑瓜里有了个‘满’字啊!毛主席说:‘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这个中国,可是包括咱们铁岭大队在内呀!咱们要是不往前干,把老本吃光了,不光是落后,还得倒退,还谈得上什么对于人类作较大的贡献!” “对呀!”会场上不少人应和起来。屋子里显得更热了,洪长岭把他的羊皮袄也脱了,光穿个小棉袄。他挥着胳膊说:“大伙把劲头鼓起来,象大寨那样咱们大干它一场怎么样?有没有这个决心?” “有!”会场上响起一片喊声。“我看还不够劲儿:” “有!”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象阵阵春雷滚动。洪长岭满意地点着头说:“好1这还真象有股子劲儿!” 接着,洪长岭把上次支委会上的决议逐项宣布,征求大伙意见。最后也是人们最关心的一项,就是买拖拉机的问题。洪长岭刚开了个头,说是这回到县里没买回拖拉机,只整来一台报废的机车,下边就嗡嗡开了。有不知情的直襞:“怎么回事?”知道点影儿的也问:“到底因为啥?”还有人问:“真是邢个 171 ==========第174页========== 什么郭书记不批给咱吗?” 洪长岭站起身,挥动两手让大伙安静下来: “大伙先别问这些,我先问你们:根据铁岭大队的条件,咱们要自己置办拖拉机,这个事作得对不对?”“对!” “自已买拖拉机有哈不对?” “自力更生,不当伸手派,毛主席教咱这么干的,错不了!”听到这些斩钉截铁的回答,洪长岭觉着心里热呼啦的。他把帽子也拿下来放在课桌上,好容易才让大伙静下来: “好哇,大伙说到我心里去啦!‘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这是毛主席给指的道,咱们是走定了!有条件咱就上,没设条件就创造条件上!这几年咱们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下来,就是为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事实已经证明,咱们干得对。这回瓶拉机没买到,大伙不要泄气,总有一天要让咱铁岭全部士地使上拖拉机…” 洪长岭的话还没完,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掌声过去,洪长岭看了看韩双梅和徐国河,接着说: “我和支委们核计了一下,咱们原来准备买机车的钱,这回买这台废车只用了一部分,剩下来的怎么处理,我们认为还得坚决把这笔钱存下来,不许挪作别的用场。这是一件事,大伙同不同意?”“同意!” “赞成!” “好钢使在刀刃上,还是办拖拉机要紧:” 洪长岭不得不再一次摆手让大伙平静下来,才又接着说: 172 ==========第175页========== “第二件事,这回公社匀给咱们一台废车,我们又在别的地方凑了些废旧器材,弄回这些东西干哈?是想着自已把这台车修好,让它活过来,再为建设社会主义出力。这件事是在县里定下来的,没来得及跟大伙商量。咱们自已来修这么大个机器,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我想,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修成以后,对发展生产可以起很大作用,这是一面;再说,通过修理这台机器,可以发扬咱们铁龄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可以摸出摆弄拖拉机的经验,培养咱们自已的技术队伍,为进一步办机械化创造条件。有人说我们农民是大老粗,不光买不起拖拉机,也使不好,管不了。我们能不能长贫下中农的志气,给这样人一个响亮的回答:我们买得起!也管得了!使得好!同志们,我这个想法对不对呀?” 欢呼声、掌声代替了回答。过了会儿,洪长岭又说:“这是个新事儿,我估计不会没有不同的意见,有啥意见可以提出来大伙讨论。” 这时,胡乱搅从人丛里站出来。他拉个作大报告的架势,把话说得尽量从容不迫。他举起了三个指头说: “洪支书刚才说了,有不同意见可以讨论,我有三个问题,能不能在会上提?” 出了名儿的胡乱搅,他能端出什么上得了台盘的玩艺:人们都哄哄起来。洪长岭向大伙摆手说: “让他说,让他说!” 胡乱搅先是叫大伙哄哄的吃不住劲,脖子一扬,拉出要干仗的架子,见老洪帮他压住场,又不免有些得意。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卷夹在指头缝里,故意慢声慢气地说: 173 ==========第176页========== “第一个问题,洪支书刚才自己也说了,咱们要买拖拉机,县里没批准。这下子又整来台破车自己修,这不是对抗上级吗?” 跟滚油里扔了把盐一样,会场马上炸了锅。洪长岭摆着手,让胡乱搅继续说下去: “第二,今天开这么个重要的会,为啥大队长邢连成不到场?听说邢大队长有不同的意见,能不能叫我们知道是咋回事儿?” 胡乱搅的三板斧已经砍了两板斧,又卖了个关子,扑通一声坐了下来,扫了一眼坐在远处的王凤仙,碰到对方满意的眼神,他更神气起来。有人问:“你不是有三个问题吗?”胡乱搅得意地吡了吡他那嘴大黄牙说:“先回答这两个吧!” 人们七嘴八舌地向胡乱搅放开了连珠炮: “啥叫对抗上级?毛主席领导着我们,毛主席教咱这么干的,这对抗谁了?” “干革命,还要谁批准?” “咱们上小围子放牧那艰苦奋斗的年月,拿烧柴当牲口饲料,都经谁批准啦?” 洪长岭等大伙静下来以后,本来是站起来了的,现在又坐了下来,接过了一位同志递给他的一碗开水。他从容地喝了两口,用平常讲话的声调说: “同志们刚才说得好,咱们办机械化,是按服毛主席教导干革命,是毛主席批准的。咱们不能光看到是置办几件机器的问题,这是一场革命,是一场斗争。在毛主席著作里边,他老 174 ==========第177页========== 人家一再告诉我们:‘农业合作化运动,从一开始,就是一种严重的思想的和政治的斗争。每一个合作社,不经过这样的一场斗争,就不能创立。…合作社建立以后,还必须经过许多的斗争,才能使自己巩固起来。巩固了以后,只要一松劲,又可能垮台。’ “同志们,毛主席这些话,就象冲着咱铁岭说的一模一样。咱们都是一起过来的人了,回过头瞅瞅,从打建社到今天,哪 一天不得跟阶级敌人斗,跟那些给阶级敌人帮忙的人斗,跟咱们脑瓜里的错误思想斗!毛主席说了,往后还要斗下去,这个劲要松了,咱们就要垮台子。毛主席的话,咱们可得记住哇!拿眼前说,咱们想的是社会主义农业机械化,有人想的却是资本主义自由化咱们想的是扩大生产为革命,有人想的是‘三元钱、四大件,杀口肥猪过大年’!这才叫冰火不同炉,不斗争能行吗?胡楞桥,邪天我们谈了一晚上,情况你都清楚了,道理你说也听懂了,为什么今天又翻了个儿?…”不等洪长岭说完,人们都纷纷向胡乱搅质问开来:“你这简直在帮阶级敌人忙嘛!” “我看你提的这些问题,八成是打那个‘狐仙’洞里叼出来的吧!” 会场上议论纷纷。 胡乱搅涨红着猪肝脸吵吵道: “还叫不叫人说话啦?想把我跟阶级敌人拴在一块儿,这吓唬不着我!” 洪长岭道: “别人可没把你跟阶级敌人拴在一块儿,就看你自已往一 175 ==========第178页========== 块儿拴没有啦!大伙不是吓唬你,是你拿反抗上级吓唬群众,群众当然不买你这个账:”停了停,洪长岭又说,“你提的第二个问题,今天邢大队长没到场,我们几个支委都不知道他上哪去了。邢福,你知道你爹上哪去了?” 邢福吭吭哧哧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洪长岭说: “八成也是不知道。哦,你跟你爹两把火过日子,不在一起。对,对,都不知道,那这个问题就等他回来问他自己吧!行不行?” 胡乱搅的脖子已经扬不起来了,勉强挤出个“行”字。洪长岭又说: “你不是有三个问题吗?还有什么,快提出来我们好讨论别的事。” 胡乱搅要说的第三个问题,倒是跟他自己的利害相关,别人给他装药时,他大概觉着这是最厉害的一枪吧,所以拿它压轴。他本来认为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大伙准会给他拍巴掌,准能让洪长岭为难,他连词儿都想好了:“拖拉机没买成,钱还不许动,眼瞅着钱在那儿长毛,你洪支书还吵吵要大伙鼓足干劲。群众生活有困难,鼓个啥劲儿?”不过,胡乱搅有些“怯阵”了,看眼前这形势,闹不好,不光大伙不给他拍巴掌,反过来都要抽他嘴巴子,到头啥也捞不着,那才叫烧香惹来鬼呢!算了,何苦来呢!他摇晃着那小脑瓜不肯吱声了,别人紧直催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没了招儿,才转着弯子道: “也不是啥大问题,提不提没哈。” “大小问题都可以提,我们开的是群众大会,允许来开会就允许发表意见。” 176 ==========第179页========== 胡乱搅眼珠一转,信口说道: “我是说,分钱以前,我向大队要求借俩钱花,”他又想举起他邢双用草绳捆着的破鞋,可是人太挤,连个抬腿的空也没有,他只好作罢,“大队说是研究研究,不知道研究得咋样了?…为 胡乱搅的声音淹没在一片笑声中了。“你的脸都赶上城墙厚了!” “刚分钱就要借钱,又不缺胳膊又不缺腿,真有脸,痛快尿泡尿跳进去淹死算了!” 胡乱搅涨红脸嘟嚷着: “我说了不提不提,你们硬叫提嘛!” 会场一时平静不下来,洪长岭提高嗓门喊道: “这问题让他自个儿答复吧!赶紧倒出功夫来研究咱们的正事儿。” 趁这乱哄哄功夫,罗面筛子扒开人群就往外走。谷雨在他后脊梁上捕了一下道: “会还没完,你先别走哇!”罗面筛子忙不迭地说:“我‘出外’去!我出外’去!” 这里说“出外”是个文明词,和街里人说“方便”是一个意思,用这个词逃会的人,是不好阻拦的。徐国河向谷雨道: “让他走吧,少个把人咱们的会一样开。” 趁罗面筛子走的功夫,胡乱搅也溜了。本来就威到孤孤单单的王凤仙,这下更坐不住板凳了。她刚站起身,冷不防妇女主任韩双梅两道锋利的目光盯在她身上。没人问她,她自 177 ==========第180页========== 己先心虚了: “我寻思,我不该参加这个会吧!”韩双梅道:“谁让你来的?” “没有谁,哦,我问过邢队长!”邢福小声说了一句: “才刚来开会,半道上碰着她了。她问开哈会,能不能来,我寻思…来就来吧!” “行了,”双梅说,“开群众大会可以让她参加。不过,王凤仙,可得给你说清楚,你跟你爹可得划清界限!” “哎呀,韩主任,你这话可屈了我,我跟我们家那老不死的爹,界限清着咧,就差把炕席剪成两半啦!” “没人听你这些埋汰话!你要走就快走,不走赶紧坐下来开会。” “我,我也‘出外”去。”这个狐仙象得了赦令一样,夹着尾巴逃了。 会开到这儿,算是一段。大伙刚静下心来往下讨论时,待在外边的人和靠窗户的人一下子哄哄起来。韩双梅、徐国河、洪长岭都被吸引住了。 只见通向屯子的大道上,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风驰电掣般地向这边奔来,赶车的人站在车板上,军大衣被风鼓得老高,就象一只张开翅膀凌空飞翔的大鹰。看着这个情景,人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亮子回来了!” “瞅那车上搁着好大个物件!” 178 ==========第181页========== “真是老屯,那叫拖拉机引擎。” 在方亮那挂车后,又出现了三挂车。老板子们打着响鞭, 四挂大车一溜烟似地进了屯子。方亮把大车停在操场里,人们呼地围了上来,问长论短,可闹哄了一阵子。洪长岭拉着方亮的手回到会场,人们也都相跟着进到屋里,只留下老严头把车上的机件打量了半天,才招呼车老板们把车赶到铁工房,卸车喂马。等他们安顿停当,返回会场时,会都快结束了,只听洪长岭笑容满面地宣布道: “我们几个人核计了一下,决定这个农机小组由方亮同志当组长,老严大叔给他们当指导,大伙看怎么样?”台下响起一片掌声。老严头不摸头尾,问道:“是说我吗?我能当啥指导哇?”年青人笑道: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严爷爷,你就别谦虚了,赶紧给咱们指导吧!” 接着洪长岭宣布了农机小组的名单。新年大会,在一片欢腾的热烈气氛中宣告结束。 二 群众大会虽说早已经宣布散会,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走了,但学校的教室里,还聚着一些人不肯离去。这里不光是农机小组的成员,还有几个是没上名单的,而且数他们“闹”得最凶。 头一个闹的是七队民兵排长辛谷雨。他说,要求成立农 179 ==========第182页========== 机小组他张罗得最欢,又是头一个申请参加这个小组的,为什么别人都批准了,偏偏把他给落了? 老支书笑着向徐国河说: “瞅脓,你的民兵,三大纪律第一条,一切行动听指挥都扔后脑勺去啦!” 徐国河也笑着向谷雨解释: “谷雨,你别‘闹’了,不同意你参加农机组的是我。都一头扎到邢儿,我这个民兵连长不成了‘空军司令啦!往后咱们民兵的任务还挺重呢!” 方亮也说: “你乐意摆弄这个,下了工插空子就来嘛!谁也不能挡着你,还非得干个正式的不可?” 谷雨这才乐乐呵呵地老实下来。桂芹用胳膊碰了碰他,小声说: “你别光自顾自,瞅瞅人家急成啥样啦!” 原来名单上也没有志英。这会儿她正撅着嘴在跟方婶蘑菇呢!只听方婶劝她: “不是队委会没考虑你的要求,犯难的是你爸和你妈都…” 双梅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人接了过去: “走罢,志英!会都散了,你还呆在这儿干哈?叫人背地里骂你爸骂得不够,还恬脸讨这份没趣儿!”原来老邢婆子也没走呢! “你快走你的,我的事你管不着!” “好哇,我当妈的不管你管谁!什么大组、小组,你不用 180 ==========第183页========== 想,我看谁敢掐着我脖子叫我同意!” 双梅笑了笑道: “他大摊,你说到哪去了,这又不是逼着孩子作啥坏事,扯得上掐不掐脖子?志英,你先回去好好跟你妈说说。” 志英一甩辫子,瞪她妈一眼说: “就怨你,我偏不回去!”扭身跑出了教室,竟向她家相反的方向走了。 老邢婆子还指桑骂槐地数叨了好一阵,见没人搭理,只好扭达扭达往家走去。 等老邢婆子走远了,双梅才对桂芹说: “你去告诉志英,队委会已经批准她参加农机小组,就是得尽量打通她妈的思想。” 唯一没着落的,就是邪自作主张扔下书包闹退学、一心要当个拖拉机手的小新江啦! 这小嘎几次鼓起勇气,想要提出自己的要求,都被他爸那严厉的目光吓得噎回去了。这可太叫他抱屈啦!眼瞅着教室里人都走尽了,爸和亮子哥一大帮人上大队部去了,他没有去。可不是!跟着瞎掺乎,自己算哪一份?可他又不愿回岭东,回去有哈意思?…屋子里空荡荡的,就剩他一个人了,他鼻子一酸,两行眼泪竟象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多少日子以来,连作梦都在想:往后,不再背着书包上学,而是象电影里或书上画的工人那样,挎着饭盒、骑着自行车到厂子里来上班!要学会了开拖拉机,就更带劲了,把 五速挡一挂,红色的机车迎着东升的太阳,在黑色的田野上飞奔,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翻了开来,让那些挎书包、拖鼻涕的小 181 ==========第184页========== 嘎跟着咱跑吧,啧着嘴光眼气也眼气不过来!这些天,小新江所有的梦都在安排自已的未来啊!可今天的大会上,爸连吱都没吱一声,就把他这些梦象吹肥皂泡一样给吹破了。想到这里,他的鼻子又酸了,可一想自己是咬钢嚼铁的男子汉,眼泪窝子咋能这么浅!新江用手揉了揉眼,装出一副哈事也没有过的神气,最后一个从会场里走了出来,心里说:不让参加拉倒,总有一天我能学会摆弄那玩艺。可脚底下就象有根绳拽着一样,一直朝铁工房走来。 铁工房前边的院子里,堆满了机器部件,上边苫着几领炕席。昨天他爸拉回那台车行走部分的一些部件时,他挨件都看过、摸过了,连县农具修配厂出产的链轨板上,翻砂留下来的砂心号码,出一年月,他都能背下了,哪是驱动轮,哪是导向轮,哪是支重轮,哪是托带轮,他也能叫出名儿了!严爷爷说,明天得赶紧搭个小仓房放这些东西,新江还说了要过来帮忙呢!他揭开炕席,又把那些部件摸弄了一番,最后落到方亮刚拉回的邪台引擎上。小新江知道引擎也就是昨天的事,当时立春用秫秸在地上给他画了老半天,把邢气缸、活塞说的可神啦!说那跟人身上的“心脏”一样,整个机器全靠它来带动。现在,这个神秘的东西就在眼前,眼瞅就能摆弄它了,可就没自已的份儿,嗨,嗨… “谁在这儿呀?”新江被这声菁吓了一跳,好象作了错事当场被人抓住一样,他一时连头也抬不起来。 “快别卖耽儿了,你帮我把那块地方拾掇出来,还得来机件呢。” 新江这才辨出是严爷爷。他红着脸一声不吱地收拾着, 182 ==========第185页========== 老铁匠瞥了他几次他也没觉出来。 “怎么啦,小嘎!这么点事不顺心,就跟天塌了一样,还要当拖拉机手呢!要遇上深沟高坎儿咋办?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哇!不用说别人,就说你谷雨哥、亮子哥,邪咱上我这铁匠炉来,也就拉个风箱,抡个大锤,顶多摆弄摆弄老虎钳。这咱你来,又是机床,又是电焊,简直就美死你啦!你爸、你方大叔这些老辈儿就更不用说了,閥大膘子租人家一台火犁来开荒,地主跟日本军阀勾打连环,那年头,咱中国劳动人民可受气啦!” 新江心里的锁头,就象一下子被打开了似的,他禁不住问老铁匠: “严爷爷,听说你在早也摆弄过火犁,啥手艺一学就会,是这样儿吗?” 严爷爷叹了口气道: “那叫啥学手艺?我们那个铁匠炉,人家什么活儿总得拿来干影他们收拾火犁,总得有人跑腿出大力,在旁边瞅的多了, 一来二去,咋还不瞅出点道道!可机器是人家的,偷着学会那点本事有啥用?”老人用自己的衣袖一边擦着机件上的铁锈, 一边说起了往事:“有一回,日本人邢火犁出了毛病,就跟得了重病的人一样,光喘气,走不动道儿。两个日本人吹胡子瞪眼,埋怨铁匠炉给他们砸巴的一个零件没整好。我听了听那火犁的动静,心里想:明明是汽缸的毛病嘛!你们这帮白吃饱,毛病在哪都不知道!我说:你整明白了再骂人吧!那日本人斜楞个眼,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气!捅鼓了两天,才找出汽缸的毛病。閥大膘子嫌雇日本人花钱多,想退掉一个,在我 183 ==========第186页========== 身上打开了算盘,让王秤钩给我说,想叫我去顶缺。我心里发恨说:日头不出山,世道不变样,你閥大膘子开的地越多,我们穷哥们越受你的治,我认可把手艺扔了,也不侍侯你这一份儿!咋说也没去开那火犁。”这时,一个声晋从门外响起: “严大叔说得对呀,过去的这些事,真该给他们好好讲一讲啊!” 随着话晋,洪长岭、方亮、立春、谷雨、桂芹、志英一伙人都相跟着来到铁工房,新江想躲开他爸也来不及了。幸好他爸没提刚才的事,再说这些人里边,也还有不是农机组的谷雨,新江就觉着自己并不显眼了。 洪长岭也象没瞅着儿子一样,要方亮等一等研究修车的事,转过脸来向老铁匠道: “大叔,今儿请你当这个指导,依我说,首先该是政治上的指导。亮子,我说得对不对?”方亮点了点头,洪长岭接着说:“赶明儿个,正式开个会,请严大叔仔细讲讲:旧社会的劳动人民,是怎么从三座大山底下过来的?你们可真是蜜罐里长大的呀,有些人动不动闹情绪、尥蹶子,想干哈就要干哈,世界上的事那么容易吗!贫下中农把修这台机车的任务托付给咱们,这不是闹着玩儿的,这是件大事,是一件长贫下中农志气,灭资产阶级威风的大事。谷雨,你别笑,我说的一点也不过,咱们国家建成洛阳拖拉机厂,也就十年吧!十年后,我们农民要自己动手来修一台拖拉机,这还不是一件大事?这件事肯定要碰到很多困难,可我们还是有条件完成的,一定要有信心!大伙有没有决心和信心哪?” 184 ==========第187页========== 年青人大声回答: “一定完成!头拱地也要把这台车修出来!” “这就好!是得有这个志气。新江,你这个浑小子,不让你参加农机组你还有意见?谁让你随随便便退学的,你的那点墨水就够用了?就算得上一个有文化、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农民了?依我说,一个农民不懂得革命,不懂得为革命种地,光会开拖拉机啥用也没有。有的人学了点本事,就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当,跟党、跟人民讨价还价,这样的人能出息个哈?还不出息成资产阶级、修正主义那号人?” 爸今天这样激动,他脸孔涨得通红,小新江还几乎无法理僻呢! 老支书逐渐平静下来,向方亮摆了摆手: “你说吧,把刚才跟我说的向大伙说清楚,光你自己清楚还不行。” 人们围着台钳坐了一圈。方亮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彩色的《东方红一54拖拉机的构造与修理》图册来。他边翻开第一页,边说: “这是公社李书记特意给我们找的一份参考材料。的确,老支书刚才说了,咱们要有志气,敢想、敢干、敢闯!就是要学会我们还不懂的东西!不但要作时代的主人,而且要作大自然的主人,作机器的主人!但就咱们的条件说,因难确实不少。这台车破损得相当严重,连车架子都不牢了,必须大拆大御,彻底修理。这并不比装一台新车简单。拿铆机车的机架说,工厂里都使风窝子、火窝子多咱们哈也没有,就得靠两只胳膊抡大锤。这样铆出来,能不能合格?就得大伙想办法了。再 185 ==========第188页========== 说这个活儿一是一,二是二,得严丝合缝,不能有一星半点错牙,一个螺丝有一个螺丝的作用。又此方说,每个螺丝都要螺丝垫,规格大小不一样,材料也不一样,有铁的,有铜的,也有海绵纸的。这台车上边许多螺丝锈得、坏得不能用了,还得靠咱这台车床自己套一部分。”方亮看着立春说:“听说这台车床还有毛病,是吧?” 立春点点头,瞅了瞅这两天刚刚装上的四尺床子说:“打技术学校搬来时,有个技术员告诉我,说他们有人给它鉴定过,不能使了。我们这回装是装了,还没琢磨出毛病到底在哪儿。” 人们不由得都转过头去瞅那车床,可不是,许多地方油漆都碰没了,光那各式各样的刀头就有好几十件呢!方亮看了老支书一眼,好象在问:怎么样,还说吗?老支书说: “说下去,有什么问题都摆出来!”方亮道: “问题确实不少。一部分零件需要换,我们已经在农机厂和机耕站找了些废旧器材,还打算再上别的国营农场跑跑。物资供应站的同志们很热情,他们说,重要零件,在不影响他们计划供应的前提下由他们支援一些。但我们总的方针还是建立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作买不齐、找不齐的准备,肯定还得自己‘造’一部分零件。我们没有翻砂设备,没有铸铁炉、刨床、铣床;再说,咱们这些同志既没学过车工,也没学过锻工、翻砂工,这就得靠咱们在干中学。”说到这里,他的话象没说完就停止了。老铁匠和立春都没插嘴,别的人就更插不上话了。 186 ==========第189页========== 小新江吃惊地张着嘴,方亮说的这一切,他连想也没想到啊:世间的事,他能想到的太简单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甚至连大一点的工厂都没见过,哪里知道事情这么复杂呢1 老支书挨个儿看了大伙一眼,问道:“怎么都不吱声了?”谷雨晃了晃脑袋说: “这可真是老虎吃天,不知该从哪儿下口哇!”邢志英叹了口气说: “我只担心,万一完不成任务,我爸他们就有话说了…”她皱着眉头,没有把话说下去。 老支书又一次环顾了大伙,对方亮说: “亮子,还是你说吧,刚才你把我想到的困难都摆了,现在说说你反驳我的那些话。” 方亮笑道: “我没有反驳你。”洪长岭笑道: “那就是反驳嘛:你不乐意说反驳也行,说说你的打算吧:”方亮接着说: “不管什么工作,困难总是有的,没困难还要我们共产党员干什么呢?毛主席领导革命儿十年,什么困难没遇到过?都过来了。咱这点因难算啥,我们一定要克服,也一定能克服!” 洪长岭点着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仗,我们打算分几个战役来打:首先,把车床收拾好,要作到需要什么型号、什么规格的螺丝,咱就能车出那样 187 ==========第190页========== 的螺丝。第二步是铆大梁,把车架底盘部分装起来。第三步分别按照传动、操纵、行走、发动机的配气、冷却、润滑、照明这儿个系统来修理。最后再一起总装配。” 谷雨听了,头一个嚷嚷起来: “我的天爷爷,这么多个系呀统的,咱们就这么几大宿,不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才能上阵哪!” 方亮笑道: “哪能一个人刀枪棍棒都会使,总还要有个分工。比方说:铆大架,咱没铆枪就使大锤,我看…” 不等方亮说完,一直没有开口的老铁匠倒把话接过去了:“这活我包啦!有个力气大的小伙帮我就行了。”谷雨说: “好啦,我可有用场啦,严爷爷,我给你当这个下手要不要?”大伙都乐了,看来这个角儿还真是谷雨最合适呢1 方亮接着说: “立春,咱俩一起来收拾这车床子行不行?收拾好了你把它管起来昨样?” 立春光点头,没有说话。谷雨道, “嗨,你吱个声儿多干脆1”桂芹捅了她哥一拳道: “你就很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方亮又对桂芹和志英说: “床子上的活儿,还得有个人帮着干。你们两人谁来?”桂芹直笑,志英也不开口,谷雨说: 188 ==========第191页========== “她们俩扳不开扯不散,就让她俩都去吧!”方亮说: “不行,只能去一个人,咱们还有台电焊呢!”桂芹道: “我去电焊吧,志英细皮嫩肉的,可别把她烧坏了。”志英虽说不同意桂芹的玩笑,倒也没反对这个分工。老支书和严爷爷互相看着点了点头。方亮接着说:“咱分是这么分,遇上需要人手多的活儿,就齐下火龙关。等车床收拾好了,我再上外边跑一圈,把缺件找一找。”老铁匠说: “你出去可记住,空气滤清器和五速导臂不行了,咱们这废料堆里也没有。” 方亮说: “好啊!部件刚拉回来,您就检查过了!”他看了看洪长岭,好象说:“有这样的指导,还愁啥问题解决不了!” 屋子里气氛越来越热烈,这个说方亮在部队啥活都照量过,那个说严爷爷的手艺这回可以用上了,…就连小新江也觉着那些个因难并不怎么吓人啦!洪长岭一迭声地说: “有意思,有意思1”他很有兴味地接着说:“别看咱们老的老、小的小,男男女女,很多活不会,可咱们是在走一条别人没走过的路哇!要紧的不是修一台车,是这股劲儿。大伙议了这么半天,都只说为了革命,只说怎么长贫下中农的志气,怎么克服困难,没一个人提:我们该不该拿工资呀?有啥待遇呀…可不,咱们不能跟街里的工人一样,不拿固定工资,也 89 ==========第192页========== 没工作服…咱们既是农民,父是工人。我看这更有意义,将来后辈人问你们,现代化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是怎么建起来的?你们说,就是这么过来的,那不很有意思吗?” 尽管大伙刚才没想这么远,可经老支书一说,他们心里油然产生一种高尚的情操,坚定的信念。 是啊!毛主席所指的那种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并非抽象的、捉摸不定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就是眼前这些看来普普通通的人啊! 三 俗话说:万事起头难,真是一点不假。铁岭大队要置办拖拉机,是起头拖拉机没买着,却整来一台废车要自己修,又是起头为修拖拉机先得整上个修配间,还是起头在这修配间里,要把那台破床子拾掇得能用,更是起头1这样多的头儿,难处可不就大啦: 从干这些活的人讲,也全是冷手热馒头啊!谷雨、桂芹不用说多志英是个中学毕业生,在学校学过阿拉伯数字,也认识 ABC洋字母,可摆弄车床子,连开关在哪也不摸门啊!立春 虽说从小就好摆弄机器,可接触的机器多数还是木头的。也有些铁玩艺,象铧子、镰刀、马蹄掌之类,最“精密”的也才是个铸件,粗大拉的满是砂眼,哪有几件车工货?眼前这些机件精密度得用卡尺量,分毫也不能差呀!立春虽说这儿年也常摆弄那些非田间作业的机器,可到底经验少哇! 方亮虽说在部队的兵工广里呆过,但越是大厂,分工越190 ==========第193页========== 细,好多活他也没干过。车床子他虽说也摸弄过,可毕竟不是怎么熟练的,更不用说收拾这么一台别人认定也是报废的玩艺,难怪一起头就碰钉子呢! 头一天,方亮骑上他刚买的一台自行车,从岭东到岭西“大修广”上工。打上回新年大会以后,人们就管铁工房叫大修厂了,尽管房还是过去的邢两间房,可确实不能用“铁匠炉”“铁工房”那些老名儿称呼它了。这里已经变了样儿啦!间壁的木板拆了,外屋的锅台也扒了,四面墙上刷了白灰,原来烟熏火燎的两间小屋,一下子变得宽敞明亮起来。房山头正面墙上,换上了一张新的毛主席像,北边墙上,用红纸刷写了两条标语,一条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多一条是: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那台刚装上的车床,擦拭得干干净净,立在房子的一角。另一角上,跟放电影的银幕一样,挂着一幅白帐幔,帐幔上常常映出一个头戴面盔、手拿焊枪的战士,银白色的弧光照得人眼花繚乱。进口处,还是那盘火光熊熊的洪炉,象往常一样,那满有节奏的叮当叮当声晋,简直就是一曲曲战斗的乐曲!这个面貌一新,而且很有点“现代化”的大修厂,一时成了全屯子男女老少议论的头号新闻。每天晚上,小伙子、姑娘们,撂下碗筷就成帮结伙地涌了来,只要能伸上手的都抢着伸手。那些老头们,叼着烟袋,围在旁边看上一阵,赞叹一阵,议论一阵。小嘎们不让进屋,就挤在窗外,哈着气,瞪大眼,看够了还舍不得走。全屯子人一下子就公认这是“大修厂”了,铁匠炉、铁工房的历史已经过去了。 方亮就是带着格外激动的心情来上工的。他和立春首先把那台装好的车床联上电,可是当他郑重其事地合上闸时,床 191 ==========第194页========== 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千真万确,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哇!生活就是这样迎接这位决心回到家乡扎根的年青人啊。 在场的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吱声。不过,方亮并没泄气,能够刚迈步就打退堂鼓吗?当然不能!是不是马上去找“外援”呢?不,不,那还有头!要那样“靠”下去,不用说“五 一”前“拖拉机”出不了“厂”,简直成了笑话,简直就是送个话把给那些反对派取笑啦! “拆!”方亮提出,自己拆开床子,自己找毛病。站在一旁的洪长岭也鼓励他们这样作,他说,小孩儿迈步也是一步一步学会的嘛! 在场的几个人,你记几件,我记几件,(不这样分工,拆了安不上去,岂不更槽!)挨件儿琢磨它们的性能、作用和部位,竟也没费太大的事,发现里边的一个铜轴套坏了。第二天方亮专门上县里跑了一趟,带回一个新的,可是装上一试,内圆厚了几个毫米。哪能再跑去换呢,他花了整整一天功夫,耐着性子用锉刀一点一点锉薄了安上。一台报废的车床,居然开动啦!一截漆黑的铁棒子凳然车得明光锃亮,蓝色的铁刨花,在耀眼的灯光下一圈一圈地抛了出来,就象在节日里抛出来的一束束彩带啊! 在一个大事业上或是一件大工程里,每一小点成就,每一微细的创造,常常都会使当事人威到莫大鼓舞。实际上,任何 一件大工程不都是这样一砖一瓦、一刀一锉地完成的么?往后事情是不是就顺利了呢?车床开动了,该车出需要的螺丝了吧?不,不,要邪么顺利不就反而奇怪啦!方亮知道:一般床子都有一块锌板,上边标着齿轮和螺丝规格换算的 192 ==========第195页========== 表格,这台破旧车床还能不能保存这块锌板呢?他和立春在那放刀具的木箱里翻了半天,总算把这张表找着了。按照它上边的规定,在“甲、乙、丙、丁、戊”五个位置上,安上不同齿数的齿轮,才又试着开动床子。“螺丝”倒是车出来了,但有人笑它不是螺丝,“简直就是个苞米穰子1” 说这话的人声晋尖细,大伙回身一看,竟是志英她妈!老邢婆子带着一副正月十五看要灯的神气,在看亮子他们的表演呢! 桂芹还没寻思过味来,邢志英已经吃不住劲了,她的脸刷地变了色,顶撞她妈道: “妈,你来干什么?!” 新年大会以后,志英晚上不是打夜班,就是上桂芹家眯一觉。那谷雨被桂芹撵到队房子里去了。直到这会儿,志英还没迈过自己家的门坎儿,想必老邢婆这会跑了来,非要大闹一场不结啦!人们正寻思这台打戏会怎么开头时,不想那老邢婆却满脸带笑地对志英说: “我来找你呀!你铁了心,扔了老人不管,我们当老人的还能跟你当真?快家去吧,咱这庄稼院还少了苞米穰子,用得着你熬油点灯地整这些铁玩艺?” 方亮说: “大婶儿,你笑得早了点儿吧?你寻思我们就只能做出这东西来?” 洪长岭也笑道: “没啥,我们展览室里正缺实物,赶明儿个把这个铁苞米穰子拿去,让大伙都看看,我们办机械化的路子就是这么走过 193 ==========第196页========== 来的!” 老邢婆子撇了撇嘴,讪不搭搭地说: “哟,一句笑话,惹得你们爷俩这么多说道,往后,真得把我这张嘴扎上啦!志英,妈跟你好说,家去看看吧。你老舅打 五龙山老远跑来看我们,挺惦着你的,不去见见,这个谎可不好圆。” 别人也劝志英: “家来了亲戚,你就回去一趙吧!” “这么大孩子了,当老人的不能把你关在家里不让动,回去跟他们把道理讲清楚,还能挡着不叫你工作!” 志英担心妈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连自己也下不来台,听大伙这么说,只好跟着她妈回家了。 人们叉把注意力集中到车床上来,这么试试,那么试试,他们终于找出了问题所在,一颗合格的螺丝摆在人们面前,“起头难”并没有把他们难住! 桂芹笑道: “志英她妈来早了一会儿,让她瞅瞅这个螺丝才好呢!”老铁匠威慨地说: “改变人的看法比车个螺丝难呐!即使她没看着咱的苞米穰子,或许看到别的哈,心不在一处,咋看咋别扭哇!”老铁匠这话深有体会。确实,技术上的困难还此较好解决,人和人的思想斗争,解决起来可困难得多、复杂得多啊!使人意外的是,邢志英第二天竟顺顺当当来上工了,看神情也不象和家里干过仗。年青人团团围住她,这个问:“回去你妈说啥了?没难为你吗?” 194 ==========第197页========== 那个说: “你老舅当真来了?”还有人问: “听说你爸打县里回来了,他没反对你来大修厂上工?”说来连志英也没悟出是怎么回事。她老舅这会儿不知在 五龙山忙啥呢,她妈竟编排说是来了铁岭,借这由头把女儿找了回去。找回去为的啥呢?是想把她拴在家里吗?可她并没有阻拦女儿第二天来上工啊?再说,连她爸的态度也变了,不那么铁着脸大喊大叫了。妈还打听他们这些天都干了些啥,还说,只要女儿回家住,当老人的不干涉她上哪儿干活,好象她并不反对女儿参加修拖拉机。 已经放了寒假整天来当义务工的新江,因为老支书不在跟前,说话就放肆了。他说: “别信他们那一套,说不定要的啥鬼道道呢!干脆,等辛大爷拉回木材,谷雨哥盖上新房,你搬他家住去更好!” 说得志英满脸通红,连谷雨也直瞪眼:“新江,不许你瞎说1” 方亮也向新江摆手,让志英继续摆情况。直到这会儿,志英才想起还有件事忘了说。她说县里来了个人,好象要来调查什么事,到底调查什么,她也,没听真。 方亮问志英: “你爸、你妈问你什么没有?”志英说: “那还有不问的,我妈问的可细啦!我说我没犯啥错误,你紧直盘我干哈1” 195 ==========第198页========== 桂芹抱不平地说: “要我,你越问我,我偏不说!”还是立春心细,他插话道: “他们问你,你就不兴盘问盘问他们!一会儿不让你上工,一会儿又放你出来,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青年人正说着话儿,老支书推门进来。从来都是乐乐呵呵的老支书,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他没有和大伙招呼,只对方亮说: “县里来了个人,要找你谈话。他在大队办公室等着,你去吧!” “找我?”方亮威到很意外,“找我干什么呢?这人是不是志英说的跟她爸一起来的那个?我跟他有啥说的呢?” 老支书看了方亮一眼,带着对年青人信任的口气说:“去吧,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 方亮本来在锯一根夹在老虎钳上的铁条,打算锯断了车螺丝用,刚才和志英说话,手里还拎着钢锯。听老支书这么说,他只好放下钢锯,来到大队办公室。 办公室里,果然有个城里打扮的干部坐在那里。他一见方亮,就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你就是方亮同志吗?…我是县委办公室的,姓余,大伙都叫我老余。” 方亮不摸头尾,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坐下吧,坐呀!坐呀!找你来也没哈事儿,咱们闲唠扯唠扯。” 方亮还是没有坐下,心想:谁有闲功夫唠扯,“五一”前, 196 ==========第199页========== 我们得把拖拉机修好呢!他随手翻着新装上报夹子的报纸, 一边说: “我刚打部队回来,知道的事儿真不多,唠扯不出哈来。”“哪里,哪里,你太客气了!你打算在家待多久?我在县里就听说了,说是马上要找你商量安排你的工作呢!”“你听岔了吧,我上工都十多天啦!”老余故作惊讶地瞪着眼问道:“哦,在哪儿?” “就在这,在我们大队!” “不能吧?是不是你对组织部有意见了?他们对你的工作安排拖得太久了,听说郭书记为这事还批评了他们…”“不!”方亮打断了对方的话,“组织部的同志对我很关心、很热情,这次回大队是我自己要求的。”老余用十分亲切的口气说: “好哇,同志,你这种精神真值得我们学习!青年人,有热情,有股子干劲,这很好。不过,有时候,不容易作到有理智,不冷静。比如说,对自己的前途大事,往往容易想得很简单,很天真,等明白过来吃后悔药就晚了!” 方亮不由得又一次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客人一眼,他摸不透对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他还尽量压着火气说:“我没有哈好后悔的,一个人要是只关心自己的利害得失,打个人算盘,什么样的工作也不会满意的。” “对对对!”老余有些尴尬地连连点头,他把话题转了转,“不过,我刚才说的还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青年人看问题此较简单,容易盲从。就拿你们现在修拖拉机这事儿说吧,你自 197 ==========第200页========== 己也说你刚回来,对这个大队的情况不了解。是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你都清楚了吗?可得小心啊!小心犯了错误还不知道因为哈犯的,别人把你卖了你还给他数钱呢:”“你把话说明白…” 老余没等方亮往下说,紧忙又说了下去: “你别误会,县里郭书记听说你的情况,对你艇关心,我来时,让我顺便问问你对工作的意见。希望你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好心。” “我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我认为我和铁岭的贫下中农 一起,为在铁岭实现农业机械化贡献自已的一份力量,根本不存在犯错误的问题,更谈不上谁把我卖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自己可以对自己的行动负责。我生在铁岭,长在铁岭,我爸的血是流在这块土地上的,铁岭前辈的革命精神,我一辈子也学不完!这就是我的回答,你把这话带回去吧!” 方亮头也不回就要往外走,老余追到门口,拉住方亮,拍着他的肩膀道: “嗨,青年人,就是容易激动。你听我说嘛!据我所知,郭书记已经跟你们老洪头打招呼,不要干这劳民伤财的事了。你知道群众是怎么议论你们的?他们说,这是拿大伙的血汗钱往水里打漂漂,说这叫作小药铺里想出真人参,简直是闹笑话!这不已经出来笑话了,听说你们车出来的螺丝都成了苞米镶子1就这么个水平,能把个破车修好?说得难听点,简直是臏蛤嫫想吃天鹅肉啊!…” 方亮转过身来,打断老余的话: “这是诬蔑、诽谤!铁岭的贫下中农是吓不倒、笑不垮的! 198 ==========第201页========== 既然你一再提到是郭书记让你来的,我倒想请你给他梢几句话:我们铁岭大队根据毛主席的教导,根据广大贫下中农的要求,依靠集体经济,自力更生办机械化,这是正确的,那个“劳民伤财”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是不相信群众的表现。听说你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我很怀疑,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进行调查的。一个劲儿给群众泼冷水、挥棒子,这对革命事业只能带来损失。”方亮的几句话说得老余张口结舌,涨红着脸,好半天才悠出一句话来: “我提醒你,你可是一个共产党员哪!”“正因为我是共产党员,更要坚持真理!”“这对你没有好处!” “你这杆秤没有用,对人民有没有好处,才是共产党人的行动标准!”方亮把老余撇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朝大修厂走去。 四 这个县里来的老余,明里说是了解下边的备耕情祝,实际上是奉郭槐之命专就铁岭修车一事来进行调查的。 原来,郭槐和洪长岭几次接触以后,对洪长岭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认为这个人过于固执,脑瓜不开窍。事情过去了,制止了他们买车也就算了,没想到邢连成找进城来,说是洪长岭竟然在公社书记李兆明的支持下,要自己动手把一台废车修复。他们抓了个年青的复员军人当骨干,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干开了。这不仪打乱了他对铁岭的设想,妨碍他在全县顺利开展工作,而且这件事本身也太荒唐。在郭槐看来,这 199 ==========第202页========== 么一帮既没文化、又不懂技术的农民,要把一台根本不能用的废车修好,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洪长岭他们把人力、物力投在这堆破烂上,简直是对生产、对集体经济的破坏。他对邢连成宽慰了一番之后,表示要对洪长岭的这种行为进行调查处理。因此,邢连成刚回铁岭,办公室的老余就跟腚来了。他撇开了公社,连封介绍信也没拿,就直接插到了大队,一来就抓住邢连成,让邢连成找这个跟他谈话,找那个跟他汇报,连吃、住都让邢连成一手安排。只在临走前跟洪长皊照了个面,敷衍了几句关于打井、积肥的情况就要找方亮。老洪已经知道老余的活动,觉出后边有文章,心想:我们修旧利废整了这么一台车,倒看你能作出什么文章来?你绕过我找方亮,那算打错了主意,亮子才不会听你的哄和吓呢! 这个老余,来屯三天,自认为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至于和方亮的交道,满以为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只要把对他的新安排一通知,对方马上就会乐不得地卷起铺盖走。方亮一走,他们邢台戏不是想唱也唱不成了?没料想方亮这小子也是个扎手的刺猬猬,现搁着县城的工作不去,硬犟着要在这山沟里遭罪,盐酱不进,打好的如意算盘凳然落了空。他琢磨来掂量去,只好搬邢连成的救兵了,趁天没黑透,他一径朝邢连成家走来。 老余刚走到老邢家柴禾栏跟前,邢连成老婆就从擦得透亮的玻璃窗里看到了。她赶忙穿鞋下炕,从炕柜里拿出招待客人的“哈尔滨”牌香烟来,客人刚进屋,新沏上的茶叶水就端上来了。 “上炕坐,南炕暖和。”提起冷暖来,她又赶忙把通到炕洞 200 ==========第203页========== 的地炉子捅了捕,向那本来烧得很:的火炉里,又加了一撮煤。煤烟子噗的一声,升得老高,慌得她直瞅那糊着印花纸的顶棚,生怕它被煤烟熏黑了。 客人点燃了主人股勤招待的香烟,好象不在意地问道:“老邢呢?我明天要走啦,他不在家吗?” “忙哈呢,难得下一趟乡嘛。肉也割来了,面也和了,今儿给你包饺子。” “不要费心,你们吃哈我吃晗。”客人对主人的股勤招待感到满意,不好一门儿紧问邢连成哪去了,只是随便和主人应酬几句家常。 可老邢婆子却不这么想啊:邢连成上县里“官司”打赢了,县里的郭书记向着他们,这就够意思了。如今脚跟脚地又派专人来,一进屯就先找她家老邢,这不明摆着是抬举他吗!甚至对她老邢婆子也另眼相看,听她数叨女儿闹着去装机器,邪老余还给出点子说:“青年人,好凑个热闹,没啥了不起。反正他们这个事也长不了,等黄了摊子,不用你拦她,她那劲头自个儿就下去了:”他还鼓动老邢婆子把志英找回来,说是若有空,他也可以帮着打通打通志英的思想。老邢婆子听了,更加眉开眼笑,心里说:“到底上边来的干部,虑事虑的这么周全!”她听说老余第二天要回县,就逼着邢连成上供销社打酒,她亲自去堂哥罗贵堂家匀了一块肉,父炒荣,又包饺子。这会儿,正撂倒炕桌,摆上杯筷,简直赶上招待上亲啦: 会儿,邢连成抱着个大酒瓶子走了进来,一见客人已经到家,便让老邢婆子上荣,自己一边倒酒,一边问老余:“怎么样,他同意走吗?” 201 ==========第204页========== 看来邢连成指的是方亮。老余找方亮谈话,他是事先知道的。 老余摇了摇头,刚要说话,见外屋有人来了,便把话打住了。进来的是邢志英。原来志英昨天回来,只一门心思防备她爸她妈阻拦自己,不让出工,邢老余来她家的事,她倒没怎么理会。往常,县里、公社有人来大队,找到家来和她爸商量工作是常有的事,她多咱也不在意。可没想到回去给大伙说起这事,同志们考虑的就比她多了,说不定这里边真有哈文章呢!她撇下手里的活,主动回到家里,为的是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哈药。 妈正在外屋七碗八碟地忙着,女儿回来,她可高兴啦:“你来得正好,帮我续火!” 志英从门上端的玻璃里,仔细打量了那客人一阵,这才拿个小凳,坐在灶门口往里添着秸棵。听来里屋除了吃喝和一般的闲唠哇外,也没有说什么正事儿。倒是她妈里出外进地忙着,她的话比爸说的多得多,可也听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她小声问妈: “这人是哪儿的?”“县里的呗!”“来干啥的?” “谁知道干哈,必是有公事呗!”“咋老在咱家吃饭?”“人家来办事,还不管饭!” 妈的回答好象合情合理,可细寻思寻思,也不对劲儿。上边来人,从来都往各家轮流派饭,哪有守在一家吃的?再说, 202 ==========第205页========== 既不逢年,又不过节,为啥又是酒,又是荣,又是饺子,难道有什么事儿求着人家了?妈准能摸着点须子,要不她忙的那么欢?瞅她忙的头上直冒热气,脸上都涂上了锅灰,还乐颠颠的,这使得志英心里很不自在。 志英正在纳闷,罗面筛子鬼鬼祟祟推门进来,见了志英妈,便小声说: “客人在你家里呀,我找他吃饭。”“就你们家饺子香啊,正吃着呢:”“哦,我寻思你不能这么快做出来呢!”“有事吗?有事就进屋去吧:” 罗面筛子走到里屋门口,先不忙推门,却大声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还把身上的灰土掸了掸,就象个演戏的人在上场门等着登台表演一样。 里面有人应声了,罗面筛子这才把那准备好的台词背了出来: “唉呀呀,你们已经喝开了。我来晚了,你三嫂作事太不煞楞,我把酒烫过又凉了,她还没作出饭来。也不怨她,多炒了儿个荣…没成想你们在这边吃上了。也一样,大队长跟我还是亲戚呢!” 这个找人吃饭的人,自己倒主动上炕吃上了。客人代替主人让了句:“你也来喝一盅!” 罗面筛子果然接过了酒盅,一仰脖子,一杯酒下了肚。“余同志可是贵客,不来陪你,实在过意不去。”他主动拿起邢连成的筷子,夹了一大块肉填在嘴里大嚼起来。邢连成在里屋喊了一声 203 ==========第206页========== “拿副碗筷来!” 老邢婆子赶忙让志英送去,志英把火叉子一摔说:“我才不侍侯他呢!”气得她妈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丫头,惯得你六亲不认啦!” 罗面筛子当然不是图希吃喝,他肚里油水厚着呢!为的是人家上边来的干部抬举他,居然找上他家门“谈话”,了解情祝,这是他多少年没捞着过的“政治荣誉”。响鼓不用重槌,那老余话虽不多,可罗面筛子已经听出音了。人家是向着咱“这边”的,话里话外,让你觉出还是那位郭书记的意思呢:把个罗面筛子乐得一夜没睡着觉。只要上边给咱撑腰,他那银行里的存款、仓子里的粮食、新盖的房子、生产队的安排…一切就都会变得称心如意起来呀…为了表示自己的心意,他还真不惜把准备盖房用的半拉猪割它一块下来款待这位贵宾呢!不过,大队长既然请在前面,他罗贵堂就不能往前抢了,这也不是罗面筛子作入的标准啊!他有另外的道眼,就自己赶到邢连成家来。 两盅酒下肚,罗面筛子打怀里掏出个半尺来长的红布包来,他已经用不着忌讳邢连成了: “余同志,昨日我就说了,这不算啥珍贵东西,只是我们老百姓的一点心意,请你替我捎给郭书记。在日社会里,海青天还兴老百姓给他送万民伞呢!依我看,郭书记真够上我们的海青天啦!”罗贵堂对“海青天”、“包公”等一类人物是知道的,最近广播里常播批判有关《海瑞罢官》的文章,他也没认真听,嘴里倒老挂着个“海青天”。老余被他这个意外行动闹楞了, 204 ==========第207页========== 也顾不上给他解释,他摸了摸那个小包,一迭声地问:“你这是啥?”罗面筛子忙说: “你先别打开,打开就跑气啦!这是打山里掏弄来的两支真正的千年老山参,可不是中药店里的那种须子。好多年了,我自己没舍得泡酒哇!托你捎给郭书记,他老人家办完公事歇下来保养保养身体,我们这些小民就安心了。” 客人为这事惊楞得不知咋办好,推辞了好半天,架不住罗面筛子左劝右说,还说这事郭书记不会怪罪的,老余只好拿这当着个稀罕事接受下来。罗面筛子还了心愿,乐颠颠地要走,邢连成破例地送他到门口,眉头纠成个疙瘩,没好气地埋怨罗面筛子: “你这算干啥?把旧社会那套都搬来了,惹出事来咋办?”罗面筛子宽慰邢连成说: “我说连成啊!你这人就吃了这个直肠子的亏。普天下都是一个理,这算啥,合乎天理、国法,还有人情。你放心吧,保准你吃不了亏!” 儿句话把邢连成说得不吱声了。老邢婆笑嘻嘻地把老邢往屋里推,一边说:“快陪客去!” 只有一直待在灶门口的志英,把这出戏全看在了眼里。 205 ==========第208页========== 第七 章 北大荒的农村,以往的确有那么一个“冬闲”时节,那就是春节前后的一段时间。那时,集体农活少了,就连最不受季节影响的打井、积肥也差不多都停了下来。人们忙着安排家庭过日子的事儿:妇女们忙着淘米、打面、撒粘糕、作豆包、杀年猪,并且作出一家人换季的衣服、鞋子,男人们多数插这空打些石头,收拾收拾院墙、猪圈和鸡架,有盖房子的也常趁这空垒墙搭架,到开春种地前再和泥抹墙。但在铁岭,这些年来已经变“冬闲”为“冬忙”了,如打井、高温沤肥、搞副业、改革农具等等,都在这期间进行。只是每到春节前后三、五天,除了更倌、羊倌、马倌、猪倌这几大倌外,凡离得开人的地方,都在年三十下午回家了。可这年的春节,却有这么一伙人,他们带头打破了常规旧习,使生活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格局。这就是邢些农机组的“工人们”和“帮工们”,他们竟连大年三十也没收工。 从新年算起,到现在不过四十来天。这四十来天,可真是跟斗把式过来的呀!现在,车架子总算铆上了。他们没有铆枪,就在大锤上整个圆窝儿,卡在铆钉头上,用另外一把大锤 一颗颗给砸上的。这样铆的铆钉,既不光滑,也不平整,可却 206 ==========第209页========== 一个钉顶一个钉,一个钉承受着一份压力呀!屋里地方窄,摆上这个车架子,人就没有活动的余地了,他们就把车架子挪到露天地里干活,铆完了,车架子也就立在屋外空地上了。这期间,县农机一支农分队的同志们听到铁岭决心要让废车复活的消息,曾主动派人来进行过技术上的指导和帮助,加速了修车的进程。现在打大队办公室出来,往东坡上一瞅,就能瞅见,偌大个铁架子,都赶上间小房啦!车身里边的五脏六腑,也跟个胎儿一样,一天天见形影了。只是这台车缺损的零件不少,他们已从废旧器材中改装了一些替换。可是,还有少数几个重要零件没着落,方亮特地为这事上县物资供应站去了。这天,老铁匠领着桂芹、志英她们在屋外把链轨板一块一块地对拢来,铺在支重轮和驱动轮的下边,用链轨销子一个一个地往起联。他们心里都惦着那还没有着落的机件:方亮去县物资供应站取零件已经三、四天了,事情办妥没办妥也该回来了,大伙盼他盼得多心焦啊! 为了利用这个空隙,立春还领着几个木工装新式糖耙。去年他们祖孙俩作了这么台穰耙,在三队试播了一片谷子,一片高粱,播得又匀又齐,出苗时,跟块栽绒一样,到秋,这块地比同样条件的地块多收了一、二成。头年大伙就嚷嚷要扔掉千年的点葫芦,支部作了决定,今年要在全大队普遍使用这种新糠耙。任务本来交给了各队“半化员”(业余的半机械化工作员),因为装修拖拉机的工作在停工待料,才插这空把“半化员”们集中上来,提前准备开耲耙了。这几天:屋里屋外,“土”“洋”一起来,倒也热气腾腾,别有一番气象。大伙都盼着那么 一天,自己的拖拉机牵引着自己作的新式耲耙下地播种,那才 207 ==========第210页========== 带劲儿呢! 小伙子们说笑得十分起劲,一个说: “罗面筛子賭咒发誓说,咱这小药铺要出来真人参,他姓罗的四脚朝地爬!这回眼瞅着咱这支参都拱出土啦,咱可得拿这话去问问他。” 又一个道: “到时候还得把那位郭书记请来瞅瞅,看看是咱们这参好,还是罗面筛子送给他的老山参好!” 人们一阵哄笑。洪长岭却没有笑,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件笑笑就拉倒的事儿。罗面筛子送郭书记老山参的事,早就从志英那里传出来了。洪长岭觉着很不对味儿,想要弄清这件事的原委。 就在人们说笑时,方亮扛着个麻袋回来了。每天都来帮忙的谷雨,一把将袋子接住放在地上,拽住方亮的胳膊说: “我的天爷爷,可把你盼回来了:麻袋里装的都是吧,这下就解渴啦!” 方亮瞥了谷雨一眼,半天没吱声。洪长岭见谷雨问这问那,便说: “让他喘口气再说吧:”方亮说: “没哈,我先向你汇报吧!” 洪长岭觉出遇到了什么问题,便把他拉到一边,听他说明了全部情况。 原来物资供应站答应支援的几个缺件:空气滤清器、五速导臂、方向杆等,忽然有了变化。他们说:县领导指示,铁岭大 208 ==========第211页========== 队的这台机车未经批准,不许供应零件。供应站的同志们没少向上边提意见,认为铁岭修旧利废是件好事,应该支持,他们要买的零件不多,并不影响对计划单位的供应。最后居然惊动了郭槐本人,亲自给供应站挂电话,批评他们无组织无纪律,说什么不该供应的哪怕供应了一件也是错误。供应站的同志只好向方亮表示歉意,还向方亮提供了儿处可能有那几个备件的单位,让他去联系。方亮在物资供应站转悠了半天,又上他们介绍的那几处地方碰了碰,结果都扑空了。这些机件不此买个牙刷毛巾,就那么几个来路,人家不给干脆就别指望了。方亮想:怎么办?能空着手回去,跟大伙说,不行,没法儿了,零件配不全,咱们的车别修了?!他一连回答了自己几声不行!又一连问了自己几声怎么办?…年青人哪!他这才觉察到自己肩膀上担子的分量啊!为这事,他又跑到公社,找到了公社李书记。李书记听了,沉吟了好久,又和方亮核计了一阵,并且亲自领着方亮到公社的国营机站,从他们那里的机车上,御下了几件实物,打算回来自己动手制造呢!方亮指着地上的痲袋说: “这都是从机站的机车上现拆下来的,领导上要同意我们自己造,今晚上我们就把图样突击画出来,好赶紧试作。”洪长岭一直听方亮把情况说完,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话,最后点了点头说: “行,那就自己干吧!”随即又瞥了一眼地上的麻袋,问道:“扛这么重的麻袋,怎么往家走的?” “啊!我还忘了告诉你,进山拉木头的车都回来了。我是坐辛大爷的车回来的。”停了停,方亮又说:“听辛大爷说,拉木 209 ==========第212页========== 料也出了问题,不少车都放空了,是被县里堵回来的。看来盖车库的木料也黄了。” “是吗?”洪长岭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他又一次瞥了方亮 一眼说:“看来问题不简单哪!咱们真得准备折它几个把式呢!也好,孙悟空要不装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还炼不出那双火眼金睛呢!” 洪长岭跟方亮交待了几句,同意他们抓紧时间,赶制那儿个零件,自己却忙着找老辛头了解进山的事去了。 洪长岭来到七队院里,见老辛头和罗万顺一人赶着一挂空车进到院里,正给牲口松套。洪长岭帮他们把牲口拴在槽头上,问道: “怎么回事,都放空车啦?”罗万顺说: “车倒没空,就是大队要的木料人家不让拉。”洪长岭又问:“谁不让拉?” 罗万顺用下巴颏指指老辛头: “你问他吧!得亏大伙留了个心眼,把各家盖房子的料拉回来了,要不全得放空,白进一趟山!”说罢,被上羊皮大衣先走了。 老辛头眨巴眨巴眼说: “可不,俺跟他们林场的人说,俺们大队要拉的木材是经县里批的。人家说,不让拉也是县里的意思,俺们要有意见,冲他们提不当事,找县里去。他们说,俺们该去个带队的,俺说,咋没带队的,俺不就是带队的?还非得支部书记、大队长 210 ==========第213页========== 亲自去不结?…” 老辛头云里雾里说了一大圈儿,洪长岭总算听出了个眉目。看来不给木料和卡零件都和县里郭槐有关,老余上铁岭来“调查”一趙,已经见到后果了! 老辛头见洪长岭不吱声,摇了摇头刚要走,洪长岭又叫住他说: “老辛大哥,有件事你还记得吧!那年你们进山,有人给老罗头撂下一包山参,有这么回事吧?” 老辛头寻思了一下,连声说: “可不!是有这么回事。老支书,你真好记性,要不提我都忘了。” 说来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当时蒋介石正叫嚣要窜犯大陆。罗面筛子跟老辛头的车进山拉了一趟木头,临出山的头天晚上,老罗头一个人下了趟小馆,喝得迷迷糊糊地回到大车店。进门就遇见个脸挺黑的山里人找他,那人托罗贵堂给王秤钩捎个口信,说他在外边混得不错,有机会的话,说不定还要亲自上铁岭来呢!罗贵堂惊吓得脸都不是色了,啥也没说,就把那人打发走了。不料,转回来却发现人家扔了包老山参在他床上,想退回去又找不着人了。赶上老辛头给牲口喂完料回屋,老罗头手里拿着那包老山参站在当地发楞。老辛头问他是咋回事,他一时没圆过谎来,只说:一个老熟人来找他,给他摆下的,他想问问人家多少钱,追出门那人已经走了。老辛头当时还啧着嘴说:“你这熟人也太格路了,送人东西连个声也不吱。”那罗贵堂悄悄收了这包参,回来一个字也没透。倒是老辛头和洪长岭闲唠嗑时谈到过这么回事,当时就在洪长 211 ==========第214页========== 岭心里划了个道道:一个庄稼人,外边怎么会有交情那么深的亲友,挺贵重的东西送给人还不吱声?可当时就那么点情况,也就没有追究下去。现在又听说老罗头给郭棉送山参,马上就想起那件没弄明白的事来,只是老辛头也说不出细情了。 老辛头见洪长岭沉吟着没有说话,当即也想起自己听到罗贵堂给郭槐送山参的事,别人当作笑话说了,自己也当作笑话听了。仔细寻思起来,老罗头在交往人上,真不怎么地道,说不定那包山参里边真有啥景儿呢:但他也知道,这种事是不能随便添枝加叶的啊! 洪长岭也说: “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倒不一定就有什么说道。老辛大哥,你进山挺累的,快回家歌着吧。” 老辛头刚出七队院门,邢连成却已经来到院里。他一言不发,在当院那卸了性口的空车板子上一坐,掏出烟来卷烟抽。 看来空车回来的事,邢连成也知道了,他虽很恼火,却并不意外。上次他找郭书记,谈到支委会把那个“建设规划”给否了,却想着给铁工房盖什么仓房、车库,郭槐听了放声笑道:“洪长岭这人本事不小,他以为自己天都搬得下来呀!还是一堆破烂就盖什么车库?好吧!赶明儿我叫你们捞不着一块铁,半寸木头!”人家书记还能说了不算,这不应了他的话!车库盖不成活该,别的啥也不用想了! 从开过支委扩大会以来,洪长岭一次又一次地找邢连成交谈。邢连成的态度是:你说你的,我既不赞同,也不争辩,就是跟你思想不照面。洪长岭呢,总是耐心地找他作过细的思想工作,倒把邢连成找怕了,总是躲着他。现在,两人又碰面 212 ==========第215页========== 了,老洪想,正好通通气。他掏出烟斗来,从邢连成的烟头上对着火,开口问道: “咱们要的木材没拉回来,你知道了?”“嗯哪!” “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还用问!秃脑瓜上的虱子,明摆着嘛!” 洪长岭知道邢连成这股无名火儿是冲哪儿发的,便笑了笑说: “秃脑瓜别人瞅着真亮,自己总是瞅不着呀!我还糊涂着呢!听老辛头说,不是林场不给咱们,是县里郭书记给卡掉啦!” “郸书记平白无故卡木材干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说到“你们”两个字,邢连成顿了一下,改口说:“那老辛头嘴上多咱也没个把门儿的,到山里满世界吵吵:咱门大队力办拖拉机啦!要给拖拉机盖车房子啦!到处瞎冒炮。拖拉机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给它盖房子,我要是管木材的,听了这套神话,也会把它卡了的。” 洪长岭看了一眼邢连成,摇了摇头说: “我看老辛头并没说错嘛!咱们不是正在修车吗,修好了,总不能让它摆在露天地里吧!” 邢连成使劲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又使劲用脚把烟头暗灭,象费了很大劲似地站起身来,眼盯盯地瞅着洪长岭,一字一句地说: ,·“老洪,这话我不能不跟你说了:你咋这么死心眼子,硬要光着头往刺棵里钻,犯得上找这份苦头吃?” 213 ==========第216页========== “咋犯不上?太犯得上了。哪是苦头?我觉着还艇甜呢!”邢连成被这几句话惹得更恼了。他一甩袖子,扭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 “你尽意要拔这犟眼子,算我多余说这些了,反正我是不同意的1” 洪长岭冷静下来,走近几步说:“你不同意什么?” “我早就说过,你迟早得叫这‘鸡’鸽了眼:”“这个话我不光听你一个人说了!”“管是听谁说,反正是你错了!”洪长岭在车板上敲了敲烟灰,说:“不见得吧!” “事实不都摆明了?上边早就不让整,这不哈都给卡了!”“这是事实。可还有一面也是事实呀:破车床子开动了,上千种零件变成囫图个的了,大伙干革命的劲头更足了:”“唉,你就叼住你的死理不放,我算说不过你。”“啥你的理,我的理,我们都得服从一个真理!” “好吧,我的话说到家啦!你错也好,我错也好,到时候谁也不用怨谁,脚下的泡是自己走的!”说着邢连成拔腿要走。可洪长岭又把他叫住了:“你先别走!” 邢连成刚跨出院门的腿不由得站住了。他回头问道:“还有哈事?” “听说老罗头给郭书记送了两支山参,这事你知道吧?”“嗯哪!”邢连成的声音小得象蚊子。 214 ==========第217页========== “你咋看法?” “我?也就是作个人情吧!”洪长岭严肃地向他说: “连成,你可得当心,人情可是有阶级性的啊:咱们共产党员就得讲党性。” 邢连成就象被火烫着一样。他看了一眼洪长皊,慢慢转身向院门外走,但脚下的步子却不是那样有劲了。 二 从七队院里出来,洪长岭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大年除夕,明天就是春节了。刚才这一阵乱事儿,把它都忘了!这会儿,那些从外屯到大队来出工的社员,象木工、卫生员、兽医,以及副业场的人,除了值班的,都陆陆续续往家走了。洪长岭遇着好几起人,向他打招呼,要跟他一起往回走,老洪都笑着让他们先走了。 洪长岭先上大队办公室转了一趙,罗万山告诉他,大队长已经安排:这几天,大队由万山就近照顾,有紧要事再挂电话找他们。 从大队出来时,天色有些黑了。各家的窗户里,已经露出电灯光,可以想见,这会儿家家户户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热气腾腾。洗净的被垛,新贴的对联,擦得明光锃亮的大花镜,烧得热烘烘的炕头,妇女们卷起袄袖在灯光下忙着剁馅儿,孩子们围到一起包年夜饺子,男人们难得有这么个空闲,听听有线广播或是电匣子,甚至还跟着哼哼几句。街筒里,有些不怕冷 815 ==========第218页========== 的孩子,已经拎着玻璃的或纸的五彩灯笼,成帮成伙地出来了,脸蛋被蜡烛光映得通红,大一些懂点事的孩子还一口一声地喊 “老支书,你咋还没回家,你家不吃团年饺子?” 洪长岭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会儿去是不是晚了?说不定他们也都回家了。”但还是向大修广走来了。 停在大修厂门外的拖拉机架子,在夜色中已经看不真了。大修厂的大门也已关上,只是从窗口的纸帘透出遮弱了的灯光。 洪长岭敲开了门,那两间房子里的情景,简直有点使他吃惊! 为了赶画儿个部件的图样,方亮正趴在严爷爷的台钳架上,志英捧着块胶合板,象小学生描花一样,正帮着方亮绘图。这位中学毕业生在学校里学的点东西,什么角度、座标、投影、线条全都用上了,还远远不够呢!在那遮挡电焊弧光的帐慢后边,一边摆着墨迹未干的“图纸”,一边放着“实物”,他们还打算分组焊接“五速导臂”。这是件铸铁翻砂活,他们就用了一截有底的钢管代替铸铁炉,这会儿,那“铸铁炉”正铁水翻腾,洪长岭进屋时,差一点踩着摆在当地的砂心呢!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谁让你们这么干的?”洪长岭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赞服这些火一样热情的人。老铁匠紧忙把洪长岭拉到一边,生怕碰坏了他的砂心,忙找了个洗衣盆扣在上面,笑着向洪长岭说: “你来晚了,这会儿下令也不顶用啦!” 洪长岭走到方亮跟前时,小伙子才直起腰来,向老支书微 216 ==========第219页========== 微一笑说: “开头我也催大伙回去,想着把这几件东西拿家去整出图样来再说,他们都不同意,说要过个特别的春节,完完全全革命化的春节。我一想也行,就这么决定啦!” “就这么决定啦?今儿个是大年除夕,家里人都不知道,还等着家去过年呢!” “没事儿,有人给报信啦!” “谁?”洪长岭又向大伙扫了一圈,“是谷雨吗?”方亮说: “嗯哪!还有新江,他上了岭东。” “志英呢,你不回去行吗?刚才见着你爸了,瞅他那样还憋了一肚子火儿。” “洪大爷!不碍事,我乐意跟大伙在一起,…”一直没有停下手里活儿的志英,这才抬了抬头。 方亮也替她说话: “让她留下来吧,这活儿还真少不了她。再说,今儿个这年午夜过得真有意思:” 老铁匠也走过来说: “我来讲个情吧!干完这阵活,都在我这儿过大年夜!立春,你这傻小子,怎么忘了,快住手吧!大伙还空着肚子呢!” 桂芹摘下电焊面盔,也走过来说: “没哈,严爷爷,俺哥一会儿就回来了,俺妈早给咱们准备好啦!” 洪长岭笑道: “好哇,我看你们这是早核计好了的,就瞒着我一个人哪! 217 ==========第220页========== 不行,得罚你们!” 方亮笑道: “刚才你已经同意了,这会儿又说我们瞒着你啦:”洪长岭呵呵一笑道: “哦,是我理亏啦:好,好,这儿你说了算,那就请你批准,让我也跟你们一起过这大年夜,行不行?” 人们一下子轰动起来,桂芹嚷嚷得最欢: “不行,不行,刚才你还不让大伙夜战,这会儿你自己倒要参加啦!这下更让严爷爷抓住理儿了,我们刚才还叫他歇着呢!” “瞅瞅,这丫头真厉害,真该给你找个厉害点的婆家,可,惜功 话没说完,大伙都笑了,连志英也乐得不可开交,笑道:“老支书,你知道她的婆家在哪呀?” “志英!”桂芹大声喊道,“你也跟他们大伙欺负我呀!小心我来揭发你!” 志英笑得趴在桂芹身上道: “好桂芹姐,我不说啦,我本来就没说嘛!”洪长岭道: “哈,你们这些丫头都艇能保密呀!立春,你这个团支部书记总该了解情况吧,你来把她们的秘密公开公开!”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那正在洗着手上油污的立春,把头低得都快插进盆里去了。洪长岭又呵呵笑了。 正说笑着,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只见谷雨和新江不前不后,一个挑担,一个推着自行车,进到屋里。谷雨那担挑子, 218 ==========第221页========== 前边是一个筐,后边是个桶;新江的自行车后架上一个面袋,把手上挂个大提兜。两人进屋都往立春跟前凑,其实立春也早已点着火,烧开了水,炖好了鸡。几个人说说笑笑,谷雨、新江管自往外拿吃喝。谷雨打开担子两头苫的棉扪子,拣出炖肉、炒荣和冻饺子,另外又从一个毛巾包里拿出一包大海米, 一包油炸花生米。 谷雨说: “俺妈说,这是俺老家捎来的,给你们下酒。往后别说俺们山东光出地瓜干,关里家好玩意多着哩!”说得大伙都乐了:新江拿出用塑料纸隔开的粘糕、烤兔肉、煮鸡蛋、一瓶子酒、新炒的葵花子儿、刚爆的苞米花儿,还有一大包花卷,每个花卷都盘的跟朵大花一样,带着一股喜气,·一看就知道出自洪大娘的手。老铁匠对洪长岭说: “你该回去呀,你们爷俩把他大娘一个人闷在家里,也太冷清了!” 新江告诉他: “方婶把妈接过去了,说是亮子哥今儿没回去,约莫我爸也回不去,她们娘儿仁在一起过个年午夜,说说体已话儿。” 洪长岭笑道: “行啊,她们仁一起去过妇女节吧:”说得大伙又都乐了。 他们在立春祖孙俩的小炕上摆开了“酒席”。满满一炕桌吃的,连放碗筷的地方都没有了,人也没处坐,炕上还垫块板儿,也是摆着吃的。严爷爷捋着胡子笑道: “我活七十多岁,年午夜过得这么火爆,这还是头一回 219 ==========第222页========== t 儿啊” 人们在炕上清理出一小块地方,硬让严爷爷和老支书坐上去,别人在地上围了大半个圈儿。严爷爷和老支书共着一个饭碗喝酒,方亮、立春和谷雨共着一碗酒,新江几次想从谷雨手里接过酒碗来,象个大人一样喝上一两口,但哦了他爸一眼,还是把碗推开了。 大伙特别高兴,连扎嘴葫芦立春也没少说笑,只有志英显得闷一些。严爷爷把酒碗递给她说: “来,你也喝一口,借着酒解解闷气儿!”志英笑了笑说: E “我不喝也乐!” 桂芹夹了几个饺子给志英,笑道: “给你,这是我妈一个人包的,吃了保你不想家。”大伙都会意地笑了。志英看了谷雨一眼,正好谷雨也在瞅她,臊得她脸通红,推开纹子不肯吃。桂芹笑道: “还害臊呢,迟早还不是一家人,还能不端俺家的碗!”正吃着饺子的新江,又抱开不平了,见桂芹正捧着一碗鸡汤,便道: “你和志英姐能是一家人吗?人家还没端你家的碗,你倒先端开婆家的碗啦!” 一向嘴快的桂芹,一下子没了词儿,只好讨饶: “老支书,你瞅新江这小嘎!你们爷儿俩都欺负我这老实人!” 洪长岭呵呵笑道: “嗬哟,欺负你这老实人!我看立春倒真老实,只怕将来 220 ==========第223页========== 要受哪个老实人的欺负!” 他们正说笑着,外面又有人推门进来,老远就说: “可不,都在这,好热闹哇!俺说来陪陪严大叔嘛!谷雨这小子硬不让俺来,这不,老支书都来啦。” 谷雨分辩道: “我是说你刚回来,家里又只剩妈一个人。”老辛头说: “嗨,你还愁把她冷清了,这会儿满街简的小嘎,都拎着彩灯上俺们家演节目啦!” 老铁匠紧忙让座: “景宽,你快上炕来,快上炕!” 老辛头一边接过洪长岭递给他的酒碗,一边对老铁匠说:“严大叔,你家的房料,我今天给捎回来了,都御在我们那 一堆里。等你盖上新房,来年俺们上你的新屋吃年夜饭:” 洪长岭问: “石头、水泥、房草都齐了吧?还缺啥?”不等老严头回话,谷雨忙接过茬: “对了,我正要说这事呢!老支书,你交给我的任务都完成了!”说着,又向老铁匠道.“严爷爷,我们民兵排说好了,过了初一,初二一早就来帮严爷爷盖房子!” 老严头威动地说: “那咋行,大伙好容易歇几天…嗨,长岭,你操这份心干啥,我跟立春都说妥了,晚个一、二年没啥。谷雨,你们家要添盖房子比我们急,也都准备好几年了,这回木料也拉回来了吧?我看先尽你们家的动手吧!” 221 ==========第224页========== 谷雨刚要回话,老辛头看了有口无心的儿子一眼,忙道:“这些年都过来了,俺家还有地方住呢,忙哈,早盖晚盖一样儿。” 谷雨回家时,听他爸讲了县里卡木料的事,这会一提盖房子,就又勾起他一肚子火,他问洪长岭: “老支书,这到底是咋回事?到了手的木头还兴变哪?”桂芹憋不住插嘴道: “这是变着法儿卡咱们脖子呢!”老严头还不摸头脑,问道:“昨的啦?”洪长皊摆摆手: “算了,今儿别提这事啦!到时候实在没地方,大队办公室不是有两间半房吗?可以隔出一间来存放东西,将就着干也行啊!咱们这点事业多咱不是紧紧巴巴过来的。”停了停,老洪又说:“在早,我就说过,请严大叔给咱讲讲过去的事,今日有空,大伙又聚到了一起,你们看怎么样?” 年青人当然乐意有人讲讲故事,都齐声赞同。可老严头却推辞说: “难得象今天这样个年三十,我要翻起古来,不是叫人生气,就是让人掉泪。我看往后有空儿再讲,今儿个还是讲讲乐子事吧!” 老辛头嘿嘿笑道: “可不,年三十,是该可劲儿乐一乐!要讲乐子事,我老辛头肚子里装的一大车也拉不完哩!” 桂芹道: 222 ==========第225页========== “爹,你可真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老辛头笑道: “我的瓜就是甜嘛,不信你让大伙尝尝:”新江拍手道: “辛大爷给讲一个吧,我可乐意听辛大爷的故事啦!”老洪也笑着对老辛头说: “行啊,你给大伙说段乐的也好哇!” 老辛头捋了捋胡子,啧了啧嘴道:“挑一段啥事儿说好呢?”他摸着后脑勺寻思了一会,一拍大腿,“着,我给你们讲段进山的真事吧!” 谷雨催着他爸: “爹,要说你就快说吧!我就腻味你那磨叨,一个包子吃了十八里地还吃不着馅儿!” 老辛头白了谷雨一眼,没搭理他,接着说: “你们谁进过山?谁进山,谁都知道那十道梁子山口上有棵十人合抱的大青松。” 谷雨噗哧一声笑了,新江捅了谷雨一拳,父白了他一眼,谷雨只好捂着嘴不笑出声来。“青松上挂了一面大红旗。”谷雨忍不住问: “爹,上回你说的是五尺彩红,今儿怎么成了红旗呢?”新江撅嘴道:“你怎么老打岔!” “这红旗可有它的来历。你说它是为谁挂的?说来有这么段故事。开初这山里,野兽成群,伤人害众,有父女两个,练 223 ==========第226页========== 就一身武艺,不到几年功夫,把山上野兽捕杀了大半。这天,父女俩骑着追风快马,打山里串门子回家,路过这青松树下,只听得哗啦啦,急风卷起一山树叶响,大松树底下跳出一头獠牙拱嘴的犬野猪来。老猎户勒马瞪眼一看,喊出一声‘不好!’原来这是一头公猪,比那带仔的群猪更恶三分。这畜性性情孤僻,喜好靠在松树上蹈痒,暗得树破油流,身上结出几指厚的松油,硬棒得跟穿了盔甲一样,刀斧不入。老猎户一箭射去,只听得那野猪大叫一声,向山上奔去。父女俩飞马追赶上山,见野猪跑进一座庙里。父女俩进得庙来,四下一看,不见野猪踪影,迎面偌大一尊罗汉,挺着个大肚子,满面带笑。老猎户使长枪朝那罗汉猛扎,野猪被逼得窜出了庙来,猎户女儿张弓射箭,一箭中猪眼,二箭中猪喉,野猪落到了万丈深渊。父女俩为百姓除了害,大伙给他们披红挂彩,拉马坠镫,好生光彩!” 老辛头说到来劲处,竟拍手颠脚,挤眉歪嘴,逗得大伙直乐,他自己倒不笑。新江却认真问道: “那野猪还能钻到罗汉肚里?”谷雨笑道: “你要听俺爹的故事,稀奇事儿可多哩,一会儿是公鸡下蛋,一会儿是大象上树:” 老辛头却一口一声“可不!可不!”他接过新江递给自己的一杯茶水,呷了一口,喷嘴说:“你胺,你瞅,你们趁俺嘴不闲,把那些苞米花儿、葵花子儿都给吃光了,也不给俺留 一点。” 新江说: 224 ==========第227页========== “还有的是呢!辛大爷,你只管说,我给你嗑瓜子仁儿!”老辛头摸着新江的头说:“还是新江好,比他俩都强哩!” 谷雨吐了吐舌头,被立春拉到一边去了。先是他俩躲到帐慢后边,悄声叽咕,后来桂芹和志英也跟去了。 洪长岭见人都分散开,新江却还缠着老辛头问个没完。他看了看一个人正在想心事的方亮,问道: “亮子,你在想什么呢?”方亮笑了笑说: “我在想辛大爷说的那野猪,还会找个笑脸罗汉给它打掩护,真有意思!”洪长岭也笑着说: “咱们今天对付阶级敌人也得有老猎户这么双眼晴才行啊!”说着,洪长岭坐到方亮身边,转过话题问: “亮子,你们这些日子看报、学习都有些什么体会?”方亮说: “这一阵,所有报上都在谈海瑞的事。有些文章看了真解褐,可有的文章态度很不明朗,观点也含含糊糊,甚至在那里咬文嚼字,舞弄笔杆子唬人。我真想插空写个材料,蒲蒲快快说说我们的看法1” 洪长岭赞赏地说: “好哇!应该!咱们真是不能光埋头生产,要看到当前形势,要抓阶级斗争,也别让那一大堆这个历史、那个知识给吓住了。上回我在公社学《文汇报》上那篇批判文章,才明白头几年利的那股‘单干风’都跟这个海瑞问题联着呢!他们是为 225 ==========第228页========== 复辟资本主义造舆论嘛!这场斗争,看来才开了个头,咱们真得注意,就是要追它个水落石出。无产阶级江山,工农兵不管谁管!” 洪长岭和方亮从当前大的形势很自然地联系到屯子里的形势,他对方亮说: “看来问题真不是邪么简单。拿七队说吧,这一阵,光开会、谈话都没数了,歪风邪气煞是煞下去了一些,可总觉着这个包没出头,按下葫芦起来瓢。看来说不定有阶级敌人在后边捅炮弹!”接着,他分析了胡乱搅的表现,谈到了罗贵堂那包山参的来由和自己的怀疑等等。果然,政治上很敏锐的方亮,看法完全和老洪一致,怪不得老支书一再跟他们说:不能光埋头生产,要抓阶级斗争呢:停了停,洪长岭又说:“亮子,有件事告诉你,支委会研究了一下,老李带队出民工一时回不来,为了加强党的领导,准备让你补充进支委会来。你看怎样?” 方亮寻思了一会说: “组织上信着我,我一定努力完成党交给的任务1”洪长岭信任地看了年青人一眼,以一种老年人深思熟虑的心情说 “亮子,我和你妈他们都谈过,现在咱们领导班子里,数你最年青了。我常想毛主席这段话:‘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是啊,革命的道路长得很,将来你们肩上的担子也不会轻。有机会,就该迎着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啊,那才真能锻炼人呢!当然,我们老一辈的也不能松肩,眼前的斗争任务还是十分艰巨的,还得拉好革命上坡车!你同意我这看法吗?” 226 ==========第229页========== 方亮很激动。党组织对自已的安排,老支书的这番谈话,代表了革命前辈对年青一代的信任、希望、帮助和鼓励。老一辈的艰苦奋斗了几十年,还要继续拉革命上坡车,披荆斩棘;自己这样年青人不更应该迎着风浪上么?老支书的话,他将永远铭记在心里,当革命遇到因难挫折的时候,当取得胜利的时侯,都该想一想这些话里的意思,掂一掂它的份量啊! 洪长岭和方亮说得正兴奋,那边,老铁匠把几个年青人从帐慢里轰了出来,向老洪道: “你们瞅瞅,这帮小年青的,躲在幕后演开戏啦,还背着我不叫听呢!” 立春笑着不吱声,谷雨却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地说:“我们这戏还没编排好哩!等编排好了保证出场!”不多会儿,新江拉开了风箱,炉火一闪一闪地越烧越旺,老铁匠举起火钳,夹起那化铁水的“铸铁炉”,把铁水倾注到那砂心模型里,铁水溅出耀眼的红光。这红光,是那样光辉灿烂,迎接着一九六六年春节的黎明! 三 是因为上了岁数的人觉少?还是因为心情过于激动?初 一这天晚上,老铁匠凳一夜没合眼。屋子里静悄悄的,孙子均匀的呼吸声,给老人增添了不少快慰。他用那满是硬茧的大手,把孙子抖开的被头拉了拉。这巳经是多年的生活习惯啦!打孙子刚能在炕上爬的时候起,老铁匠除了拉风箱、抡铁锤,就同时还要兼挑一个女人的担子,半夜三更起来给孙子喂米 227 ==========第230页========== 汤、把尿,热了脱,冷了穿。今天,一九六六年的春节,孙子已经足足二十二岁,个子大得都嫌乎这铺炕小了,常常,小伙睡迷糊了一瞪腿,土墙就被碰得哗哗地直往下掉碴。孩子大啦,长成人啦! 在老铁匠的生活历史上,已经过了好几个二十二年,可哪 一个二十二年能象孙子出生以后这二十二年变化大呀?人们说连天气也变了,变暖和了。提起早年刮烟儿泡的大冷天来,就叫人牙崩骨打颤哪!老铁匠给閻大膘子干了那些年,一家人就住在铁匠炉旁的草夹子里。一到冬天,草夹子里满是霜花冰溜,哈出来的气都成白霜。那年立春时节,打大兴安岭刮来的冷风,就象要把老铁匠的草夹子卷走似的。儿子刚叫王秤钩子掇弄着抓劳工走了,老伴病得只剩了口气,老铁匠还被逼着给地主干活,见天着不了家。那天,儿媳妇瞅着婆婆实在不行了,便守在病人跟前没有离开,管事的王秤钩子竟上门逼着她去羊圈给母羊挤奶。立春妈当时正怀着立春,死逼无奈,只得扔下病人,强拖着沉重的身子来到地主的羊圈。这时,她肚子疼得直不起身来,终于躺倒在羊圈里。哇哇坠地的小立春啊!哪里知道,当妈把他冻得发紫、没包没裹的身子放在母羊肚子下边暖和着缓过气来时,草夹子里,奶奶已经咽了气。爷爷用草帘子把奶奶裹出去埋葬,方婶把立春裹在衣襟里抱回来。当妈妈跌跌撞撞地回到草夹子里时,人都快冻僵了。赶上地主家死了只羊,管事的王秤钩子硬说是叫立春妈的脏气熏的,非叫包赔不结。爷爷一锤子扔过去骂道:“赔你个鸟!你得给我赔命!”那王秤钩算闪得快,大锤从他脑瓜顶上飞了过去,土墙被砸了个窟窿,王秤钩吓得夹着尾巴溜了, 228 ==========第231页========== 好些日子没敢照面。后来昕说儿子死在黄泥沟,本来就病着的立春妈,跟着也咽了气。老严头抱着八个月的小立春,真是眼泪往肚里咽哪!隆冬深夜,风吼着,痕嗥着,凄凉的破草夹子里,爷爷把小立春紧紧地暖在怀里,整夜整夜地瞪眼瞅着黑漆漆的四周不能合眼。长夜漫漫,啥时才能亮天啊! 老严头怎会料到,这一天来得竟这么快!閻大膘子、王秤钩子这一伙吃人的豺狠也有倒台的日子啊: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扬眉吐气的日子,开完斗争大会,枪崩了閻大膘子以后,土改工作队的老梁,亲自来到他哪破草夹子里,帮他卷巴起破衣烂被,收拾好锅碗家什,抱着三岁的小立春,把他祖孙俩迎进这铁工房的小屋里。铁工房里,工作队动手垒的这铺小炕烧得暖暖烘烘,火炉捅得旺旺的,翻身的日子,真是打心里暖和呀! 解放这些年来,别说老严头自己从没觉着生活有一星半点憨屈,就是听人家数叨一句半句过日子的艰难,老头子火就不打一处来,骂他们忘本。祖孙俩一门心思扑在集体事业上,眼瞅着集体事业一天天发展,小小的铁匠炉竟然装修起拖拉机啦,这两间小屋别说住不下人,马上还得盖新厂房啦!洪长岭和一些老屯邻,一直结记着老严头家盖房子的事,打头年就催着祖孙俩打石头,让队里整木料。 昨天,木料都齐了,谷雨也说,明天民兵们就要来帮着垒墙搭架了。盖房,在农村确是件大事,有没有两间象样的房子,常常作为衡量这家人日子过得是否兴旺红火的标志。再说,大伙来帮工,也不要报酬,怎么还不得留着吃顿饭,也得整上三、二十斤肉,十斤八斤酒,这几乎成为屯子多少年的习 229 ==========第232页========== 惯啦! 就靠祖孙俩张罗这么件大事,一是没时间,二是没经验,连蒸干粮的锅灶都得现借、现搭呀!老辛头已经说了,“这些乱事都不用你操心,屯里乡亲们都给你包下来了。” 真是万事俱备,只等动工了。可打昨天夜里,老头子却开始闷沉起来。他终于知道,大队原定要盖的仓房、车库全吹了,木料被郭槐卡掉,他从小青年的话语里听出点音来了。本来应该高高兴兴的,老头子却气不打一处来。有人跟他说笑话: “旧社会你老爷子忙乎大半辈子,絮了个老鸹窝,明儿该絮个喜鹊窝啦!” 老头子连个笑模样也没有,心里说:集体等着用的房子还没盖成,我絮个哈喜鹊窝,就是高楼大厦,咱住在里边能舒心? 寻思来寻思去,脑瓜才算扦了一条缝。立春倒睡得挺香,推他一下,还说开了梦话:“别关别关,还得车个螺丝:”只好等亮天再说,自已也迷糊了一小觉。天还没亮,老严头就开灯下炕了。往常总是立春先起来作饭,今天老严头有些等不及,自己先动手捅开火,把头天吃剩的饭荣馏在锅里,才叫醒孙子。立春惊楞地一骨碌爬起身,揉了揉眼,问爷爷道: “啥时候了,都过半夜了吧?”“还半夜呢,快天亮啦!” 立春这才发现爷爷已经作好饭荣。看来老人心里挂着盖房的事,紧直忙乎呢!他心里责怪自己睡的太死,竟把正事给耽误了,赶忙卷好铺盖,撂下炕桌。等他洗漱完毕,老严头已 230 ==========第233页========== 经把饭荣端到炕桌上,爷儿俩坐好。老头看了孙子一眼,正好立春也在打量爷爷的脸色。祖孙俩都有话要说,又都不知从哪说起。还是立春先开了口: “爷爷,谷雨家的房子说是先不盖了。”“是吗,照说他们家该比咱们先动手才对。”“我看也是,咱一时半会也不添人不进口,忙啥!”爷爷停下筷子看了看孙子,笑着试探道:“你们自己商量过了?”立春有点难为情地说: “可不,年三十晚,你还说演啥戏,就核计这个啦!”“哈,真是人小鬼大,我就知道你们有事,怎么样?要不咱们房子也往后靠靠,给拖拉机让路,好不好?” 立春从炕上跳下来: “爷爷,你同意啦?我们都算好了,谷雨和咱们家都是盖两间房子的料,添点椽子、檩子,帮在一起就能接成五大间:就靠着这房山盖,连车库带仓库,干啥使不行?” 老严头也从炕上跳下来: “好哇!你们想得真周到,我还没虑这么多呢!” 爷俩紧忙撂下筷子,也没顾得收拾炕桌上的饭荣,戴上皮帽,来到大修厂西头那块空地上,一个从东到西,一个从南到北,量了量步数,两人又核计了好一阵子。不大会儿,人们一帮一伙地都上这来了,连外队的人,象徐国河他们,听说老严头盖房,也都赶来帮忙。亮子、新江、志英、桂芹也都来上工。见人们都往大修厂涌,亮子觉着奇怪,桂芹光笑也不吱声。只见人们围住老严头吵吵嚷嚷道: 231 ==========第234页========== “老爷子,你住家的房子还是盖北坡那儿好哇!” “可不是咋的,盖在这儿,说不定哪天公家要用这地场,还得拆!” “不能盖这儿吧!我看纯粹是谷雨那小子瞎指挥!”话还没落音,谷雨和老辛头爷俩一人赶着一辆车,车上装的满满登登全是石头。听到有人说他瞎指挥,干脆打大车上站起身来,亮着他那大嗓门发出了命令: “七排民兵注意!铁岭大队农业机械修配厂修建厂房的战斗现在开始!” 所有来帮工的人都被谷雨的喊声楞怔住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院子里发出一片欢呼声,人们嚷嘤成一片。洪长岭从月亮弯赶来时,人们正拉石头的拉石头,运木料的运木料,钉桩、拉线、挖墙基、垒房山,忙得可欢腾啦! 有意思的是,就在这大修厂北边,隔着一条街,还有一起盖房子的呢!那就是罗面筛子罗贵堂他们。罗面筛子为了给儿子盖房,一切一切早准备齐全,连上箔的秫秸、险土,吊棚的苇子、白灰,都安排得眉是眉,目是目。大年初一,他借着拜年机会,走东家,串西家,到处喂嚷明天动手垒墙搭架,啥都全了,就看人齐不齐啦,明摆着是要人来帮工嘛! 这天,也是天没亮,罗面筛子的老伴就早早起来,蒸了一锅白面馒头,把头天剩下的一盆子粉条肉汤馏上。罗面筛子也就起身,坐在炕头上,嘴里叼着烟袋叭哒叭哒地抽着烟,扳着指头在算数。这时,他女人已经把饭荣端到南炕的炕桌上,罗面筛子冲他女人把大腿一拍,笑嘻嘻地说: “常言说得好: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今天是 232 ==========第235页========== 初二吧?”他扳着指头算,“初二、初三、初四、初五,这四天,哪家不可着白面、大米、猪肉吃?咱给他们吃小米饭,还能调调味、解解油。这几天大伙都歌着,咋说也能来个二、三十人,别的不说,光白面就能省下百十来斤!” 开始他女人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端着的肉汤酒了,听他这么说,才放下心来,眯着笑眼夸男人: “小鸡不撒尿,有个小道道!你的小道道可是不少。”睡在北炕、回家过寒假的四儿子万波,被他妈的笑声惊醒了。这小伙原名万富,他嫌名字俗气,进城上高中时,自己就把名字改成万波了。他不耐烦地嚷道: “大清早吵吵啥呀!”“起来吧,炕桌都摆上了1” 这时,老大、老二前后脚从西屋过来。老三到房后璐了一圈,照看着搁在那儿的木头。他对这回盖新房最威兴趣了,盖完房他就能“成家”分开过了。只有高中生万波翻了个身又呼噜开了。在老罗家,万波是受到特殊优待的,直到别人都吃完饭出去干活了,他才懒洋洋地起来洗漱吃饭。当他,出院门时,太阳都有一竿子高了。奇怪的是,他爸和哥哥们还有三两个近亲,正聚在一堆议论什么。万波走近前插言: “我说还早吧,过大年谁家吃那么早的饭!”罗面筛子满脸雾气,训斥儿子道: “你懂个屁!”他把下巴往南一指:“你没瞅瞅,人都上那儿去啦!” 这趟房在坡上,前街的活动,站在院里就能瞅见。万波踮起脚往南边瞅去,嗬哟,可真是人欢马叫,车水马龙,赶车的、 233 ==========第236页========== 抬石头的、扛木料的,闹闹嚷嚷的声音打老远都能听着哩 万波问道: “那是谁家盖房子?这么好的人缘!” 不知事的万波这后一句话,更惹出罗面筛子一肚子火:“哈人缘?舔呗!瞅着老洪头去了,别人还不跟着去!”万波他大哥也忿不公地说:“连万山爷俩也紧往那边凑呢!” 他们正说着,胡乱搅颠儿颠儿地跑了来,冲着罗面筛子小声说: “老辛头家里的帮他们作饭,蒸的大馒头,又是粉条又是肉的,我看那帮人纯粹是奔这顿吃喝去的1” 罗面筛子瞪大眼听着胡乱搅的“汇报”,心里恨恨地说:“你老严头跟我標上劲儿啦!你大方得起,我就大方不起?!”他对围在旁边的几个人说:“咱们先干着吧,说不定一会儿还能来些人!”随着又对老三道:“回去告诉你妈,把仓子里那块 十斤的肉烀上!”老三应声进院去了,剩下的几个人一边动手搬石头,一边还在议论老铁匠家盖房子的事儿。罗面筛子闷头干了一阵活,怀里象揣了二十五个兔子,百爪挠心,想着想着,道眼子又来了,他走到正在垒墙的万波跟前。万波敞着制服棉袄,露出里面的红秋衣,正搬着石头。 罗面筛子嘟囔了一句: “还有这么干活的!”他走过去把万波叫到一边,“你过来,跟你说个事儿:” 儿子瞅父亲横眉立眼的样子,不知他要于什么。罗面筛子仍然一本正经地说: 234 ==========第237页========== “你赶紧帮我写个材料!”“写材料?你要写啥材料?”“给县里郭书记写个材料!” “你可真是,咱跟他八竿儿够不着,给他写啥材料?怎么写?” “你先听我说嘛!我咋说,你就咋捋着叶子往下撸还不行?” 万波不满意父亲总跟集体唱对台,犟犟道:“人家郭书记能听你的?”老罗头火儿了: “叫你听着你就听着,再跟我犟,看我不揍扁了你!”儿子不敢抬杠了,半响,才问道:“马上就写吗?” 老罗头见儿子老实了,便缓过口气吩咐: “这样吧,你先上铁工房去瞅瞅,摸摸底儿,看看他们叉出了些啥花花事儿?”接着,他把声膏放小了,“你再上那伙盖房子人里边看看,谁跟咱家近乎些的,你就把他拽过来,就说咱家烀了半拉猪的肉,等着大伙来吃呢!” 万波一听,甩开了袖子: “这事儿我不干,叫人笑话,脸往哪儿搁,要去你自己去吧!” 老罗头又生气,父作难,心里也知道,儿子办不了这号事,自己去吧,父怕显眼。他迟迟疑疑地连走带寻思,终于来到前街现场。只见空地四周已经钉好桩、拉上线,几辆马车在跟前御石头,更多的人却在挖地基,开始码石墙、填石块。老罗头 235 ==========第238页========== 越想不惹人注意,别人却偏打量他,有人还惊讶地问: “哟,你也来帮工吗?” 罗面筛子哼哈答应着,浑身都觉着不自在,心想:来这一趟拽不走人不说,呆会儿,连自己也脱不了身啦!这么一想,便紧忙抽身走,刚到大修厂门口,碰着谷雨挑着一担开水出来。他把担子放下,两手一授,问道:“你上哪去?有什么事?”罗面筛子装出一副笑脸道: “是谷雨呀,我想参观参观你们厂子,行不行啊?”“参观我们厂子?”谷雨瞪着眼打量着老罗头,半响,象是悟出点什么,笑道: “行行!你等等,我先去跟他们打个招呼,”说着大步流星地往里边走去。那罗面筛子待在门口,不敢冒冒失失进屋。不大会儿,只听一个人的声音: “请进吧,欢迎指导!” 罗面筛子心想:他们还当真啦,还来了个领道儿的!出来的人是新江。老罗头忙说: “别客气,我这也算学习学习吧!” 新江让参观的“贵宾”走在前面。罗面筛子一进门,就觉着有些不自在,是炉火烤得他不好受呢,还是心里有点发虚?他头上有些冒汗,不由得把狗皮帽摘了下来。 老铁匠也没瞅他,管自在炉子旁边干活。老罗头心想:这个糟老头儿,别人帮他盖房子,他倒在这儿干开活了!这时,只见老铁匠把一块铁皮用凿子一寸一寸地凿开,好半天才截下一块一米见方的铁板。老罗头在街里见到过弹簧锤,那玩 236 ==========第239页========== 艺一开动,铁锤自己就往铁砧上砸,比起人抡大锤来得劲多了。在早,人们牵着牲口上铁匠炉来钉个掌子还能凑合,就凭这点手艺和装备能修好拖拉机?不是吹大气儿? 正在替新江拉风箱的谷雨,瞥见老罗头一撇嘴的神气,忙拿过钳子从炉火里夹出个烧红的铁条来往地上一摔,摔出一溜火星,差点烧着罗面筛子过年刚穿上脚的新棉鞋。罗面筛子紧忙退后一步,一看新江不知跑哪去了。他正进退为难时,瞅见对面“银幕”上映出几个人影,便自己往银幕后边走去,还没看清都是谁在干啥活,只听得哧拉一声,一阵刺眼的电焊光,刺得他半天睁不开眼来,接着是一个姑娘的声音:“谁呀?跑这儿来干啥?”他听出是辛桂芹的声膏,可眼晴还睁不开,象揉进了沙子一样,疼得他直揉搓,惹得人们一阵哄笑。他觉出,这笑声里甚至有他外甥女邢志英的声膏。 这时,谷雨碰了碰他的肩膀故意问“你昨的啦?”“我要回去了!”“喂,从这边走!” 老罗头心里恼恨谷雨捉弄他,偏不听谷雨指引,竟一脚踢到个梆硬的铁块上,疼得他捂着脚半天没站起身来。这时,倒是桂芹走过来对他说: “罗叔,大伙忙都忙不过来,你来参观啥呢?有空上西头去帮着盖盖房子不好!” 他心里说:“帮他家盖房子?我家还盖不盖房子呢!”新江不知打哪里又钻了出来,就象猜中了老罗头的心里话一样,说: 237 ==========第240页========== “我瞅你家也在盖房子,照!你们家盖的是哈房子,这是哈房子!” 老罗头实在忍不住了,反驳道:“我们家房子咋的啦?这房子又咋的啦?还不一样石头垒墙,开门开窗?” 小新江拉着长腔说: “这叫作社会主义大厦,你懂吗?” 小新江还想给他解说解说时,老罗头的眼晴八成已经能瞅着点道,便一溜风似地走了。 238 ==========第241页========== 第八章 打春阳气转。立春以后,尽管天气还很冷,可地上地下已经俏俏发生变化。地里的残雪,被春风刮去不少,伸手抓上一把土,使人觉着潮乎乎的,土地开始反润了。 这年春脖子短,庄稼人过了初五,就开始送粪,准备绳套,收拾家什,两个月来不论是晴天、阴天,还是小雪天,村里村外又都响起了清脆的鞭声、吆喝牲口声、性口脖子上的铃铛声。庄稼人越来越忙了,春耕的一切准备工作,都要赶在这段日子里完成啊: 这时,修理拖拉机的工作也进入了最后阶段。方亮已经 六、七天没回过岭东了,所有的人,包括小新江在内,连吃饭都守在机车旁。可就在这样紧张的日子里,韩双梅忽然来到大修厂,把方亮找出来,说有事情要跟他谈。对这件事,不用说立春、桂芹这帮年青人挺惊讶,连老铁匠也觉着不寻常啊! 方亮交待了工作上的几件事,便跟着妈出了大修厂。从部队回来以后,他就投入了这样一场紧张的战斗,不要说自己翻腾起伏的思想没容空总结,就是和奶奶、妈妈坐下唠唠家常也顾不上啊!方亮知道,今天没有紧要事,妈是不会在这时候 239 ==========第242页========== 叫他出来的。 为了找个僻静的说话地方,双梅领头走上一条小道,拐进了南荒沟。开始,她没说找儿子有什么事,却问儿子:“你们这阵正是紧关节要的时侯,大伙劲头咋样?”“都很高。” “你呢?” “我?也不错吧!”“没碰到哈难题?” “咋没有呢,我不都跟你说过了吗?” “是啊1…”双梅不吱声了,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方亮觉出妈的神情和平常不大一样,什么事使她为难了?是工作碰到了困难?不,这些年,妈碰的困难还少吗?多咱听她有一句半句怨言?是自己作错事了?方亮想了想,自己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没有作错什么事。这么一想,年青人心里坦然起来,他告诉妈,他们今天午后,最迟明天,就可以试车了。等这台机车修好以后,他们马上改装播种机,还有刨茬机、铲趟机,真是越说越来劲。他笑着对妈说: “真有得干的呢,有人咒我们要叫鸡(机)鸽了眼,老支书说得好,我们不单不会叫鸡鸽眼,还得让它下蛋呢!” 双梅看看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儿子,仍然象小时侯那样,兴奋起来脸都红了。双梅本来在寻思,怎么把自已来找儿子的事情和盘托出,可看着儿子这么兴头十足,真是有些不想开口。 他们信步走着,走完了南荒沟的小毛道,已经到南山根了。方亮站住脚,抬头胺了瞅,南山坡上的松树下,那不是他 240 ==========第243页========== 爸、共产党员、革命烈士方立柱的坟鸣?! 他们爬上山坡。年近五十的双梅,走了这么一段路,身上有些发热了。她拿下头巾,理了理头发,在一块光滑、干燥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儿子走近坟前,看着那墓碑,想到这些年来,还是头一次来到父亲的坟地。方亮五岁那年,父亲牺性后就埋葬在这块土地上。那时侯,正是解放战争时期,屯子里刚土改,在本县北山一带,反动的地主武装黑旗军还时常出没。在一次和黑旗军的遭遇中,方立柱同志凭着一颗手榴弹和身边的一把小刀,消灭了七、八个敌人,最后,自已不幸牺性。这些经过,方亮是长大以后知道的。五岁的孩子,连父亲生前的相貌也记不起了!可是,有些片断的印象,却象刻在他脑子里 一样,永远抹不掉了。他记得,那是一个晴天的早晨,也象今天这样,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春天即将来临的一个早晨,妈领着他跑得满身是汗地来到这儿。他记得田野里站着不少破衣烂衫的乡亲们,当时有一位解放军战士,神情严肃地将一把满是血迹的小刀递给了妈妈。妈拿着那把刀,在爸的坟前用她那裂了口子的、粗糙的手背把泪水擦去,愤愤地说了些什么…想到这里,方亮不由得拿出他那把珍藏的小刀来,把它抽出鞘,看看这面,又看看那面,好象要试试刀口是否还有刃。他随手在坟前的石碑上刻了儿刀,双梅看出那是“十八”两个字。是啊,从一九四八年春天到一九六六年春天,整整十八年了啊!眼前的亮子已经不是啥也不懂的小毛孩,而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一名经过七年部队生活锻炼的革命战士。这十 八个春秋,对每一个人,直至我们整个党、整个国家来说,都是 一段多么不平凡的经历啊 241 ==========第244页========== 妈妈从儿子手中把刀接过来看了看,随手把刀尖上的点点石粉用手抹掉,交还给儿子。她极力用平静的声音说: “你爸说过,共产党员就得象个共产党员的样子,不能把道领歪,不能忘了党对咱们的希望。你爸作的跟他说的一样,他跟地主老财,跟黑旗军那伙反动派作斗争的时候,人家当他面就喊要他的脑袋,威吓他的字条子打窗户眼里捅进来,可他没说一句水汤话,没往后闪半步。亮子,你爸为革命连命都豁出来了,咱们在这点上可不能含糊哇!” 方亮禁不住心潮澎湃,威情激动地说: “妈,你放心。党培养教育我这些年,前辈人已经给我们开了道,我们的路子宽多了!爸他们能从地主老财手里把铁龄这块土地夺回来,我们就一定要在这块土地上扎下社会主义的根,结出社会主义的果,建设出一个社会主义的新铁岭!”双梅拉着儿子的手,那大手所有的手纹里都浸着铁锈和油渍。她对儿子说: “亮子,妈信得着你,可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什么事?” “昨说呢,我也没想通。” “到底哈事,你就说吧,爸牺牲那天,别人咋跟你说的?还有比那更严重的事?” “那会儿是真刀真枪明着干,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看的真真亮亮。眼下可不一样了,有些事儿,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啊!” “妈,你快说,出什么事了?” “老余来电话,说是郭书记指示,通知你三天内去县里报 242 ==========第245页========== 到,听侯分配。不去的话,共产党员得考虑党籍问题。” 方亮头顶上象劈了个炸雷: “不去的话,共产党员要考虑党籍?他们凭什么这样作?!”双梅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威情说: “他们硬说你是因为恋家,才赖在铁岭不肯走,又说你背后讲谤县的领导,有严重的政治思想问题。他们还批评大队党组织让你担任支委是个极大的错误,要我们严肃考虑这个问题。” 方亮压不住满腔怒火道: “他们要这么整,我于脆不理它那一套,事有事在,看能把我怎么着?!” 双梅让儿子坐在自己坐过的那块石头上,她已经使自已冷静下来: “当然,事有事在,雪里埋不住孩子,有毛主席的领导,是非黑白总是能够清楚的。可也不会一下子就解决,事情是复杂的,你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方亮好长时间没有吱声,他在认真思索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联想到头几年,当我们党批评国际上的修正主义思潮时,自己作为一名新党员,曾经纳闷:为什么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会变成修正主义?要是没有这样的事该多好哇!阶级斗争的严峻现实教育了他,使他认识到: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存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世界上,事情决不以哪个好心人的善良愿望为转移,这是客观存在。当然,在我们国家,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天是場不下来的,但并不等于没有阶级斗争。眼前这件事,能不能看成是阶 243 ==========第246页========== 级斗争的反映呢?…想到这些,他心里顿时豁亮多了,冷静多了。他从容地对妈说: “妈,你放心,我已经作好充分的精神准备,准备接受任何严峻的考验,准备跟错误的东西斗争到底!” 双梅信任地、满怀希望地向儿子点点头:“有这个准备就好!” 方亮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杆,大踏步地朝屯里走去。“亮子,你们车试成了,马上给岭东挂个电话!” “嗯哪,一定挂电话!”声膏从老远送过来,年青人已经不是在走,而是飞也似地奔跑向前! 二 县里那个限方亮三天之内报到的通知,全大队知道得最早的还是邢连成。 那天晚上,罗面筛子告辞走了之后,志英也忙着去找她的伙伴们,向她们描会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喜剧”。屋子里只剩下邢连成两口子和那个吃得酒醉饭饱的老余。老余把方亮的谈话当成一个值得怀疑的政治问题提了出来,他问邢连成: “这小子什么出身?是不是在部队犯错误下来的?”邢连成威到意外,他一口否认说: “你怎么想到这上边了,我们看着长大的嘛!” “我脓他说话行事,简直莫名其妙,平常他受谁的影响最深?” “要说影响,当然是老洪对他的影响最深啦!” 244 ==========第247页========== 老余道: “老邢,你可得注意,郭书记很重视这个问题呀!本来让我关照他,答应给他另外安排个合适的工作。可这小子不识抬举,横踢马槽,反倒给郭书记提开了意见,你说狂妄到了什么程度!” 邢连成说: “年青人火气冲,说话不加考虑。哪天我找他谈谈,你可别让郭书记知道了上火儿。” 邢连成这样大包大揽应承下来,事后又觉得有些欠掂量,埋怨自己破车揽载。首先,连跟方亮谈话的机会都不容易找到。女儿志英现在倒是每天回来,爷俩每天也说上儿句关于修车的事,可以考虑让女儿捎信找方亮出来谈,可这样一来只怕张扬得谁都知道了。就算他,听从自己的劝导,离开这屯子,别人不会说你尽意拆台?这哪是他邢连成的为人?事情就这样拖下来了。这期间,老余给他来过两次电话,头一次是打听修拖拉机的事停下来没有?第二次电话,是打听方亮担任支委有没有这事?是谁的主意?邢连成都吞吞吐吐含糊过去了,事后也没向别人提,只是戚到事情越闹越大,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今天算是第三次来电话了。邢连成尽管不同意整这拖拉机,可对老洪他们,特别对方亮,是没有恶意的。他后悔没有早点找方亮谈谈,把问题解决了,也不致发展到这一步。这天,他下了狠心,决意亲自到大修厂去找方亮,路上正好碰见志英上大队“临时仓房”来取材料,邢连成把她叫住了。 “啥事?”志英问他。 “我想去看…看…”看了半天,硬是没说出口来。 245 ==========第248页========== 怎么了?平常爸的性子挺火爆,出马一条枪,有哈说啥,今天怎么打开了囫图语? “爸,你要看啥?” 邢连成皱着眉头,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想看看你们的拖拉机修得咋样了?” 开初,邢连成一说“你们”的拖拉机,谁听了都觉着扎耳朵,后来听惯了,倒也觉得是“实话”。他确实没有把这事和自己联上,他本来就不赞成这么搞嘛!既然一向没啥关系,怎么突然想起要去看它?显然连女儿也怀疑爸说这话的诚意了。 “你要看拖拉机,那还不简单,这就去呗!”当爸的父直晃脑袋。女儿有些不耐烦了: “有话又不蒲快说,真急死人了!今儿亮子哥一走,大伙更忙了,他们还等着我取材料用呢:” 说着,扭头要走。邢连成紧忙叫住她问:“等一等,你说啥?亮子走了?上哪去了?” “方搏叫走的,兴许家里有哈事吧!”女儿已经走远,回答得很简单。邢连成心想:这么快韩双梅就知道消息了?知道了也好,可以把事情的利害得失摆得更清楚,免得到时候吃后悔药。 邢连成刚要转身走,不料却胺见方亮打南荒沟小毛道直奔屯里来了。开始他还信不着自己的眼力,可越瞅越象,只是他一个人,又回来得这么快,估摸双梅找他不是为这事儿了。 方亮已经走近,瞅他那一阵风似的步子,好象周围一切全没放在眼里啊!邢连成迎上去一连招呼了两声,他才象个开足马力的汽车,突然煞住。方亮看出是邢大队长,他迎面站 246 ==========第249页========== 着,一句话也没说。 “你这是打哪儿来?上哪儿去?”方亮只简单回答了一句:“上工去!” 邢连成很温和地说: “我正要找你,有件事跟你谈谈。你回家多久了,三个多月了吧?也没上我家去,你婶子还叨咕过,说哈地方把你亮子侄儿得罪了!”他不等亮子回答,接着说:“去吧,上我那儿坐坐,让你婶儿给包饺子,今儿个就在你大叔家吃饭。”邢连成话说得够暖和了,可方亮却很冷淡:“下回去吧,我今儿还有事。”“不就是修车的事吗?”“嗯哪!” “这我知道,我正为这事要找你谈呢!走吧,走吧,天气艇冷,在外边站的功夫大了真冻脚哇!” “大叔,你先回去吧,我收工以后再去。” 邢连成不吭气儿了。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怨不得郭书记对他印象不好。不过,邢连成还是很有耐心地说:“你不愿上家去,那就不勉强了。我今天真有事要跟你谈,站在这风口上,也不是个说话地方。”他看了看四周,指着跟前五队的一个羊圈说,“上那边去吧,那里避风点。”说着自己先走了,方亮跟在他的身后。邢连成找了个避风向阳的地方蹲下来。年青人没有蹲的习惯,把手反袖在背后,站在一旁默默地等着大队长说话。 又得找个话头了,这话头多难找哇! 247 ==========第250页========== “上次县里老余来,找过你吗?”他明知故问,只是为了找个话头。 “找过。”方亮回答得仍很简单。“他跟你说什么了?”“他吗?说了些屁话!” 邢连成惊异地看了看年青人,说 “干嘛这么说话!他不是跟你谈工作了吗?哈时侯去报到?” “我的工作早定下来了,用不着报哈到了!” “这算啥工作!”邢连成禁不住嘿嘿笑道:“闹着玩呗1…” 方亮铁着脸问: “你找我就是要说这个?” 说着,转身要走。邢连成忙喊住他: “你等等!等等!晦,亮子,你知不知道这件事郭书记根本不同意?” “他不同意就得听他的?” “我估摸你考虑得不细,这是个犯错误的事儿呀!'上边领导不批准,下边群众不同意,我劝过你洪大爷多少次,他就是不听,你一个年青人,拐进去可就完了。” 方亮淡然一笑道: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红日当顶,谁能把我拐到哪个黑胡同去?” “难说呀!”这下子引出邢连成的话头了,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248 ==========第251页========== “实际上,这机械化咱也不是一点没‘化,这儿年,已经搭进去不少钱了,象拖拉机这号大玩艺,咱那点家底能抗住它折腾?郭书记都明说了,要使唤拖拉机,国家可以特殊照顾,也可以给咱们包下来。眼前,用咱们那点积累先把屯子建设起来有什么不好?何必咱费心去揽这没指望的事。你洪大爷非拔这犟眼子不结,还说这是一场革命,好象谁不同意这么整就是不革命。酶,要不看在我们老同志这层关系上,我就啥也不说了。这不,眼看你要跟着沾包了,我才要我你谈呢!” 没容方亮答话,邢连成又说了下去: “明天,最晚是后天,你必须上县去报到。离开这个地方,出了错误,也找不到你头上。你从部队回来,又是个党员,上哪儿都会把你当骨干,不比蹲这山沟强百倍!我虽说不是你亲叔,可也跟你亲叔差不多,还能不向着你说话?在县里混好了,往后家也可以搬去嘛。你奶奶,你妈,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全指着你啦!” 邢连成直率地把他的看法都端出来了,满以为这番肺腑之言会打动这个年青人,哪知方亮越听越觉得不是味儿。对方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说这番话的呢?共产党员?大队长?或者就是以长辈身份说的?以前,方亮也想到过,洪支书和邢大队长之间的矛盾,不是一般工作方法上的不合,而是世界观和两条路线的根本分歧。听了这番谈话之后,他的这种认识就更深刻、更具体了。头儿年部队里开展学习雷锋运动时,曾讨论过“为谁劳动”、“为谁当兵”、“人为什么活着”等问题,当时以为经过这样深入的学习,那些基本问题都解决了。经过以后儿年的实际斗争证明,这场思想领域里的斗争,远不是一次 249 ==========第252页========== 学习或一个运动就能够彻底解决的。邢大叔这样的共产党员,不是就存在这个最起码需要解决的问题吗?这会儿,方亮儿乎忘记了那个刚才还激起他满腔怒火的、关系到自己政治生命的问题,倒认为怎样来帮助一个同志或亲人从歧路上回来,是他当前最大的责任了。 “邢大叔!”方亮终于开口了,“这个问题就别提了吧!我真觉着奇怪:我回乡参加生产劳动,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怎么会引起这么多说道?就算是关心吧,说真的,这样关心法,我实在受不了!大叔,你刚才说的这些话,依我看,不是咱铁龄要不要一台拖拉机的问题,更不是我一个方亮走不走的问题;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就是要不要革命的问题!” 邢连成一下站起身来。现在,轮到方亮不容他插话了。方亮继续说: “邢大叔,我倒想问问你:你和洪大爷、和我爸举手宜誓加入共产党那咱,你们在一条道上跑着抓閡大膘子邢咱,难道你会想着要保全自已、要往后躲闪、要贪生怕死吗?难道我爸流血牺性,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混一个铁饭碗吗?难道老支书为革命兢兢业业、艰苦奋斗是自讨苦吃吗?…邢大叔,我比你年青,可是我认为,我们之间不仅仅是乡亲关系,更重要的是同志关系,是共产党员和共产党员之间的关系。我认为,你的思想是十分错误的,是在向一条危险的道路上滑去。你给我盘算的那些好处,全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东西,我要按着你指的那条道儿走,就不能大公无私干革命了。如果党员、于部都这样,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就要改变颜色,就要走回头路。现在,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不是已经变修了 250 ==========第253页========== 吗?摆在我们中国共产党党员面前的问题,是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是接受修正主义那一套?每个党员,每个干部都要回答这个问题,不能有半点含糊!” 邢连成眼睛都冒火了,他愤愤地说: “行啦!轮不着你来教训我!你把我的好心全当了驴肝肺!”说着转身就要走,可一想,自己那最重要的话还没说出来呢!他已经把脚尖那到回屯子的方向:又忍不住扭回半个身子,冒出那么儿句话来: “我是把话说尽了,听不听在你!县里发了话,如果你三天以内不去报到,要受党纪处分的!” 从邢连成嘴里听到这话时,方亮已经十分冷静了。他淡然 一笑道: “邢大叔,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邢连成不禁张口结舌,半天才说: “那好,那好…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方亮看着大队长愤然而去的背影,心情沉重地自言自语道: “井水可以不犯河水,可咱们之间的矛盾却不那么简单。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呢!” 三 头午歇气的功夫,谷雨上七队队房子前的那眼井去挑水,正赶上送粪车都御了套在饮性口。几十匹大骤子大马,在水 251 ==========第254页========== 槽子跟前拥挤着、嘶叫着,加上挑水的人来来往往,说说闹闹,井台跟前一时热闹得跟唱戏一般。谷雨把肩上的空水筲摆下,一连帮两、三起来挑水的人摇辘轳,等他们把水筲装满挑走了,才给自己摇。当他把满满一筲水摇到井口刚要往起拎的时侯,耳朵里忽然飘过来一句话: “哎,听说没有?方亮犯错误了!” 谷雨心里不由得一震。他按住辘轳把,侧着耳朵,想听得真亮些。果然,在一片喧嚷声中,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听说他不离开铁岭,是要在这搞对象!他仗着自己是部队上来的,又是党员,腰杆子硬,把县里郭书记都骂了,嘿嘿,反正错误不小呀!” “你别乱嚼舌根子,亮子挺实诚个小伙,不能干这号事!”“不信你问问去,县里都来令了,要他自己去投案呢!”谷雨撒开手就朝这声音奔去。没想这一撒手,那辘轳把打开了飞轮,吓得站在井台旁边的两个妇女尖声叫了起来。人们不知出了什么事,都往井台跟前涌。谷雨没有找出刚才说话的人,心里又来火,又纳闷。他也不管人们围着那掉到井里的水膂数叨了些什么,头也不回地直奔大修厂。 谷雨一进大修厂院子,就瞅见一大帮人聚在邪台机车旁边,议论纷纷,情绪都很激动: “亮子不图吃,不图喝,甘心情愿留在这山沟里干革命,这算犯了哪一家的法?” “亮子走了谁拍巴掌?拖拉机垮台谁看乐子?他们简直是给阶级敌人撑腰壮胆嘛!” 老铁匠挥着手里的一把大钳激动地说: 252 ==========第255页========== “他们给亮子平白无故安了这么些罪名,硬逼着他走,就是叫咱这台车修不成,存心不让咱实现农业机械化!你瞅着吧,毛主席不会答应他们的!” 谷雨一听,心里就象点着了的干柴,劈劈啪啪直爆火星子。他从人群后面几步走到中间那台机车旁,愤愤地说: “简直岂有此理嘛!你们听听,已经有人在造方亮的诺了!”他气呼呼地说起刚才在井台听到的那些恶毒诺言,大伙听了,气得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把那个坏家伙揪出来,跟他斗争说理。 这时,一个平静但又很响亮的声音从后边传了过来:“同志们,这没什么了不起,阶级敌人只有靠造谣才能过日子!他们吵吵得再邪虎,也损伤不着咱们一根毫毛!我们的党,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不就是在国内外一切阶级敌人的咒骂声中成长强大起来的吗?他们越仇恨我们,咒骂我们,反对我们,就越证明我们干对了,证明我们跟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了!” 院子里一时静静的,人们瞅着方亮那沉着的表情,那充满自信的目光,心里又是威动,又是赞叹。忽然,一个老汉走到方亮面前,双手抓住方亮的手,闪着泪花说: “亮子,你真的要离开咱铁岭吗?” 说话的是会计罗万山的爸、放羊老汉罗贵平。尽管这个老汉在铁岭功办拖拉机事情上,表现并不怎么热心,也有他的保守思想多但老洪、方亮他们办这件事是为全屯子好这一点,他还是深信不疑的。记得亮子刚到家时,他就跑上门为自已侄女保媒,以后又去打退堂鼓。虽说人家亮子并不一定知道这 253 ==========第256页========== 件事,可在这个老头心里,对方亮不但有歉意,而且更加器重了。老汉的这些想法,平常都藏在心里,连对自己儿子万山也没说。今天,听到人家埋汰亮子的这些事以后,老汉却忍不住跑了来。他心里实在不明白,亮子自找苦吃留在山沟里,叫人敬重还敬重不过来呢,为啥还有人使坏造出这许多诺,硬是逼人家走呢! 看看贵平老汉,看看院子里那许许多多希望、信任的目光,方亮心里觉得热呼呼的!是啊!对方亮个人来说,眼前确实有两条路任他选择:一条是接受一些人的“劝告”,明天,甚至再有几天都来得及,上城里去,那儿有条件优越的工作等着他,另一条是,按照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到底、斗争到底!但方亮没有丝毫犹豫,认为离开现在的战斗岗位,就意味着放弃原则、放弃斗争,世界上还有什么此革命的逃兵更可耻:方亮对着全院的人,就象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声音似的,大声地说:“不,我不走!同志们,我在铁岭扎根扎定了,十二级台风刮不走!留下来,干革命!和大伙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1狠狠打击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 人群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新江头一个拍着巴掌道:“亮子哥,我说你不会扔了咱们和这台红铁牛走嘛!我说对了吧!” 立春搓着两只油污的大手,笑着对方亮说:“一切都妥了,就等你来试车啦!”方亮兴奋地说: “好哇,咱们马上试车!” 颇时,院子里就象涨潮的大海,人们情绪变得振奋、活跃、 254 ==========第257页========== 紧张起来。 其实,一个小时以前,他们就已经拧紧最后一个螺丝,作过最后一遍检查了。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干扰,倒增加了他们的战斗豪情。当指挥员正式发出试车的命令后,所有的人,心思立即转到眼前这台红铁牛上来。 是啊,人们的心情怎么能不紧张呢?一帮甩大鞭子、攥锄把的庄稼院孩子,居然修开了拖拉机!这台报废了的拖拉机真的能开动起来吗?这个谜一般的问题,多少日子以来就在敲打着、煎熬着每个人的心,此刻,就更令人激动不安了!人们谈话时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可彼此的眼神却又都流露出这种心情啊! 在试车的一切准备工作停当之后,方亮跳上了司机座,发动了机车。 不知是人们的心情过于紧张,还是这会儿屯子里过于安静,那机车发动的隆隆声,简直震人心魄!随着这一阵阵强烈的轰鸣,铁牛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真正有生命的动物。它那庞大的躯体开始动弹了,接着就向前欢跑起来,使人觉着脚下的土地都在轻轻地颤动。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 “动弹啦!动弹啦!” “跟人家机站来的一模一样啊!” 老铁匠、立春、谷雨、桂芹、志英,还有新江,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松扣。老铁匠嘴角闪过 一丝看不见的笑纹儿,谷雨悄悄地长吁了一口气,桂芹攥着拳头的手心被汗水浸得津湿…只有新江孩子气地喊出一声: 255 ==========第258页========== “咱们成功啦!” 喊声刚落,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铁牛在院子紧东头该拐弯的时侯发起犟来,竟然吼叫着径直向那石头院墙奔去。眼胺着就要撞到墙上了,人们有的瞪着吃惊的眼睛,有的喊出了声。就在这一刹那,铁牛象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巨手按住了,它停止了吼叫,安静地停在院墙前边。人们迎着从车上跳下来的方亮问道:“怎么了?亮子!”“哪儿有毛病?” 方亮用衣袖擦着头上的汗水,摇摇头说: “说不上是哪儿的毛病,怎么扳那操纵杆,它也不听摆弄。”胺着同伴们失望的眼神,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看起来,这铁牛拔起犟眼子来,比老牛还邪虎呢,”停了停,他才发话:“立春,咱俩来检查操纵部分,严爷爷,你领着他们几个,看看别处有没有问题!”他一会儿跳上驾驶楼,一会儿又钻进大梁底下。立春紧紧跟在他后边,一会儿递个扳子,一会儿卸个螺丝。 看热闹的人们,带着惋惜的心情渐渐散去,院子里反而显得冷清起来。瞅着邪刚才还欢叫奔跑的铁牛,现在竟一动不动,一声不吱地蹲在当院,卸下来的零件、螺丝摊了一铁盘子,就象医院里的大夫给病人会诊一样,围在旁边插不上手的人,心里好闷啊!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太阳从当顶那到树梢,又从树梢转到了山后。人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和疲劳,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叫铁牛驯服!铁牛毕竟犟不过“铁人”, 256 ==========第259页========== 它的秘密终于被人们发现,原来是转向离合器的弹簧弹力不足,决定加个垫试试。他们做了二十来个不同材料、不同厚度的垫圈,一个一个地试。当方亮拿着一个垫圈正要往大梁底下钻时,听见有人吵吵起来: “铁岭牌怎么的?铁岭牌更光荣,你这话嗑蠢不着谁!”说话的是新江,他正和那位屯大爷胡乱搅一个院门里,一个院门外,对面站着谁也不让谁。 胡乱搅破锣样的嗓子响开了: “嘿嘿,光荣倒是光荣,可惜你们这铁岭牌的拖拉机胳膊腿没长圆全,光会照直奔,拐不了弯,哈哈哈哈!” “你笑啥?笑啥?我们一定要叫它拐弯!就是要叫它拐弯!”新江几乎带着哭声嚷了起来。胡乱搅却更加得意地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这笑声,就象一勺滚油浇在方亮心里,他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爆发出来。方亮走到邢一直站在门口生气的新江跟前,象小时侯哄这小兄弟一样,用衣袖擦掉新江夺眶而出的眼泪,安慰道: “新江,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要让它拐弯!一定要叫铁牛听咱们的话!”他随即转过身,向所有的人贼道:“同志们,咱们今天不把铁牛治服,决不罢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所有的人都应和起来: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1”这声晋,象一声声春雷,象一支支战斗号角,召唤人们、鼓舞人们去斗争,去夺取胜利! 257 ==========第260页========== 四 对方亮的遭遇,威到震动最大的,还是洪长岭。今天,老余和邢连成通话快结束时,正巧洪长岭进来了。老邢一见洪长岭,便在电话里让老余等一等。他用手捂着话筒,将电话内容转告了洪长岭。洪长岭听邢连成说完,马上接过话筒,开门见山地质问 “老余吗?我是洪长岭。请问你,这是县委组织部的正式意见吗?” “是郭书记的指示,让我给你们打个招呼。”洪长岭心里象团火,呼地着开了: “打个招呼,这是啥意思?是让我们照这个招呼去动员方亮离开铁岭,还是让我们瞥告他,不听你们的,就要受处分?” 老余一听是洪长岭在说话,有些发忧,支支吾吾说,“我不过是传达郭书记的指示,别的我不清楚。”洪长蛉斩钉截铁地说: “我是个共产党员,只能按党的原则办事!我认为你们对方亮同志的指责是不符合事实的。他要求留在铁岭,是值得表扬的革命行动,我们不能同意处分他,而且已经报请公社党委批准补选他当支部委员!如果你们认为这样作是错误的,那就撤销我这个党支部书记好了!”洪长岭咣地一声把电话摆了。 这些年,洪长岭风风雨雨经的不算少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大江边的小雀,见过些风浪啦!可这件事却使他格外震 258 ==========第261页========== 动和不安。明摆着,这是杀鸡给猴看,这一斧子实际是神自己来的,却削到了方亮身上,真比砍到自己身上还难受百倍啊!问题显然相当严重,人家既然朵取组织手段来施加压力,什么样的后果都可能发生。面对着这样不寻常的考验,洪长岭特地挂电话把韩双梅找来,让双梅先找方亮谈谈,使他有个思想准备。同时,从组织上说,也要有个明确的态度,洪长岭决定亲自跑一趟公社,向上级党组织汇报、请示。 洪长岭当即安排了一下大队的日常工作,就从岭西步行着上公社来了。他跑得满身是汗,在吃晌饭的时候,才赶到太阳升镇。恰好党委书记李兆明和副书记、社长等公社几位主要领导都在家里,正开会研究一些重要事情呢!李兆明见老洪事先没打电话就匆匆忙忙跑来了,知道必有紧事,便停止开会,先听老洪汇报。 “怎么,出什么事了吗?”老洪出了口粗气说: “我们光明正大地修了台车,人家看得跟养了个私生子一样1这不,又整到头上来了:” 一听洪长岭这话,李兆明就猜出一定又是郭愧发什么话了,这一点,他也有了切身体会。自打公社表示支持铁岭自己动手修拖拉机以来,郭棉几次见到李兆明,脸子就明显地拉下来了,过去,他还来太阳升公社转一转,打那以后,连看也不往这边看了。 其实,洪长岭汇报的这些情况,李兆明都一清二楚。从买拖拉机、修拖拉机,到方亮回乡、老余去铁岭“调查”、物资供应站停止供应零件、木材被卡掉…李兆明不单知道,而且都有 259 ==========第262页========== 过明确的态度,鼓励老洪他们坚持干下去,帮着找图纸、找零件、搜集废旧器材、出主意、想点子。只是最近李兆明上另一个大队蹲了一段时间,对于铁岭即将试车以及老余今天这个电话,算是他还不知道的新情况吧!洪长岭谈到老余的电话时,激动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说: “就算我们修这台车犯了罪,我洪长岭是罪魁祸首,为哈拿一个年青人开刀!” 听着听着,李兆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 “老洪,错误的东西咱们就是要抵制!这件事我们公社党委一定要表示态度,决不能让方亮这样一个好同志受打击。” 副书记也向李兆明建议: “我看老洪回去先召集个支部会,听昕党员们的意见,包括让方亮补充支委的问题,大家都谈谈自己的看法。开完会,请把讨论情况向我们通通气,公社党委开会时认真研究一下,然后向县委提出我们的意见,怎么样?” 李兆明沉吟了半响,对在座的几位同志和老洪说:“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老洪,你先回去,支部大会可以先开。我们这个会还有几件事等着研究决定,晚上我去铁岭一趟,把情况了解细了,回来咱们再找时间开会研究。” 公社社长也主动提出: “你们拖拉机试车,可以先和机耕站商量借一桶油、一台 五铧犁。待会儿我去机耕站联系好了,派人给你们送去。” 公社领导的谈话,既热情,又中肯,使洪长岭很受咸动。他再次体会到,他们确实不仅仅是在修一台机车,而是在为党的事业奋斗!在他们身后,有那么多真正的共产党员,真正按260 ==========第263页========== 毛泽东思想办事的同志们在支持。当然,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结,这个对台戏既然唱开了头,往后怎么发展还真难说呢!亮子,你能抗住这个压力吗?咱们既是干得对,可就不能动摇,不能泄气,不能后退呀! 洪长岭在公社挂回一个电话,让通知当晚召开支部大会。他一口水也没喝,就赶回岭西。 四野静梢悄的,斜阳照着那已经融化过一阵又冻上的冰雪,晶亮晶亮。屯子里炊烟四起,已是做晚饭的时侯了。羊倌、马倌们赶着白色的羊群、棕色的马群下山了,远远看去,就象一片片浮云打天边掠过。一群鸡在筧食,傍晚的春风吹得那大红公鸡的羽毛倒竖,它翘起头、扬着脖放声高叫起来,打破了四周的寂静。洪长岭此时的心情跟眼前的宁静气氛是多么不协调哇!他想到即将召开的支部大会,想到亮子现在的处境,心里火辣辣的,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洪长岭翻过铁岭山,直接朝西屯拐来,刚进屯,迎面碰着儿子新江。洪长岭见儿子满脸油黑,光露出一排白牙和两只鸟亮的眼睛,不由得问道: “瞅你这样,成雷公啦,干啥来着?”他本来同意过儿子在课余参加农机组活动的,但这会儿,他心思完全不在儿子身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儿子是干什么来,该不该干? 新江很不满意地说: “你不是同意了吗?今儿星期天,我又没耽误课,机车眼瞅就要修好啦!” 当爸的这才醒悟过来,哦了一声,算是批准了儿子的行为。接着又问了一句 261 ==========第264页========== “车修得咋样了?” “全都修好了。午后我们整了些柴油来,试了试,可光照直奔,拐不了弯。亮子哥钻在大梁下一连好几个钟点,是啥毛病我也说不清,反正在收拾。我怕他们饿了,跑来买些饼干,想给他们垫一垫。” 洪长岭点了点头。想到亮子还在坚持工作,他放心了。在涉及到关系自己前途的大事时,竟丝毫没有影响工作,是个多好的青年人哪! 新江迟疑了一会,问道: “爸,说是县里郭书记要处分亮子哥?”洪长岭看了儿子一眼:“你听谁说的?”新江气愤地说: “全屯子人都嚷嚷开了,还用听谁说!”“你小孩子,别管这些事。” “我怎么不能管:”小新江突然犟起来了,他还是头一大这么顶撞他爸呢,“你不是支部书记吗?这事你要不作主,亮子哥要真的受了处分,我就要给你们提意见!”他晃·了晃那半大小子的结实的拳头,就好象亮子哥受了委屈,是他爸的过呢! 洪长岭看着儿子,心里威慨万端,有的人是非观念简直连个孩子都不如哇!他走近儿子,也是头一次象对待大人一样向儿子道: “走,上大修厂去,我们马上就召开党支部大会讨论这件事。” 262 ==========第265页========== “真的?”新江扭过头来看了看他爸,蹭满油黑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当老洪爷俩走近大修厂时,只听得机车轰鸣。新江撒腿就往前奔,他不由得大声嚷了起来: “成啦,成啦!咱铁岭牌的机车修成啦!能拐弯啦!” 方亮从机车上跳下来。一天的紧张战斗,使小伙子脸色有些苍白,但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仍然那么坚强、自信。他微笑着问洪长岭: “马上开支部大会吗?” 洪长岭点点头,兴奋地拍着年青人的肩膀夸赞道:“你们干得真漂亮!” 年青人哪,你们每天每天都在谱写自己的历史啊:用你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谱写自己的历史。铁岭大队的方亮同志,难道不是在用自己的一言一行证明,他无愧于一个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吗!难道人们的每一声赞叹、每一双喜爱的目光,还有那小新江的拳头,放羊老汉的眼泪,不都是对压制新生事物、阻挡革命潮流的人们最有力的驳斥么! 263 ==========第266页========== 第九章 一九六六年的四月三日,在铁岭大队生活的长流里,飞腾起一朵耀眼的浪花,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欢乐的日子。 那一天,铁岭人终于用自己的双手,用他们那拿放羊鞭子的手,扶弯弯犁杖、攥弯弯锄把的手,抡斧子、扬木软的手,装修出了一台东方红一54型拖拉机!他们管这叫“铁岭一号”,就是说还会有二号、三号…这不是荒唐的笑话,不是杜撰的奇闻,是事实,铁一般的事实啊! 从元旦那个“誓师会”到四月三号,整整九十三天。九十 三个战斗的、不平静的日日夜夜啊!参加修车战斗的战士们经历了几多挫折,几多焦虑,几多大胆、艰苦的尝试,几多创造性劳动的喜悦!在他们周围,多少人在关心,多少人在赞叹,多少人为他们捏把汗。当然,也有人在一旁说风凉话,甚至背后捅炮弹…现在,那机车轰隆轰隆启动的声膏在回答那些躲在一边刮冷风、捅炮弹的人:小药铺里就是要出真人参!鸡毛就是要飞上天!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贫下中农,就是要向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农业进军,就是要创造人间的奇迹! 今天,就要正式开型试车了。那台刷着红色油漆、标写着 264 ==========第267页========== “铁岭一号”的东方红一54型拖拉机,停在大修广的当院里, 五铧犁的犁片在阳光辉映下,就象一面面照得见人的镜子。公杜派人送来柴油和五俳犁的同时,还送来一件特意赶制的珍贵礼物一一面鲜红的锦旗,那上面绣着两行金光闪闪的题字:“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感蠢。”这两句话,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一九五八年为丹东“五一八”拖拉机配件厂试制拖拉机成功的题词。今天重温毛主席这一教导,是多么令人深思,多么使人受到鼓舞!这字字句句都闪耀着太阳般的光辉啊!院子连着大街,挤满了男女老少,连东屯和月亮弯的社员听到信也赶来了。赞叹声,议论声,孩子们的笑声、喊叫声,都能把那红铁牛抬起来啦! 桂芹和新江用蘸着白油漆的刷子,在红铁牛的两边车门上,分别描完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八个字,连跑带跳站到远处欣赏起来。那红地白字,就象盛开的儿朵大菊花,分外夺目。大个子谷雨竟象个孩子似的,趴在车上闻那新油漆的香味,还一个劲儿喂嚷“真香1真香!”立春两手捧来一幅他早就准备好的带镜框的毛主席画像,端端正正地挂在驾驶楼的正当中。老铁匠给大伙烙了一盆焦黄的苞米面饼子,人们不顾满手油泥,抓着饼子就往嘴里填,一口一声说:“香1真香1”谁知这些小老虎们还是哈时侯吃过饭、睡过觉的呀! 连会计罗万山,也是左一趙右一趟地从大队跑到大修一。他,正要给各队挂电话,通知队长们来给机车鉴定呢!可下边已经听着信儿,不断来电话问啥时候试车,都要求开到自己队去,别的一些社、队也纷纷来电话打听,把个罗万山嗓子都喊哑了。 263 ==========第268页========== 不大会儿,本屯几个队的几副锣鼓家什,接二连三敲打起来。邻近一些社、队的群众,也成帮结队地赶来,自行车连成了串儿。大街上,人们呼呼拉拉地往大队、大修厂涌,比过春节或谁家办喜事还热闹得多呀!罗万山拎着个话筒喊道: “同志们,乡亲们,别往大队挤啦!机车马上进南荒沟子开犁试车,大伙上那等着去吧!” 大修厂当院的人都往两边闪。洪长岭和方亮,从那还没完工的临时车库里推出个大油桶来。洪长岭那件不离身的羊皮袄这会不知扔哪去了,两只袖子卷得老高。方亮那身回家时穿的绿棉军衣,已经是一大块一大块墨黑的油渍,连他那英俊的脸上也是一块块的油黑。他显得瘦了一些,那长方形的脸孔更显得长了,但两只大眼可精神了,让人丝毫觉不出内心经历过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们俩,不慌不忙地把油桶立到一个离拖拉机不到两米远的陡坡上。方亮跳上机车后桥,把一条带化学玻璃头的橡皮管子插在油桶里,又拧开油箱盖,把管子的另一头狠劲吸了 一口,插进油箱。新江越看越觉着出奇,他不明白,油怎么能从油桶里往油箱里流?也不知道,人不看油箱怎么就能知道袖装没装满?立春指着那玻璃管告诉新江,“从那上边就能看出油在油箱里装到什么位置了。”新江得意地说道:“有意思,可真是新鲜事!” 洪长岭,见大、小队的干部们正聚在一起喜笑颜开地议论得火热,也走过去和他们说笑了一阵。直到方亮和立春给机车灌好油,加上水,过来问他是不是马上启动,他才又走到机车前看了看,摆手道 266 ==========第269页========== “开吧!” 方亮招呼立春上车,叫他坐在助手位置上,自己从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台。洪长岭又一次摆了摆手: “你们头里走,我在下边撵!”他嘴说撵,实际上已经赶到机车前边,向围着的人群摆着手,让大伙给“铁岭一号”闪开一条道来。前边的人往后闪,后边的人又往前推,真是里三层外 三层,人如潮水车如龙,有人湛至爬上了房顶,爬上了树,爬上了柴禾栏子的石墙。小小的山村,赶上二十年前开斗争大会、枪卷閥大膘子那样红火啦! “铁岭一号”大声轰鸣着,骄傲而自豪地往前进。大街上就跟开了锅一样闹腾起来,千百双眼睛,千百个声音,都在追赶着他们自己的铁牛啊!本来道是够宽的,不知谁喊了声:“把那边障子拔了,给铁牛让路!”一呼百应,一帮半大小子拥过去,眨眼功夫,一片障子不见了。有人还拿来铁锨、大镐平这片路基,实际上机车已经从它旁边开过。人群又呼拉一片地跟了上来,一直朝南荒沟子涌去。 人们已经慢慢摸着规律了,经过了头年的一个高温年,第 二年气温就可能下降,果然,这一年春天姗姗来迟。尽管如此,毕竟到处都可以找到春天的痕迹了:土地已经在翻浆。山沟里的冰块凹下去了,水打它底下潺潺地流淌走了。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在裂开的冰块的激荡下,水花闪着晶亮晶亮的光,发出唱歌一样的声音。从大兴安龄风口刮来的风,尽管卷得沙土飞扬,但毕竟不象三九天里那样削人手脸啦:邢些在大风中摇晃的柳树条、椴树枝,只要细瞅瞅,不知啥时候,已经出现星星点点的嫩绿骨朵。这就是北大荒的春天啊!这星星 267 ==========第270页========== 点点嫩绿,裹在白茸毛里的小骨朵,还要跟寒冷搏斗好几个回合,然后才一下展开它们绿色的丰满的翅膀,一夜之间就突然宣布春天已经悄悄过去,紧接着就是夏天啦: “铁岭一号”已经开进南荒沟子了。这南荒沟子是从岭西直到月亮弯的一面坡,除了西头有七队六垧旱涝保收的向阳地外,其他尽是些尿炕地、露骨地、荒甸子。有些地方,夏天一场大雨,沟满壕平,到处都是水!有的地方,被那些个艾蒿、曲麻荣,以及盘根错节的节骨草、瞪眼芦、婆婆丁、横帽根占领, 六匹马拉的犁杖进去直打铧片。几个队早把这些地撂荒了,简直成了大队眼底下的一块疮疤。洪长岭选在这地方来试犁,是有他的想法的。头两天,农机组的同志在准备试犁的地方把石头捡开,只等铁牛到来。 这会儿,洪长岭正引着这几吨重的机车,顺着他的脚印,打了一条按照地形弯曲的水平堑。他一忽儿跑着,一忽儿转过身来朝机车挥动胳膊。在这旷野里,在风声、机车的轰鸣声,以及人们的喧哗声里,洪长岭只能用手势来指挥机车前进!在他身后,五铧犁插进地里,就象几扇大桨插进水里一样,掀起一股股黑色的浪花。人们顺着新开的瓏沟,把机车送到老远老远才停下来,站在高处看去,那机车、犁铧和人影,都变成很小的黑点,仿佛连到了天边,连车影子都消失在邢黑色带子的尽头了!多么辽阔的北大荒啊!总有一天,所有的荒原沃野都将在我们的机车轰鸣声中苏醒过来! 欢腾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开的头,他们把被拖拉机翻到泥土上面的草根子一那白生生的盘结得似乎根深蒂固的草根子,扔得老高老高,就象抛球一样。小嘎们连扔带吵吵,“看你 268 ==========第271页========== 草根子厉害,还是咱红铁牛厉害?1”野草连根上了天,撒下来 一片泥点子!红铁牛终于把草甸子治服啦! 当红铁牛试完最后一犁,人们沸腾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一个由生产队长、农机组同志和老农们参加的地头会开了起来。人们在铁牛的前边围成大半个圆圈,小伙子们有的坐在机车的链轨上,有的靠在车门上,看来是一次不拘形式的漫谈,可谈的却是关系到铁岭子孙后代的万年大计呀! 洪长岭指着那布满荒草乱石的南荒沟说: “我们今天为啥找这么块破地来试车,也是给大伙提提醒,咱们学大寨也好,办机械也好,不能忘了改土治山。”洪长岭刚提了个改土治山的话头,人们情绪就活跃起来,马上联想到头几年的改土治山战斗。 铁岭大队大都是石头山坡地,土层本来就很薄,加上处在大兴安岭的风口,气候变化大,经常遭受大风、暴雨和冰雹的袭击,弄不好土地会变得越来越瘠薄。洪长岭认识到,不彻底改变土地面貌,要提高产量是有困难的。头些年在他的动员下,他们从地里捡出了上千车大石头,至了好几十道石裕坊,又在一部分水土流失严重的瘠薄地里,铺上了二、三寸厚的淤土,挖了上万个鱼鳞坑,每个坑种一棵黄菠萝树。这件事,邢连成和个别生产队长是打心里不乐意的。在他们看来,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铁岭几万亩土地,什么时候能干过来,得搭进去多少工?不能现得利不说,工分都“毛”了。可是,县里梁书记却认为这一带要改变单产不高、总产不稳的局面,就必须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他对铁岭这件事很重视,亲自过问。 269 ==========第272页========== 邢连成只好不作声,他所抓的七队,虽说也随大流地干了一一阵,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效果不大,是七个小队中最落后的 一个队。这两年,铁岭粮食产量连续上升,在总结经验时,邢连成曾向洪长岭开过一句玩笑:“我看头一条经验是:老天爷帮忙。”洪长岭回答:“照你这么说,结论就该是:必须靠天吃饭?”其实,不单邢连成没认识上去,有的生产队长也不是思想 一下就通的。这不,洪长岭活刚落膏,六队队长冲口就说了:“老支书,我心里还没划过魂儿来:咱这儿地还有的是,现在又有了一台拖拉机,每年挑点好地种,次的先扔一边,粮食也不少打,何苦费心巴力去整那个?” 洪长岭问六队队长: “有笔账你算过没有?咱大队土地面积总共三万九千多亩,现在的耕地是两万三干亩,去掉不能开的荒山沟、乱石窝,能开的地不多啦,你还要放羊、放马呢?还要造林、种果树、种药材呢?种粮的地到头来还是有限的,咱们把这点老本啃光了,往后怎么办?咱这些年虽说也动手整治了一些,可步子迈的不大,再说也确实整不过来。一场山水就刮一层地皮,不早动手整治,过上三、五十年,还不都得变成南荒沟这样?1” 双梅插话道: “眼前这一大片荒草甸子,瞅着就是块心病。其实,这南荒沟是最早开出来的-一片地,叫閻大膘子给踢腾荒了。”洪长岭连连点头,接着说: “有了拖拉机,荒地咱要开出来,但不能走广种薄收的老路。咱们搞农业机械化是为落实农业八字宪法服务,促进农业高产稳产。不改土治山从根儿上解决,高产稳产就是一句270 ==========第273页========== 空话。”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开展了一场热烈的改土治山的讨论,最后一致同意了洪长岭的建议:把南荒沟的几十垧地连成片,彻底整治,作为改土治山的样板田。到底人多智谋多。他们根据过去的经验,再把这台拖拉机的力量估计进去,提出了 一系列具体办法,决定首先捡光地里的石头,铺上一层淤土,然后用机车横山起瓏,并且环山开出截流沟,捡出的石头垒成石松坊,地块四周打上土埂,种上树,将来就是一圈一圈的林带。这样一来,防山水,防风沙都有了,民兵连长徐国河还说: “打起仗来,咱把队伍拉到山上,那些个截流沟就成了天然工事,还备了战!” 不过,讨论越具体,矛盾也就出来了。首先,这南荒沟有 七队六垧向阳地,搬不开,挪不走,怎么办?机车开到那,也不能绕着过呀!人们都瞅邢福,有人干脆问他: “你舍得住一起并吗?”邢福闷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并了算谁的?”徐国河道: “算谁的还不一样,二百来垧地的生产队还在乎那点地角?你怕吃亏,把我们‘狐狸洞'邪块糜茬地划给你们。”邢福被徐国河将了一军,吱不得声。这时,另外一个人却把话接了过来: “几垧地倒没啥,紧挨着那块地北边的坟包咋办?”说这话的是罗贵堂的二儿子罗万顺。原来,他爸罗面筛子的算盘早就打到了这南荒沟子,他在这儿刨了一片小开荒, 271 ==========第274页========== 头年种的一色大蒜。洪长岭检查地块时,发现了这片小开荒。他本来主张没收归大队,让邢连成处理。罗贵堂当邢连成面又是检讨又是保证,终于说得邢连成和了稀泥,说这头一回就算了,下次再不许这么整了。到秋罗贵堂收了二百多条蒜辫子不说,还梢悄背到了街里,光这一宗就卖了二百多元现款,三间房的一半料钱到手了。罗贵堂吃到了“甜头”,寻思上回是让老洪头碰上罢了,他一天多少事,还能总惦记着这么个破石窖、荒草甸!不种白不种,所以今年冻还没化透,就又紧忙把它翻了,正筹划着掏弄点人粪、化肥,今年全种葵花。嘿,一麻袋一麻袋的葵花子儿,到了街里一毛钱一茶盅,一天挣回一小布袋钢币毛票来,比喝大麯的滋味还香啊!罗贵堂的如意算盘,当家管事的儿子还能不清楚?今天这个会,七队队长邢福本来让罗贵堂作为老农来参加的,不知为啥,罗贵堂竟让儿子当了“代表”。刚才罗万顺听说南荒沟要连片,马上想到了他父亲的那片小开荒。幸好还有队里的儿垧地作伴,偏偏邢福 一下子就被人“将”住递不上话。这罗万顺,虽说赶不上他爸的道眼多,可心里也有几道弯,他马上想到了老方家的坟包。是呀,烈士的坟墓咋办呢?叫他这一问倒把大伙问住了,会场静了下来。就在这时,韩双梅从人堆里站起身来说话了,神情是那样庄重、严肃。她说: “坟包,可以挪走。亮子他爸活着就说过,为了革命粉身碎骨也乐意。今天,咱们自己的铁牛要来种地,别说挪窝,就打他上边碾过去,他要知道也会心甘情愿哪!”她说得那样动情,人们鸦雀无声。 邢福小声说道: 272 ==========第275页========== “坟迁走,那几垧地就归进去吧!” 问题有了个初步解决办法,只是罗面筛子的那片小开荒,不知是大伙马虎了,还是认为不值一提,没有顾得讨论它。直到日头挂树梢,这个空前热烈的地头会才散。 会是在地头临时召开的,大队长邢连成没有来,开会前让邢福去找过一趟,说是没找着。事情当然还不能算是作了决定,所以一散会,洪长岭就直奔邢连成家来。 二 对邢连成说来,有好长时间已经习惯于“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这种局面了。有关拖拉机的事,除了从女儿嘴里听到一星半点消息外,他从不过问。讨论方亮问题的党支部大会,他也没参加。 他原本认为,不去参加这个会,自已更主动。明摆着,党支部大会上洪长岭的意见会占上风,自己要是随大流,他不甘心,他认为错的并不是自已。不过,要是直截了当在支部大会上表示反对,那就等于在全体党员面前把自己放在了对立面的位置上,他是最害怕干这种“嘴仗”的,人家跟他摆起大道理来,他就没了词儿。想来想去,还是不参加妥当。往后,上边问起来,自已没差错,下边说起来,他也没当那挡道的石头。不料,公社领导是那么重视,黑天了李书记还亲自跑来听意见,找人谈情况,一直找到他邢连成这儿。李书记有几句话说得邢连成一楞一楞的。他对邢连成说: “老邢,我一直认为你是个直性人,有啥说哈,就是想不通 273 ==========第276页========== 的问题,也当面锣对面鼓的吵吵出来,这就好办!看法不一样,这是正常的嘛,就是吵到粗脖子红脸,吵出个真理来咱们就服从真理!我最不赞成背后捅鼓,害别人,也害自己。” 邢连成脸上刷地红了,嗯啊地应答着没有回话。李书记有事儿急着回公社了,自己躺在炕上却犯开了嘀咕…是呀,自己为人行事,就是咋想咋说,咋说咋干。跟洪长岭的关系也是这样,意见对付了,打着伙儿一起干想的不一路了,连争带吵,啥啥都端出来,没啥藏着掖着。他自已也常说,明人不作暗事。这一回,郭书记给自己撑了腰,照他寻思,开个会,当面说出个是非曲直,该咋干就咋干,问题也就解决了。可偏偏七股八权地出来好些事:老余的邢趙“调查”,罗贵堂送什么山参,关于亮子的工作问题等等,他隐隐乎乎觉着这些作法不怎女地道,自己本来有理倒好象成了没理啦,心里有说不出的窝憋!就因为这样,这些日子老是躲着老洪他们,不愿照面,连心尖上的闺女,都跟自己掰生了。公社李书记的话,使邢连成威到心里被哈东西狠狠螫了一下,真不是滋味啊!难道李书记听说些什么了?难道他邢连成有啥事作得不正派了?难道自已真成了那号背后捅鼓别人的人了?…从来没有病的邢连成就象闹了病一样,连老婆煎得油滋滋、香喷喷的粘米面饼子,也引不起他的胃口哇! 晚上,女儿回来,兴致勃勃。多少日子都没见她有这副笑模样啦!邢连成问女儿: “晚上歇着了?”“还得打个夜班呢!” “那就走吧!”他不同意女儿干这个,但又拦不住,挡不住, 274 ==========第277页========== 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志英却没有马上走,磨蹈了一会说:“爸,我告诉你个事!”“啥事?”“拖拉机的事。”“得了,你快走吧:” “爸,你错了,是你错了!你去瞅瞅,我们今晚上已经修成,明天正式试车,你还犟犟啥!” “就凭你们,要把个铁疙瘩轱辘到地里去种地?”“大伙瞅得真真亮亮,爸,你再脱离群众,非垮台子不结!”邢连成瞪着眼问女儿:“谁跟你这么说的?” “这话还用别人教我!你老寻思自己正确,自己有理,可旁边人瞅着你最……咋说呢,就是最蠢吧!”邢连成气得从炕上跳下来,大声吼道:“你给我滚!” 这回,志英没觉着受委屈,倒觉着他爸有些可怜,停了停才说: “爸,我看你还是好好寻思寻思,转过弯来吧:”女儿走了,他在炕上翻腾着合不上眼。老婆嘟嚷道:“看你岁数越大胆儿还越小啦!公社来个官儿就把你吓住了!公社咋的!还不得听县里喝?!” 邢连成骂老婆不懂人事,老邢婆子气得不再答理他,自己呼呼睡了。 转过天一大早,就听着拖拉机轰隆轰隆在街上响,好象打 275 ==========第278页========== 邢连成头上碾过一样,只觉着头皮发炸,脑子发胀。老婆颠儿颠儿地进来报信:“他们真把那玩艺鼓捣动弹了!哼,我不信真能种地?…”她的话还没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劈面摔了过来,砸了她一脸土,一看,原来是邢连成的一只鞋! “你疯啦!” “你跟我叨叨啥,滚一边去!”看样子他光着脚就要下炕。好汉不吃眼前亏,老邢婆子嘴里还硬气:“你敢!”可脚底下真的加快了步子,那么胖个身子,居然跑得挺煞楞。 邢连成从炕上下来,走到街上,见机车和人群走远了。是,听声音,看模样,跟真正的拖拉机完全一样啊!他们真把它修成了,启动了:在邢连成看来,简直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但这是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啊!难怪社员们象办喜庆大事一样敲锣打鼓、拍着巴掌蹦高乐呢!瞧,更倌老李头的爹,这个从不出门的八十多岁老人,居然也挂着棍儿一步一挪地到大街上看热闹来了。他哪里知道邢连成的心情!老人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抒威情的对象了,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队长呀,真没想到咱屯子也有自己的火犁’啦!我今儿个非等他们开回来,好好摸摸邪玩艺不结!好哇,咱屯子这帮小青年真有出息呀!大队长,你们该赶紧写个信告诉毛主席。毛主席要知道咱们办出这么大的事情,不定怎么高兴呢!唉,可惜我这两条腿不听使唤,真眼气你们…”说到这里,老人这才发觉,大队长为哈竟也和自己一样待往这儿,不由得问道:“哎,大队长,你咋没上南荒沟去?” 邢连成涨红着脸,喃喃道: “是呀,我有事来晚了,这就去” 276 ==========第279页========== 说着,他赶忙拔腿离开了老人。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呀,难道自己不也该为这事高兴?该不该去看看呢?可是,去了说哈?去认错?就象女儿说自己那样,承认他邢连成“最蠢”?那么,县里郭书记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至今还不同意这么作吗?想到不久前,还冲方亮把他们修车的事说得一无是处,引得小伙子说出那一通无礼的话来,心里就更不是味儿…邢连成的脚步停了下来,犹豫了一阵,还是转过了身子。前边,王秤钩挎了个粪筐过来。王秤钩老远就闪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队长1” 邢连成嗯啊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王秤钩打量了大队长一眼,指着南荒沟那边,试探地说“洪支书他们正在那边试车呢!”“知道了。” “那机车还真的动弹了!”“不动弹人家修它干啥!” “是呀,是呀,那么多人插鼓了几个月,咋说也对付出来了,是真不易呀!就看能不能使它种上地了!”王秤钩没敢深说,挎着粪筐颠儿颠儿地走过去了。 邢连成心里乱哄哄的,没着没落,无目的地往前走着,正好碰上小队去拉险土的大车。一年一次往房顶上抹硷土泥,现在又到时候了,一种大田,犁杖下地,就套不出车了。这硷土,离屯二、三十里地才有,邢连成为了躲过这难堪的时刻,竟跟着去跑了个来▣。 一路上,大车颠颠簸簸,他的心里也在翻腾。邢连成还不是那号根本不讲理、不认输的人,人家车已经修成都开进地里 277 ==========第280页========== 去了,自己还能老装着不知道?可是,这个台阶也真难下呀!邢连成正琢磨这事的时候,已经有人给他搬个下台的梯子来了。那洪长岭从南荒沟开完地头会,就径直找到邢连成家来。邢连成正把头钻在脸盆里,抹了一头肥皂沫,在哗哗地洗着满头满脸尘土。洪长岭向他说起了今天试车的情况,邢连成还一个劲儿用干毛巾擦着湿头,半天才说出一句: “你们修好了这台车,我也高兴!亮子补选成支委,我不反对,只是往后…”他又说不下去了,是自己往后怎么办?还是建议人家往后怎么办?无论是谁该怎么办,他都还没有想清楚啊! 洪长岭没有马上说话,他等邢连成认真地考虑“往后”怎么办之后,才慢馒说: “连成,这回修这台车,对我自己来说,确实是受了一次教育。正象毛主席指出的:‘人民群众有无限的创造力。他们可以组织起来,向一切可以发挥自己力量的地方和部门进军,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替自己创造日益增多的福利事业。你瞅脓,大伙劲头有多么大,真是人心齐,泰山移呀!咱们当干部的是得站在前边领头干才行啊!” 邢连成低着头,仍然没有吱声。洪长岭又说: “连成,你说修好了车你高兴,这好!我们共产党员,革命者,不争什么个人之气,倒应该共同一心为革命事业争气,为无产阶级争气!你知道,同志们真是打心里希望你站到一起来领头干啊!” 邢连成心里觉得热乎乎的,面色也开朗了。他说:“我没说的,往后,你们说怎么干吧!” 278 ==========第281页========== 洪长岭说: “我来,就是来跟你商量往后咱们该咋办的。”接着,洪长岭把地头会研究整治南荒沟的想法向邢连成说了。邢连成一听,脑瓜不由得又壩地一下,心里说:真是一波没平,一波又起,那块地还能长出庄稼来?他咋就编找这劳民伤财、吃力不讨好的事干呢?心里刚刚上来的一点热乎气又凉了下来。不过,自己刚才已经把话说出去了,不好改口,只得一口一声说“好嘛,”“行呀!” “明天咱俩上南荒沟去一趟,一起看看咋样?” “嗨,你就领着干吧!我明天把西屯几个队的备耕情况抓抓不好吗?” 洪长岭威觉出邢连成思想没完全通,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不行,生产上的事,你大队长不发话,我怎么能包办代替?”就这样,总算说服邢连成一起去了趟南荒沟子,把这事定了下来。 三 “铁岭一号”试车的第三天,一场改天换地的战斗在南荒沟子打响了!担负这场战斗的主力军,是岭西几个队的基干民兵,由民兵排长辛谷雨率领。农机组的几名青年也全部参加。岭东和月亮弯的年青人,也自动组成了一支二、三十人的“志愿队”,带上背包、粮食,开拔到岭西来支援。他们的队伍就驻扎在学校的教室里,每天上工都是吹哨集合,排着队,打 279 ==========第282页========== 着旗,唱着歌,引得全屯子的小嘎们跟在后边跑,和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那股劲头一样。实际上,连孩子们也成了一支小“志愿队”,比着劲捡石头,看谁捡的石头堆大。荒漠的南荒沟 一下子变得欢腾起来,拉土的,抬筐的,搬石头的…漫山漫坡都是人,歌声笑语,好不热闹! 几天功夫,坡上、沟里的石头全不见了,沿着低洼的山沟,垒起一道道石峪坊。我们的“铁岭一号”,已经作好充分的战斗准备,即将进入阵地,首先让它把那遍地的蒿草通统翻过来,横山起瓏。 机车开地之前,有两件事得办在头里: 头一件,是老方家迁坟。本来双梅头两天就要自己动手迁的,洪长岭没有同意。作为团支书的立春,也认为这是对青年人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机会,应该有点声势。这样,双梅就只好服从大伙的意见了。 为这事,洪长岭找双梅和骨干们开了个会,商量好当天晚饭后由立春、谷雨带领几名青年,作好一切迁坟前的准备工作,第二天召集大队全体青年举行迁坟仪式。关于迁坟地点,有主张迁到铁岭山脊顶的;有主张迁往岭东的;最后,都同意迁在这即将连片的土地尽头一岗顶的一排林带跟前。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件是罗面筛子的那片紧挨坟包的小开荒。不知什么时候,罗面筛子还给它夹上了一圈儿障子,真是戒备森严哪!按照民兵排长辛谷雨的意思,嘁哩咔嚓把障子给他拔了,机车突突过去就完了。洪长岭没有同意,他亲自三次去找罗贵堂,那罗贵堂却宋取了拖延手法,来个不照面,老洪一来他就獠 280 ==========第283页========== 了。洪长岭心里想:这事到时候就交大伙讨论吧! 第二天一早,几个屯的年青人,昕说烈士墓给机械化让路,要开纪念会,都邀邀约约地朝南荒沟奔来。立春知道罗贵堂的儿子罗万波从县城回家取粮票,便对桂芹说 “要能找万波来参加,受受教育多好!”桂芹说: “什么葫芦开什么瓢,老罗头成天往他那脑瓜子里拴钱串子,还能听进别的!” 立春不以为然地说: “不能这么说,他也是青年人嘛!虽说家里对他有些影响,可到底和他爸不一样,咱们不能把他爷俩半斤八两一样看待。家里越往那边拽他,咱们越得往这边拉他才对。”桂芹心里虽认为立春说的在理,只是嘴上不服输。她笑了笑说: “那行,你是团支部书记,你来领头拉他吧!”立春也笑道 “这不,把任务交给你啦!你去找他来开会怎么样?”“我?”桂芹见他说的一本正经,知道不能推托,便说:“好吧!去就去,他要不来可别怨我。” “你去,可不兴跟他家干仗啊!” “我才不希费唾沫跟他们干仗呢!”说着,已经一阵风似地跑了。 桂芹一口气来到老罗家院门口,心里不由得有些嘀咕起来:进门到底该咋说呢?小的倒不怕,那个老的可难对付哩!…想着想着,忽然想出了个招儿,她心里厝自好笑地走 281 ==========第284页========== 进了罗家院门。 老罗家的大黄狗见有生人进来,汪汪地叫得挺凶,桂芹却并不害怕,瞅也没瞅一眼就推门进屋。老罗头一家人正在吃早饭,见桂芹进来,都楞了。那万波赶忙撂下碗筷让座,桂芹也没坐下,站在地当间,先开口向当家主事的罗贵堂道: “大叔,来求你点事儿!” 罗贵堂瞪着两只牛卵眼直瞅桂芹,打量对方找上门来能有什么事,半天才说: “这可是希罕事,你们还求着我们啦!”一个“你们”,一个“我们”,自已就把自己划到一边去了。要在往常,桂芹早就炒开爆豆,非狠狠呛他几句不结,可今儿个她倒沉住气,笑了笑说: “可不是求你来啦!今儿个老方家迁坟,我们青年团要献花圈,万波喝的墨水此俺们多,求他给写几个字。” “哦,是这么回事…”罗面筛子心思又转到他那片小开荒上。这么说,那坟真要迁走?那南荒沟真要开出来?自己那片小开荒真得赔进去,这一冬一春的功夫都算白搭了?…他想问问桂芹,又说不出口,便推辞道:“他哪能行!他那几个字还不赶你们呢!” 桂芹明知老罗头是推辞,这会儿跟他讲理是讲不通的,便故意冲着万波但话是说给老罗头听的: “志英保举说,这样的事找你,你一定不会推的。我们可没想到你不干。” 万波一听,心想这事他要不去,可就显着自己落后了,又是志英开的口,哪能拒绝,便说: 282 ==========第285页========== “写好写不好那有啥,还不就是个意思。”说着,两只脚早已跟着桂芹迈出了屋门。罗贵堂话没问出来,赶到门口嘱附了儿子一声: “完事赶紧回来,粮票都给你准备好了,明日就得回县,家里还有事等着你:” 桂芹抿嘴笑着不吱声。心想:志英要知道把她编排进去,不定怎么生她的气呢! 万波跟着桂芹来到大修门口,桂芹道:“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找家什!” 万波果然站在门口等着,寻思桂芹进去找纸笔呢!一会,却见她扛了两把铁锹走来,递一把给万波道:“走,咱们上南荒沟子去!” 万波有点纳闷,又不好问写字怎么上南荒沟。倒是走在前边的桂芹回过头来笑道: “万波,实话实说吧!找你写字是我诳你爸的,怕你爸不放你出来。立春要我找你去参加迁葬烈士的纪念会哩!” 万波一听,是桂芹调理他了,心里有点不高兴,便问桂芹:“去的人多吗?”桂芹道: “全屯子的青年人都去了!往后这样的活动,你该多参加。好容易回一趙屯子,回来蹲在家里多没意思!” 万波听了点点头,跟着走了。 他们俩说着走着,还没到南荒沟,老远就瞅见岗上聚了好些人,此下地干活的人都多,只是不象往天满山歌声笑语,越往近走越威到气氛的肃穆。在那排幼松前边,已经挖好了新 283 ==========第286页========== 方 坑,前边还立着一排花圈。土坑两边,有两幅白布黑字挽联。 继先烈崇高精神,将革命进行到底。 挽联用绳系在两根埋在地上的长竿上,风吹得它发出晔哗的响声,象两扇鼓起的白帆。 民兵排长辛谷雨,指挥人们在新坟前围成个半圆形,一层站不下,围两层,最后围了三层。主持仪式的是团支部书记严立春。他站在前边一块卧牛石上宣布迁坟仪式开始时,本来就很严肃的神情显得更严肃了,两只黑亮的大眼就象汪着两眶眼泪要夺眶而出!接着是唱《国际歌》。只见邢志英从半圆圈里走了出来,她给大伙起了个调,两支胳膊在空中有力地挥动着,随着,庄严的歌声就象涨潮的海水,向四野扩散开来: d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1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284 ==========第287页========== 人们,年青的,年长的,都被这激昂庄严的歌声带到各自不同而又有所相同的境界里。无论是过去的艰苦斗争岁月,眼前的革命风云,以及未来的万里征程,都凝聚成一个声音。这声音召唤着人们为崇高的革命理想、为马克思主义的伟大真理而顽强战斗、勇敢献身! 庄严的歌声还在山谷繚绕,洪长岭巳经走到前面,用他那有力的胳膊撮了满满一锹土,扬到新坟上,然后从挎包里掏出 一本毛主席著作,用很深沉的声膏说: “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今天我们开这个会,不单是纪念方立柱烈土一个人,我们是在纪念千千万万的革命先烈!他们有的牺性在井冈山下,有的牺性在长征途中,有的牺牲在抗日战争的烽火里,有的牺牲在消灭国民党反动派的战场上…革命先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无产阶级的江山,换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可是,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一切反动派,时时刻刻都在梦想搞垮我们,他们利用一切机会向无产阶级反扑,而我们内部一些人的错误思想,实标上是在帮敌人的忙。我们眼面前所发生的许多事情,难道不值得深思吗?我们一定要牢记毛主席关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教导, 一定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去看待一切,分析一切。同志们,鼓起我们的斗志,擦亮我们的眼晴吧!一定要继承先烈的遗志,把革命进行到底,让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战斗旗帜永远飘扬,让无产阶级的江山永不变色!”洪长岭的声音,象一声声春雷,使人觉得,面前纵使有千山万壑,现在也有力量把它们搬 285 ==========第288页========== 走填平啊! 紧跟在洪长岭后面,老铁匠颤颤巍巍走了出来。他两手哆嗦地撮了一锹土撒上,他那深沉、苍老的嗓音仿佛也在颧抖: “大年午夜那咱,…长岭要我讲讲过去的事…我…没有讲。孩子们,今天,给咱们的立柱迁坟上土,使我想起了 一件事。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件事就跟在眼面前一样: “那年,閥大膘子从日本鬼子的开拓团那儿整来一台火犁,在这铁岭东屯跑马占荒。那咱,东屯火犁地一带,有一大片贫下中农埋葬亲人的坟地,大伙都管那儿叫罹工坟。閻大膘子相中了那片地,要开了种庄稼,连吱都没给大伙吱一声,就把火犁往那儿开。咱们的立柱在东屯干活,他头一个听到信儿,就一口气跑到坟地,火犁已经停在那儿,王秤钩子正领着人在打堑拉线。立柱气得搬起一块大石头就向火型的铧片砸去,一家伙就把铧片砸了个稀碎!王秤钩子就吆喝着捆立柱,我和乡亲们赶到,跟他们干了一仗,把立柱抢了出来,立柱也被他们打伤了,我扶着立柱回到铁匠炉。立柱当时淌着眼泪跟我说:‘天是人家的天,地是人家的地,火型是人家的火犁,陷时侯咱们穷人才有自已的土地,自己的火型呀!’孩子们哪1今天,咱们照毛主席指引的路走,不光有了自己的土地,掌了印把子,还有了自己的机械化。我们的烈士立柱同志,活着没有哦见咱贫下中农的火犁,死了还给自己的机械化让路…”老铁匠说到这里,已禁不住老泪纵横。他转过脸,定定地瞅着烈士的新坟,用他那有些沙哑的嗓音从心底深处喊了出来:“立柱呀,你看见了吗?这些年,咱铁岭有了多大的变化!你的亮子已经长大了,你瞅瞅他多有出息,多有志气!大伙都 286 ==========第289页========== 在为建设社会主义的铁岭出力啊!你的血没有白流…活着的人,还有多少事要作呀!” 老铁匠这一番话,在大伙心里引起了共鸣。人们禁不住 一个个挥动铁锹,泥土象阵雨一般洒了下来。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向我们的烈士倾吐着肺腑之言,连罗万波也被眼前的情景所威动。他完全忘记了心里的杂念,第一次明显地体会到什么是革命者崇高、纯洁的思想威情啊: 就在这时候,方亮在人们的注视下,默默地走到那排幼松跟前,抽出那把父亲遗留给他的小刀,在一株茁壮的幼松主于上,刻下了坟前飘动的那两行挽词: 继先烈崇高精神,将革命进行到底。 他将刀插进鞘,走近洪长岭说: “老支书,请你发命令,我马上把机车开进南荒沟!”老支书深情地看了年青人一眼说:“好!你去准备行动吧。”方亮走后,洪长岭又对大伙说: “还有件事要商量商量:机车马上要开进来了,那边还有儿块小开荒,大伙说该怎么办?” 人们嗡嚼嗡地议论起来: “都啥年月了,有人还奔自个儿的小开荒,不象话!”“资本主义小开荒,这是给咱铁岭抹黑!” 罗万波刚刚沉浸在一片高尚、纯洁的情绪里,听这话,马上举手道: 287 ==========第290页========== “老支书,我发言!小开荒是资本主义尾巴,咱们搞的是社会主义的大农业,不能留这尾巴,得把它割了!”洪长岭点头称是。罗万波把手一挥,对人们喊道: “走哇!拔那片地的障子去!”说着,他自己首先带头往地头跑。 人们欢迎罗万波的这个行动,一片声喊了起来:“走哇!把障子拔了!” 人们象潮水一样涌到了地头,罗贵堂那块小开荒四周的秫秸障子,在一双双充满活力的手下,转眼就不见踪影了。远处,机车已经启动,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洪长岭在前边引路,“铁岭一号”正式向南荒沟子进军啦! 四 桂芹和万波从老罗头家出来以后,那罗贵堂坐在炕沿叭哒了两口烟,才冷丁回过味儿来。是呀,识文断字的人这大队有的是,他那“大修厂”的亮子就够能耐了,花圈上写几个字还用得着咱家万波?可是,他们把万波找去又是为了啥?这一层,罗贵堂的道眼再多,从他邢私心眼里也是没法猜出来!说起这个人的道眼来话就长了。罗贵堂是跟他老一辈的人来到北大荒的,十几岁就开始吃两条线(顺着铁路线倒腾小买卖),也曾叫日本宪兵队、伪满警察队当作经济犯,抓进笆篱子里关过几天。打从笆篱子里放出来以后,又送情、又罚款的,家底都踢腾空了,光景不好过了,就来到铁岭山投奔王秤钩子。邢王秤钩子势利眼,哪里把他放在眼里?没成想这人开 288 ==========第291页========== 了一些荒,种了一些地,加上他道眼多,居然大骡子大马的拴起花轱辘车来,眼瞅着在閻大膘子面前都能直起腰啦。有次住在城里的閻大膘子下乡来。人家坐的是四马红缨的胶皮轱辘大马车,正好跟罗面筛子的两马一骡花钻辘铁车在窄路上碰了个迎面。两挂车在道上一摆,连个空隙都没有了。閻大膘子的车老板上了岁数,手脚慢一些,罗面筛子拿过人家的鞭子来,把车赶得一溜风,车不擦帮,马不碰毛。他把鞭子还给人家的时候,歪在车上的閻大膘子,竟欠起身来冲王秤钩子说:“这个老板儿我咋不认识?是铁岭的?”还说了几句好听的。以后,罗面筛子拿这当着受了抬举的佳话逢人就说,一直说到解放,才变成受了閻大膘子的气,“连走个道都要受人家财主的憋!” 解放后的这二十来年里,罗面筛子的光景过得顺心多了,从没冒过解放前那样的风险,没有人从人格上把他看得低人 一等,但他心里总是还有那么一疙瘩没填满。过去那些挑担汉、泥腿杆,论心术,论本事,论家当,哪一宗也比不过他的人,在这个社会里,却都比他吃得开!邢连成不就是明摆着的例子?洪长岭就更不用说了。合作化以来,他这个富裕中农,动不动就叫人家当作自发势力批评一通,他的任何精明、才干、抱负,人家都说这是歪路,这口气可是憋了多少年啦!只是最近,他非常敏威地嗅到了一点味儿,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使他威到得意忘形了,连作梦都经常梦见他理想的那位青天大老爷呀! 可是这些日子,他又觉得不顺心了。尽管上边有那么个“青天”,可离咱太远了。人家乐意干啥还在干啥,那块死铁疙 289 ==========第292页========== 瘩硬是捅鼓活了,涝洼塘里的土坷垃也翻动了,谷雨那炸雷样的嗓门至今还在罗贵堂耳边壩嗡响呢:“老罗头,咱这小药铺出来真人参啦:这回你该这么走道了吧!”谷雨把五个指头朝下一扣,引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直到这会儿,老罗头还觉着这个耳刮子打的生疼啊!在罗贵堂的脑瓜里,有许多不成文的法规,比方说:干活就是为了挣钱,种地就得靠天,“穷人家”的孩子只配拿鞭杆、攥锄把,只有象他老罗家这套户的,家里才能打洋井,穿胶皮鞋,使电棒、饭盒…这些年来,尽管亲眼见的许多事实打破了他的这些“法规”,但他那富裕中农的偏见和利害得失,使他还认定这都是反常现象。至于一帮小生荒子要摆弄拖拉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白日作梦,要不他敢当着众人赌下那五指朝下的誓言!如今真是泼水难收啊!不过,罗贵堂还没有完全失望,他的腰杆儿还硬着呢!要知道,县里的郭书记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全县方圆几百里,都得他说了算呀!老余同志临走前打过保票,郭书记要“严肃处理”铁龄的问题,等到那一天呀,嘿1…一想到这里,罗贵堂就觉着腰也壮了,气也粗了,那轰隆轰隆的机车声音也不那么逼人了!所以,为他那片小开荒,洪长岭几次找他,他还敢于躲着不照面。兴许老余同志一两天就会来的,兴许郭书记下道命令,说这拖拉机是不合国法的呢…可是,没想到这些人太不容空了,真的就在南荒沟子动手于开了,老方家的坟也真要迁了,自己那片小开荒难道真就保不住了?… 这两天,队里派给罗贵堂的活,是给新盖的猪食房抹泥。老罗头心里惦着他那小开荒,也没心思干活,他和的泥,不是“穰搅”加得不够,就是水掺多了,招了不少埋怨。他也不吱一 290 ==========第293页========== 声,一会儿瞭家一趟,一会儿跑队房子一趟,寻风探信。直到下半响,儿子才回来。 那万波一进家门,有些累了,便一下歪倒在炕上。万波娘见儿子不言语,赶忙问道: “写儿个字去这半天,咋还整一身泥?” 万波也不吱声。罗贵堂瞅儿子架子哄哄的,不由得来火。年青人喝了点墨水,连父母都不放在眼里啦!写儿个字还果成这样?他不满意地看了儿子一眼,点着烟锅在炕沿坐下,以 一副当父亲的威严口气问儿子 “老方家的坟真迁了?”“可不真迁了。”“你给写那花圈了?” “写啥花圈,给那小开荒拔障子了!”“什么?你去拔障子了,你也帮着动手啦?”“咋的啦,资本主义尾巴还不兴割了!”“拖拉机真的把那片地豁了?”“嗯哪,把自发势力的残余扫光了!” 罗贵堂从炕上跳下地来,“拍”的一声,一巴掌打在儿子的脸上: “放屁!你知道那块地是谁的吗?” 罗万波捂着脸,盯着他爸那两只网满血丝的牛卵眼,一边往后闪,一边还说: “我知道是谁的?管是谁的不一样豁了!”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那是你爸汗甩八瓣刨出来的。你在街里成天咬文嚼字,万事不管,知道个哈!” 291 ==========第294页========== 罗万被一听是自己家的小开荒,很是意外。想到别人不知咋议论他呢,心里很憨屈,便顶撞他爸道: “豁了就豁了呗!留着多丢人!” “丢人?1房子盖不上,四大件置不全,往后连个媳妇都说不成,你才知道啥叫丢人呢!” 罗贵堂气得白沫子飞溅,他狠劲地用烟袋锅敲打着炕沿愤愤地骂道: “你个草包:那是人家弄的景儿把你调理了,你还不醒腔。我说他们那么抬举你,让你去写哈字,这不明明给你捂上眼睛顺着他们的磨道转吗?” 万波娘也随帮唱影道: “桂芹那丫头多尖,斗心眼你能斗过她?”罗贵堂纠正老婆的意思: “哪是桂芹一个人的主意,明明是他们核计好了的嘛:”罗万波已经知道桂芹的用意,加上到南荒沟以后,那庄严的革命气氛和人们的革命激情戚染了他,直到这会儿,一种政治上要求进取的心情还占据他的头脑,没料想这小开荒竟是自己家的,心里便埋怨他爸自私落后。可埋怨归埋怨,到底还不敢当面说出来。平常,万波在老罗头面前怎么闹腾都行,就是不能点老头子这个真。为了不吃眼前亏,万波只好随他们嘟嚷,忍气堵着耳朵歪倒在炕上。 罗贵堂的唉声叹气,使整个屋子显得那么气闷。小开荒被豁的事件凳象一朵乌云,笼罩着这个富裕中农的家庭。本来,这笔收入也只是老罗头全部家当的九牛一毛,影响不了这家人的经济生活,但不知为什么,就象病人对自己身体的敏威 292 ==========第295页========== 一样,透过这件事,罗贵堂隐隐觉着自己的许多愿望变得渺茫起来。他赖以支撑的某些柱子,好象不邢么牢靠啦!象征这 一家人日子过得红火兴旺的那一大溜明光锃亮的玻璃窗、那油彩夺目的金黄色炕柜、邢两尺来高发着清脆响声的大座钟,以及那锅里蒸着的香喷喷、黄橙橙的粘豆包,都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引不起他欢快的情绪,好象它们都要长上翅膀从他家里飞去一样。上工的时侯到了,他还一口接一口地叭哒着烟袋, 一贯顺从男人惯了的老罗婆子,见男人满脸带雾,也不敢吱声,梢悄给歪在炕上睡着了的儿子盖了件棉袄,自已也坐在外屋的灶门口打开了肫儿。 “三叔在家吗?” 老罗婆子被这个破锣嗓门的喊声惊楞得一下睁开眼来,那胡乱搅却已经进了屋。 胡乱搅见罗贵堂无精打宋的样子,不禁问道:“咋的,三叔有病啦?” “嗯哪,身子骨不对劲儿。”罗贵堂抬眼看了看胡乱搅,问他:“你又歌工了?” “可不,小嘎子发烧,闹腾了一宿,找大夫又吃药又打针;偏偏老娘们的胃病也犯了,还硬挺着呢,啥事都赶到一块儿来了!” 罗贵堂一听胡乱搅叫苦连天,不由得有所警惕,他不客气地揭穿对方: “头午你屋里的不是还上队里打面了吗?”胡乱搅也不脸红,顺口说道: “那个窝囊废老娘们,不懂人事,自己、孩子都有病,她倒 293 ==========第296页========== 忙着蒸豆包,叫我好通檐!”其实,他撸老婆哪里是为这个,为的是王凤仙逼着跟他“借钱”,他着急上火,才找老婆孩子撒气呢! 这时,坐在灶门口的老罗婆子不由得插话道: “我说他大哥,你那媳妇腿有毛病,还领着邢么一帮孩子过日子,不易呀,你也得体贴她一点…” 罗贵堂瞪了老伴一眼,打断她的话: “扯这个干啥,清官难断家务事,要不说一家有一家的难唱曲嘛!” 老罗婆子被男人抢白几句,不再吱声,仍然坐在小凳上打她的肫儿。 倒是胡乱搅转过了话题: “三叔,我这人就是好忿不公,他们拖拉机搞试验,哪儿不能去,偏往南荒沟子开,人家说这是冲三叔邢块地去的。” “谁说?” 胡乱搅犹豫了一下,说:“我就这么认为的。”罗贵堂叹了口气说: “胳膊还能拧过大腿,说了算的是他们呀!” 今儿个王凤仙找胡乱搅“借钱”时还曾说:“这事怪谁,怪你们窝囊,放着县里郭书记那样的靠山不找,清等着受人家的治!”还说什么把七队的地归大堆儿是一平二调;老方家领头起坟,将来别人家的坟还敢不往出起呀…说得胡乱搅连连点头。这会听罗贵堂正没主意,便也照王凤仙说的,给罗贵堂吹了一气风。他说: 294 ==========第297页========== “这事儿县里郭书记是不知道,要知道了,准不能同意。”罗贵堂道: “老余同志说过郭书记要亲自来的,咋一去没信儿?唉,郭书记要能来一趙就好啦!” 胡乱搅把大腿一拍道:“着,我看这一步棋能行!” 罗贵堂被胡乱搅的这一拍一喊惊楞了一下,瞪着牛卵眼直瞅胡乱搅。那胡乱搅竟煞有介事似地凯在罗贵堂耳朵跟前,罗贵堂受不了胡乱搅的满嘴蒜味,把身子紧直往后闪。不过,胡乱搅的主意倒投合他的心意,而且自已并非没有想到过,他不是曾经让儿子给郭书记写过汇报材料吗!只是熊包儿子不乐意,没写成。现在听胡乱搅这么一提,心里也活动了,只是热馒头虽然好吃,就怕烫手。他装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气说: “行倒行,最好别写谁的名字。”胡乱搅说: “邪当然,那当然!”罗贵堂道: “那这事就交给你了,你能行吗?”胡乱搅满口应承,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罗贵堂忙着找纸找笔,想让胡乱搅当时就在他家写出来。那胡乱搅却故意拉个架势说他还有别的事儿,等晚上安静了,他管保一口气写出来。临到门口,他象忽然想起什么,向罗贵堂道: 295 ==========第298页========== “三叔,你手头方便吧,孩子病得不轻,又吃药又打针,没个十元八元下不来呀!” 罗贵堂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声:这个胎里坏的玩艺,没油水就玩不转转!可口里只好说: “你三叔也不松快,万波这小子来一趟去一趟,光汽车票就是好几元哪!这趟回家,说是取粮票,还不是为了钱…。这样吧,先把备给他回学校去的四元钱给你拿去。” 胡乱搅从罗贵堂的手里接过那四元线,笑嘻嘻地说:“三叔,你真够意思!往后侄儿有了好处准不能忘了你!” 296 ==========第299页========== 第十章 郭槐正伏在办公桌上翻着各种材料,有时用红蓝铅笔在材料上划上一杠,打个记号,或者批上几个字。 在工作上,郭愧一向认为自己是有能力的。对于有些人,他瞧不起。他们成天往下跑,左一个调查,右一个研究,可是谈起问题、写起文章来,却语不惊人,平淡无奇。这种人能有什么作为呢! 的确,早在一九四四年,郭槐还是个十七岁的伪满国高学生时,就表现得很活跃,经常上台演讲、演戏,在学校内外,接触的人也比较多,其中有些是进步的或是爱国的青年。因为这,他被作为反满抗日分子抓进了日本宪兵队。日本投降后,他从监狱里出来,很快就入了党。土改运动刚展开,郭槐让他那地主父亲把乡下的土地“献”了出来,后来,就作为开明士绅,跟儿子进城过清闲生活了。一九四八年底,东北全境解放后,他作为南下工作团成员进了关,当过报纸编辑、首长的秘书、县委宣传部长,直到一九六二年,才从关里回到东北。在一些人的印象里,他已经是一个年青有为的老革命了。可是,家庭留在他身上的烙印,旧社会、旧教育制度培养他的一整套世 297 ==========第300页========== 界观,却并没有进行认真的改造。一九五七年,右派向党进攻时,郭槐也有过错误言论,不过,他很快觉察出形势对他不妙,才立即收敛起来。这些年,尽管没有受过批评处分,他却越来越臧到自己的“才干”没能施展出来。就说调到这个县来工作吧,他的心情也不是舒畅的。说来还真和铁龄大队有关,那是 一九六四年冬天的事了。那时,郭槐正在省里一个机关工作。据农村工作的领导部门调查,当时全省出现了一些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单位,铁岭大队就是其中的一个。组织上派他来这个县写铁岭的典型材料,当他到县里翻阅了一些材料,听了有关部门的介绍以后,竟兴味索然。在他看来,一个穷山沟,垒几条石豁坊,挖了些鱼鳞坑,种上几棵树,有什么了不起?北大荒那么大片大片的土地,要搞农田基本建设谈何容易?什么改天换地,什么愚公精神,只不过是些空话。他认为把这样的典型拿出来,起不了什么推动作用,结果,竞连铁岭去也没去一趙,就空着手回去了。可是,偏偏就有人对它重视,不久,铁岭这个典型,不单在省内闻名,连中央的报纸也发文报道,向全国推荐。他们肯定了铁岭贫下中农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肯定了他们改天换地、大干快变的英雄气概,肯定了大抓农田基本建设对提高农业生产的重要意义和作用…而这些,恰恰是郭槐没有看到的。可是,不出一年多,他竟被分配来这儿任副书记职务。开始,郭槐因为不了解情况,不大表态。可当他插手工作以后,就威到和县委书记梁涌泉不合拍了。他对老梁的印象是:革命干劲有余,科学精神不足。就拿县里那些为农业服务的小工业来说,当时正是刘少奇在上头热衷大办“托拉斯”的时侯,郭槐曾向老梁建议“把那些破烂摊子收 298 ==========第301页========== 起来”,“扔掉这些赔线买卖”,认为“县社办工业是不务正业”,“办工业是大城市的事,要办到大城市去办”。梁涌泉抵制了这种主张,坚定不移地遵照有两个积极性,比只有一个积极性好得多的精神办事,认为如果不抓支农的地方工业,不搞点土洋结合,而完全依赖大城市大工业,就不能迅速发展农业。后来,梁涌泉调到邻县领导社教运动,县里由郭槐主持工作,给了郭槐一个放手工作的机会。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这个县的农村改变改变“面貌”。他首先就抓了铁岭,搞了那个建设“规划”,除了因为铁岭有基础,而且他对邢连成咸兴趣之外,也还夹杂着要在这个碰过钉子的地方挽回影响的想法。可是,事情一开始就不顺手,邢连成他们搞的那个“规划”被洪长岭否了,本来想在物资上给他们一些条件,“帮助”他们实现这个规划,搞出点名堂,在全县作个示范,他们偏不识抬举,开口闭口不当“伸手派”,吵吵要买拖拉机。拖拉机没批准买,凳挑别起领导毛病来,在全县党员干部会上,洪长岭搅得县委里边都对他郭槐有反映,使得他的一些主张不能顺利进行。更令他恼火的是,洪长岭居然在公社的支持下,自己修开了拖拉机。本以为把方亮调出来,这件事也就偃旗息鼓了,没想到连公社也公然说是压制了新生事物。后来听说那台拖拉机居然修成了,而且全县都哄动起来,纷纷表示要学习铁岭的革命精神。有的提出自己集资办电,有的要自己动手改革农具,有的山坡地多的队提出一个几年的治山规划,…郭槐威到很被动。在他看来,这是把人力、物力投到了“份外”的事情上。郭槐认为,这不是一条使农村很快富裕的路子,如不及早把局面扭过来,往后简直就无法进行工作了。 299 ==========第302页========== 郭槐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当他再次坐回到那张圈椅上时,他的眼光落到刚才送来的一落材料上。最上边是一份全县各社、队的春播进度表,他一眼就落在铁岭大队上。哦,这个大队的春播进度竟然落到了后面!他拿起铅笔在旁边划了很大 一个问号,由于用力过重,铅笔头划断了。他扔下铅笔,顺手拿起送话器要铁岭大队。总机回答说:这会儿有线广播响了,挂不过去。郭槐命令道: “把他们公社的线摘下来!”电话终于通了,郭槐劈头就问:“谁呀?是洪长岭吗?” 电话里传来一个稍显迟缓的声音, “我是邢连成,老洪还没上岭西来。你是谁呀?要找他本人吗?” “哦,邢连成,老邢!我是郭棉。”郭槐的口气缓和了,“喂,你们那地是怎么种的,到现在还上不去?今天是…”他看了看桌上的台历,“巳经四月十五号啦,清明过去好些天了!” 电话邢头说, “今年气候格路,地太凉…” 郭槐打断邢连成的话,以一种内行的口气说: “就因为气温低,更应该早播嘛!种晚了,庄稼上不来怎么办?·听说去年这时候早就开犁了!” “我们打算后天开始种黄豆,谷子晚几天糠。大伙算了算,小满前还可以把地种完。” “什么?晚几天?现在不抓紧,到小满前种完还不是一句空话1” 300 ==========第303页========== “我们寻思,晚几天地温上来点,出苗能好些。老洪也说,加上拖拉机和新式耲耙的力量,能赶趟。” “怎么,洪长岭还在搞他的机械化?都啥时候了?你们这个先进典型都够上倒数头一名啊!老邢啊,你在生产上不是很有经验吗?可不能跟着一起犯错误哇!” 邢连成不吭气了。关于这回春播的困难,他这个种地的老把式是懂的;可是,郭书记却遁问到头上来了,情祝摆给他听,他还不信,这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怎么,作难啦?为啥不说话了?”郭槐在电话里似乎看出了邢连成邪副作难的样子,他撂下电话,心想:“看来,铁岭这个脓包不开刀是不行啦:” 这时,又有人敲门。郭槐一看,是生产办公室主任。原来他们准备午后开一个全县的有线广播会,谈一谈有关春播的问题。会议内容、开法都已经准备好了,想请郭槐讲讲话。讲话的有关材料也准备妥了,拿来送给郭槐过目。郭槐看了看邪个材料,无非是进度、质量、施肥、科学种田等儿个方面的情况,以及当前存在的一些问题。材料里边,还特别介绍了铁岭大队过去在常年促早熟上的一些经验。…郭槐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把它塞进那已经堆成尖的烟灰缸里,神情严肃地说:“我讲讲倒是可以。不过,我看你们这样抓工作不行啊!”他拿过桌上的那张春播进度表晃了晃说:“有些单位进度上不去,到底是什么原因?得从政治上找!铁岭大队至今按兵不动,你们还在大谈他们的历史经验,人还能躺在过去的成绩上过日子?”又说:“我看支部书记洪长岭和大队长邢连成就是两套马车!拉上那么多人搞什么拖拉机,还有什么新式巖耙,开 301 ==========第304页========== 什么荒沟,哪顾得上种地?…因为铁岭是红旗单位,就不敢碰了是不是?马蜂窝不插还行!…” 从大兴安岭刮来的大风卷着黄沙在窗外呼啸着。玻璃窗象是被风沙敲得晃悠起来,郭槐不自觉地打了个冷噤。生产办公室主任看看墙上的温度计,水银柱指着摄氏15度,这还是保温设备很好的室内,要在室外就更低了。生产办公室主任心想:“今年的气温是比较低,早播还得适时,何况全县各社、队自然条件不同,历年的播种进度本来不是一刀齐。这个进度表只能作为了解情况、发现问题的参考,可不能依此来评价一个生产队的生产好坏啊!”只是眼前这位主持工作的书记没容他解释,自己说了一通之后,便认为谈话已经结束,向生产办公室主任道: “行啦,你把材料撂下吧!不过,我要说的倒不一定是你们提到了的邢些问题。”言外之意,既然让我讲话,讲什么你们就不用管了。说着,就坐到桌旁看起材料来。生产办公室主任只好告退。 二 这一冬一春,洪长岭哪象郭槐说的那样,光是忙乎那台机车!庄稼院的事儿多着呢,在这大兴安岭脚下种了大半辈子地的洪长岭,能不懂得要在这石头山包上种好庄稼、打出粮食来,得熬多少心血、绞多少脑汁吗?秋天,场院门还没关,就有多少事要操心:各个队的井打得怎么样?肥料积攒得够不够?该从哪儿引进新品种?该在哪儿种植树苗?该从山里拉回多 302 ==========第305页========== 少木料?猪的饲料是不是充足?直到哪个社员病了该送医院就医,哪户人家有困难要大队帮助解决…千根头万条线,都得打这针鼻儿里穿啊!开春了,锣鼓点儿敲得更密了,春天地种的好坏,可是这一年成败的关键。比如说,什么样的气温、墒情和土地条件,该在什么时间种什么作物?各种作物的比例如何安排?茬口如何调配?用什么方法种?有时侯,早种 一天或晚种一天,种深一指或种浅一指,种这种作物或那种作物,到秋竟会影响到多收儿成或减收几成!作为党的领导人洪长岭,需要把全体干部和社员的力量都调动起来,和“靠天吃饭”的旧思想、旧习惯作斗争,和他们一起研究掌握气候的变化、土地的墒情、作物的习性等等。洪长岭自己,每年从立春到小满的这一段时间,天天都作观察。他不是气象员,可是,每一块云彩的移动,每一缕炊烟的走向,每一场冬雪的大小,每一眼水井的深浅,都映入了这个有心人的眼里,成为他分析气侯、墒情的依据。他是屯子里起得最早的人。铁岭五、六 十个山包,被他跑了个没遍数,用他的话说,这叫作“观天象”、“号地脉”。今年,他注意到了一个反常的现象,就是这年的平均气温比往年同时期要低不少。清阴以后,早起地上还是白花花的一层霜,这种情况,给春播带来了不少困难:种早了,地太凉,出不好苗种晚了,又怕秋天霜冻来的早,庄稼熟不了。为这事,洪长岭几乎好几个晚上没合眼。他找了好些个老庄稼把式和农机组的同志一起研究,一块地一块地地算工,又反复和邢连成核计,最后确定,先动手种喜水耐凉的黄豆,岭西几个队由拖拉机种,岭东和月亮弯用马拉型犁杖种。为了躲过可能提前来的春雨,谷子稍稍靠后儿天巖。洪长岭认为,只 303 ==========第306页========== 要充分发挥人、机、畜三力,小满前七、八天全部种完地是可以作到的。这样,既作到了早播,又作到了适时。邢连成看法有些地方还有保留,比如说,那台拖拉机和那些改良穰耙的作用究竟有多大?春雨是不是马上就要晔哗下起来?小满前 七、八天种完地是不是太紧张了?不过,现在气祖低、地太凉,不能跟头年那个高温年一样,作物的比例要调整,种的时间过早了可能出不好苗等等,这些看法还是一致的,所以他同意了洪长岭的意见。这样一来,郭槐看到的“进度表”上,铁岭的几项主要作物的播种进度自然“落后”啦!农业生产上有这许多复杂情况,郭槐可能连想也没有想到吧! 当郭槐在电话里催逼邢连成的时候,洪长岭正从月亮弯上这边来,和邢连成在大队门口遇上了。邢连成将郭槐的电话内容告诉了洪长岭以后,不由得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声,“怎么办?” 怎么办?洪长岭看了一眼老邢。作指挥员的,当战斗部署、战斗方案决定之后,还问怎么办,这是信心不足的表现。洪长岭说, “从现在看,咱们原来的决定还是符合实际的,不能因为什么人一催,咱自己就乱了步子。” 邢连成寻思了一下,还是把他的担心说了: “咱们那台拖拉机,能把岭西这一片种大豆的任务包下来吗?可别整不好两耽误啊!” 洪长岭不由得笑了: “连成,看来你还是信不着咱的铁牛啊!也难怪,头一回使它种地嘛!哈事不都得有个头一回?咱们把准备工作作好 304 ==========第307页========== 了,作细了,就不会出问题或是少出问题了。”邢连成没再说啥,先回七队去了。 洪长岭跟邢连成分手后,就径向大修厂走来。 这天,大修厂竟静梢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洪长岭进门 一看,只见老铁匠趴在台钳架子跟前鼓捣什么,志英在帮他忙。洪长岭进了屋,他也没抬起头来。只听他说: “饿了吧,我说让你们吃过饭再去,偏不!”“严爷爷,你跟谁说话?是老支书来啦。”老铁匠这才抬起头来: “嗨嗨,是你呀!我寻思是立春回来取饭呢!”“他们都上哪去啦?” “这不!昨日整了半宿,把车拾掇妥了,今日一头午总算把播种机装成了。”他扬了扬手头刚做好的一个排种杯,说:“连最后几个排种杯都没顾着安上,就急急忙慌拉到地头试验去了。忙啊,时间不等人哪,这一阵,也真够这帮小子、丫头们呛啊!忙乎得脸不洗,头不梳,一个个都成了小黑炭!我说,你们不睡觉,连饭也不吃吗?你瞅,热过的饭又凉啦!” 老严头从来还不是那种碎嘴子,今儿个也叨叨个没完。这些日子,大修厂的这帮小青年确实太叫人希罕啦!真象他们自己说的,哪是干活,是在拚命,是在革命啊: 洪长岭顾不得和老严头细唠,紧忙说: “他们上哪儿试播去啦?我给他们把这排种杯捎去!”老铁匠说: “就在这北坡屯边上。你最好让他们回来吃了饭再干,哪能这么不要命?” 305 ==========第308页========== 志英说: “老支书,我这里活儿完了,跟你一起去吧。”说罢拿着排种杯和洪长岭一前一后走了。 洪长岭大步流星向屯北走去,立刻就听到了机车在离屯最近那块地上轰隆隆的响声。说来也怪,这些天以来,连这台车的声音都好象熟悉了。一时听不到声音,心里就象缺了块什么似的。洪长岭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它的跟前,跟方亮这帮小青年一样,摸弄摸弄它那闪光锃亮的机箱盖,扳动扳动它那红彤彤的转向杆。是呀,今年的生产还指着它出彩呢!几个月来屯子里围绕着它出了多少事啊!它揪住了多少人的心哪! 听着听着,响声嘎然中止。机车灭火了。洪长岭问志英道:“他们试验完了?”志英说: “刚出去,不能这么快吧?” 两人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他们一出村子,就胺见邢台机车大揭着机箱盖,停在村边的那块地里,后边还拖着一台自造的播种机。小伙子和姑娘们在它周围围了一圈。洪长岭的心也因之一震,两只脚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小跑了。 老远就听到谷雨的大嗓门: “昨黑夜检查那么细,能有哈问题?必是你不放心,自己寻思出来的吧。” 新江也在一边起哄: “我的天爷!拆开来检查,那得多咱装上、用上呀?”谷雨说: “头年你跟机站的车,光拆洗引擎、过滤器部分,你们三个 306 ==========第309页========== 差不多就整了一星期吧?”桂芹说: “你别糊弄俺们老屯啦!后天就要开播,你还来这手,存心不叫咱的决心免现!” 立春趴在引擎的油箱上,他手上、脸上全是油泥,皱着眉 一声不吱。 谷雨还在抱怨: “跟你在一起干活,都能把人急死!你咋不吱一声?快别管这套了,亮子,你就决定开车吧!” 方亮走到被“包围”的立春跟前。他把加油口里的过滤网也拿出来审视了一番:过滤网上倒是干干净净的,一点杂质也没有。又拧开油底壳下的放袖螺塞,接下一瓶子机油来。那机油一部分还是清亮的,一部分却发粘发黑,显然混进了杂质。他刚要说话,抬头看见已经走到跟前的洪长岭。 老支书问道:“出了什么事?”方亮说: “今日刚把播种机收拾好,大伙都想趁这功夫试一试。走了没几步,立春就停车、灭火了。我一直是跟在播种机后面的,问立春是怎么回事,他说是油压上不去。要开回去,拆开发动机好好检查一下。” 洪长岭问“你的意思呢?”方亮道: “立春的意见是对的。这不是?机油里已经发现杂质了! 307 ==========第310页========== 看来昨晚上咱们被坏人钻了空子,往机油里扔进了脏东西。这个人干得很毒辣,显然他还懂一点行。发动机的机油装置是个要害部门,要出事故就小不了,轻是烧瓦,严重的连曲轴、连杆也要磨损。机车上光这根曲轴就值四、五千元,要紧的是我们自己没法修理。这事故要让他得逞的话,我们这一冬一春费的心力全白搭了。” 大伙一听这话,都很震惊,见志英拿来播种机的排种杯,就手把它装上。立春也走过来冲老支书说: “谷雨说的那个七天时间,也不是铁定的。.我们加把劲,日夜突击,争取三天以内拆洗完了装上,误不了播种。”洪长岭接过方亮手里的机油瓶子,倒一点在掌心里摩搓。最后点头道: “那就照你们的办,抓紧时间。” 机车开回车库了,人们又开始了一场紧张的战斗。洪长岭好久没有离开车库。 油底壳里的废机油,全部用个干净盆子接下来了。洪长岭昏了一勺那带杂质的机油,又搓又闻的,看到底擦进了什么东西。老铁匠把饭荣端到车库来,大伙谁也没心思吃饭。他走到老洪跟前说, “你发个话呀!吃饱了,干得更起劲嘛!” 洪长岭把馒头塞到大伙手里,有的小伙手也不洗,用嘴叼住馒头,一边还干着活。 昨晚上机车就是停放在这车库的。车库的门窗还没有完工。老铁匠后悔自己没有象往常那样把活留在晚上来做,“年青人忙了一天半宿,实在太困了,后半夜都进车间里休息了, 308 ==========第311页========== 车库里进来坏人钻了空子。看来这人是很熟悉大修厂里工作情况的。要不然,哪能摸得这么准?”老铁匠一边说着,一边紧着拿眼从没装玻璃的窗洞里瞅着后院。王秤钩的那两间房就在后院,不到二百步,王凤仙拎着水符出出进进,都收在眼里。当年王秤钩给閻大膘子管过火犁,这老狐狸未必不懂得拖拉机的最基本的道理。可是老严头什么也没说,没按住人家手腕子,拿不出真凭实据来,这样的事,不是好凭空怀疑的啊1 后来,立春又在机车盖板处发现一缕被螺丝挂住的布条。昨晚他们是用棉纱擦车的,一问大伙,谁也没有在那里挂破过衣服。洪长岭拿过布条来仔细一看:这是条半新不旧的普通青布条,一面还粘有棉花纤维,是从棉东西上挂下来的。方亮分析:这是邪个破怀机车的家伙匆忙盖上盖板时,衣服被夹住了撕破的。洪长岭认真的把它揣进了兜里。 发现了这个布条的新线索后,象谷雨那样的楞小伙又来劲了。要按他的办法,马上就要去王秤钩家搜查。当然这意见连桂芹也通不过。她反驳她哥说: “人家发现自己衣服挂破了,哪儿不能藏,还摆在那儿让你去对布茬?再说,真还没有别的证据能肯定就是他干的!”为了统一认识,部署战斗,洪长岭又把大伙找扰来开会:“大伙都亲眼看见了,阶级敌人确实没有睡觉。我们的每 一点成就,每前进一步,他们都看在眼里,一有空子就给我们下叉子。不过他们的阴谋是不能得逞的。案子,一定要破;机车,一定要抢时间清洗好,坚决打好春播这一仗。大伙有没有这个决心?能不能完成这双重任务?” 309 ==========第312页========== 屋子里顿时嚷嚷成一片,这个下决心,那个提建议,真是众人一心,同仇敌忾!可就在这时,站在门口的立春,突然向大伙摆手道: “你们听,开广播会了。好象在说我们铁岭。” 志英拉响了屋里的广播喇叭。果然,广播里有个人正在讲话,听那口气就是县委郭书记。 “有些人脑瓜子发热啦!”“地种不上,这就是你们机械化的优越性?!”下边几句听得更真亮了:“你们是先进单位,是火车头嘛!要是乱出风头影响就大了!铁岭大队的干部们,你们听着了吗?不是我吓唬谁,今年你们要把地种晚了,庄稼上不来,你们可得负责啊:”屋子里一下炸开了锅: “象话吗?阶级敌人破坏我们,你郭书记还压我们,这是帮谁的忙?” “纯粹是主观主义瞎指挥嘛!咱们为了多打粮食定下这些增产措施还犯罪了?真要稀里糊涂把地种上,到秋结俩葫芦,一头给你郭书记挑一个去,你就没说的了1” “我们又不是为哪个个人干的,更不是出哈风头,我们是为革命种田!阶级敌人越仇恨我们,郭书记越压我们,我们偏偏就越来劲,就是要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增光,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争气!” 对阶级敌人的仇恨,对来自郭槐无理指责的愤慨,变成了人们胜利完成任务的决心,大伙的注意力一下就集中到眼前的这场战斗上来。 310 ==========第313页========== 方亮和洪长岭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大伙分成三个小组,又临时从队里抽出几个人来支援。三个小组轮流交替、白天黑夜作战,争取两天两夜完成任务。这样比预定出车播种的时间晚了半天,但种地时完全可以抢回来。关于破坏机车的事故,洪长岭决定,当晚就召开支委会专门研究布置,同时,也要大伙开动脑筋,思索问题,发现情况及时汇报。这件事,洪长岭主张在群众中宣布,借以提高瞥惕,发动群众破案。但也提出要注意保密,已经掌握的线索暂不公开,以免敌人摸底。 决心有了,任务明了,人们的劲头就象满风的帆船,方亮 一声令下,便都出动了! 当所有的人都上院子里以后,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洪长岭接过话筒一听,来电话的是五队,他们已经听说拖拉机“趴窝”了,询问能不能收拾好,种地安排有没有改变?洪长岭回答说, “一切照原计划进行,没有改变!”放下话筒,他心里想:为什么这么快就传开了?这里面有问题。他决定把情况摸一摸,然后找老邢研究。他又和方亮交谈了几句,临走,洪长龄还说到要把车库门窗赶做出来,没人时好上锁。老铁匠听了便插话道: “这会儿木匠正忙着收拾犁杖、耲耙,也不能耽误。眼下没有门窗,车库可留人值班。往后我就把活留在夜晚干吧,反正我上了年纪的人,觉轻。” 洪长岭和老铁匠说了几句,才出大修厂。可是当他从五队往回返的时侯,却又发现了一个新情况。 311 ==========第314页========== 三 邢连成接完电话,回到家里,老伴已经把晌午饭作好,见他进屋,紧忙摆倒炕桌,侍候他吃饭。 天一天比一天长了,各家已经把两顿饭改成了三顿。老邢婆子一边盛荣,一边叨叨: “我寻思这广播匣子坏了呢,一头晌都听不到声啦,到院里四外一听,才知道都哑巴了!这匣子还是不抵个收音机,愿听啥听啥,不受这份治!” 邢连成顶撞他老婆道: “你别不知足,头些年,你连收音机是扁的圆的都不知道呢!” 老邢婆子叫这几句话噎的不吱声了。邢连成一盅酒还没喝完,儿子邢福早已吃罢饭上这东院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正经事邢福是不大往他后妈这边来的。原来,头些日子他那边老母猪下了一窝崽,老邢婆子说过,等长大一些,她要抓两只过来喂。这功夫邢福就是叫他妈自己去挑,相中哪只抓哪只。邢连成心里牵挂着郭槐电话里的事,不耐烦儿子的絮叨,便说: “你捎过来不就得了,哪那么多事!”老邢婆子却憋不住插话道: “还是福办事心细,他怕抓的不好,我不乐意。行啦,我不叫你为难,下响我自已过去一趟。其实,自己家里人,我也不能挨个儿挑呀拣的哟…” 312 ==========第315页========== 老邢婆子的话就象个抽不完的线团子,紧直往外出,邢连成烦的只差捂耳朵了。赶上广播里正播送什么人的讲话,还 一口一声铁岭大队,邢连成连连摆手不让老婆说下去,这才囫图半片地听出点意思。广播里这个人的声音他已经有些熟悉了,头午电话里就是这个声音。这会儿这声膏又找上门来了,好象专门嚷喂给他听的,邢连成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发炸了。在生产上,邢连成自认为是有经验的,兄弟社、队的干部对他 一向也很宾服,经常来铁岭取经。如今郭书记竟当着全县人把铁岭作为落后典型批评起来,邢连成哪里吃得住劲。偏偏在这时侯,罗贵堂闯了进来,进门就说: “我说嘛,他们有那份儿能耐!这不,拖拉机玩儿不转了,还没下地就趴了窝!”“什么?趴窝了:” 没等罗贵堂把话说完,邢连成已经坐不住凳子了。他咕嘟 一下,把桌上邪杯残酒喝了下去,向站在炕沿的儿子吩咐 “你后响上队里去,安排耲耙,下地耲谷子!”儿子瞪眼瞅他爸, “下响?那…来得及吗?人都在整土豆栽子…”“叫你整你就赶紧去整嘛!种晚了我这当大队长的吃不了得兜着!” 邢福只好听从,紧忙往外走。这个一向不急不躁的人,这会儿心里却象堵了一大团乱棉花套子,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刚刚把活儿安排下去,如今父变卦。下晌种地,有多少事儿要准备呀!群众会说晗?特别是那帮青年,还有妇女,不把你顶上南墙才怪呢!想到这些,心里实在打忧,他无可奈何地向七 313 ==========第316页========== 队队房子走去。 洪长岭路过西泉子七队的地块时,就发现这个新情况了。只见那平川地里出现了一溜一趟的小黑点,那不是两副耲靶在糠地吗?怎么回事,七队为什么连招呼都没打就攘开地了?洪长岭一气奔到七队地头。地头上隔个四、五十步远有两个牲口槽子,两痲袋谷种敞开口靠在槽子跟前。洪长岭抓了把谷种在手里,籽种没有浸过,也没拌药。这些措施都是会上确定过的,一提前,哈都扔一边了。 耲地的队伍过来了。先是两匹马,接着是扶糠耙的、敲点葫芦的,还有滤肥和扶拉子的,最后还有个踩顶格子的。虽说不上浩浩荡荡,倒也是热热闹闹的呢! 洪长岭迎过去,问那个扶藤耙粑的老头: “看样子你们是后晌来的,头午种的哪块地?” “头午都在家里整土豆栽子啦!不是叫靠后几天耲谷子吗?咋又变了?看忙成啥样!” “谁通知你们后晌糠谷子?”“谁,队长呗!” “他说没说为啥要提前称?” “你还不知道呀,我寻思是大队的主意呢!嗨,药没拌,种没浸,白籽落地,指啥增产哪!” “你们新式耲耙也没用,舍不得扔掉那千年点葫芦哇?”背点葫芦的小伙道: “头些天立春在训练班上已经教会我们使新式瘢耙了,那些老脑筋就是信不着,搁在队里不让使。” 314 ==========第317页========== “你们没提意见吗?” “给谁提?给邢福吗?瞅他那窝憋样,都是他舅说了算!”别人也插话道: “老支书,你上我们队房子瞅瞅去,赶上鸡炸窝一样热闹啦!” 洪长岭不想再问下去了,当着社员埋怨下边干部能起什么作用呢!等耲耙到地头,他便径直打地里穿到大道上,来到 七队队房子。 这会儿,七队屋里屋外人真不少。木匠在收拾犁杖、粮耙,妇女们忙着把自作的菌肥,从炕上一土篮一土篮地装在麻袋里,一伙人在豆腐房里炒苏子,另一伙老头们在院里打麻绳。那王秤钩子缕着麻绳一趟一趟在当院大摇大摆呢,洪长岭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见豆腐房里还有一伙人等着要锅好浸种,罗面筛子笼着袖子立在灶门口,正训斥那炒苏子的妇女:“你们还得多久?为啥早不炒,晚不炒,单等这功夫?”那妇女也不示弱: “是听你的还是听你外甥的?明儿干脆请你来当这个队长得啦!” 罗面筛子抢白道: “行了行了,你们就是把锅揭到自己家去,别人也犯不着管哪1” “谁把锅揭家去啦?说这话不嫌牙疼!” 罗面筛子还要犟个上风,一眼瞥见洪长岭来到当院,赶忙煞住话头,笑脸迎上来道: “洪支书,你来瞅热闹了。你看,都赶在一个点上了,种没 315 ==========第318页========== 浸,药没拌,耲耙就下地啦!我骂邢福这小子没章程,早就跟他说,该动手种地了,咋样?这回散酒不吃吃罚酒了吧?这一后响,说点兵就要上阵,还有个不乱营的!” 洪长岭听出话里有话,便问他,大队长来七队没有?罗贵堂说不知道。洪长岭又问邢福这会儿在哪?罗贵堂道: “刚才还在这里帮人抬籽种来,一转眼不知跑哪去了!我看他这个队长也着实遭罪,一人一个令,不知听谁的好!要不说婆婆多了,儿媳妇难当呢!” 洪长岭瞥了一眼罗贵堂道: “你不也是七队的婆婆吗?今儿个巖谷子这个令是你下的?” “嘿,洪支书,咱们算个啥,一个小百姓能管了这些!你没听今日的广播,咱要再拔这舉眼子,人家郭书记非请咱到县里去当书记不可啦!” “这是啥话?” “我一个庄稼人,满脑瓜高粱花子,昕不出这是啥话!看来郭书记知道自己能耐小,指挥不了咱,要请咱去指挥他呗!” 洪长岭听罗贵堂说话刺哄哄的,便很严肃地对他说:“你是个‘明白’人,今年气温低,能按去年的黄历办事吗?什么庄稼人、小百姓!这又不是旧社会,别忘了你是人民公社的社员,能眼看着收成受损失不管?” 罗面筛子不敢放肆了,收起了那副得意神气,拉拉着脸子向那炒苏子的妇女道: “你们还有完没完?把它拿家里去炒不行吗?锅腾给我们浸种。” 316 ==========第319页========== 洪长岭走出豆腐房,在籽种仓房里找到了邢福。这个年青队长,从头到脚满身糠灰,简直就象个面人啦:他正埋着头、弯着腰,不吭不响地倒腾着各样籽种呢! “外边都乱营了,你不把活计安排好,倒一个人猫在这儿!” 邢福一见老支书,这才直起腰来,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也不言声。 “你爸呢?” “在家里。” “咋冷丁要提早耲谷子?”邢福闷头不吱声了。“是你爸让提早的吗?”邢福闷哧了好一阵,才说:“不,是我自已。” “不是埋怨你不该这么安排,得跟大队打个招呼,问过你爸了吗?” 邢福叉不吱声了。 “看来,还是你爸叫干的了?”邢福看了看洪长岭龄,问道:“拖拉机不是凯窝了吗?”“拖拉机趼贫?你听谁说的?”邢福犹犹豫豫道:“我…也没咋弄明白。”洪长岭嗨出一口粗气道: “福,毛主席让咱们什么事情都要问个为什么,你怎么就 17 ==========第320页========== 不动脑子仔细寻思寻思呢?阶级敌人没有睡觉,有人下了狠叉子妄想破坏咱们的拖拉机呀!” 1 邢福两只眼睛瞪得挺大:“真有这样的事?” 洪长岭看着邢福,心情是复杂的。说来这邢福,是老洪眼瞅着他长大的。邢福八、九岁上就死了妈,爸为人粗粗拉拉,性子还暴,不大管孩子。后妈到他家以后,不久就添了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家里就跟没这个闷哧孩子一样。他几乎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长大的,起小就顶个大人干活,挑水、搂柴、侍弄园子、扒炕抹墙啥都得干。十四岁那年,就长成个五大三粗的大小子啦!他把书包挂在树桠权上,跟打头的说,让我干活吧,别告诉我爸。十四岁的半大小子,样样活拿得起来,真是一把手。二十岁那年,就被选为领工组长(在铁岭叫作“打头的”)。他领的活谁都挑不出理儿来,比如铲地吧,有的年青人好胜、图快,铲的毛楞,有时抢到打头的前边去。邢福却沉住气,一句多话不说,一苗不伤,一板不漏,铲完自己那辅,回头再把抢在前边的小伙铲的瓏检查一遍,把压着的苗儿扶起,把糊弄人的花达板补上几锄。别人一瞅打头的这么顶真,也抹不开光图快、省劲了。他领着铲过的地块,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就象理了的头发一样,谁看谁夸。以后,乡亲们看这孩子为人实诚,也希罕他干得一手好活,选他当了队长。可是,自打邢福当了队长,他的弱点就突出了。七队是大队长邢连成亲自抓的一个队,邢连成就象那年儿子背着他把书包挂在树上偷偷去干活一样,根本不知道儿子已经出息成什么样,长处在哪,短处在哪。儿子当了队长,他也还是撒 318 ==========第321页========== 马不撒缰,一切他说了算。从来就听惯了父母的邢福,队里的事,邢连成不发话,他更不敢作主;加上他舅罗贵堂仗着邢福是他外甥,又深知邢福脑瓜皮软好捏,更是牵着邢福鼻子走。 一来二去,邢福竟成了个忙忙碌碌的事务主义者。他一天辛辛苦苦,队里还不断出事儿,待人处世,确实有些糊涂。特别是头一阵七队出了那些问题,他爸光是发火,抠他,邢福窝憨得提出要不当这个队长。洪长岭没少帮助他,那些日子,一连在七队开了好几个会,还我邢福个别谈。邢福总算煞下心来,再不提摆挑子的事了。可思想觉悟的提高,毕凳不是一下就能解决的啊:洪长岭把机车的破环事故向他详细谈了,又向邢福打听队里一些人的情况,邢福回答得都很不具体。洪长岭很有威慨地对邢福说: “福,往后你这当队长的,可不能光抓镐头,不抓人头哇!对人对事,要多在心里掂量掂量,哪是对,哪是错,错在什么地方?自已得有个主心骨。对阶级敌人,不要光看表面,不要以为他们是河沟里的泥铁翻不了大浪。得把他们看住,阶级斗争这根弦可松不得:” 邢福听着连连点头。他倒不是都领会了,主要还是他宾服老支书的为人行事,多咱作的总跟说的一样啊!·接着,洪长岭又和邢福核计了一番队里种地的事,帮他作了些安排,这才起身。 洪长岭刚到院门口,就碰见了邢连成。邢连成见面就说:“我正要找你呢!” 洪长岭把他拉到院外一处僻静地方,还没开口,邢连成又说了: 319 ==========第322页========== “我看不能等着、靠着那拖拉机啦,让这几个队赶紧套犁杖下地吧。真要误了种地,咱吃不了得兜着走。” 洪长岭问邢连成: “咋的?郭书记在广播里跟咱叫真儿,你害怕啦?”“这种地又不是吹气儿的事,拖拉机指靠不上,不得趁早改变主意?” “不吹气儿就象七队那样,种不浸,药不拌,白籽儿落地,光图能报上个数就对了?”洪长龄有点激动地说,“连成啊,咱不能叫敌人牵着鼻子走。人家想的就是把咱们阵脚搅乱了,种不好地,增不了产,机械化垮台,他们才高兴呢!” “老洪,你越说越玄了!是我叫七队粮地的,跟哪个敌人也八竿儿够不着嘛!” “你知道那瓶拉机为啥出事儿的?” “为哈出事儿?”邢连成想把话打住,但还是说了,“技术不过硬呗!可也难怪他们,本来就不是个容易事。” “问题根本不在那!今天我在场,从各方面情祝判断,确确实实是敌人往机油箱里扔进脏土了。”邢连成不以为然地说: “不见得吧,年青人干活毛楞,把土弄进去了也是可能的啊!” 洪长岭把掌握的情况详细告诉了老邢,邢连成听了,有些将信将疑,倒也不再和洪长岭争辩。两人谈话功夫,只见桂芹急匆走了过来,见四周没有外人,便拿出手里的一个小纸包,打开来向洪长岭说: “亮子哥叫我来找你的。老支书,大队长,这是刚才我们 320 ==========第323页========== 从油箱底壳里整出来的!” 洪长岭接过纸包,和邢连成凑到一起仔细看了看。邢连成道: “这不是羊粪蛋吗?”洪长岭也说: “怪不得那些土发黑,看来是从羊圈里抓来的。千羊粪和干草灰比土轻,扔进去浮在油上边,比土和沙子破坏性更大,敌人可真狠毒哇!” 邢连成说: “要说羊圈,大修厂也,就跟七队羊圈近。”桂芹道: “早起听我妈说,队里的一头母羊下羔,贵平老汉昨儿个在羊圈待了整整一宿,大清早又赶着羊上山了。我冷丁记起,头些日子大伙呛呛拖拉机种地的事,贵平老汉可是有些信不着来…” 邢连成插断桂芹道: “再信不着,他也不可能去搞破坏呀!”桂芹道: 、“我也不信贵平老汉能干这号事,只是把情况摆出来好研究呀!” 一直没有吱声的洪长岭,沉吟了半响,才说。 “对群众咱们还得有个基本分析,不能让一些表面现象迷惑了。那贵平老汉,这些年还是一条心跟党走的,对拖拉机种地信不着,也并不奇怪,可以肯定不是他干的。不过,这些个羊粪蛋倒是得认真琢磨琢磨,是怎么回事?” 321 ==========第324页========== 桂芹听洪长岭说完,忙着回大修一干活去了。邢连成叹了口气对洪长岭说: “赶在这节骨眼上,越怕出事儿还偏就出事儿!”洪长岭说: “阶级斗争不是咱们愿不愿的问题,怕出事儿也不行,要不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嘛。咱只有一个办法,面对现实,积极斗争!” 邢连成也开始感到事情比较复杂,思想上有所震动。洪长岭见邢连成能听进去了,这才把追查事故和清洗机车的初步想法和已经作了哪些安排向老邢说了。两人又议论了一阵,约定晚间开支委会再进一步研究。 四 这是广播大会后的一星期。办公室的老余,父给郭槐送来一落材料。他指着最上边的一封信说:“这封信反映了一些情况。” 郭槐瞥了那信封一眼,信封上“铁岭大队”几个字跳进他的眼里,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拿过来看了看,这是从市面上哭来的普通信封。随又抽出信纸来,信纸也是从那种小学笔记本上裁下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就象一条条蚯在上边爬着。信里的意思,郭槐开始也没往脑子里去,他皱着眉头往下翻到第二、三页上,见老余在有些地方划了铅笔道道,什么“洪长岭 一手遮天、目无领导、打击同僚、拉找亲信…拿群众血汗钱顽固大搞机械、违反政策,大搞一平二调,用拖拉机将各队土地 322 ==========第325页========== 连片…个人园田和祖宗坟包,一概铲平。群众敢怒不敢言,怨声载道,切盼有缘见到青天…郭书记好比及时雨,我们有比旱天盼甘露…”最后落款是“铁岭大队一群众”。 郭槐看出了兴味,不由得又一字一句重新看了一遍。这封信文词虽然不通,内容倒有点意思,实际上对铁岭的问题作了个全面的反映。他看了看信封,上边盖着县里邮局的邮截。看来此人不敢在当地投邮,说明那里问题严重。他当时就把老余找了来,晃着手里的那封信问老余: “铁龄这封群众来信你看过了吧?我说嘛,他们把人力、物力都使在邢台拖拉机上,春播进度还怎么能上得去!”停了停,又问老余:“依你看,这封信里反映的情况怎么样?” 老余说: “问题是比较严重,人家的园田地、祖宗坟包都叫他们豁了,群众能没意见?这些事,洪长岭、方亮邪伙人,完全可能干得出来。他们谁也不听,也不讲政策,愿怎么于就怎么于!” 郭槐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象提问似地对老余道:“过去洪长岭在老梁面前也老是唱反调吗?”老余道: “才不是这样呢!那洪长岭,还有公社的李兆明,跟梁书记可贴心了,梁书记说啥他们听啥。如今梁书记走了,我看他们是故意跟你闹对立。” 郭槐点头说: “你说得有点道理。不过,他们倒不一定是跟我个人过不去。老梁在县里时,就抓住那些‘五小’工业不撒手,洪长岭抓机械化的劲头跟老梁一个样。嗨,说起来就是眼光短浅,考虑 323 ==========第326页========== 问题简单,揪住死理不放。”他心里说:农民出身的干部,都这样,拿他有什么法!只是不好在老余面前说出来。 老余附和道: “是得煞一煞这股风,要不工作都做不下去了!” “这样吧,咱们马上去一趟铁岭,看看怎么能把问题解决得干脆一些。” 于是,郭槐又就去铁岭的事情向老余交待了一番,这才让他去叫车。郭槐随又找个别县委成员打了个招呼,说是铁岭的春播工作上不去,他要亲自去抓一抓,一半天就回来。 一会儿,一辆小车停在办公楼外边,按响了喇叭。老余也已经等在门口,让书记走在前边。老余向司机一摆手,“上铁岭大队!”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小车。 经过太阳升公社小镇的时候,老余叫车子在公社门口停下。他下车跟公社领导打了个招呼,也没说要不要他们一起去铁岭。偏巧公社几个主要负责人都不在家,公社秘书赶到街上,说是马上派人去通知李书记,郭槐没吱声,老余连车门都没关好,汽车就一溜烟似地开走了。 小车在一帮孩子的围拥下,停在铁岭大队院门口。郭槐从车里出来后,在车旁站了好一会,大队屋里才跑出来个罗万山。那罗万山楞怔怔地站在门口,竟忘了招呼领导进屋。老余问: “怎么,大队的人都不在家?”罗万山搓着手不知所措地说:“不知道你们要来,都下地了。”老余转过身来对郭槐说, 324 ==========第327页========== “郭书记,您先土里边坐!”罗万山这才跟着说:“哦,哦,里边坐,里边坐:” 孩子们瞅罗万山的样子有些滑稽,都禁不住笑了。老余把手一挥:“去去去!”孩子们哄笑着撒鸭子跑了!郭槐皱着眉头在前边进了屋,老余和万山相跟着进来了。大队办公室照原先变了样。里边间壁出了一间房,除留下一铺炕给外来人留宿外,空地方堆满了农机零件,跟个仓库差不多外边作为办公室的这一半,被卷柜、彩旗、锣鼓挤得刚能放下会计的一张桌子。 罗万山赶忙把那唯一的靠背椅子往前挪了那,把坐椅上的鸡毛垫子抖落几下。郭槐又一次皱了皱眉头,用手在鼻子跟前晃了两晃,看来是要赶跑扬起来的灰尘吧。罗万山也没在意,还一个劲儿请书记坐,随即又设法把一个搁箱子的方凳腾出来让老余坐,并且打竹壳暖瓶里倒了两饭碗开水。 郭槐把罗万山递到他跟前的开水往旁边推了一下,问道:“你们大队干部都不来上班吗?”罗万山说: “洪支书在地里,不知道你要来。韩…”老余打断了罗万山的絮叨,问道:“邢连成呢?” “哦,邢大队长,也刚从地里回来,刚才还在这儿呢!”“现在呢?” “现在,现在可能在家。”“把他找来吧!” 325 ==========第328页========== “还要找别人吗?”“找他就行了。” 罗万山前脚出了屋,老铁匠后脚就进了门。他把手里一串用草绳捆着的断铧片往地上一扔,“当啷”一声,也不知冲谁襞道: “罗万山上哪去了?钥匙也拿走啦?”老余看了一眼老头问: “老大爷,你认识我吗?我们好象没见过呀!”“咋没见过,你一月间不上这儿来过一趟吗?”“嗬,老爷子真好记性!你是哪个队的?”老铁匠象是没听着老余的问话,对老余说: “罗万山回来告诉他,让他取几块新铧片出来,地里等着使呢!” 郭槐起身走了过来,用脚踢了踢草绳捆着的断铧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老铁匠道: “坏了呗!” 老余赶忙说, “老大爷,这是县委郭书记在和你说话!” 听说是“郭书记”,老头不由得瞥了郭槐一眼,连连摇头道: “哦,不认识,没见过!”老余说: “刚才郭书记问你,这铁片是怎么回事?”老铁匠气冲冲地说: 326 ==========第329页========== “我不是说坏了吗?有啥法,咱种地的要啥没哈,不种地的有玩艺还把着不给,只好自己整呗!邢最吃劲的地方都是使电焊焊的,碰上地里的石头还能不零碎!” 郭槐听了,心里说:“果然嘛!春播大忙季节,他们地不种,就摆弄这个机邪个机的,不知糟踢了多少东西!”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铁着脸坐回椅子上。 老余对老铁匠说: “你们没摆弄过拖拉机,稀里糊涂瞎干,还有不打铧片的!”老铁匠气得胡子都直扎撒,他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啥叫稀里糊涂瞎干呀,我们干了几千年、几百年,现在好容易干到这个份儿上,你呀,嘿一一”老铁匠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 老余禁不住骂道: “真是个怪物,老糊涂啦!”郭槐道: “你跟他争什么,问题不在他们哪儿。” 这时外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又进来个人。老余一下没认出来,问道: “干什么的?你有事吗?”那人诞皮赖脸,嘿嘿一笑说: “听说县里来了一位领导,我是代表铁岭大队的社员群众,来欢迎领导的!” 老余心里不由得一惊,刚碰见那么个怪老头,又来了个群众“代表”,今天不用办正事了,赶忙说: “有事待会来吧,” 327. ==========第330页========== 邢人却诞着脸,笑嘻嘻地不肯走。老余仔细瞅了一眼,觉着有些面熟,象在哪见过。叫啥名呢?跟他打过啥交道? “老余同志,您不认识我啦?上次您来,还找我谈过话呢!”“哦,你是…你叫…”“我叫胡楞桥,您忘了…” “对对对,老胡。郭书记,我给您汇报过,他是个贫下中农。你坐,你坐!”老余甚至给他拿了一颗烟,还亲自给他点着火。胡楞桥摇头晃脑,身子都飘起来了。 郭槐见这人样子轻浮,没怎么理会。 胡楞桥很明白,虽然人家让了座儿,但这里并没有他的座位。他把老余递过来的凳子又送回去,自已背着手,靠墙站着,笑眯眯地说: “郭书记,我没叫错吧,小车喇叭一嘟嘟,我就猜,准是您来了。可把我们盼坏啦!郭书记,您可真是我们铁岭大队三千多口人的及时雨,我们盼您来都赶上旱天盼甘露啦!” 郭槐心里一楞,那封信的结尾不就是这几句词吗?难道这人就是那封信的作者?他问胡楞桥: “你怎么知道是我来啦?” “我们早就盼您来解决问题呀!咱铁岭儿千号社员群众要您作主呀!” “哦,什么事这么严重?” “具体问题,我早都向老余同志汇报过。老余同志,对吧?”胡乱搅从郭槐的口气和神色看出,他们的这一着棋走对了,禁不住心花怒放、手舞足蹈起来,“郭书记,您收到我们给您的汇报信啦!” 328 ==========第331页========== 郫槐看了老余一眼道: “没有。…不过,关心集体总是好的1”他对邪封信和这个人的印象一一样,又象是真反映了一些问题,又总感到没有份量。 可不管怎样,在胡乱搅看来,郭书记一进屯,自己就能和他搭上茬,谈了这么老半天话,只这一件事就够使他觉得身子轻了。他还想听郭书记说下去,可是满脸胡茬、头发长得老长的邢连成,跟在罗万山后边进来。郭槐示意让胡乱搅走了。胡乱搅把老余给他的第二颗烟,习惯地夹在耳扇上,还得意地向邢连成打了个招呼,摇晃着出了门,邪小窄肩膀晃的都要散架啦! 罗万山一瞅这里没他的事,随后也走了。 铁岭大队的人,郭槐只认识两个,一个是洪长岭,另一个是邢连成。和邢连成头两次的见面,给郭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邢连成的很多想法跟他合拍。在他看来,铁岭的这面旗帜,是应该由邢连成扛的。这次见面之前,他甚至想过,在解决了铁岭问题以后,要重用这个人。可是,今日邢连成的模样却使他有点意外,不象在县里见面时那样精神头足了,不由得问道: “你怎么啦?有病了吗?” 一句话问得邢连成也楞了。这个身强力壮、快五十的人, 一向就不知道生病是咋回事,听郭槐问他,他摸了摸满下巴扎手的黑胡茬说: “没有啥病,这一阵生产忙起来了,没顾得剃头刮脸。”郭槐颇表同情地说: 329 ==========第332页========== “哦,忙得连理发的时间都没有了!可是,老邢啊,你们的播种进度为什么总也上不去呀?” 邢连成想详细说说他们根据今年气温条件所作的种种安排,但一转念,郭书记已经当着全县批评了铁岭,这会你说得再明白,也不能再开个广播会把他说了的话收回来。这么一寻思,他倒不想多说了。 郭槐见邢连成不吱声,党察到了他的情绪,便笑了笑说:“是不是对我在广播会上的批评有意见了?其实,我倒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这时老余怕汽车司机走远,到外面找去了。老余一走,郭槐威到说话更方便了,他站起身来,走到邢连成跟前,显得很亲切地说: “是呀,有些事情,我看你也作不了主。” 看来郭书记是真要和自己谈谈了,邢连成便向他汇报道:“广播会上你批评了我们以后,我当天就让七队耲谷子了。” “哦,这好嘛!” “以后,我们又跟队长们核计了一下,大伙觉着地确实太凉,谷子耲早了怕出不好苗,所以别的几个队还是往后靠了几天才播。从眼前的进度看,我们大队是此有些社、队慢了一些这几天,地温上来了,我们正抓紧时机抢种,估摸能抢上去。” 邢连成以为自己把情况说清楚了,不料郭愧却说: “这个你不说我也清楚。七队是你抓的,你能说了算,可整个大队还是人家作主,对吗?你放心,该谁的贵任就是谁的责任,我不会核桃栗子一起数的。” 30 ==========第333页========== 邢连成觉得又说到两岔去了,好象是自已在往别人身上推责任。他解释说,这回种地的事,是他和老洪商量着安排的。郭槐打断他的话: “当然,有些话你是不好出口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嘛!你们这里的问题远不止春播这一件事,问题很严重啊!正经要你们办的事,有的人就当作耳旁风。头回让你整的那个‘规划?,我是有想法的嘛,随随便便就把它否了!财力、物力、心思都用在一些邪门歪道上,将来倒霉吃苦头的还不是社员群众!看来现在是该快刀斩乱麻了!” 邢连成已经开始明白,郸槐这回来不仅仅是一个春播问题了。至于前一段围绕拖拉机问题上的曲曲折折,邢连成的心情远比当初见郭槐时复杂得多。他曾想过,以后见到郭槐时,要把自己闹不明白的问题说说,听听他的意见。当然,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请的,他正在琢磨从哪儿说起时,那老余已经回来了,说是已把司机从供销社找来。 郭棉征求邢连成意见: “怎么样,他们还在地里吧?”这个“他们”是指洪长岭和拖拉机一起说的,连老邢也清楚了,“咱们干脆上地头去,汽车能不能开过去?” 小汽车跟辆大车差不多,开过去估计没啥问题,邢连成不能说不行,只好领头向门外走去。 五 尽管天色还有些阴沉,但到底已是春天了。大地、山坡、 331 ==========第334页========== 田野,再不是那种单调的黑褐色了,一抹一抹的淡绿,轻轻涂在那灰黑的底色上,象飘着的青烟,象浮起的水汽:田间、大路两旁,嫩芽儿从枯敗的草丛里星星点点、密密层层地在人们不留意的时侯,突然迸发出来,把大路染成一条淡绿色的带子,逶透迤迤,铺过山岗,掠过小溪,一直延伸到覆盖着云层的天边:象棋盘格子似的白杨林带,树梢上全都挂起了轻纱般的帷幕特别是各家院子里的杏树,一夜之间,全开了花,就象火星子一样,忽啦啦蹦满树梢,春意盎然。 一直关在办公室里的郭槐,没等他威觉出迎面扑来的春意时,便又钻进小汽车里了。邢连成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身后,也钻进车子。不知是不习惯坐这样的小车呢,还是他刚从地里回来,手上满是泥土,竟笨得爬不上车,还是老余探着身子,拽了他一把才进去。 小汽车在邢连成的指引下,向南荒沟子开去。车窗玻璃把人的视野框得很窄,郭槐他们除了看到那灰暗的云层,便是那高低不平的土路,以及大路旁偶然投过来的惊奇的目光。汽车被抛在反浆的洼坑里,澱起的泥水点子又一直迸到车窗上,象一个一个的大惊叹号。 汽车在离屯子不远的地方陷进了泥水坑,车轮子直纺线。老余和邢连成早就下车了,泥水澱了他们满身满脸。邢连成急得满头大汗,哈也不顾,要是一肩膀能把车扛起来该有多好!幸好罗面筛子和胡乱搅他们赶来救了驾,儿个人嗨嗨哟哟地把车推上干处。郭槐瞅这情景,便下车步行了。 一路上,郭槐不时向邢连成询问,那片地是哪个队播的?几时播的?播的什么?那片地为哈没播种,等等。 332 ==========第335页========== 当他们来到南荒沟子时,眼前的景象,不禁使邢连成大为吃惊。从打开春整地前他和洪长岭来过一趟以后,名义上是他指挥整地,实际上他没有再来过。真没料到,过去那一片搬搬疤疤的荒沟子,经人们把石头捡尽,加上拖拉机的深翻、细耙、播种,顺罐望去,竟象用梳子梳过的一样。这个在种地上 一向很自信的邢连成,思想上不能不有所震动。当然,郭槐是看不出这块地和别的地块有什么不同的,只是当邢连成告诉他,这片大豆地是用拖拉机播种的时侯,才引起他的注意。“是吗?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荒沟吧?”郭槐忽然发现,前边有几个人在用小锄刨坑点种,忙问邢连成,“不是拖拉机播的吗?怎么象有人在那儿点种?” 没等邢连成回话,那走在一旁的罗贵堂却嘿嘿一笑地搭上了茬: “郭书记,你头一回来咱铁岭,有些事不准知道。这一冬 一春,咱铁岭可出了不少花花事儿啊:”他指着前边人工点种的地方道:“那叫扑克地,还有什么三角地。” 郭槐问道: “什么扑克地、三角地?” 邢连成没有参加拖拉机播种,但他知道,方亮他们终于用两天两夜时间把车修好了,按时参加了播大豆的战斗。只是 一开始用改装的机引播种机播大豆时,由于地不平,种得深浅有些不匀,还有一些拐弯抹角的地方出现了扇子面或三角面小块漏种的地方,正在用人工补种。罗贵堂早就当作笑柄到处吵吵,这会儿更是抢着向郭槐抖落了: “郭书记,你不知道我们屯子里有那么一帮子人,一个个 333 ==========第336页========== 能的上了天,今日摆弄这个,明日摆弄那个,七拼八凑地整了台拖拉机,还要显大眼,拿它种地。那叫啥拖拉机,都赶上老母鸡了,刚说要种地就‘趴了窝':你瞅瞅,种的这地,东扔一条地边,西拉一个地角,种得深的深、浅的浅、有的有、没的没,还得别人给他们楷腚。那不,那块三角地只好让别人补种!”“哦,是这么回事!”郭槐的脚步停下来了,郑重其事地对老余说:“老余,你记下来,统计统计总共是多少地,搭了多少种,能缺多少苗,少打多少粮,算出具体数字来!拿社员群众血汗这么胡整,简直是犯罪呀!”联系到那封群众来信提到的事,郭槐觉着问题很大。他当即决定,把原来计划要开的会哪在这里来开,在他们说的南荒沟这个“样板田”里开,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胡乱搅马上自报奋勇道: “邢大队长陪郭书记吧!我跟老余同志召唤人去。”邢连成见郭槐没表示异议,也就让胡乱搅去找人了。临走,郭槐又交待说,主要是通知机车上的人,务必来参加会。邢连成本以为陪郭槐出来转一转,了解了解情祝就得了,没成想马上就要开会,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不由得捏了把汗。罗贵堂听说要开会,更来劲儿了,他把郭槐领到和这块机播大豆地紧紧相邻的七队谷子地“参观”。那是他存心和拖拉机摽着劲儿种的,亲自下了不少功夫,如今,这块地里小苗已经照攏,绿茵茵的一片,倒挺水灵。郭槐看了,把老罗头着实表扬了一番,说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夸得罗贵堂的两撇山羊胡都翘起来啦! 老余跟着胡乱搅转了一圈儿,一个传一个地把近处地里334 ==========第337页========== 的人们叫来开会。刚翻过山包,就瞅见机车从远处开过来了,老余老远就向机车摆手: “停车!停车!”坐在驾驶台上的小伙根本没理会他,一直朝前开过来。老余紧忙往后跑,刚闪开拖拉机,后面又嘀里嘟噜拽着播种机上来了。拖拉机绕了个大“8”字弯,把播种机拽到第二趟瓏上,这才停了下来。老余跑到机车跟前,可着嗓门喊道: “你们车上谁是负责的?郭书记来了,通知你们都到南荒沟开会去。” 从播种机那边下来个大个子,他打量了老余一眼,问道“你是于哈的?谁让你上这儿来指手划脚?!” 老余被他顶得一楞,也不认识这大个子是谁,只好缓了缓口气道: “我们是县里来的。县委郭书记专门找你们开个会,要了解了解情况,你是车上负责的吗?” “机车正在种地,停下来开会,耽误生产谁负责!”“用不了多久,快把大伙找来!” “对不起,我不是这机车上的,铁路警察管不了这一段!”谷雨耸耸肩,一摆手,转身靠着播种机待起来了。 老余气得牙根儿痒。这时,打机车上又跳下个挺俊气的小伙来。听老余说要开会,小伙子不急不慢地说 “光我们开会顶啥!”他回头招呼:“谷雨,你把老支书和亮子找来,快点啊:今天还得播完这块地呢!” 谷雨刚答应着要走,洪长岭和方亮一前一后打山岗那边过来,老余忙向岗头迎了过去。等他们一起来到机车跟前时, 335 ==========第338页========== 方亮对立春道: “你们还继续干吧:”老余忙说: “郭书记布置啦,车停下,等开完会再干。”方亮道: “晚上收工了开不好吗?”老余说: “郭书记说了,今天在这里开会,要解决你们这里瓶拉机的一系列问题。收工以后开,就失掉意义了!” 洪长岭对方亮说: “既是这样,大伙都过去吧,先开会!” 等机车开到南荒沟时,附近的大、小队干部和群众都陆陆续续来了。郭槐道: “都过来吧,干部、群众都参加!” 干部们往跟前凑了凑,刚才在地里补种的社员群众、农机组的同志,还有罗贵堂、胡乱搅这些人也随着过来了,总共二 十来人。 郭槐环视了一下四周,二十来人在这无边无沿的地头上,当然显不出有多大气势来。不过,倒不在乎排场,能解决问题就行啊! 老余向周围的人招了招手: “都往近靠一靠,胡楞桥,到这边来!老邢,快过来!”胡乱搅一个箭步蹿到了郭槐跟前,邢连成被罗贵堂连推带拥地也到了前边。 主持会的老余首先说了话: 336 ==========第339页========== “今天县委郭书记亲自来铁岭,解决你们大队的问题。现在,请郭书记作指示。”他带头鼓掌欢迎,但掌声很不热烈。 郭槐摆了摆手,示意不要鼓掌。等安静下来后,才开始讲话 “我不是作指示,只是谈一点个人的意见。我来本县才一年多,和大家还不熟悉。前些时侯,发现你们大队存在一些问题,派人来调查过,也提出一些意见,可是至今问题没有解决,而且还在发展。” 郭槐这几句开场白很引人注意,谁都在掂量这几句话的意思,等着听他的下文。他又接着说: “你们大队主要问题在哪里?我看在领导班子身上,特别是洪长岭同志要负主要责任。·就说这瓶拉机的问题,早就给你们打过招呼,就是不听。消耗了群众积累的资金,春播大忙季节,你们又把人力、物力放在这么一台破车和什么新式耲耙上。看把地种成了什么样?造成了多坏的影响!群众对你们很有意见!我看今天到会的同志先说说自己的意见,你们最有发言权嘛!” 不等郭槐说完,会场已经骚动起来,这个效果是郭愧没有预料到的。老余把话接过来道: “郭书记这趙来,就是来听大家意见、解决问题的,你们可以畅所欲言,把问题摆出来,不要有顾虑。” 郭槐和老余的这番话,不但在场的贫下中农觉得突然,就是罗贵堂也有些意外,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老余环视了一周,见没有人开口,便问道: “怎么,为什么不说话?”他把眼光落到身旁的邢连成身 337 ==========第340页========== 上。见邢连成坐在豆种袋上,勾勾着头,手里抓把豆种,把豆种从这只手里倒在那只手里,还专心致志地栋出豆种里的草棍儿、土坷垃。老余心里着急,用腿碰了碰他,低声说:“你发言呀!” 邢连成摇摇头,轻声说,“等一等,别人先说!” 老余耽心冷场,心里正埋怨邢连成太不爽快,倒是那胡楞桥跳出来说话了: “我来打头一炮!”他扬起下巴指指点点,得意洋洋地冲着洪长岭说:“洪支书,你忘没忘记,元旦开会那天,我向你提过 三个问题,你一个也没回答上来!我说你们这台拖拉机没有上级批准,你是咋样大骂县委领导的?…” “你放屁!”谷雨从机车那边几步闯了上来,打断胡乱搅的话。 老余紧忙压住场说: “一个一个说!”又向胡乱搅道:“你接着说!” “我说到哪儿啦!哦,这是第一个问题。我的第二个问题,是问你,邢大队长为什么不到会,你让我问大队长自己。事情很明白,邢大队长反对你们这样作,你们就打击他、斗争他,不让他说话,支委会上斗了,还在于部会上斗”邢连成猛然把头一抬,喊道:“我说两句!”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还有几个人同时指着胡乱搅愤愤地说着什么。老余看了郭槐一眼,见郭槐象在等着听邢连成的发言,便摆手让大家安静。邢连成从豆种袋上站起身来,习惯 338 ==========第341页========== 地搓了搓手上的泥土,带着一种非说不可却又很难开口的神气道: “我是个直性人,想啥说啥,说错说对,大伙分析吧。”邢连成这几句话郭槐还是听得进去的,看来人家有一肚子话要说呢!没有人打断老邢,听他继续往下说: “开始,我是反对大队自己办拖拉机的。我反对是反对了,可并没有人打击我、斗争我,胡楞桥他…”老余一听不对味儿,忙插话道: “你就直截了当说说你反对的理由吧,别扯远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老余忙摆手道: “行了,行了,还是让老胡先把话说完吧!”他转脸向胡楞桥,“老胡,你不是还有第三个问题吗?” 胡乱搅满脸是笑地说: “是是是!我说,我说!”他又一次把三个漆黑的指头伸了出来,半天没说上来词儿,不知谁插了句: “那第三个问题,不就为你那破鞋要借钱吗?” 会场嗡地哗笑开了,可胡乱搅是不带脸红的,他终于说出来了: “当然,第三个问题,我没说全。我是要说,咱们社员辛辛苦苦攒的一点血汗钱,不易呀!社员有困难没人管,成千上万地拿去买拖拉机,拖拉机没买成,又划拉一台破的,破的也得花不少钱哪!剩下的那笔钱还放着不让动,当支书的心里还有没有咱贫下中农?!” 会场又吵嚷开了: 339 ==========第342页========== “你这个二流子、獭蛋子算哪号的贫下中农!”“买拖拉机的钱,还能给你灌黄汤?” 罗面筛子本不打算伸头的,可眼看形势急转直下,他不得不出来挽回局面了: “我也借光说几句!”人们静下来,他才说:“大伙先别瞎呛汤,胡楞桥的话我看有理,当领导的是得把群众的困难往心里去!咱铁岭的社员力没少出,汗没少流,这么大个丰收年,才分多少钱?咱这先进点还有没有个优越性了?社员辛辛苦苦开点自留地,挣个零花钱,队里也不保护保护!我这俗人好说个俗话,小河涨水大河满,小河没水大河干,普天下不都是这 一个理儿嘛!…” 刚才一路上,罗贵堂已给郸棉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只是这人是什么身份,他还没顾得了解。现在听老头说出这番出众的言词,不由得小声问老余 “这个人是谁?”老余道: “是个中农,邢‘人参’…”老余没把话说完,郭槐已经明白。他点了点头,听罗贵堂把话说了下去。 罗贵堂的发言,开始倒也娓娓动听。可听着听着,话又绕回来了,越往下越水淌,叼不住要害,看来说不出更多的新鲜玩艺来。 在整个过程里,郭槐一直很注意洪长岭的反应。胡楞桥提的头一个问题是很有份量的,郭槐扫了洪长岭一眼,见他坐在化肥袋上,正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个楞头青小子骂人的时候,他甚至还帮着制止了一下在罗贵 340 ==========第343页========== 堂发言时,他已经转过脸,眼睛瞅着那无边的土地,好象在想别的,脸上不时闪过一丝笑模样。他居然还笑得出来!郭槐倒有些动气了。他插断了罗贵堂的车轱辘话道: “长岭同志,我希望你严肃对待这个问题。你们这么搞,不仅直接影响到社员群众生活,影响了生产,而且直接跟上边的精神唱反调嘛!我不是一再向你解释,这机械化是个大事情,你们自己搞不出什么名堂来!老实说,你们就是有那么台把拖拉机,加上原来有的那些小玩艺和土玩艺,那不能叫机械化:象你们这么规模的生产大队,没有个十台八台大型拖拉机、大型收割机,没有三辆五辆大汽车、十眼八眼大机井,全副武装配套,就算不了机械化,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要全副武装,你们那点经济力量办得起吗?那一整套复杂技术,没有一批专门人才掌握得了吗?不靠国家怎么能行?现在国家正在统筹安排嘛!长岭同志,这些道理我都跟你说过吧,为什么硬是听不进去?群众提的这些意见我看还是合情合理的。你们既然是先进单位,不考虑影响怎么能行!现在别的社、队已经跟着你们起开哄了。这不是哪个个人的问题,我们不单要对铁岭负贵,还要对全县负责,一句话,要对革命负责!怎么样,大伙提了这么些问题,我看你也该表示表示态度。” 洪长岭打化肥袋上站起来,把烟斗在手掌上磕打了儿下收进兜里,这才说道: “你这些话,确实和我谈过,我回来以后也把你的这个意思拿到干部和群众中讨论过。大伙说:那个自己不动手,专等国家包办的思想,是不相信群众的表现。我们都等着靠着国家,国家靠谁呀?还不是靠我们人民来建设!这机械化的大 341 ==========第344页========== 事,当然得由国家统筹安排,有重点,有步骤。可我们这么大国家,每个社、队都等着国家给大机器、大汽车,连个螺丝钉都等国家给,这符合大寨精神吗?” 七队一位老贫农插话道: “说得对呀!我们每人多流一把汗,就能聚成一道河,每人省下一块钱,就能置一件小机器,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积少成多,机械化的山再高,也能奔上去!”洪长岭接着说: “我们党的每一项革命事业,都是从小到大,从无到有,这农业机械化,也得根据实际需要和可能,一步步来,哪能一口吃个大胖子。如果说,我们有了一台拖拉机,不算机械化,过去因地制宜办了那么多小型机械,改革了那么些农具,都不算机械化!必得‘全副武装’才叫机械化,哈叫全副武装?就是大、洋、全呗!这不是逼着我们当伸手派吗?” 会场活跃起来,洪长岭的话引起不少人的共鸣,可郭槐已经听不下去了。老余向洪长岭道: “长岭同志,现在郭书记是让你作检查,不是请你发议论的。你们这么对抗上级,目无组织,会造成什么后果和影响,你得寻思寻思。” 洪长岭正要回话,方亮已经忍不住接过话来道: “我们自力更生办机械化有什么好寻思的?如果别的社、队受我们铁岭影响也要这么办,我看那才好得很,根本不是什么坏事,更不是错误。” 郭棉有些火了: “不要强词夺理嘛,你们这台拖拉机能拿它种地吗?还没 342 ==========第345页========== 下地就出了事故,得耽误多少工?地种成什么样子,你们自己知道嘛!拖拉机打了多少铧片?瞎了多少地?缺了多少苗?少打多少粮?这笔账不应该算一算吗?” 方亮激动得声音都高了: “阶级敌人破坏我们的机车,我们拚着命抢时间拾掇好了,并没耽误种地。你不跟阶级敌人算账,倒跟我们算开账了,不是岂有此理吗?” 谷雨接过话来道: “要说打铧片,铁岭这石头碴子地,牛犁校、马犁杖进去,也常打铧片,怎么能算拖拉机的过?你为什么不统计我们打地里搬走多少石头?拉进了多少土?献了多少工?” 立春也反问一句: “苗还没出来,你咋知道要少打粮?” 郭槐被驳得无言可答。老余紧忙出来帮腔: “好哇,你们就这样成帮结伙地围攻领导!洪长岭,你要负完全责任!” 洪长岭摆手不让谷雨他们]插话,仍然平静地对郭槐说:“你说的那些事倒是有,拖拉机是打坏了一些铧片,头一回机播,新连片的地整的不够平,籽儿下得不匀,也有漏播的…” “是嘛,有问题就得承认腑1不尊重事实还行!”洪长岭接着说: “庄稼人自己摆弄拖拉机,是个新鲜事,谁艾不是打娘肚子里生下来就会的,新学乍练,出了些毛病没有什么了不起:当领导的用不着给群众泼冷水!” 343 ==========第346页========== 郭桃一笑道: “我看冷水还泼得不够,你邢脑袋简直在发高烧哇!出了毛病没什么了不起?群众受损失,你当然不心疼啦!” 老余扯着嗓门嚷道: “你们把社员地豁了,祖坟也侧了,错误还小哇!这是谁干的?” 方亮走前一步,响亮地说道“我干的!” 老余道: “有错误认账就好!”“你说说错在哪里?” “听说那是个烈士墓,你们这么胡整,造成什么政治影响,我们要从政治上追查责任!” 听到会场上一片嗡嗡声,郭槐认为再这样纠缠下去,不好收场,正打算宣布散会,不料却响起了洪长岭的声音。只听他正义凛然地说: “在政治上造成影响的,不是我们,是你们!不错,这儿有过一个烈士墓。现在,为了实现烈士的遗志,为了在铁岭早日建成社会主义,这位烈士的家属主动提出迁移烈士坟墓,给机械化让路。方立柱同志的儿子方亮同志亲自驾驶拖拉机犁出了这块土地…” 听到这里,郭棉看了看不知所措的老余,大惊失色。洪长岭继续说: “请问你们:方亮同志这样作,有什么错误?我们把这片土地开垦出来,有什么错误?.为什么阶级敌人拚命破坏我们 344 ==========第347页========== 的拖拉机?为什么在我们内部也有一些人千方百计反对我们自已办机械化?这仅仅是反对机械化吗?这是不让我们革命,不让我们前进!” 洪长岭的话,就象一把火似地,将人们的情绪一下点燃了,一个个争着要说话。郭槐脸色刷白,把手一挥道: “这个会不能这么开下去了,长岭同志,你还要不要解决问题?这样吧,这个会暂时开到这里,现在先散会!”说完转身朝大道上走了。正好那在泥里陷过的空车,顺大道开到了跟前,郭槐和老余一前一后上了汽车,汽车响着喇叭朝大队方向开去。 一阵闷雷从远空响了过来,顿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眼看一场风暴就要来了。 胡楞桥、罗贵堂他们看到要来大雨了,赶忙往屯里跑。绝大多数人却还被刚才的场面所激怒,愤愤地议论着没有散。 洪长岭轻声向后赶来的韩双梅道: “你先回屯子照应照应,看来事情还没完,发现有什么问题,你就处理,回头到大修厂碰头。” 韩双梅点头走了。 洪长龄看了看四周的人们,又看了看天空,向大伙说:“来雨了,我看都回去吧1没什么了不起,刮台风、下刀子也没哈要紧,只要咱们作得对,就坚决顶住!” 六 春雨,庄稼人很少经历到的这么透彻、来势这样汹涌的春 345 ==========第348页========== 雨,哗哗地席卷了整个大地。山岗、田野,还有那烈士用鲜血浇灌的、拖拉机刚刚耕种过的土地,都饱浸在这场铺天盖地的春雨之中,人们被怒火烧焦了的心,也得到平息和滋润。洪长岭全身心沐浴在这场没有预料到的春雨里。雨水淋在他头上、身上,使他咸到清凉。他一动不动地站立在这一片无边无沿的土地上想着,他想得很多,想得很远… 方亮从他背后走来,紧紧挨着洪长岭,两人并肩站着,隔着雨帘,放眼群山。洪长龄看了年青人一眼,象是对自己说 一样: “这场暴雨不小呀!”“不小1” “头一次经见吧!” “可不!”亮子注视着那被哗哗的雨水继续冲刷的土地,担心地问: “种刚播下,不会被这场大雨冲走吧?” “浮在面上的,当然经不起这一神啦1…不要紧,大多数都播到了土板上,能扎下根。” “大雨过后,有的谷莠子又会跟秧苗一起往出冒!”“那还用说,世界上哪有那样清一色的东西,小苗和谷莠子一齐出,猛一瞅还不大好分呢!可庄稼人的锄头就是锄野草的1” “老支书,看来这场斗争很激烈啊!”“对,对,这会儿还是才开头呢!” 0●●●e◆4e0◆000◆●◆p 大雨一过,机车就轰隆隆开了过来,红色的机车在远远的 346 ==========第349页========== 地平线上就象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 立春把车停在大道上,招呼他们俩上车。 方亮回过身来,瞅着洪长岭的眼。他从这双坚定的眼里,看到了力量,青年人不由得更加挺起胸膛来。 洪长岭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抚着年青人的肩膀: “毛主席说过:‘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中发展起来的。’是啊,还是多经几场暴风急雨好。” 年青人,个子此洪长岭还要高的年青人,肩膀紧紧地靠着上了年纪的党支部书记的肩膀。两代人,肩并着肩,迎着那火炬一样的“东方红”机车,向广阔的田野大步走去。 347 ==========第350页========== 第十一章 郭槐回到屯里,改变了他原定当天回县的计划,把小车先打发回去,让老余跟自己留下来。这下可把罗万山折腾得够呛,又要安排他们的住处,又要安排他们吃饭,一直忙乎到黑天才消停下来。罗万山刚把他们吃剩的饭荣、碗筷收拾到筐里,打算拎回家去,郭槐又把他叫住,吩咐道: “把你们大队长找来,这会儿还不见他的影,真是乱弹琴!”万山答应着走了。郭槐却在那很少回旋余地的大队办公室里来一趟去一趟地踱着步子。 老余坐在屋角里的那只大木箱上,胺着郭书记眉头皱成了大疙瘩,脸上表情十分严厉,心里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他不梢地抽着烟,不敢多吱声。 窗外,雨小了,厚厚的云层就象一堆堆融雪,成团地向西边卷动。刚才的那场大雨,看来并没有把郭槐满肚子火气浇下去。本来打算来开个会,抓住几个重要的事情批评一番,下边一附和,问题就解决得差不多了,如果洪长岭坚持错误,就先扒拉到一边再说。不料,这个会开得顶了牛,洪长岭、方亮他们那伙人,一个个竖眉立眼、扑扑楞楞的样子,此刻还在郭 348 ==========第351页========== 槐眼前晃动。岂止是结成帮,简直就是公开闹事了,哪里还有领导、有上级?这个马蜂窝不捅掉,留在那里还会螫人的!郭槐原来就对梁涌泉的作法特不同意见,铁岭是梁涌泉亲自培养的典型,这个典型,已经叫他伤透了脑筋。拖拉机事件,只是他们一贯作法的继续,知其一就知其二,他对铁岭这面红旗已经很怀疑了。看来就事论事解决不了问题,必须把盖子彻底揭开来,拥一拥他们的老底。想到要拥洪长岭他们的老底,郸槐竞下意识地把他那只有些苍白的右手朝下狠劲一扣,好象要把满肚子怒气都扣在他的手下。这时,邢连成推门进来。这一天,他象喝醉了酒一样,一直没有从刚才那一系列事件里清醒过来。他的神情显得有些迟钝,进门只说了声,“打老远就瞅汽车走了,我寻思你们也走了呢:”下边就递不上话了。 郭槐看了一眼邢连成,眉头一皱,刚才压在心里的那股火气又呼呼地蹿上来了: “老邢,你是怎么搞的?群众都站出来说话了,你倒紧直往回缩,刚才会上你都说了些什么?你们不把问题摆出来,我们怎么帮你们解决?” 邢连成一声不歧。老余在一旁敲边鼓: “老邢啊,这些年,你受了委屈,郭书记这回来主持公道,你自己要放硬气点嘛!” 郸槐又说: “你们这儿盖子捂的太严,没有一点民主空气。今天那个胡楞桥,我看就算还有点斗争性,问题提得很尖锐嘛!那个老罗头,也还有点见解,他说话好几次都被人顶回去了,就是不让人开口。老邢,今日我不回去了,你跟我把邪些对大队有意 349 ==========第352页========== 见的人找来,我要听听他们的声音,听了再分析嘛!” 这会儿邢连成心里就象堵了团乱麻,他有很多话要说,就是不知该从哪开始: “郭书记,老洪这人我还是知道的,他就是有些倔,没啥坏心眼。” 他还想把有些误会向郭槐解释清楚,可郭桃把他的话打断了: “是好心,还是坏心,先不忙作结论,把问题揭出来分析嘛!培养什么样的典型,对全县、甚至全省都有影响,我们要从政治上负责任,决不允许接假,象今天这个样子,以后领导说话还算不算数了!”郭槐见邢连成不知所措的样子,便道:“这样吧,你先给我把邢个老罗头找来,我跟他谈谈!”郭槐瞅着邢连成无精打宋的背影,转过脸对老余说:“这个人心眼发死,你给他打气,他自己老一股劲儿泄气!”老余连连点头称是,郭槐又对老余说: “看来还得下点力气,盖子要揭就揭透,群众当着面不敢提,那就给他们创造点说心里话的机会!”接着,两人又就下一步的活动作了一番研究和安排。 不大会儿,罗贵堂推门进来,满脸堆笑地喊了声“郭书记!”后边还捎上一声“老余同志!”便恭恭敬敬站在一边。郭槐见了老罗头,忙热情让坐。老余也把自己的座位腾出来,自己仍然坐到那只大木箱上去。 “郭书记为我们大队够操心了,嗨,只怪我们不争气,尽给领导添麻烦!”罗贵堂还摸不透事态会怎么发展,说话十分谨慎。 350 ==========第353页========== 郭槐随手递给罗贵堂一根纸烟,一边说: “你是铁岭的老人儿了吧?…照你看,洪长岭这人怎么样?” 罗贵堂眨巴眨巴眼睛,趁自己点烟功夫,在心里转了转圈儿,才说: “难说呀,咱一个庄稼人,光知道干活,也不打听那些个事儿1” 郸槐笑着摇了摇头: “不能不知道,还是思想上有顾虑吧?你今天在地里就讲得不错嘛,只是有些话我看没说透,你再详细说说。在我们面前,不用怕人家给你小鞋穿!” 老余也在一旁给罗贵堂打气: “大胆说吧,郭书记来,就是要彻底揭你们大队的盖子,要解决问题,不允许再发生以前那种情况了,你知道啥只管大胆揭发!” 罗贵堂那颗悬着的心算是稳稳当当放下了,心里喜出望外。他故意叹了口气说 “嗨,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我们大队摊上这号领头的,问题能不成堆!”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妙!”郭槐没有说出声来,但心里是赞赏的。联系到在地头上老罗头说的“小河涨水大河满,小河没水大河干”,正好给自己一贯的主张找了个通俗的注脚。老余又帮开腔了: “你往下讲,洪长岭到底凭哈把你们铁岭这面大旗打出来的?” 351 ==========第354页========== “凭啥,说得刻毒点,还不是凭着勒大伙儿的裤腰带给他自个儿闯牌子!”罗贵堂看了看郭槐,见郭槐听得很认真,他的话就更放肆起来,“郭书记,余同志,你们不知道哇!咱铁岭算是窗户眼吹喇叭,声名在外多实际上是绣花枕头外边光。一说铁岭就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可把大伙‘逗’苦啦!这些年,社员过日子真是拳头上跑马呀,洪长岭哈哈都卡的登登紧,有意见还不敢说。咱庄稼人说话又不是卖瓦盆的,哪能那么成套?可人家抓住就批评个没完,咱这嘴头子说不过人家呀:就拿并社以后送粮这一件事说吧,马盼打场,人盼送粮,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理。冰天雪地,起早贪黑,到街里住个车马店,吃顿可口饭,这是庄稼人的老规矩,也不为过,可他老洪偏偏出来跟肠子肚子算账。不让住店不说,自己租房,自立灶火,天天给你啃大饼子、喝土豆汤,天天给你上大课。那咱,区里梁书记把铁岭好通表扬,打那铁岭就有了名声,哈哈都讲带头。那两年,连着遭了两年灾,本来国家把咱这一圈儿都算作灾区,交粮数减了不少多可他老洪头上赶着去说明,说咱铁岭不算受灾队,结果一个谷粒儿也没少交。这还不说,那年冬天,又出来花花点子,说是要提高哈抗灾能力,把人都撵到地里刨冻土、捡石头…” 郭槐颇有兴味地插问: “是不是六三年冬天?你们大队搞改土治山就是邪年吧?” 罗贵堂紧忙回答:“对对对,就是那年” “怎么样?你们对改土治山怎么看?” 352 ==========第355页========== “郭书记,说得难听点,我看邪叫脱了裤子放屁!咱北大荒,这么大地面,用得着去整那个?整也整不过来呀!” 郭槐嘴角闪过一丝看不见的笑纹。这儿句话,简直就象从他自己心里掏出来一样,那件曾经作为他失职的难堪的事情,几年之后,竟然在这里得到了共鸣。他心里说:这才是群众对他们那套作法的真正评价呢1他显得很关切地问老罗头: “这些年来,你们这儿群众的生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难啊?” 罗贵堂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嗨,邪可是一言难尽哪:”这会儿的罗贵堂,已经得意忘形得完全不顾事实了,“那年,大伙有意见没处说,只好编了个嗑儿到处唱。” 老余见郭槐有兴趣听,忙问老罗头:“哦,什么嗑儿?你记得起来吗?” “开头是:‘干活一年真难受,一工挣个六毛六,’下边是啥来,那会儿念的挺顺溜,这会倒忘了…哦,想起来了,下边是:‘作了件小棉袄,还缺个大袄袖。’” 这个顺口溜,本来是阶级敌人对社会主义农村的造谣诬蔑。实际上,在铁岭,受灾最严重的一九大二年,一个工最低也分到了九毛多。罗贵堂似乎忘记他因为传播这个恶毒的谣言,叫洪长岭好顿批评,在社员会上还作过检讨。现在,他居然又当作真事儿一样在郭槐面前信口开河起来。 郭榜昕了,觉得太露骨,他没有吱声。罗贵堂是个诡道人,见郭书记这样神情,便将话煞住。 这时,胡乱搅也已钻了进来,老余对胡乱搅说: 353 ==========第356页========== “老胡,你来得正好,今晚上打算找几个人座谈座谈。老罗头在这向郭书记汇报,邢大队长找人去了还没回来,你去跟他商量商量,帮着他把那些知根知底儿的人找来,你和老邢也都来参加。” 胡乱搅一听满心高兴,马上一口应承。他从大队办公室出来,心想:郭书记急着找人,邢大队长还不知在哪,等找到他家,还要返回来挨个儿通知,啥时能把人召唤齐了?他干脆来 -0 个大包大揽,自己琢磨找谁合适就去找谁。前边不几步就是会计罗万山的两间房,胡乱搅心想:罗万山这人倒是了解情况,又是罗贵堂一家子,是亲三分向,他能不向着他叔,找他算没错。胡乱搅这么想着,人已经往院子里进了。 这天,地头上发生的事情,万山爷儿俩虽说都没在场,可这么件大事,屯子里一下就风传开了,家家户户都在议论。万山爷儿俩自来就是怕事的人,一听事情闹得这么大发,心里也不由得发慌。那万山给郭书记和老余把派饭送去,等着他们吃完,就紧忙回来了。万山他爹更是慌神,好象这祸事跟自己的儿子瓜连上了,慌得猪也没有喂,鸡架门也忘了挡,歪在炕上长吁短叹。儿子刚说了句:“瞅郭书记那人不咋地道,”老头子就吓得脸都不是色了:“胡说八道些啥,这话还能膳说的?”几句话把个万山说得不吱声了,老头子还一口一声:“你可千万别垫乎进去呀!” 不成想胡乱搅竟大大咧咧推门直入,进来就招呼万山:“走,走,开会去,揭盖子去!”“揭盖子,揭啥盖子?” “给洪长岭揭盖子!”胡乱搅自作聪明地加了这么一句。 354 ==========第357页========== “不去,我没哈要揭的!”老头子也赶忙帮着解释: “他拨拉算盘子的知道个啥,你找别人去吧!”“真不识抬举,这可是县委郭书记叫我来找的呀!”万山一口一声不去,老头子听说是郭书记的意思,心里更多了一层怕,不去要把郭书记得罪了怎么收场,真是左右为难!他忽然想了个主意,便对胡乱搅说: “万山今儿个头疼得直叫唤,晚饭都没吃,我代他去行不行?” 胡乱搅叫不动万山,心想:有些事老的八成也都知道,郭书记叫他开口他敢不说!他一边往出走一边说: “你去就你去吧!到时侯可不兴装哑巴呀!”说着,扬长而去。 接着胡乱搅又一连找了十来户人家,大多是些富裕户。王凤仙几次把胡乱搅堵在墙角里,逼着让他领她去开会。她说:“不是有意见的都能去吗?我咋就不能去?我不说话听听还不行呀!横竖郭书记又不认识我!”胡乱搅被她缠得没法,只得说:“去就去吧!人家要问起来你别把我装进去就行了!”被通知开会的这些人,有不愿去的,也有不敢去的,还有拍着巴掌提脚就走的。胡乱党总算完成了这个“重大”任务,最后才拐进邢连成家的院门,正巧邢连成从屋里出来,两人碰了个面对面。 今日,这全铁岭几千号人,大概要数邢连成的心情最复杂了。对眼前发生的事件,别的人要么气愤,要么高兴,或者是害怕,或者是漠不关心…唯独邢连成,心里就象倒了五味瓶, 355 ==========第358页========== 哈滋味都有啦!郭书记本是检查春播进度来的,如果说这件事有问题,责任首先在他邢连成。可在会上,矛头却指向了拖拉机,问题越整越大,还不知怎么个结局。 从郭槐邢儿出来,邢连成又生气,又苦恼,还有些自责。见到罗贵堂,把郭槐找他的事三言两语交待了,那罗贵堂追着撵着要打昕个明白,邢连成却连头也没回就朝家走了。回家歪在炕上,寻思来寻思去,这事儿还没完哪,郸书记不是还要找人开会鸣?找谁呢?要是在会上再吵崩了,哪一方也交待不过去,真作难哪!他既想不出招儿,又躲不脱,寻思了好半天,也拿不定找哪些人好,只好硬着头皮再去请郭书记定夺。不料却在门口碰着了胡乱搅,邢连成火不打一处来,愤愤地吼道: “你又来干哈,简直跟条疯狗一样,白天你都汪汪些哈来?” 胡乱搅先是被邢连成的大嗓门吼得惊楞住了,等明白邢连成发火的原因,便满不在乎地笑道: “大队长,你这可把我屈死了。本来不关我的事,你们都不吱声,郭书记他们抬举我,我能不说吗?你也知道,我这张嘴就是缺个把门儿的,一句半句说漏了也是难免。你没看出,他们对老洪头的看法也不在一件两件事上,要不,能发动大伙揭他的盖子?!” “你听谁说揭盖子?”胡乱搅不由得嘻嘻笑了: “大队长,你拿我也太当外人了!郸书记都跟你核计好的嘛,你也不用瞒着我,人家郭书记都让我去通知人开会,还嘱 356 ==========第359页========== 咐,要大队长你,还有我都参加!”邢连成顾不得辩白,问道:“你…都通知谁了?” 胡乱搅说了一些他找的人,当然没有提王凤仙。他见邢连成犹豫不定,一个劲儿催道: “走吧,人都到得差不多啦!” 郭槐在南荒沟子开会的功夫,桂芹正领着七队的妇女在西泉子种向日葵。妇女们老远看到小汽车开进南荒沟的时候,有人还说: “准是哪里的领导,知道咱们大队自己修成了拖拉机,特意上地头去参观哩!” 桂芹心里也是喜孜孜的,机车修好不到一个月,干了多少活,不光是铁岭哄哄开了,连外屯、外社都夸铁岭有干劲呢!眼前春耕大忙季节,大修厂的活,只要不是最急需的都停下了,抽出人来下地抢种,桂芹也回了生产队。她从头参加了那台机车的修复,对它的成功,自然比别人更加关心。眼瞅邢么多人去南荒沟,要不是跟妇女们干活,她也真想跑去看看哩! 这一春,气温不高。刚热了儿天,又刮起了东南风,飘来 一片黑云,响儿声闷雷,凳哗哗地下开了暴雨,还夹着冰雹。妇女们下地图轻快,有不少没带棉衣、雨具的,等雨点子飘飘洒洒往下落的功夫才往回返,没进屯子就被浇了个透湿。桂芹是最后赶回来的,进屯就听先回来的人嚷嚷开了,这才知 357 ==========第360页========== 道,小汽车来铁岭,根本不是什么“参观”,而是给大伙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急性子的桂芹,连麻袋也顾不得往队里送去,就往大队跑。大队院外被汽车磨弯碾得稀泥烂浆的,只见那胡乱搅出出进进张罗得挺欢,瞅他那得意神气,桂芹心里直觉着火爆火燎。她凯在窗口一看,屋里有十来个人,不但没见着老支书和徐国河他们,连农机组的人一个也没有。桂芹倒认识那个老余,老余不认识她,以为她是来开会的,凑到窗口召唤她进去。桂芹懒得答理,打窗口走开了,刚走儿步,就见王凤仙扭搭着迎面走来。桂芹站住脚使劲盯着这个妖婆子,那婆娘居然斜眼瞥了一下桂芹,歪着身子闪开桂芹往里走。两人都不由得掉过头来,四只眼又一次接了火,王凤仙紧忙避开桂芹锋锐的目光,三步变成两步跨进了大队办公室。桂芹心里不由得一楞,怎么?难道王凤仙也来开会?这几天,桂芹她们尽管种地那么忙,也没放松对破坏机车事件的追查,从群众的反映看,王秤钩子和王凤仙有很大的嫌疑。现在,这王凤仙居然跑来开会,这是怎么回事呢?桂芹倒是要弄弄明白。她索性转回身来,这次她没走近窗口,却站到离窗口几步远的一个煤堆上。 不知是因为阴天,还是确已到了黑天时侯,天色昏下来。大队办公室的电灯打开了,里面人影撞懂。临时搬来的凳子不够坐,有的便坐在门坎上,有的坐在大鼓上,墙角里也蹲着人,邢大队长一人坐在那只大木箱上,脑袋用胳膊托着,胳膊靠大腿支着。 桂芹还注意到一个象领导干部的人,坐在办公桌旁,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和人们搭着话,他说什么“谈心哪,打消顾虑 358 ==========第361页========== 呀”等等。桂芹因为离窗口远点,有些话听不太清,加上这人半边脸被窗棂挡住,也看不准他的样子,看来这就是那位郭书记了。这么说,这伙人包括王凤仙都是他找来的?白天的事儿还没完哪!桂芹不由得又走近窗口,想仔细看看他们到底要干啥!只见老余站起身来,比比划划地说: “郭书记这次来,不单是要解决你们这儿在机械化方面存在的问题,还要对这个大队的全面情况作一些了解。你们这个先进单位外边名气很大,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一说起来这也带头,那也先进,名堂搞得不少,今天改土治山,明天又是这个化邢个化,内里到底怎么样?你们都是最知情的,郭书记想听听你们的看法,你们不要有顾虑,有啥说哈。郭书记,你看这个会是不是就这么开?” 郭槐手还在翻着报,却并没有停下来看它,听老余问,他象是随随便便地说:“好嘛,就这么谈吧,随便点,不管什么事,现在的也好,过去的也好,只管提!也不要管涉及什么人,公社的也好,县里的也好,在这里的也好,走了的也好,都可以提。问题就得从根上解决。” 屋子里一时静静的。人们脸上表情也不一样,有惊的,有喜的,有怕的。王凤仙那妖婆子眉飞色舞,简直坐不住了,只是不敢抢先说话。 站在窗外的桂芹,气得手心都捏出汗来了,她真想一步闯进去,指着郭槐鼻子,痛痛快快地质问他:“你的屁股坐在哪一边去了?你长谁的威风?灭谁的志气?你还有一丁点儿共产党干部的气味吗?” 不料身后上来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挂芹吃了一惊,仔细 359 ==========第362页========== 一瞅,却是方婶。刚才桂芹只顾生气,也没觉出方婶哈时候、打哪儿来到了这里,没等她问出声,双梅就低声对她说: “去,上大修厂去看看老支书打地里回来没有?把这儿开会的事赶紧告诉他。” 桂芹想马上和方婶一起闯进屋子里去,可双梅说:“我再听昕他们到底要干哈,你赶紧去吧!”桂芹听了便撒腿往大修厂奔。 这时,屋子里在一阵冷场之后,胡乱搅头一个跳了起来。他坐在屋子当中,为了使自己说话的声膏、表情叫在场的人都听到、看到,他把自己转的象车钴辘一样。 “大伙都听到了吧:”他俨然成了这次会议的召集人,“刚才郭书记和余同志已经说得非常、非常清楚了,谁还有啥好害怕的,大不了,脑袋下来碗大个疤!有领导给咱主持公道,谁也不能把我们咋的:凡是我老胡知道的事,我可不管什么人,今日在地头上都抖落出来了,我老胡决不是那号贪生怕死的货!我看大伙知道老洪头哪些刻薄事儿,埋汰事儿,都往出端吧…” 胡乱搅每说一句话,都回头或斜眼瞅郭槐一下。他的话那么粗鲁,那么不成体统,而且也不应该由他来这么开头,可郭槐又不便马上就来纠正。他心里想:群众嘛,说话不能要求那么准称,敢发表意见就行! 果然,胡乱搅的发言刚结束,罗贵堂也当仁不让地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身来。看来他和郭书记的谈话兴犹未尽,而且正因为这场谈话更使他觉着身价百倍。他尽意显出自己不同于胡乱搅的粗俗浮夸,先不慌不忙地清了清那有些浑浊的嗓门, 360 ==========第363页========== 真赶上戏台上诸葛亮出场时从容地摇着鹅毛扇的派头了: “今儿我们大伙有缘见到郭书记,真是万幸!有这样的领导,我们小百姓还有哈好说的呢!说起来也怨我们自己,庄稼人,没见过世面,脑瓜里褶子少,人家说啥就是啥,要能早听到郭书记的开导,也不能闹出现在这许多事儿…”罗贵堂还想大发议论,胡乱搅已经不耐烦了。他打断罗贵堂的话道: “老罗头,你别绕脖子啦,往出掏干货吧!咱们里边数你知道的事儿多嘛!” 正在一旁等着往小本儿上记录的老余,半天没记上一句话,也帮腔说: “对了,多说实际事儿。罗大爷刚才和郭书记谈了个头,还有不少事儿没细说呢!罗大爷,你就揭发具体事儿吧!” 罗贵堂先是很不满意胡乱搅,后来老余也说了话,只好忍痛打住自己的演说。因为话头被掐断,一时想不起从哪开始,便随意抓了几件事儿说起来: “好吧,就说那年遭虫灾的实际事吧!咱铁岭庄稼叫虫子祸害得不成样了,”他说不成样时,好象这事本身也该由谁担责任一样,“银行把贷款背上门来,给社员解决困难,这是国家对咱照顾嘛!可他洪长岭不知长哈心眼儿,硬是横挡竖拦一个子儿也不要,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存心跟人过不去吗!”老余心里想:洪长岭不要国家贷款算得了啥错误呢?他又一次打断罗贵堂的话: “老罗大爷,你光说他不要国家贷款还不够,得把他的目的、打算和具体表现也说出来!” 罗贵堂讲话又一次被打断,不由得乱了章法,发亮的光脑 361 ==========第364页========== 门上直冒汗,不过碍在老余是县里来的干部,不好发作。只是有些没好气地说: “哈猪蹄、牛蹄的,咱庄豫人大老粗说不上,开这会不是叫咱有啥说啥吗?” 正在翻报的郭愧显然听着了,他觉得老余过于性急,先让大家说起来,没有拘束了,慢慢就会说到点儿上去嘛!他转过脸对老余道: “让他说下去吧!罗大爷,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受到郭槐的鼓励,罗贵堂气平了。他掐着指头,一连举了好几宗事来,哪一年洪长岭“逼”着七队卖给供销社二百多斤荣籽,使队里少挣一千多元哪一年缺谷草,洪长岭又自作主张,卖给军马场十万多斤谷草,吃了八千多元的亏…末了,还忿忿不平地说:“这十来年,他洪长岭没少干这吃里扒外的事,图他个人名声,叫社员吃亏!根本不把社员过日子放在心上嘛1连成,你是大队长,我说的那些事,有半句谎没有?”罗贵堂说的这几件事,郫槐知道都是拿不到桌面上来的,便把话引开道: “刚才老罗大爷的发言,倒是应该引起注意。据我知道,有的地方就发生过这种情况,明面上按国家牌价把东西卖出去,暗地里作了交易,社员们吃了亏也吱不得声。你们这儿有没有这类事?” 胡乱搅这下更来劲儿,他往前凑近一步,此比划划地说: “郭书记,你真说到节骨眼上了!真的,去年他们原本吵眇要买两台拖拉机的,结果只捞了台破的,剩下的钱都哪去 362 ==========第365页========== 啦?是不是揣进了腰包很值得怀疑!”胡乱搅转身向那躲在屋角一声不吭的罗贵平,“这回,你这个会计的老爷子该发发言了!大胆揭发嘛,你们爷俩是最知情的人。” 罗贵平被胡乱搅一点名,脸都白了,紧忙说: “我一个放羊老汉,成天在山上转,外边的事儿全不知道。不过,我家小子万山,从打当会计到现在,这些年可没往家拿公家一个子儿,要不信我给你们签字画押。” 邢连成刚站起身要批评胡乱搅瞎说八道,·不料那王凤仙却从她坐的地方跳了出来。她扒开罗贵堂指着放羊老汉,向胡乱搅搬撇嘴道: “得了,你能让他说出哈名堂来?.我,倒想说上两句!”王凤仙这一亮相,使邢连成又惊又气,他向王凤仙吼道:“王凤仙,你想要干啥?老实待一边儿去,不许你胡说八道!” “哟,大队长,你这是干什么呀?今日县里郭书记专为咱们开这个会,不是让大伙提意见吗?我是哈人?就算我有个富字号的后爸,可他是他,我是我。大队长,你为啥不让我说话?我这一肚子苦水憋了一二十年,郭书记,你同不同意我说儿句呀?…” 听到这样的提问,郭槐也很惊楞,他对邢连成很不满意,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把她找了来?既然来了怎么好不让人说话?正当郭槐威到为难尴尬的时侯,那老余却冲王凤仙说: “你说吧!今日来开会的,都是我们请来的,谁都可以发言!” 363 ==========第366页========== 郭槐也就没再吱声。 王凤仙得意地笑了,还情不自禁地转过脸向邢连成得意地扭了扭她那腮帮子。当她正要放肆地尽情表演时,窗外的韩双梅早已忍不住大喝一声。 “王凤仙,你不要脸!” 刚才还神气活现的王凤仙,见韩双梅威严地迈进屋来,竞象耗子见了亮光,一下子吓得堆缩了。 韩双梅一进屋,就指着王凤仙的鼻子,一步逼近一步地厉声质问: “谁让你上这儿来的?你来干什么?你要诉谁的苦?诉共产党的苦吗?共产党对你那富农爹、閻大膘子的大管家、恶狗腿子管制错啦?” 韩双梅往前迈一步,王风仙就往后缩一步,一直缩到罗贵堂的身后,耷拉着肿泡眼,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那罗贵堂也跟着被挤到屋角里,也是无处可退了。他仗着有人撑腰,便绷着架子、毛着胆子对韩双梅说。 “韩主任,你先别急,你不明白,我们都是郭书记找来的,不信你看……” 韩双梅瞥了罗贵堂一眼,说: “不管是谁,容许王凤仙这个坚持反动立场的人来诉共产党的苦,就大不应该!” 一时屋子里鸦雀无声。主持会的老余,钢笔啥时侯从手里掉下来了都没觉出。郭槐满脸通红,这个农村妇女的每一句话都象一把刀子,扎在他体面的脸上,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来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装得满不在乎地坐在桌旁, 364 ==========第367页========== 没有起身。 老余上前问韩双梅:“你是什么人?” 韩双梅凛然不可侵犯地回答道:“我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你知道你在哪儿、在跟谁说话?” “我在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天底下说话,质问王凤仙这样的人想要干什么?她蹦达的这么欢,难道这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天变了:” 郭槐的脸,由血红刷地变得煞白,为了使自己不至于过分难堪,他仍然没有离开座位,让老余一个人去对付。这时,只听得老余用一种变了腔的嗓音道: “你…老邢,她是谁?” 在邢连成二十年的共产党员生活中,这样的场面还是头 一回遭遇。听人叫他,他尴尬地先是神着双梅,然后又冲着郭槐和老余说: “你不认识吗?他们是县里来的,那是县里郭书记…她是我们支部组织委员、大队妇女主任,她就是方亮的妈!” “方亮?”郭槐和老余对这个名字当然是熟悉的。老余问道: “你就是方亮的妈呀!你知不知道你儿子的表现?”“知道,全知道!我认为他在铁龄大队党支部的领导下,作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作的!” 老余道: “怎么,你是来给他们翻案么?” 365 ==========第368页========== “他们有什么案要翻?是这儿有人在翻案,向共产党翻案,向铁岭大队翻案。这个案是翻不了的,我们铁岭贫下中农听毛主席的话,这些年,高举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这面红旗,谁也别想砍倒它,就跟红太阳在天上谁也抹不黑、搬不走一样!”老余窘得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嘟嚷了一句:“真是神经病!说话太不正常!”双梅声严色厉地质问: “谁不正常?当干部的,不站在贫下中农立场说话,倒跟王凤仙这样人一个鼻孔出气,这才真是不正常呢!” 正在这时,桂芹和志英,脚跟脚地闯了进来。那桂芹进得屋来,二话不说,噔噔噔噔一直走到郭槐面前,大声问道:“你就是郭书记吧?请问你们这儿在干什么?开会吗?开什么会?是开群众会?为什么贫下中农一个也没有通知参加?要是随便啥人都可以来,干脆把王秤钩那样人都叫来好了,我们倒要听听他们倒些啥粪?” 郭槐早气得脸都不是色了,志英又接着往他跟前一站道:“不通知我们参加,我们自已开!郭书记,我们现在就召开批斗不法富农分子的大会,你不是很想要了解情况吗?贫下中农让我们来请你参加。请吧:” 光是一个韩双梅,郭槐他们已经招架不住,现在突然又闯来两名女将,就更是乱了阵脚。不少人已经悄悄溜走了。那老余见形势不妙,一边着急忙慌地找他掉在地上的钢笔帽,一边向郭槐请示:“这会还开吗?” 郭槐把手一挥:“都走吧:我哪个会也不参加了!”等人们散尽,他使劲扔掉烧手的烟头,一动不动地贴在那并不牢靠的 366 --。 ==========第369页========== 木背椅上。 三 桂芹和志英怎么突然跑来请郭槐去参加批斗会呢?原来那桂芹听了方婶的吩咐,撒腿就往大修厂跑。这时,天已完全黑了。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鸟云满天雨,好象还没有下完。桂芹那原来就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被晚风一吹,更是冰凉冰凉。可她顾不得这些,对年青的桂芹来说,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骇人听闻了,必须马上找到老支书,一刻也不能延误啊! 桂芹在大修厂门口迎面碰着她哥谷雨,昕说老支书还没回来,急的蹦着高道: “快快快!召唤人去,他们在邢里开黑会,妖婆子王凤仙都去了!”谷雨待要问个明白,桂芹已朝南荒沟方向跑出老远了。洪长岭和方亮等雨一停,看看当时机车没法播种,便和立春一起,把剩下的籽种和化肥放在播种箱里,让机车拉回屯子。他们在半道上碰见浑身浇得透湿的公社李书记。洪长岭跳下车,迎着李书记说: “怎么赶在这时候来了?听着信儿啦?” “光听说郭书记来了。怎么样?出了什么事?走没走?”洪长岭摇摇头: “走没走还不知道。嘿,今儿个这台戏可唱得热闹呢:”接着,洪长岭把白天地头上的情况简要地说了说。 李兆明听罢笑道: 67 ==========第370页========== “我是从丰收大队赶来的,来晚了。看来这台戏里,我也算个幕后人物啦:”洪长岭也笑了。 方亮和立春都从车上下来,和李书记打了招呼。当下,几个人就分析开屯子里的形势。李兆明听洪长岭他们谈到罗贵堂和胡乱搅蹦得那么欢,又听了关于破坏机车的案件调查,完全同意老洪的分析:罗贵堂和胡楞桥敢于那样放肆闹事,虽不 一定与破坏机车的事有关,只是这两人在前台表演,难说没有阶级敌人在后面牵线。他也认为对破坏机车的案件要抓紧调查,对王秤钩这类人必须严密注意他的动向。郭棉这回来屯,他们肯定也会有所反应的。 这时,天已黑透。洪长岭招呼大伙上车。机车还没进屯,桂芹老远就向他们摆手招呼了。桂芹见老支书和李书记听了她的报告非常镇静,好象一切全在他们意料之中,她那提到嗓子眼上的心,才逐渐平服下来。 机车在大修厂门口停下时,只见院子里人影撞撞。谷雨可着大嗓门喊了声:“民兵都上这边来排队!”接着响起一片嚯曜嚯嚯的哨子声。 洪长岭紧忙来到院子里,新江头一个跑了上来,可着劲儿嚷道: “爸,你再不来,我们可就出发了!” 没等洪长岭答话,谷雨已在那边把人集合起来排成队,大声喊着口令。洪长岭忙挤了过去,叫住谷雨道:“怎么,你们这是要去打群仗呀!谁出的主意?”谷雨气乎乎地说: “太欺负人了,不该收拾收拾他们?!” 363 ==========第371页========== 老铁匠颤颤巍巍跑到李书记跟前: “老李呀,你来得正好!那姓郭的给王凤仙他们撑腰打气,我豁出命来也不能答应啊:” 李书记安慰他说: “严大爷,你放心,有毛主席的领导,天是塌不下来的!”人们的情绪仍然不能平静,久久不肯散去。有的说:“咱们又不动手,去跟他们讲理还不行吗?”“咱们犯了啥法?还轮着王凤仙出来治罪呀?…” 洪长岭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压过了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同志们!刚才李书记说了,咱们有毛主席掌舵,天是爆不了的。咱们行得正、坐得稳,就是刮烟儿泡、下刀子,也没啥!谁能挡着我们为革命种地、为革命打粮!大伙要是还憋不过这股劲儿,思想不通,咱们现在就进屋去,坐下来议论议论、学习学习,大伙看行不行?” 人群中有的回答同意,也有的气没消还在嘟嚷,谷雨于脆就不动身子。方亮看领导一再让大伙先进屋,便站出来贼道: “大伙赶快站好了!”随即拉长声发出了口令:“向左一转!齐步一一走!”所有在场的民兵,也有不是民兵的,都相跟着向大修厂里走去。 那谷雨一肚子火气没下去,把立春拽住道: “人家骑在咱脖梗上拉屎,咱门还坐在邪儿议个哈劲儿?咱民兵是干啥吃的!” 立春道: “你呀,什么事儿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这是动枪动棒的 369 ==========第372页========== 事吗?” “那你说咋办?”立春说: “我这么寻思,妖婆子王凤仙露了头,冲着咱们来了,咱就不兴开个会,把王秤钩干的那些坏事狠狠斗他一斗?” 谷雨一听乐了,在立春胸脯上着实擂了一拳说:“你这个扎嘴葫芦,节骨眼上还真有两下子呢:”两人当下找来方亮,向方亮说了。方亮寻思了一会说:“从这次调查中,群众揭发出来王秤钩明使风,嚼使雨,确实干了不少坏事。事实证明,王凤仙说出来的一些反动话,就是老家伙在后边牵的线。批斗他,追追谣言的根儿,是完全应该的。但破坏机车的案子还没破,弄不好会不会打草惊蛇?这事儿得问问老支书。” 谷雨一听,二话没说,就进屋把洪长岭找了出来。接着,公社李书记也出来了。洪长岭听了他们几个的想法,沉思良久,向李兆明说: “追这坏蛋的谣,煞煞阶级敌人的威风,也摸一摸他的底,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我看还是可以做的。当然,不能打草惊蛇。老李,你看怎么样?” 李兆明问洪长岭: “你说怎么才能不打草惊蛇呢?”洪长岭说, “咱们来个声东击西怎么样?”谷雨一听来了劲儿,忙问:“咋个声东击西?” 370 ==========第373页========== 洪长岭说: “破坏机车的事,咱们根本不提,哈情况也不要漏,麻痹麻痹他。咱们就抓住群众揭发他造亮子谣言和一些其他表现来批,观察他的反应,怎么样?” 李兆明一听,连连点头说: “好,咱们摸他的底,不叫他摸咱的底。” 这时,桂芹和志英也凑了过来,一昕斗王秤钩,都高兴了。桂芹说: “我看真该把那位郭书记请来参加咱们这个会,让他看看那个要倒‘苦水’的王凤仙,是怎样跟她老子站在了同一个反动立场上,怎样仇恨贫下中农!他要不来,咱非把他那个黑会搅黄了不可!” 谷雨一听,连声叫好。洪长岭笑看着李兆明,征求他的意见。李兆明寻思了一下说: “去请请他也可以,但咱们还是摆事实,讲道理,不能去吵架、干仗。” 当下决定,由桂芹和志英两人去请郭槐。立春和谷雨去传王秤钩。 洪长岭又对方亮道: “你就领着大伙把今天这件事情议一议,把这个会先布置、酝酸一下,我就不来了,你主持着开吧!”他看了看李兆明,“你还没见到他吧?是不是还得见一见?等他们的‘会’开完, 一会我也得单独找他谈谈,你说呢?” 这个“他”无疑是指郭机,李兆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估计郭槐他们那个“会”有这几位女将一搅,不可能开下去,便一 371 ==========第374页========== 个人先走了。 桂芹和志英在那边“闹”会场5这边,谷雨和立春已经来到王秤钩家门口。那谷雨一个箭步进了院子,在当院一站,一条黑狗蔫不悄的蹿了上来,谷雨飞起一脚把狗踢得嗷嗷直叫,夹着尾巴溜了。王凤仙开黑会去了,这时还没回来。 歪在炕头正得意地掐着个瓶子喝冷酒的王秤钩,听到声膏,吃了一惊。他慌忙把酒瓶子往被垛里藏,连瓶塞子也没顾得塞上。谷雨他们一进屋就闻着股酒味。立春一眼瞅见被垛前边淌湿了一大片,他伸手从被垛里把那个酒瓶子拽了出来,拿着瓶子在老坏蛋眼前晃道: “看你怪自在呀!什么事这么开心?寻思共产党的天要塌了?地要崩了?又轮着你端起臭管家的架子了!” 立春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慢,可王秤钩听来就象一颗颗钉子在往他心里砸。这两人来得太突然了,王秤钩思想上 一点准备也没有。他竭力稳住神狡辩道: “这两天…我这两条腿…” 谷雨已经火冒三丈,用他那炸雷样的嗓子吼道: “装啥相!你扬巴得很嘛1告诉你,别作梦,日头不会打西边出,共产党的天变不了!你那杆黑心秤贫下中农早给你挑零碎了!我们手里的这杆秤才是铁秤呢!谁肚子里装了多少坏水都能称出来。你美吧,有你好受的!” 王秤钩光着两只脚站在地当间,低头哈腰一声不吱。立春喊了声,“走1” 王秤钩不知要干什么,两只耗子眼轱辘辘直转,半天才问道: 372 ==========第375页========== “上哪?” 谷雨道: “有事问你呗!跟我走!” 王秤钩只得穿上鞋。立春和谷雨,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他押在当中,一径来到大修。 这会儿,方亮领着民兵们正议论到热火头上,听到谷雨在门口吆吆喝喝,一下子把眼光都转到门口来。立春把手里的那只酒瓶在空中晃了晃说: “大伙瞅瞅,这老坏蛋寻思咱铁岭要变天哩!开心得躲在耗子洞里灌开黄汤啦!” 几个小伙子一下逼到王秤钩面前,有的呵斥,有的指着鼻子责问 “你开的啥心?”“为啥喝酒?” 那老坏蛋再一次眨巴眨巴耗子眼,听口气象只是因为喝酒,心里的石头倒是落了地,竞摇头晃脑地连声说: “我说,我交待!”嘴角还得意地歪了歪,“这不,说是县里郭书记来了。” “不许你胡说,郭书记来不来,关你哈事?!” “这不让我交待吗?才刚我们家凤仙去开会,说是郭书记让她去的。要不说,党的政策就是宽大,我寻思自己还有点指望呢:” 谷雨喝道: “住口!你指望,指望哈?指望閻大膘子回来,还给他当狗腿子?作梦吧!这些年来,你根本没有老老实实改造自己, 373 ==========第376页========== 一有风吹草动,你就躲在一边痛阴风,点鬼火。你寻思我们不知道,只要你撅腚,就知道你要拉啥屎!你硬是要跟贫下中农作对,就让你把邪顶反动帽子戴进棺材去!” 大伙本来就在气头上,听老坏蛋的那些话,更是群情激愤,把个王秤钩越围越紧。 等这一阵连珠炮似的责问过去以后,主持会的方亮以胸有成竹的口气向王秤钩道: “你交待,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什么坏事?” 王秤钩心里一激冷,眼睛轱辘钴辘地打量面前这个和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年青人,他颤着嗓音道: “我…不敢…为方亮又问: “我们修拖拉机,你是个什么态度?” “哦,拖拉机?…我寻思…邢是件好事…”方亮的声音严厉起来: “是这么回事吗?你太不老实!”这时,老铁匠逼近王秤钩,质问道: “年前,你装着捡粪,跑到我这院里,你都造了些什么诺?”老鬼还耍赖: “没有哇,我哪敢上这儿来?你们不发话,我瞅也不敢往这边暇一眼哪!” “你这是当面抵赖!是谁说閥大膘子租火犁喝了多少油、打了多少伴子?” “阿,你是说那个呀!那是我关心…想给提个醒儿…”“放屁!你那么好心?你回答,是不是存心搅浑水?” 374 ==========第377页========== 人们也都一迭声质问开了: “在石头窝子里,你给罗贵堂煽什么风啦?”“你给方亮造什么谣来?” “郭书记来铁岭,你让王凤仙到处乱窜,想要干什么?”面对一个一个的事实,王秤钩不得不退却了: “我…有罪…”他怕大伙追事实,想用话岔过去,他说,“其实,我干活还是挺老实的呀…” 听到这话,方亮摆手让人们安静,他有意就着王秤钩的话问道: “你干活老实吗?多咱就听你们队长叨咕,队里几个性口圈都成泥塘子了,你咋不去起?”王秤钩一迭声道: “这阵老张头有病,我们这挂积肥车就我一个人,队里性口圈父多…” 谷雨听得不耐烦,想要打断。方亮碰了碰他,父追问道:“这么说,你都干些啥了?” “其实,我也都整了整。不信你问问,队里那大马圈、猪圈,还有…”说到这,王秤钩就象犯了什么忌讳似地,突然把话煞住了,眼里露出一种作贼心虚的神情。这一切,全映进方亮的眼里。这时,会场上的群众又提出了别的问题,要老鬼交待,王秤钩要开了死狗,引起大伙的愤怒,声音一浪高过 一浪。 这时,桂芹和志英回到会场。方亮知道“客人”没有请来,威到这次批斗会,虽然没有正面交锋,但却大大鼓舞了人们的斗志,也有利于对破坏机车的案情分析,会可以结束了。便 375 ==========第378页========== 向王秤钩喝道: “王秤钩,你放老实些!那些年,你跟着閻大膘子作了多少恶事,欠下我们贫下中农多少血泪账,都在我们心里搁着,烧不化,忘不了!立春他爸咋抓的劳工?我爸是咋叫黑旗军杀害的?屯子里多少人受过你们的害!解放这些年,一再给你指明出路你不走,硬要往死胡同里钻,这是没有好下场的走吧!” 一提起老账来,那王秤钩就象通了一股电流,从头到脚都酥了,他磨磨蹈蹈象是挪不动步了,谷雨随着领头喊起了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等谷雨押着王秤钩走了以后,屋子里才稍稍平静下来。方亮身子靠着台钳,向大伙道: “经过一番讨论,我们都清楚今天发生的事情是怎么个来由了。刚才又批斗了王秤钩,本来我们要请郭书记也来参加,可是没有请来。” 谷雨插话道: “看来人家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一类事情上。”方亮道: “我们搞阶级斗争,请不来人家。可是,人家倒有功夫找王凤仙去开会,这不是很明显的对比吗?他要拥我们铁岭的老底,我们光明正大地按毛主席教导办事,有什么怕他拥的? 376 ==========第379页========== 他要给阶级敌人当防空洞,我们倒是要拥它个底儿朝天!” 四 把自己关在大队办公室里屋的郭槐,怒气冲冲地打发走自己找来的那些人,就一个人来来回回地在那转不开身的小屋里转着磨子。听见有人敲门,他挺冲地喊了声:“进来!”一见是李兆明,好半天才煞住脚停下。他先是把背朝着灯光,用很慢的动作从烟盒里拿烟吸着,好一会儿,才象想起来似的,连烟盒一起递给李兆明,简单地说了声: “抽烟吧!” 李兆明见郭槐自已没坐下,也没让坐。为了不使气氛太僵,他一面在炕沿坐下,一面说: “我不会抽烟。”又说:“我们公社几个人今天都下去了。张秘书挂电话到丰收大队找我的时候,我正好跟大队的干部上地里转去了,回来才听到信儿,所以来晚了。” 郸槐没有吭气,好象这并不足以说明对方这么晚才来的理由。 “赶上下雨骑车子不行,只好靠两条腿,到这,天都黑了。听说你还在开会,没来打搅你。” “是吗?”郭槐本想说,“开会就不该来啦?”但一想,的确也没通知人家来开会,有什么理由责备人呢!便说:“你来了也好!铁岭的问题本来早应该由你们来解决的,既然发展到这样不堪设想的地步,我们也不能放任自流。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法?” フ7 ==========第380页========== “你是说,我对铁岭大队的看法吗?郭书记,我是个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是不隐瞒自已观点的…” “笑话,一个公社党委书记,不是共产党员,还是什么党员?” 李兆明尽量控制住自己说: “郭书记,我还要说一句,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应该站在无产阶级党性立场说话。我认为铁岭大队几年来作出了很大成绩,洪长岭同志是个好同志,他这些年的工作是按大寨…” “你的这些看法,我早就知道。李兆明同志,你不要提得那么高,什么共产党员的党性立场,就连起码的组织纪律性都丢到脑后边去了!” “我不认为我们作了违反组织纪律的事,就说公社支援铁岭那台报废的车吧,那只是作了件早就该作的事。” 郭槐问道: “难道光是一台车的问题吗?” “当然不只是一台车的问题;而是要不要继续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要不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 “喊口号是容易,可事物总是有它的客观规律,违反了这个规律就要犯错误,就会碰得头破血流。” “客观规律当然不能违反,可有些人脑瓜里害怕革命、停步不前,甚至开历史倒车,他们的那种常规,那些清规戒律,我看就是应该大破特破!郭书记,我不明白,他们机车已经修成,种地也用上它了,就算出了些毛病,也是前进中的缺点,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大意见?” 7煮 ==========第381页========== 郭槐打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脸板得铁青,说: “前进中的缺点?眼看着集体经济受损失,生产上受影响,群众意见纷纷,我怎么能不过问。他们一带头,别的社、队都鼓开包了,明明不符合当前的精神,咱们要是撤手不管,将来追问起来,谁负得了责任?” 李兆明站起身来道: “我看很符合毛主席提出的多、快、好、省的总路线精神,符合群众路线的精神!郭书记,我倒是认为,如果硬要压制群众已经起来的积极性,真会把党的事业引上邪路,那可是要负责任啊!” 郭槐道: “兆明同志,我可是要提醒你,你是这个公社的负责人,咱们干革命工作可不能作表面文章。铁岭说起来是个先进单位,事事带头,可实际上他们地种得怎么样?群众情绪怎么样?群众生活怎么样?你应该了解情祝,可不能护短哪!” 李兆明道: “种庄稼可不能吹牛,铁岭这些年的成绩事有事在,什么短也是藏不住掖不了的!要问群众的情绪、群众的生活怎么样,那得看哪些人?象罗贵堂那样一门心思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社会主义对他怎么能顺心,情绪当然好不了!·象胡楞桥那样的二流子、懒蛋子,生活上是怎么也满足不了!真正的贫下中农才不会象他们那样呢!” “我看不要这么绝对吧!在农村工作长了的人,看人看事容易老抱着一杆尺子不变,我看你们那么抬举的那个方亮就不见得那么好嘛1还有刚才跑来无理取闹的那两个小年青,无 379 ==========第382页========== 法无天到什么程度!我看这跟你们上边领导纵容不是没有关系呀!” “我认为阶级分析的这杆尺子就是不能变!铁岭大队的这些年青人很有阶级觉悟,很有朝气,很有干劲。就拿方亮说,他的家庭苦大仇深,经过儿年部队生活锻炼,觉悟很高。他回铁岭这一段,表现也是很突出的,应该作为接班人来培养。我们同意把他选进支部的领导班子,就是从这方面考虑的。” 郭机觉着这场谈话再继续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便说: “关于方亮是不是一个好的接班人问题,我们以后说吧!今天发生的事情,你不知道,别忙着发表意见。” “不,我知道这里边情祝有出入,应该向你作解释。”“算了,算了,用不着在这些枝节问题上纠缠了!”“有些事不是枝节,正好是本质问题,原则问题!”“嗨,老李,我看你这人也好钻牛犄角。思想上不同的看法,工作上不同的作法,看来什么时候都是存在的。我知道,问题不在事实,同样一件事,看法可能完全两样,这倒没啥奇怪,只要对事不对人就好办。好了,好了,咱们今天不再争论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呢:” 李兆明也觉着无法谈下去了。铁岭的问题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彼此之间存在着根本分歧,这种分歧,不可能一两次谈话就能解决。他站起身来要走,郭槐却象忽然想起什么,不大经意地问道: “哎,颀便问问你,听说老梁,梁涌泉的老艾人家就在你们这儿,是吗?” 380 ==========第383页========== “谁?梁书记?哦,是呀,老梁从土改建政时就在这个乡,他爱人是夏家窝堡的人,在早是区妇联主任。你怎么想到这个事啦?” “随便问问!头几天我刚接到老梁寄来的信…看样子,他不一定能回来了:” 李兆明不知郭槐是什么意思,没有答话,已经拉开门往出走了。李兆明一走,郭槐就着手里的烟头又点燃了一支烟,又在屋子里踱起步来。李兆明的反应,使他咸到恼火,这里的人怎么都跟自己不一个心思呢? 不一会儿,他又觉着有人推门进屋,昕那气息就知道是洪长岭。郭槐已经威到,和这个人不会谈出什么结果,但他既然来了,最后看看他的态度也好。如果洪长岭突然转变态度,承认错误,而且把背景都交待出来,这样当然很好彼此都好下台阶。如果他还对抗到底,那就用不着拖泥带水,得果断处理啦! “怎么样?这半天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原来是咋想的,现在还是咋想的,没别的考虑!”洪长岭披着这一冬天披的那件短羊皮袄,那烟斗好象长在他手上 一样。头一次见面的时侯,就是这身打扮,就端着这个引人注意的烟斗。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就连他偶然射过来的那两道目光,也跟在县委办公桌前放那份申请书的目光差不多。“长岭同志,你不要执迷不悟了。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啦,从组织上说,已经作到仁至义尽了,多咱就跟你打了招呼!认识错误、改正错误就是好同志嘛!”停了一会儿,见洪长岭根本没有反应,又说,“怎么样?你要不愿谈,就写个检查吧。我们 381 ==========第384页========== 可以给你时间,先不要考虑工作,集中精力把自已的错误好好清理清理!” “对不起,这个检查我不能写!你说的邪些‘错误’在我心里明镜儿似的,用不着清理!” 郭槐打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稍稍提高了嗓门道:“长岭同志,我这个当领导的,算是把话说到家啦!我看你这些年当模范、当先进分子,是不是当得有点昏头啦?这实际上是害了你,老虎屁股摸不得不行!再说你们铁岭的所谓红旗,也不要以为是铁板钉钉、牢牢靠靠,不见得吧?人总是在变的嘛!事情也是在变的嘛!先进的可能变成落后,红旗嘛,也…”郭槐没有把后边这句话说完,却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得警惕啊:” 洪长岭道: “千变万变,有几条揪下我的脑袋也不能变!头一条,走社会主义道路不能变:铁岭大队过去举的是红旗还是黑旗,走过了的还有脚印在,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谁要想把水搅浑,那是办不到的!党中央、毛主席不能答应,贫下中农也不能答应!第二条,走自力更生办机械化的道路不能变!我们依靠集体经济力量、依靠群众的力量办机械化,是毛主席批准的!党中央政治局有过决议,我们都学习过。去年我们没买成拖拉机,今年我们还要申请。谁要说我们这台拖拉机不合法,那也是叫他们逼出来的!第三条,无产阶级专政不能变!凡是破坏、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的事情,坚决不能让!有的人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有的人吃饱了、喝足了,倒跳起来诉共产党的苦,我们就是要跟他们斗争 382 ==========第385页========== 到底!阶级敌人破坏我们的拖拉机,说明敌人对我们机械化事业怕得要死,恨得要命。面对这样一场阶级斗争,对我们每 一个人来说,支持谁?反对谁?和谁坐一条板凳?不也是一个立场和态度问题么?郭书记,我是个粗人,就会说这些粗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郭槐的脸又一阵阵变色了,这么个刀斧不入的人,能跟他谈出个什么结果呢: “拉倒吧!既然这样,就不谈了吧!你要不写检讨,可得为你的行为负责。” 洪长岭敲打敲打烟灰,拉一垃要滑下去的羊皮袄,淡然一笑道: “我对自己所作所为全部负责,毫不后悔!”说着,迈开他那雄劲有力的步子走出门去。 郭槐瞪眼瞅着那漆黑的门洞,竟忘了把门关上。 五 三天以后,洪长岭没有按照郭槐的意思写什么“检查”,可他给郭槐写了一封信,下边就是这封信的全文: 郭槐同志,并转县委全体领导: 三天前,你离开铁岭时,“命令”我写检查。经过反复考虑,我认为铁岭大队按照毛主席教导,依靠集体经济力量,发动群众,因地制宜地办机械化,没有什么错误。 在农业集体化的基础上实现农业机械化,这是毛主席亲自制定的、我们党在农村两条道路斗争中坚持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的根本路线。谁要修改毛主席的指示,或三心二意,就要在政治 383 ==========第386页========== 上,路线上犯大错误! 实现农业机械化和实现农业集体化同样是一场伟大的革命。既然是一场革命,就必然会有斗争。我个人认为,郭槐同志在这个问题上宣扬的一些论调是十分错误的,有必要提出来,加以讨论,弄清是非。 毛主席指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必须坚持群众路线,放手发动群众,大搞群众运动。”在农业机械化上,我体会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是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要依靠群众,大家动手,自力更生,土洋并举,走我国农业机械化自己的道路。那种认为农民群众“买不起、管不了、使不好”的论调,是不相信集体经济力量、不相信群众智慧的表现,归根结底是要不要毛主席的群众路线的问题。那种“国家出钱、农民种田”的主张,只会阻碍我国农机事业的发展。我不知道,那个什么“托拉斯”的主意是谁的发明!但可以肯定是错误的,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办法,我们不应该走资本主义的老路。郭槐同志站在资产阶级立场,用资产阶级贵族老爷式的态度看待农民群众,认为农民没有文化,不懂科学,诬蔑农民摆弄机器是“癞蛤嫫想吃天鹅肉”,这是在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我们贫下中农就是要粉碎这种错误论调。工农兵群众能作天下的主人,也就一定能作机器的主人! 发展农业机械化,和其他革命和建设事业一样,决不能离开理论和实际统一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作风,如果主观愿望脱离客观实际,就不能有真正的机械化。郸槐同志看不上我们铁岭已经办的和正在办的那些事情,认为只有大的、祥的、全的,才是好的。“托拉斯”也好,大、洋、全也好,这不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贫下中农不欢迎,不接受! 可以预见,在大寨革命精神的推动下,一个群众性的办农业机械化的高潮很快就会到来,谁也吓唬不倒,谁也阻挡不了! 洪长岭 1966年4月25日 584 ==========第387页========== 郭槐读着这封信的时候,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还了得,一个小小的支部书记,竟然造起县委书记的反来了!岂止是反对我县委书记,连有的中央领导人他也反到了,简直岂有此理嘛!…不过,他把这封信悄悄收起来了。好在县委所有其他领导都分头下去抓春耕了,这件事由自己一手处理也是理所当然的。 385 ==========第388页========== u 第十二章 整个四月只剩下最后几天了,铁岭大队种地正在热火头上。头些天,气象预报白天最高气温才12度,夜间最低气温5度,这几天就上升到最高气温18度,最低气温10度了。 单调、寒冷的冬天开始被人们淡忘,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生气勃勃的景象。晚播的作物还没出苗,地里的草却抢在小苗前边蹿出来了。山坡上、地头上、大路旁,开了一春天小黄花的苦丁子,这功夫,叶子已经长得刺儿哄哄的了。粉色的刺毛果花、白色的山丁子花、蓝色的马连花也都漫山坡争着开了。显得特别神气的是那挑着大挺子、撑着大红花瓣、露着黄蕊的伞莲花。最使庄稼人喜爱的却是那不惹人注意、吐着一股甜丝丝清香的黄瓜香…一冬天不知上哪儿去了的鸟雀儿,满甸子都是。三道眉、闹天背、黄嘴壳成群地在林子里飞,百灵儿从杨树林里飞到庄稼院的柴禾垛上,有着一身漂亮闪光羽毛的蓝靛颏,一直钻进天上淡淡的白云里,声膏最清脆响亮的窝啦,打老远就能叫人听着它的歌声。孩子们吆吆喝喝满甸子下夹子、布粘网、翻鸟窝,他们兴高朵烈地从鼓鼓囊囊的书兜里掏出“战利品”来给人欣赏。一只胖乎乎的受伤的秃 386 ==========第389页========== 尾巴鹤鹑,一捧五颜六色象指头那么大小的鸟蛋,一个精巧得就象手工编织的雀窝,都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乐趣啊: 人们的社会生活可远此自然界的变化复杂得多啊!自从郭槐来铁岭一趟,洪长岭写出了代替检查的邢封信以后,老洪就有了思想准备,估计到事情不会邢么简单结束的,只是很难设想会弄出个啥景儿来。 这是五月开初的一个下响。洪长岭在月亮弯三队干了一天活,从三队的地块插小道转到了大修厂。亮子他们正琢磨把春天当刨茬机用过的铁架子改装成锄草机,洪长岭心里惦着这件事才来看看的。他在大修厂门口碰见了公社邮电所的邮递员。小伙子送完信正往回返,他在自行车上向老洪招呼了一声,说是有老洪的信件。洪长岭心想,有谁给我来信呢?可他还是上大队办公室转了一趟。办公室仍然只有罗万山一个人。罗万山见到洪长岭,把一封从邻县寄来的信皮上签着“梁”学的信交给他。老洪立刻想到是梁涌泉寄来的信,急忙拆开,刚要看,万山父从抽屉里拿出一封拆过的函件递给洪长岭。 “老支书,还有一份材料,大队长叫给你。” 洪长岭把老梁给他的信先揣进口袋,抽出那份材料。这是一份用县委名义发的打字材料。材料是寄给大队党支部邢连成的,头一行上印着拇指大两个量黑的字:“通报”。紧挨着有一行稍小些的字是:《关于太阳升公社铁岭大队反对党的领导橙自装修瓶拉机大搞独立王国的错误的决定》。下面历数了铁岭在机械化工作上的“十大罪状”,有言有行,最后归结为反党性质的错误,而且声言对这个大队过去的问题,正在进一步追查中。最后的处理意见,明文规定:撤销洪长岭支部书记职 387 ==========第390页========== 务,由邢连成代理。并且建议公社对方亮的错误进行复查,严肃处理。 洪长岭把这个材料一连看了两遍。他眉头紧皱着,两道锐利的目光,就象能把那薄薄的纸张穿透一样。尽管他思想上有所准备,但心情仍然十分激愤和震动。他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个人当不当支部书记的问题,而是铁岭这块天地会不会改变颜色的刻不容缓的大事。他问万山: “这材料大队长看过吗?”“是他拆开的。” “怎么没拿去给别的支委看?”“他说留在这儿,等你来了给你看。” 万山不知道材料的内容,但既是给党支部的,却交邢大队长亲收,这是不正常的。邢大队长拆开看的时侯,面孔板得铁青,一口一声“活见鬼”。万山本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觉着这是党内的事,不便打听,也就没开口,连大队长留在他邪里的这个材料,他也没碰一碰。现在看到老支书的神色也很异样,万山心里更是不安起来。这时,洪长岭已经把材料揣进兜里,转身走出了大队办公室。万山追到门口问道: “老支书,你回岭东去呀?” “不,找老邢去。”洪长岭回答万山这话时,人已走出好远了。 自打郭槐回县以后,邢连成有好几个晚上没合眼,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他责怪自已不该接乎进去,一开始就不该跑到县里去找郭槐,惹出这许多事来,自己弄得清不清、浑不浑。越来越象有根看不见的绳索在拽着他往什么 388 ==========第391页========== 地方跑,真有些身不由主哇!这些日子,他几乎没有去过大队办公室,一天不是钻到哪块地里干上一阵活,就是回到家里斜歪在炕上,跟老伴也懒得说话。今天,在万山那里看到这份“通报”,心里更是咯噔一下:这么对待铁岭,对待老洪,显然是不公平的。特别是“通报”上明令让他邢连成来代理支部书记,且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他自己就觉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心里着实不安。回到家,坐不是,站不是,好容易给自己找了个活儿来排遣心事。洪长岭来找邢连成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待弄那几棵苹果树。只见地上搁着个队里的喷雾器,喷雾器旁边还有一盆石灰水,他手里拿着把笤帚,正在给树的下半身刷上石灰。洪长龄一进门,正在喂猪的老邢婆子就召唤开了: “洪支书来找你哪!” 邢连成转身见到洪长岭,尴尬地笑了笑,他有意把话支开道: “我在作试睑呢!这几棵苹果树瞅着有些发萎。听科研的同志说,这叫福兰病,我照他们说的法儿,整三斤水,免一斤碱往上喷,还给树身刷了石灰。”说着,扔下笤帚,让老洪进屋。 洪长岭说: “不用进屋,在院里说话更敞亮!”一边在小凳上坐下,一边从兜里掏出那份“通报”递给邢连成,“这份材料你已经看过了吧!” “看过了。”邢连成停了一会说:“我代理不了这支部书记。” 洪长岭淡然一笑道: “我可是来跟你交待工作的呀!” 389 ==========第392页========== 邢连成道: “你交也白搭,我连这大队长都不想干啦:” 两人好一会没吱声。洪长岭寻思了一会,诚恳地问邢连成: “连成,你对这件事怎么个看法?” “我怎么看?…事情本来还简单,现在越整越乱乎了。”洪长岭摇头说: “我倒认为越来越清楚了!” 邢连成平常一听老洪这样说话,就要顶撞几句,这也是老伙伴相处多年的习惯了。可今天人家遇上这样事,说儿句拧脖子话也是自然的,便也不再争辩,只是无可奈何地嗨出一口粗气,听洪长岭把话说下去: “不能单看作是谁来作支部书记的问题,也不单是一台拖拉机的问题,说得严重点,还不单是铁岭的问题。这里边有大是大非,到底是谁在反党?依我看,谁反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搞修正主义,谁就是反党。农业机械化这条路子到底怎么走算对,怎么走是错?不整明白,就不单会把咱一个铁岭领上邪路,还可能出现第二个铁岭,第三个铁岭。要是都错下去,不会把咱们党的事业断送?” 邢连成觉得老洪的这番话好象有理,又好象有些言过其实,能这么严重?洪长岭见邢连成没有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心情有些沉重。他站起身来说: “连成,你得打起精神干,于好干不好,不是哪个个人的事,咱们得对革命负责呀!有些事多找大伙商量,多拿党的方针、政策来掂量掂量。” 390 ==========第393页========== “邪…你…” “你先把这材料给支委们看看,最好明天召集支部会,正式向全体党员传达。一定要让党员们立即知道这件事。” 邢连成无可奈何地把那份一直递到他面前的材料接过来,好象现在被撤职的这个人不是洪长岭,倒象是他自已一样,洪长岭已经转身走了,他还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一旁的老邢婆子虽没完全听明白,但也摸到了一些须子。洪长龄刚出院门,她竟不顾两手猪食,惊喜地晃着男人的胳膊小声道: “这么说,这官司咱们打赢啦!” 邢连成狠劲地把她推到一边,火爆爆地斥道:“去去去!” “唉哟哟,你可真是官升脾气长,听个信儿就扬巴起来啦!”说着,竟连猪食槽子也顾不得收拾,就欢天喜地地到处张扬她的这份儿“胜利喜讯”去了! 洪长岭离开邢连成家,接着就上大修厂把方亮找了出来,将“通报”的事情告诉了方亮。方亮心里顿时跟着了团火一样,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立即威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斗争的艰巨,激愤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他看到老支书的神情却是那样平静,两道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好象在问:怎么样,敢于坚持斗争吗?敢于挑重担吗?…他的心情也渐渐沉着起来,镇定起来。停了停,他问洪长岭:“是不是马上把我妈他们找来先开个会?”洪长岭摇摇头说: “不忙,你们还是先看看那个材料再说。我这会儿来找 391 ==========第394页========== 你,是想到有几个问题,咱们党员同志们得走在头里。头一条,不能让这件事搅乱我们的军心,动摇群众的斗志,而是要变愤怒为力量。我们不要怕群众知道这件事,倒是应该尽快让大家知道,把那份材料原原本本向群众传达。咱们应该相信群众,谁对谁错,让大伙来分辨。第二条,决不能让阶级敌人钻空子,提防他们捣乱。破坏机车的事,咱们就是要抓住不放,决不许阶级敌人兴风作浪。” 方亮认真地听洪长岭说完。见老支书一句也没提那撤职的事,不由得问道: “这支部书记的工作,真得交给邢大队长?”洪长岭回答说: “作为组织的决定,我个人当然得服从。”洪长岭还不知道这份“通报”其实并没有经县委讨论通过,但他已经威觉到作法上有些反常。关于这点,他什么也没说,就和方亮分手回岭东了。 到家时,只见儿个杜员和他老伴,还有儿子新江,正在一递一侉地往房顶上抹碱土泥。社员们见到洪长岭,老远就跟他打招呼。洪长岭见社员们在自己家帮忙,一边和大伙招呼,一边攀着猪圈墙,纵身爬上房顶,动手一起干。他责怪老伴道:“干嘛惊动这些人来帮忙,等我回来抹嘛:” 一个社员笑着说: “要等你回来抹,龙王爷还不早把你们撵出屋啦!”说得所有的人都笑了。本来,开春后队里给各家拉了一车碱土,作为春天抹房顶用的,可老洪爷俩这一冬一春都泡在西屯,哪顾得上这事。这车碱土,在房后搁了一春天,被风到的剩了小半车。 392 ==========第395页========== 半车碱土哪里当事,加上今年雨下得早,一来雨外边大下,屋里小下,赶上半夜三更还得下炕来忙乎接漏水。头两天,洪长岭总算记住跟一队又要了一车碱土,左邻右舍都看在眼里,今天他们一声吆喝,就自动来帮忙抹开了。 几个人忙乎了一阵,很快抹完。洪大娘图了盆水出来让大伙洗手,帮忙的人却说:“回家还得干活呢,一堆儿洗去吧!” 洪长岭向大伙表示了谢意,目送着邻居们走远了,才回身进屋。 一家子三口人洗了手脸,洪大娘一边放炕桌、端饭荣,一边跟老洪爷俩说笑: “这回好了,晚上哪管下雹子,咱们也不用发愁了!”看她那神情,赶上住新房大院那么高兴呢! 洪长岭笑了笑: “你实际是埋怨我关心家里不够哇!”洪大娘说: “有啥好埋怨的,你忙着儿千口人的事,把身子掰成八瓣儿也不够使啊!这个家你管不管倒没啥,把铁岭几千口人的大家当好,少出点不顺心的事,我就知足了。”洪大娘这话说过不止一次,今日又提这话,倒象她知道了那份“通报”似的:洪长岭一边住炕桌旁坐,一边对老伴说: “看来你没学习好哇!啥叫不顺心?不顺心实际上就是有矛盾啊!干革命哪有一条顺风跑马的直道,还能见天给你送喜帖子?有矛盾,就有斗争,正确的东西把错误的东西斗垮了,革命就前进一步!” 洪大娘笑道: 393 ==========第396页========== “照你这么说,不顺心的事儿越多倒是好事儿啦,”新江用一副大人的口气对妈道:“那得看啥事儿呗!” 娘俩越说话越多,洪长岭却没有再插话,默默地把饭吃了,头一个摆下碗筷。他靠在被垛上吸了一阵烟,又从挎包里掏出一本毛主席著作,看了一阵。这时,新江也撂下碗筷了。洪长岭指着书里的一段对儿子说: “你把它念念,念馒一点!” 新江接过书,屋子里响起年青人琅琅的声膏: “在我国,巩固社会主义制度的斗争,杜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谁战胜谁的斗争,还要经过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但是,我们大家都应该看到,这个社会主义的新制度是一定会巩固起来的。我们一定会建设一个具有现代工业、现代农业和现代科学文化的社会主义国家。” 十七岁的新江,头年在大会上没被批准参加农机组还哭鼻子的少年,才半年时间,就跟这咱地里的庄稼一样,经过一段阳光、雨露的哺育,成长得真不慢呢!这些日子,小伙子很少在爸妈跟前吵儿八火,心里也装事儿啦!这会儿,念完了毛主席这段话,他自己默默看着,并不吱声。倒是洪长岭象是自言自语说: “我体会毛主席这话,节骨眼儿就是“斗争’。毛主席明白告诉咱,道儿长着呢,得斗下去。斗争到底,就能胜利,就能斗出个红彤彤的世界来!”他又看着儿子新江,“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这场斗争,是个很长的历史时期,你懂吗?多长算个历史时期?” 394 ==========第397页========== 新江答: “那意思就是不短呗!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呗!”洪大娘一边擦着饭后的炕桌,一边搭茬道: “不要说王秤钩那号人,就说罗贵堂吧,跟咱们一个社里干了十儿年,可到现在还拧的是两股劲儿,奔的是两股道儿, 十几年都没见个结果。依我看,咱们这辈子,新江他们那辈子,都还有得斗哇!” 洪长岭听着点点头说: “对呀!要把资本主义势力连根子带须子挖个干净,咱们真还有得捂拃呀!” 新江眼睛还盯在书上,脑瓜却联系起实际事儿了,他抬头问爸: “爸,毛主席说的这个现代农业,不也包括咱铁岭自办机械化吗?” “包括,包括,当然包括啦!你看毛主席说得多么肯定,我们一定会建设一个具有现代工业、现代农业和现代科学文化的社会主义国家。怎么样实现现代农业?就得艰苦奋斗,在集体化的基础上实现机械化。” 新江又说出了那句不离嘴的话: “要不毛主席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呢!”洪大娘见爷俩议论得邢么起劲,也笑道: “你们说得那么有劲,好象毛主席这话是冲咱说的!”洪长岭也笑道:“那可不!” 新江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找出一张迭了儿迭象地 395 ==========第398页========== 图样的厚纸说: “爸,我还忘了告诉你,老师们把那个图画妥了,让我给你捎来,你看吗?” “是吗?把眼镜递给我!” 洪长岭打开手里的“地图”,铺在炕桌上,新江指着上边一行仿宋字念道:“铁岭大队远景规划图”,这是头年干部冬训班上组织大伙讨论拟定的。以后洪长岭又把整理好的文宇材料交给学校的老师,请他们画成这么一张示意图,为的是便于在社员群众中进行宣传讨论。 正在纳鞋底儿的洪大娘也停下针,凑到炕桌跟前来。图画得很精致,内容也很丰富、全面。除了农业本身有详尽的规划外,其他林、牧、副、渔都有非常具体、生动的说明,连小学、中学盖房的事,都作为重要的一笔,画到这个上面了。 看到这里,老洪忽然想起,今年本打算在西屯给中学添盖几间教室。新年大会上他还向大伙说过那活动间壁的事,结果,因为盖车库的事惹恼了郭槐,木料一古脑被卡掉了。他的思想不由得又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儿个月来的情景又在脑子里闪过。是啊!说来说去,还是邪句话,必须斗争!不通过和阶级敌人斗,和资本主义势力斗,和内部的错误思想斗,这许多美好的设想,就只能是一纸空文!我们伟大的党,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不就是在和各种各样的阶级敌人的斗争中、和形形色色的“左”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中成长壮大起来的么?世界上第一个推翻了阶级压迫和剥削的社会主义国家,竟然放弃了阶级斗争,否定了无产阶级专政,变成了修正主义,这个怵目惊心的事实,难道不值得人深思么?…现在,摆 396 ==========第399页========== 在自己面前的又是一场什么性质的斗争呢?… 炕柜上那个小座钟已指到十点半。在农村,夜间十点来钟算是很晚了,从铲地以后,妇女们三点多钟就起床给家里人作饭,社员们四点多钟就要下地出工了。洪大娘看看老洪,老洪正想得出神。她又看看炕桌旁的儿子新江,新江正埋头把那幅远景规划图画在自己的小本上,他的双频因为兴奋而通红。洪大娘一直瞅着儿子描完最后一笔,瞅着儿子冲着那图出了半天神,这才发话催新江睡觉。到底年青人不虑事,新江收起书包,倒头躺下,不大会儿,就打开鼾了,嘴角一动一动地闪着笑纹。大概年青人还置身在刚才自己描绘的情景中吧,洪大娘也不由得笑了。她看到老洪还在思考问题,不愿打断他的思路,又静静地等了好长时间,才不得不催问一声: “你也该歌了吧?”“待会儿!” 洪大娘给他放下被褥,自己先躺下了。 屋里更静了,老洪习惯地把手探进衣兜里去摸他的烟口袋,手指触到一个纸袋样的东西,这才记起梁涌泉同志给他的信拆开了还没顾着看呢!他抽出信瓤,重新戴上老花镜,把身子朝灯光下挪了那,只见信上写道: 长岭同志: 走后半年了。这半年,好象就在眼前,又象过了很久。这些时候,我常常想起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特别是当年在铁岭土改建政的如火如茶的斗争生活,一幕幕尖锐的阶级斗争的场面,活生生地浮在眼前。今天,在这个离铁岭不过二、三百里地的农村,好些场面就象历史的重演。当然,要说区别,还是很大的,而且常常是以 一种新的形式出现。我那么说,只是强调说明这半年里,我对在社 397 ==========第400页========== 会主义历史条件下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阶级斗争这条真理,体会得比较深了,威觉也比较具体了。联系到目前国内文化界的 一些动向,我隐隐臧觉到,眼前的这场斗争,看来不仅是文化界的事,也决不只是儿个戏、几篇文章的问题,而是上层建筑领城里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一场大搏斗,是一场要不要无产阶级专政、要不要社会主义的大是大非之争,这场斗争的风暴估计会冲击到一切领域和一切人。作为无产阶级的战士,让我们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和大无畏的革命气概来迎接这场革命风暴吧: 最近,收到郭槐同志的一封信,信里提到了铁岭的事,他谈得很不具体,这就使我更加惦念你们!也许你们在新形势下遇到了不少新问题,有功夫的话,希望你能把这一阶段情况告诉我。 亲爱的同志们,我有这样个信念,斗争尽管是长期的、曲折的,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 致以 革命的战斗敬礼 梁涌泉 1966年5月1日 读完信,洪长岭不禁思潮起伏,热血沸腾。老梁的这些话,就象一把钥匙打开了心里的锁头,把他的思想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夜已很深。老伴在炕上翻身,看来她也根本没有睡着。但整个屯子却安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鸡不啼,狗不叫,既没有虫声,也没有蛙噪。春未的深夜,天还挺凉,洪长岭想把他那羊皮袄找来被上,后来才想起忘在大修厂没穿回来。老伴给他找了件新江的旧棉袄披上。这件半大孩子的旧袄,在老洪宽大的肩膀上撑着,简直就披不上身,但他仍不声不响地把它往上拽拽,又点燃了一斗叶子烟,任凭思潮起伏。 洪长岭忽然想起郭槐在大队召开“座谈会”的那天,很多 398 ==========第401页========== 同志,在自已和公社李书记面前流幕出的邢一双双疑惑不解的目光,“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事呢?”他记得,自己和老李当时都没有清楚地回答出这个问题。 是啊!难怪同志们不理解,也许这就象老梁所说,和土改当年的斗争又同又不同吧!如果单是王秤钩他们蹦达,当然好理解,狗走千里吃屎,痕走千里吃人,阶级敌人嘛,你能指望他怎样?可阶级敌人,以及那些对走社会主义道路不满的人,在共产党的干部面前诉共产党的苦,这叉该怎么理解呢?…不要说一般群众,就连自己,也好长时间没拐过弯儿来呀!现在,他越来越觉察到,这也许就是阶级斗争在新形势下的新特点!是啊,谁要再打什么“黑旗军”的旗号是吃不开了,当年“黑旗军”的头子閻黑脸,至今还下落不明;大管家的王秤钩子,在太阳光下边也不得不装出一副老实相。此外,象罗贵堂这样的人,尽管还没有完全把他团结教育过来,至少他那些道眼不怎么灵啦:他们自己单个儿是成不了什么气侯的,他们一定要在我们党内寻找自己的靠山,事情难道不是这样么?郭槐整的这个“通报”,难道只是冲他洪长岭一个人来的吗?不,不,要只是对他个人倒简单了,他明明是在拆社会主义台嘛!也许铁岭的问题,将会在老梁信中所说的未来的革命风暴中找到答案吧!既然是一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两条道路的斗争,就没有什么含糊的,就应该象老梁说的那样,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和大无畏的革命气概,来迎接这场斗争,参加这场斗争!洪长岭心里顿时豁亮起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老梁同志说得多么坚定、多么鼓舞人心啊! 399 ==========第402页========== 屯子里远处的鸡啼鸣了。近处的鸡也叫三遍了。没挡窗帘布的玻璃窗,虽有电灯光照着,仔细看去也发白了。上半夜曾有过一阵下弦月光,现在当然不是月光了,那是太阳即将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曙光啊! 洪长岭站起身来,拿掉披在肩上的小棉袄,走出门去。清晨的空气,又新鲜,又清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又响起那天在立柱坟前唱过的《国际歌》声: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他并没有唱出声来,但却觉得山鸣谷应,整个田野都充满了这豪迈雄伟的歌声! 二 洪长岭提出要开支部大会以后,邢连成也咸到事情确实严重,不能耽误,便就近找到支委方亮,把“通报”给方亮看了,让方亮回去时带给他妈和徐国河,并且申明自己说哈也不能主持这个支部大会。方亮也没顾上和邢连成掰扯,只钉着邢连成把第二天开支部大会的时间定了下来。他骑着车在西屯转了一圈,通知党员们第二天开会,又给月亮弯徐国河捎信,让他晚间去东屯核计开会的事,这才骑车回岭东。 屯子的炊烟仿佛溶进淡淡的暮属里,天色已经模糊,偶尔吹过一阵晚风,使人威到有些凉意。直到这会儿;方亮才觉着自己发热的脑子稍稍冷静了一些。事实证明,压力已经从自 400 ==========第403页========== 己身上转移到老支书身上了。尽管有精神准备,仍不免感到有些突然,它竟然如此快地通过这种形式表现出来。他一路上都在寻思,应该怎样处理这样一桩自已从没经见过的事情呢?老支书成了当事人,现在,千斤重担责无旁贷地落在自己和其他同志的肩上了。 因为心里在想事,不知不觉进了屯。这时,突然听得后边有人在喊: “亮子,等等!” 黑模糊地看不清人,但方亮听出是徐国河的声音。真怪,刚捎信给他,咋这么快人就来了? 徐国河把自行车蹬得叮当直响,撵到和方亮并排,劈头就问: “亮子,说是老支书叫人撤了?你从西屯来,听见这诺言了吗?” “你从哪听到的?” “金顺媳妇刚才打岭西回月亮弯,说是听王凤仙说的。她骂王凤仙扯老婆舌,人家賭咒发誓,说是大队长家里的告诉她的。这谣言出得真邪,我心里犯嘀咕,才跑来找你们呢!” 方亮心想:果然不出老支书所料,王凤仙这套号的马上就活跃起来了。他对徐国河说: “我也正捎信找你。事情传得真快,我们不能让环人钻空子,给社员造成思想混乱。” 徐国河猛地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他几乎信不着自己的耳朵了: “你说哈?还当真有这事儿?” 401 ==========第404页========== 眼看着已经到家门口了,方亮也下来推着车子。他对徐国河说: “咱们进屋再细说。我妈也还不知道这事呢!” 韩双梅听到自行车声响,迎到门口。她见徐国河推着车子走在儿子身后,两人脸上都挂着“霜”,连一丝笑纹儿也没有,就觉着气氛不对,也没打听,默默地把人迎进屋来。屋子里已放下炕桌,方奶奶盘腿坐在炕头,徐国河也没招呼老人一声,进门就问方亮: “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方亮把“通报”掏出来递给徐国河,国河看完又传给韩双梅,一时屋里静悄悄的。 坐在炕头的方奶奶瞅着这三人一言不发,威到出了事情,也不便插言,只默默地坐在一旁,用一个饱经世事的老人的心情判断着、思索着。 还是徐国河憋不住,一拳击在炕桌上道:“这简直是在瞪着眼睛说瞎话嘛!” 一向十分冷静的韩双梅,也激动得坐不住板凳了。她忙问儿子: “这事老支书知道了吧?”方亮点点头说: “知道了。老支书提出召开支部大会。”“老邢的态度呢?” “他说,他怎么也不能主持这个会。老支书的意思是要让全体党员马上知道这件事。” 徐国河还在那里生气,听说开会,他蹦起高来道: 402 ==========第405页========== “这样的会,不能给他开!”方亮道: “会是要开。开这个会的目的,不能是给这个错误的‘通报’作宣传。是要根据这‘通报?里提出的问题,表明每个党员的态度。‘通报’里举了十条‘罪状’,分析起来不外乎这么三方面内容:第一,是说我们办机械化破坏了集体经济,破坏了农业生产;第二,是从根本上否认铁岭大队走过来的道路,提出作为红旗单位,存在不少问题,有很大的虚假性;第三,是说我们搞非组织活动,反对、攻击党的领导。我看我们就应该针锋相对,用事实一条条把它驳倒,让每个党员都清楚,我们的行为符合毛泽东思想,符合党的总路线精神。大家思想认识 一致了,就可以作出决定,用全体党员名义向上级党组织写报告,如实反映情况!” 徐国河入党时间不长,平常遇到什么事,找到老支书那里就解决了,再不行,上公社解决就算到了头。听方亮这么一分析,心里顿时觉着松快了许多,他一拍巴掌站起身来说: “既是这样,那好,我马上回去通知明天开会。”接着又说:“邢大队长对开这个会有顾虑,咱们不能指靠他。老支书在这件事上也不便出头,我看这个会就由你来主持吧!” 方亮说: “谁主持倒没啥,主要是一定要把会开好。咱们铁岭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老支书为革命花了多少心血?妈,你和国河算最知情了。修这台拖拉机的事是我们亲手干的,心里更是有数。把事实都摆出来,让群众、上级都看看到底是谁错了。只要认准了是正确的事,就得坚持。搞歪歪道的人,我看 03 ==========第406页========== 也就那么几招,先是吓,吓唬不了就压,压不服就整。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双梅见儿子说出这一番有见地的话,心里咸到很欣慰。坐在一旁的奶奶也直点头。徐国河觉着心里有底儿了,便起身回月亮弯。 徐国河走了以后,双梅将凉了的饭荣热了热,一家人简单地吃吃就过去了。 好长时间,祖孙三人,谁也不多说话,屋子里那滴哒滴哒的钟声,也变得清晰起来。尽管三个人关注的都是眼前这件大事,可是,由于年龄的不同,经历的不同,各人的威受也不尽相同。 老年人容易勾起对过去的回忆。这一夜,连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洪长岭的情景,也在方奶奶脑海里再现出来:漫天风雪,孤零零的小草屋多暗淡的灯光,十四岁的洪长岭领着两个小兄弟推门进到那个陌生的小屋…多么难忘的印象!经历过这样苦难生活的人,对革命、对党有着多么深厚的威情!对敌人有着多么强烈的仇恨!可是,现在却有人说他反对党,破坏了社会主义的建设事业,这不是瞪着眼晴说瞎话吗,连个起码的是非好赖也不分啦! 在韩双梅脑子里闪过的是:二十年来洪长岭带领铁岭贫下中农和天斗、和地斗、和阶级敌人斗的历史。没有牲口,人拉犁,没有饲料,十冬腊月把牲口赶到内蒙草地去放牧,为了多打粮食,用自己的双手,一块一块、一车车地从地里把石头拣出来,又一挑一挑、一车一车地把淤土铺到地里去;为了置车买马,八十里地来回送公粮,不住店,不下小馆,连牲口粪 404 ==========第407页========== 都捡了回来肥地…铁岭的贫下中农最懂得必须用自己的双手来创造新的生活。为了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老洪他带头打退了资产阶级的一次又一次进攻。在他们艰苦创业的时期,他带头煞住了拉马退杜的妖风,在遭受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年月里,他带头顶住了“三自一包”的逆流,在成绩、胜利面前,他坚决带领干部拉革命上坡车,不换肩,不松劲儿…可是,现在却有人要欲倒铁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这杆红旗。那个口口声声关心群众生活的郭槐,却鼓动着大伙分光吃净,鼓动着大伙当伸手派,等着、靠着国家往手心里搁东西,他到底代表了谁的利益? 年青的方亮,现在心里所想的,已经不仅仅是铁岭的问题。这儿个月来亲身经验的斗争生活,使他一次再次地想起毛主席的这一教导:“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是建设社会主义强大国家的三项伟大革命运动,是使共产党人免除官僚主义、避免修正主义和教条主义,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确实保证,是使无产阶级能够和广大劳动群众联合起来,实行民主专政的可靠保证。不然的话,让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一齐跑了出来,而我们的干部则不闻不问,有许多人甚至敌我不分,互相勾结,被敌人腐蚀侵袭,分化瓦解,拉出去,打进来,许多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也被敌人软硬兼施,照此办理,那就不要很多时间,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成法西斯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此时此刻,联系到郭槐的所作所为,对照毛主席的教导,在这个青年共产党员、经过七年部队斗争生活锻炼的战士心里,是多 405 ==========第408页========== 么震动:多么激愤!多么想要振臂疾呼、挺身参加斗争哇!然而,方亮毕竟还年青。过去几年,作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头脑里装得更多的还是真刀真枪的战斗。那时候,每天都可以听到枪声,都可以闻到火药味,即使面前不是天天都有真正的敌人,但假设的敌人也是那么逼真地天天出现在练兵场上啊!眼前,听不到枪炮声,闻不到火药味,看不到拿枪的敌人,完全是另一条战线、另一种形式的斗争。年青的战士正在学着掌握这种斗争的本领呢!他忽然想起春节晚上和老支书谈到要拿起笔来参加战斗的事。当时,受到老支书的鼓励,以后因为安装机车和春播任务的紧张,文章写了一半就搁下来了。他从挎包里拿出那篇没有写完的稿子看了看。稿子标题是:《工农兵一定要做旧世界的批判者》,内容本来是批判文艺黑线的,此时,方亮抑制不住满腔激情,奋笔疾书,很自然地直接联系到当前铁岭大队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文章中他大声疾呼,在农业战线上,要学大裹,就必须粉碎资产阶级的进攻,捍卫社会主义阵地。 当屯子里的雄鸡一遍叉一遍高叫的时候,方亮才把稿子写完,来到院子里。街对面泥草房里的灯光还亮着。这么说,老支书也一夜没睡?方亮不由得疾步朝洪长岭家走来。洪长岭正精神饱满地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他很快就发现前边来了个人。这会儿,连召唤人起来作饭的更倌都还没有动静,这个人是谁呢?透过朦胧的晨曦,洪长岭认出了方亮。 “是亮子啊!怎么起来这么早?上屋里来吧!” 方亮一肚子话要向老支书说,一时倒不知从哪儿说起,默 406 ==========第409页========== 默地跟在老支书身后。小新江还睡得挺香呢,洪大娘已经起身作饭了。方亮一下子被屋里的景象吸引住,桌上摊着一张彩色的精致的铁岭大队远景规划示意图,老支书的老花镜没有放在眼镜盒里,却搁在一封信上。方亮顿时心里热呼呼的,原来昨天一夜,老支书还在考虑铁岭的未来,考虑党的事业、革命的前途。老支书啊老支书,你心里装着铁岭几千口人,不,岂止几千口人,你心里装着全中国、全世界的劳动人民,就是没有想着自己! 方亮是那样激动。他威到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但他还是说了: “老支书,我们都看过那份‘通报”了…”“是吗?你怎么想的?” “我想,这是一场很严肃的斗争,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看来,我们面对的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咱们,当然也不是孤立的个人,是代表了一种阶级力量。我们和他们的斗争是阶级斗争。” 洪长岭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呀,我就是这么想的。要只想到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就会失去信心,就觉着没有力量;可只要想到整个阶级,信心就足了,力量也有了!”说到这里,他把桌上的信递给方亮:“你看看梁书记来的这封信。” 方亮接过信来,一连看了几遍,兴奋地说: “梁书记说得真深刻,真带劲。要是咱们农村也展开一场大批判、大论战就好了!”接着,他拿出夜里写成的那篇稿子来,递到洪长岭面前,“老支书,春节邢天晚上,我们谈到写批 407 ==========第410页========== 判稿的事,直到昨天晚上,才想着把它完成。你看看,说出点意思没有?” 洪长岭不由得打量了一眼面前的青年人,接过那篇稿子,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了起来。看完他一连说了几声:“好!好!批得有劲儿!就是要狠狠打击资产阶级的进攻,才能巩固社会主义阵地。”停了停,他满怀激情地说:“亮子,昨儿一宿,我也想得很多。老梁信上说: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这句话鼓得我怎么也不想睡呀!” 方亮也兴奋地谈起自己一夜的思想活动,接着又把他订几个支委商量的情况向洪长岭谈了。洪长岭称赞道: “你想得很细致,很周到。”他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年青人,心里说:有这样的接班人,我就放心了。 三 徐国河回月亮弯的路上,心里一直在想着那写报告的事。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把他对老支书的了解,在明天的支部大会上说给全体党员。老支书是个什么样人?真是此金子还值重的好带头人哪!郭槐的这个“通报”简直太岂有此理了…想着想着,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徐国河还没回家,赶忙把第二天开会的事,向月亮弯党小组的同志们挨个儿通知了。 一进家门,他还没顾得和媳妇说话,就把炕柜上的座钟呀、暖瓶呀、镜子呀…忙三迭四地搬到炕上,打开炕柜,从一落落书里找出一本党课教材,把有关部分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嘴里自言自语:“好,就这样办!” 408 ==========第411页========== 媳妇问他要干啥,他只摆摆手说: “你先删问,你现在的任务是赶快让孩子上炕睡觉。”说着就忙不迭地把炕桌撂倒在炕梢,父从孩子的书包里拿出一支钢笔、一个新的演草本。媳妇见他真的有事,也就赶忙铺上被褥,催着孩子们早早地躺下了。 徐国河把本子摊开在桌上,钢笔帽也摘了下来,静下心来寻思明天这个发言该从哪儿说起呢?不寻思还觉着好办,这 一寻思就不由得犯开愁了。徐国河今年快三十岁了,打解放后这二十来年,他听到的、看到的,还有亲自咸受到的关于老支书洪长岭的事儿有多少!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从铁岭办互助组、合作社,直到这咱,一天一个变,已经上了好几重天,哪一点变化没有老支书的一份心血!光把这些个事开个流水账也得一大本子啊!要不就拣大的事儿摆一摆?可他又 一想,那些大事儿,过去报纸上、大会上也介绍过,上级能不知道?不过,徐国河一向就觉着,那些个介绍,并没有把我们这些普通党员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咱们这个三队能甩掉落后帽子赶到前边来,自己这个只会拨拉土坷垃的泥腿杆,成长为一个共产党员、党的基层干部,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老支书费了多少心血,下了多少力气!难道这些事不值得向党反映么? 四年前的那段往事,不由得又在徐国河眼前浮现出来:那咱,月亮弯这个三队成立不到三年。后建的队,家底子此别的队薄,劳力还不充足,因难是大一些。个别坏人在一边煽风点火,挑得一些社员煞不下心来,干部也窝火,成了全大队最后进的一个队。这年,已经到种地时候了,队长还没定下 409 ==========第412页========== 来。那徐国河发动一帮年青人把那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坏人揪了出来,狠狠打击了那股歪风那气。没有队长,他们就自动组织起来下地干活。那天,徐国河和一伙社员正在刨一个粪堆。那粪堆上边冻了一层硬壳,他们侧开了冻层,就往下面掏渲腾的。徐国河干活挺卖力,下面掏得挺深,不料哗啦一声塌下好大一块来,把他埋了个齐脖梗。他拱了拱身子,从粪堆里钻了出来,把别人吓的都变了脸色,他扑打扑打掉进脖领里的粪渣,笑道: “没啥,上上粪好长,到秋我能长成一丈二的大金刚。”没想这情景竟被赶来干活的老支书看在了眼里。歇气功夫,洪长岭和他坐在石头上唠扯起来。洪长岭问徐国河: “小徐子,依你看,三队上不去,主要是哈原因?”徐国河道: “要依我说呀!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干部要在前边领路,群众还有不跟着上的…” 洪长岭笑着点点头。半晌,才说: “眼瞅着都要种地了,你们队长还没选出来怎么能行!”徐国河没有吱声。没想洪长岭却问他: “群众都向我推荐你。你来当生产队长怎么样?” “我?…我怎么能行?”徐国河涨红着脸,吃惊地望着老支书。 “啥还不是学出来的,学着干嘛!” 就这样,经过群众酝酿选举,二十四岁的小伙子徐国河,挑起了这个后进队的担子。在大队领导分工时,老支书头一个提出自己来抓第三队,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410 ==========第413页========== 徐国河当队长的第三天,赶上县里办了个基层干部训练班,除洪长岭参加外,徐国河也被安排去参加。小伙子扛着行李高高兴兴地到了县里,还特地上街买了个笔记本。第二天听了个形势报告,小伙子出了一头汗,本子上滴了好几大滴墨水,怎么也记不下来。他把三年半的文化水早和到土坷垃里去啦!回到宿舍,气得“啪”地一声把个新本子摔在地上。 “捡起来,把本子捡起来:”声音不大,但有股子斩钉截铁的劲儿。 徐国河回过身来,只见老支书两道锋利的目光正通视着自己。徐国河顺顺从从地把本子捡了起来。 ·“你这是冲谁摔?” “我…我,回去咋给别人传达?干脆让我回去,换别人来吧!” 洪长岭拍着他的肩膀说: “小伙子,这火儿可发得不是地方啊!当干部的,光会攥锄头把可不行。不好好学习,提高觉悟,会把社员领到啥道上去呢!来,咱俩借本记录来对一对。” 就这样,两人趴在被子上,就着灯光对着别人的笔记,吭吭味味鼓捣了大半夜,终于一人憋出了一份笔记。这件事,给了徐国河难忘的印象。他知道,这些年,自己的每一点提高,还不多亏老支书在前边引路哇! 一个又一个的场景在他脑子里涌现出来:他仿佛又回到那经受严重灾情的日子,跟在老支书身后察看灾情,老支书走遍了每一块地头,访遍了每一户遭灾的草舍,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片丰收的麦田,老支书曾经亲自领着社员们播的新品种多 411 ==========第414页========== 兰 他仿佛又走进了老猪倌的饲养房里,寒冬深夜,老支书和饲养员正一匙一匙地给生病的猪羔灌药…才三年功夫,咱们三队赶到前边去了。上边来人总结材料,写先进事迹,可老支书却悄俏地闪到了一边:“我没管多少,都是他们自己干出来的!”好象他从来就只知道承担困难和责任,不承受光荣和成 E 绩…联想到这份完全不公正的“通报”,徐国河怎么也控制 1 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这些个大事小情,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们这个好带头人的政治品质么?这,难道只是他徐国河一个人的威受么?… 窗外鸡啼鸣了,徐国河面前的小本却还空白着。是啊,他所想到的这些,难道是一个小本子能容得下的么?是啊,每一个党员都有发言的权利,那么,让大伙一起来完成这份有着重要意义的“报告”吧! 四 洪长岭来到西屯时,各家的烟囱正在冒烟,刚作早饭呢1他还没进屯,就见街筒里出来一帮人。老辛头牵着一匹大马走在头里,桂芹、志英等人背背包的背背包,拎网兜的拎网兜,簇拥着谷雨迎面而来。小伙子谷雨这天换了件白细布汗衫,拦腰扎了条皮带,外面套着件青趟绒上衣,敞着怀,脖子上十字交叉围着条雪白毛巾。平常,他在大冷天里光着头,这天竟戴了顶绿色军帽。这身打扮就象民兵去公社或县里集训一样。碰见老支书,老辛头首先勒马站住了,桂芹紧忙把那捆成 四方块的背包朝道旁树丫权上一挂,装着没事儿一样。偏偏 412 ==========第415页========== 这时辛大娘打后边追了来,手里捧着一包热气腾腾的馒头,也没注意老支书在跟前,就叫志英打开网兜,放在里面。 “上哪儿去?看样子是送谷雨出门啊!” 老辛头眨巴眨巴他的眯缝眼。眼角那一大把散开的鱼尾纹和花白胡子旁一圈一圈很深的智子,多咱都是一副自来笑的样子。 “哦,是这么回事,谷雨要上吴家屯串个门儿。这不,忙乎了一早晨啦!” “是吗?谷雨,这大忙天要出去串门儿?”谷雨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洪长岭发现了树丫权上的行李,问道:“哦,串门还带行李?”谷雨却还想遮掩:“没的事,谁带行李啦?” 洪长岭对用身子挡在树前边的桂芹道: “拿下来吧,别把那小树碰坏了,还跟我演戏呢!” 儿个人都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该咋办好,只有老辛头尴尬地嘿嘿笑着。谷雨低着头摸着腰上的皮带说: “老支书,别怪俺们没向你汇报,怕你不让啊!大伙派我告状去!” “上哪儿?” “到省,省里不行去北京!”“哦,告谁呀?” “告那办事不公的人呗:”“你有啥事受屈了,冲我说说。” 473 ==========第416页========== “老支书,你别逗啦!俺们这口气咽不下去呀!咱铁岭办机械化犯了什么罪?他们凭什么要撒你的职!还讲不讲个是非黑白啦?” “真是年青人,这么沉不住气。老辛大哥,你这个当爸的也掺乎进来了,还牵着马来送儿子1” 老辛头仍是嘿嘿笑着: “说是下过雨,公共汽车停了呀!”“是你让他去的吗?” “可不,…没的事!劝他一早晨啦,就是不听。我说了嘛,俺去告状只怕连个门儿也找不着。” “嗨!”这下子谷雨急眼了,“你这会儿又变卦了,才刚在家你咋说来?” “我说啥啦,你呀,快给我回去。” “回去?1没那么简单,我不要你给的这盘缠钱,走也要走去!”说着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个布包扔在地上。老辛头一门儿嘿嘿嘿嘿地,也不知是在笑还是着急。 洪长岭拽住小伙,捡起地上的布包,打开看了看,不由得叹道: “这么大忙天,眼瞅就开铲了,地里活不干,把钱扔在火车道上值个吗?快别干这不着边儿的事啦!晦,你这老头哇,还不跟我说实话,回头还想把他放走?快回家准备下地去,谷雨要走了,老辛大哥、辛大嫂,我可朝你们老的要人!”辛大娘问洪长岭: “这么说,这个状不能告哇?”谷雨撅着嘴道: 414 ==========第417页========== “咱就受下这口气啦?”其余的人都闷不吱声。 洪长岭咸动地瞅了瞅大伙,严肃地说: “依我说,决不单是出出气的问题。要看到这是一场斗争,这场斗争还真得斗一阵子呢!我们要有这个精神准备,要把眼光放得远一些,急什么?真理是在我们手上,没有的事还能长在我们身上摘不下来?我们贫下中农心里有杆秤,毛主席心里也有杆秤,咱们的理儿都在一个秤星上!用不着去北京,毛主席一定看得真真亮亮的,毛泽东思想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回去吧,谷雨,地里活正忙呢!下一步怎么办,午后党支部就开会讨论。” 老辛头偏着头仔细端详了老洪一番,笑道: “可不,我脓你好象还在管事!‘斗争’的事你在管,那地里活也还管?!” “可不!”洪长岭学着老辛头的口气,“我管的更宽了!咱们不管,谁管?不斗争怎么能前进?地里活儿不干,谁干?难道能等着吃国家的返销粮?…” 听了洪长岭这番话,老辛头一家人才缓过劲儿来。洪长岭见老辛头已经掉转马头,这才和他们分手,象往常一样,直奔大修厂来。 这天,大修有点异样。走到跟前了,既听不到铁锤敲打的叮当声,也听不到拉风匣的哒哒声,大门只开着条缝,里边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洪长岭推门进来,拿眼四下扫了一圈,这才发现屋子一头,还亮着一盏电灯,灯光下,老铁匠祖孙俩脸对脸趴在炕桌上核计什么。只见立春搁下笔,对爷爷说: 415 ==========第418页========== “这下全啦,上边全有了!” 老铁匠一边用皮围裙擦着手,一边叮嘱立春: “再仔细看看有没有拉下的?咱要堵郭槐的嘴,就不能给他留缝,不能让他红口白牙地随便埋汰人!” 立春没有吱声,又低下头认真查看起来。祖孙俩是那样聚精会神,竟没有注意洪长岭的到来。 洪长岭走近前,笑问: “你们爷儿俩今儿咋不抡锤、倒要开笔杆子了?” 老铁匠听到洪长岭的声音,惊异地转过头来,打量着洪长岭,就象多久没有见过面一样,半天才说出一句: “你还是来啦?”洪长岭点头道: “来,当然来!摘了我的‘鸟纱帽’,还能摘走我干革命的这颗心?!” 七十三岁的老严大爷,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好几个不同的朝代。大半辈子的风风雨雨、坎坎可坷,老人都象个咬钢嚼铁的汉子走过来了。洪长岭和他相处儿十年,没见老人叹过气、淪过泪,可是,今天听了洪长岭这话,却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声音激动地说: “我看你,也成了个铁人啦1”洪长岭也动了威情,他说: “大叔,我常想,咱们这样岁数的人,啥事没经过,啥事不经一经好?我看坏事也能变好事,钢不压不成材,水不压不上山,说明受压也有好处哩!” 站在一旁的立春,听了老支书的谈话,也威动得插话道;416 ==========第419页========== “是啊!咱们这台拖拉机就是压出来的。这回这个‘通报’一压,咱还真得再整出点玩艺来让那姓郭的知道,他邪大摔子不好使!” 洪长岭夸赞立春: “说得好,有志气,有出息!”这时,他才注意到炕桌上铺着报纸大一张材料,旁边搁着一本“铁龄大队大修厂工作日志”。忙问道:“你们拉的什么单子,这么一大篇?” 老铁匠帮洪长岭划火柴,等老洪点着了烟斗,这才指着邢个单子回话: “那材料上,不是给咱们扣上了破坏集体经济、破坏生产的大帽子吗?我跟立春说,咱不跟他讲空的,实打实凿拉个单子,让他睁眼看看。看看咱们这拖拉机是办对了,还是办糟了?贫下中农是支持,还是反对?” 洪长蛉戴上花镜,认真看了起来。,原来那大单子上,还画有许多栏格。他随便看了其中一栏,只见上边还条记着:某某农机厂或某某国营农场支援废旧器材多少件,第儿队小学师生交来废旧钢铁多少件,农机组全体同志上有关单位回收废旧器材、农具多少件…总共不下二、三十项。洪长岭再看下边一栏,又不下儿十项,例如:某月某日,利用废旧双伴犁改制机引扣种犁成功;某月某日,电焊工土法上马,试验五十多次,成功地解决了焊修油管问题:某月某日,试制扬场机成功,解决了扬场进度问题…。最后-一个“综合栏”里,列出了一大溜统计数字,例如:为修理拖拉机和盖车库,贫下中农献了多少工、多少料,拖拉机修成后,种了多少地、用了多少油、省了多少工…真是一笔一笔,一宗一宗,笔笔宗宗,都发出响兰 417 ==========第420页========== 当震人心弦的声音!洪长岭越看越激动,他在心里说:这些个材料、机件、地块、人工,还能够用数目字算出来,广大贫下中农参加杜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满腔热情,他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却不是任何数目字可以计算和表达出来的呀! 洪长岭连连赞扬道: “好哇!这个材料有用处,事实最能说明问题,看看到底是谁要社会主义?谁不要社会主义?” 立春指着屋当间那个正在试制中的铲蹚机对洪长岭说:“再加一把劲儿,我们就可以把它装成了。”洪长岭叮嘱: “眼看就要开铲,这铲堂机可是一天也不能等啦!”说着,他猛地站起身来,几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大门,阳光一下子把屋里照得明明亮亮。 洪长岭和立春爷儿俩,一个掏炉灰,一个扫铁屑,一会儿就把屋子拾毅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时,方亮和邢连成研究完午后开支部会的事回来了,志英、桂芹回家吃罢饭也都来上工了。洪长岭在炉膛里架上样子,引着火,加上煤,炉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老铁匠大声喊道: “开干吧!” 五 正当洪长岭和老铁匠他们忙着开干的时候,有人在门口召唤洪长岭,说是公社李书记领着兄弟大队的代表上铁岭大 418 ==========第421页========== 队大修厂参观来了。洪长岭和农机组的同志们刚迎出门,李兆明已经领着一大帮人进了院子。 兄弟队要来铁岭参观这件事,半个多月前,李兆明向老洪说过。可没想到,竟在今天这个时侯,他们来铁岭了。李兆明 一见洪长岭,乐乐呵呵地说: “老洪呀,大家诚心诚意来取经,你们可不许保守,得往出掏干货才行啊!” 洪长岭心想:听他口气,还不知道“通报”这回事呢,便笑了笑说: “我们经验不多,碰的钉子倒不少。”李兆明也笑道: “你说的钉子也就是困难和挫折吧!没有困难,哪来顺利多没有挫折,哪来成功。你就谈谈碰到的钉子,对我们也有启发呀!”他这么一说,屋子里的气氛也就热烈起来。 这时,人们有的进到车库,有的进到车间,有的跑到后院放农机具的场地,兴致勃勃地连看带议。方亮等人也都分散在他们中间当“解说员”。只是今天这些解说员们,表情有些异样,尽管他们态度很谦虚,介绍得也很认真,可一个个绷着脸,神情十分严肃。这一反常情况,除了李兆明有所察觉外,并没有引起参观的客人们注意。当他们抚摸着那面貌一新的红铁牛,当他们抚摸着那立了战功的、曾经被人叫作“哑巴媳妇”的车床,当他们抚摸着那些个半机械化的这个机、那个机时,一个个禁不住连声称赞,打心里佩服和羡慕。有的当时就要把图样画下来,说是回去马上就要照样做。 参观结束以后,人们就在前院找地方坐了下来。五月的 419 ==========第422页========== 阳光,照着漫山漫坡绿油油的庄稼,照着车库墙壁上那“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八个大红字,显示出一派兴旺蓬勃的景象。 李兆明仍然很风趣地向洪长岭道:“老洪,该你来唱主角啦,谈谈吧,” 在人们参观的时侯,洪长岭几次想找李兆明,可李兆明始终兴致勃勃地在和别人边看边交谈,似乎没有注意洪长岭的反应。洪长岭在心里寻思:现在,刚刚接到了那个宣布铁岭自办机械化“十大罪状”的通报,按说好象不该再出面来介绍这机械化的经验,但它既是个错误的东西,就应该扔它一边去:共产党员就是要宣传革命的真理,难道还能在错误的东西面前保持沉默么?当然不能!洪长岭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他说: “我们铁岭,在机械化的道路上才迈了头一步,谈不上经验。要是说还整出了一点点东西,那是党中央、毛主席正确领导的结果。”接着,他谈起我们党怎样领导全国农民走上集体化的幸福道路,只有在集体化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实现机械化,他谈到党中央、毛主席为实现我国农业机械化所制定的路线、方针是多么英明,多么有远见。可是,却有那么一些人,用他们一套资产阶级的错误思想和主张来破坏党中央、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谈得很多,很远,很有自已独特的体会,但没有一个字、一句话提到郭槐,提到他个人。说来岂不有意思,这个被指责为“反对党的领导”的人,此时此刻,却正在满怀激情地歌领我们党的正确领导。他是那样自然地把铁岭的事业完全放在整个革命事业之中,他说得那样热烈,郡样动威情,好象完全忘记了在铁岭已经掀起,也并未结束的那场风暴 420 ==========第423页========== 啊:人们被洪长岭热情的话语所威动、所鼓舞,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 坐在洪长岭对面的李兆明,用眼光扫视了一圈农机组的同志们。他熟悉农机组每一个人,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姓名、身世。现在,在他迅速的一瞥中,他看到了方亮邪两道激愤的目光,看到了邢志英眼里的泪花,看到了辛谷雨握得铁紧的拳头,以及老铁匠端着烟袋的颤动的手…李兆明坐不住凳子了。他站起身来,在人圈外边一趟一趟来回走着,他甚至没有听到同志们向洪长岭和农机组的同志们提出了一些什么问题,交谈了一些什么。当交谈告一段落时,他走到大伙中间,用他那低而粗犷的嗓音道: “我也说几句吧!大伙都看了,也听了,有实际威受了1…不过,我认为了解得还不全面,我还想给大家看个东西,”说着,他从兜里拿出那份“通报”来,他刚念了个标题,参观的人们不由得都喊出了声:“通报铁岭大队?”“什么?谁反党?谁搞独立王国?”… 人们从李兆明手里接过那份材料,争相传看,一时议论纷纷。现在,他们才明白,为什么李书记不迟不早要选在今天领他们来参观?为什么洪长岭刚才会说出那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来… 等大伙看得差不多了,李兆明才继续说话: “同志们都看到了,‘通报’里给铁岭大队自办机械化列了‘十大罪状’。这完全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我认为铁岭大队干得好,于得对,于出了成绩,作出了榜样!铁岭大队的现实告诉了我们:实现农业机械化也是一场革命,一场尖锐激烈 421 ==========第424页========== 的斗争!我们今天看到的铁岭这台拖拉机和许多小土机器,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七斗八斗,斗出来的。在要不要农业机械化上有斗争,在怎么办农业机械化上有斗争。这里有两条路线的斗争,还有阶级敌人犒破环。往后,实现了机械化以后,还会有斗争。我们党的整个事业,就是在斗争中取得胜利的,就是在斗争中前进的。希望铁岭大队的同志们不要骄傲,也不要气馁,坚持斗争,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夺取新的胜利:” 李书记的讲话,被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有人带头喊开了口号:“向铁岭大队学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毛泽东思想万岁!”… 洪长岭、方亮、老铁匠…所有到场的铁岭大队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和革命干部,一个个激动得眼泪夺眶而出。一种忠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共同咸情将他们和兄弟队的阶级弟兄紧紧联结在一起。铁岭,不单是铁岭贫下中农的铁岭,是整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一部分。铁岭的贫下中农是那样斗志昂扬,信心百倍!正如洪长岭说过的,他们不是孤孤单单的个人,而是作为无产阶级领导下的一支队伍在革命,在战斗啊! 六 这是一个有月光的五月的夜晚,屯子、山岭、大路、林带…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宁静。夜风吹过,路旁的小草沁出 一阵阵淡淡的清香。 通往岭东的大道上,有四个行人。不知是他们不愿打破这 422 ==========第425页========== 夜晚的宁静,还是他们的内心过于激动,四个人竟默默地、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他们刚刚参加过大队全体共产党员的支部大会。这个会,是方亮主持的。他给全体党员们读了县里来的那份“通报”,分析了这份“通报”的内容,并表明了他个人对这个事件的看法和态度。在人们的记忆里,象今晚这样群情激愤的党的会议,几乎是多年来还没有过的啊!这个不平常的事件,深深地震动了铁岭大队每一个共产党员,勾起了他们对珍藏在心里的几十年斗争生活的回忆。他们哪里是开会,而是共同回顾了他们在铁岭这块土地上走过的每一步脚印,用他们的无产阶级威情,用他们共产党员的党性,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事业是正确的,是光明正大的!包括好长时间都显得无精打宋和心事重重的邢连成,也被人们酸甜苦辣的回忆触动得眼晴湿润了啊!最后,支部大会决定,立即向上级党组织报告,他们坚决不能同意这个决定,要求立即恢复洪长岭同志支部书记职务。会上一直默默地听着大伙发言的洪长岭,最后说了几句话。他说: “今天这个会,又一次证明了群众的眼睛是尊亮的。白的、黑的,对的、错的,同志们看得真真亮亮。我们共产党是干啥的?就是搞阶级斗争的,只要我们不忘记阶级斗争还存在,就不会迷住眼,走岔路。”接着,他拿出一本毛主席著作,用十分严肃、深沉的声调说:“同志们,我给大伙念-一段毛主席的教导。毛主席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们希望 一切同我们共同奋斗的人能够勇敢地负起责任,克服困难,不要怕挫折,不要怕有人议论讥笑,也不要怕向我们共产党人提批评建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在为杜会 423 ==========第426页========== 主义共产主义而斗争的时候,必须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同志们,我们就是要听毛主席的话,在真理面前,决不动摇,决不退让,坚持革命,坚持斗争。我个人只有一句话,自已这颗心还跳动一天,就要继续革命一天!” 这正义凛然的声音,就象千斤重锤,敲击着在场的每个共产党员的心。尽管已经宣布散会,但人们却久久地不肯散去。在人的一生中,并不是所有当时认为重要的事情都能留下一辈子记忆,但今天这个党员会议,却刻在了每一个到会的人的心里。不用说当事人洪长岭了,就连巳经一天一夜处在非常激动情绪中的方亮,这会儿,心里也还在翻江倒海呢!他似乎发觉,落在自己肩上的担子从来没有现在这样重。过去这副担子完全是在老支书肩上压着啊!现在他正和洪长岭并排走着,想着心事。一直没有说话的洪长岭忽然对方亮道:“以后有些工作,你们主动多作一些。眼前的工作要抓,长远的也要抓。比如发展党员问题,立春、谷雨都找我谈过,往后你可以找他们谈谈,够条件就吸收,不要耽误。”停了停, ·又说:“农机组几个年青人都不错,有革命于劲,觉悟高,斗争性强,咱们得多下功夫帮助他们。通过眼前这场斗争,使他们思想觉悟提高一步。七队应该多儿个党员作骨干,要加强这个队的政治工作。”方亮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老支书又说道:“有的培养入党,目前不够条件,咱们也得在政治上多关心他们。象罗万山那样的同志,最近觉悟提高很快,要插空多找他们谈谈。象邢福哪样的同志,这几年觉悟提高不大,帮助他也不够,这点我是有责任的。” 洪长岭还扳着指头,挨个儿分析各个队那些年青苗子的 424 ==========第427页========== 长处和弱点来,最后说: “咱们种地的,庄稼固然耽误不得,可庄稼到底还是一年 一茬多培养人的工作可是个长远事儿。长一辈的到时候总是要交鞭儿的,这个鞭儿交给什么人,可是个大事啊!” 徐国河和韩双梅都跟上来了。听了洪长岭这几句话,徐国河插了一句: “这一回,邢大队长掌了鞭儿,哦他那样,就没心思代理这支部书记工作,我看靠他是不成。” 洪长岭道: “这主要还得靠集体领导嘛!老邢现在思想也很矛盾,可惜的是,总也抓不住自己的病根儿。对老邢,咱们应该耐心帮助。国河,我倒要提醒你,你这个民兵连长可不能一头扎在地里,别的不管不顾。这回出了这‘通报'的事,我看有人正拍着巴掌乐,说不定背后捅出哈炮弹来。破坏机车这件事,一定得把它整个水落石出,坚决追查到底。” 徐国河说: “外屯还剩两处地方没去,过两天,我和亮子分头跑一下,要是那两个懂拖拉机的人也跟这件事没关系,就可以完全肯定是出在咱们自已屯里了。” 大伙谈到今后的斗争和工作,话就更多了。真象是一次行军中的党的核心会啊!连月光下的树林、庄稼、道路,仿佛都在静静地、无限崇敬地聆听着这几个共产党员的谈论。是啊!洪长岭在人们心中,仍然是铁岭的领头人。在革命的征途中,他并没有停留下来、御下肩上的担子。面对这场并未结束的战斗,他和他的战友们正准备着另一次冲锋陷阵1 425 ==========第428页========== 第十三章 接到县里那个“通报”后的第三天,洪长岭正在月亮弯三队的地里跟社员们一起种苞米。种地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但尾要收得利落、干脆,却并不轻闲。三队的这块地和七队的地紧挨着,地头搭地头,迈几步就到了七队的地里。歇气的时候,洪长岭顺便上七队邪块地里看了看,七队也在种苞米。这块地,昨天就由拖拉机划开了瓏台,这会儿,一大帮妇女、小孩,各把一条瓏,往罐沟里撒籽儿,拉开成一条“散兵线”。另外一条“散兵线”是由一些棒劳力组成的,正往撒过籽儿的辅沟里撒化肥。后边,四副犁杖合瓏台。人们说笑着、比赛着看谁跑得快,谁见着洪长岭,也只是简单地对答一两句,就紧忙过去了。洪长岭顺攏沟走到七队放牲口槽子的地头,只见道上一溜一溜撒的全是雪白的化肥。他心里又是来火儿,又是心疼,是谁这么败家,这撒的哪里是化肥,简直就是粮食呀!他当下就找到七队打头的,追问是谁干的?打头的回说自己领着人播种去了,没见着送化肥的人。又说前天派工时,说好让老罗头赶牛车,估摸是化肥袋破了撒下的,准备回去追查。洪长岭见问不出头绪,便顺着这个车道往前走了一段。果然,半 426 ==========第429页========== 道上遇着一辆牛车正往这边赶来。坐在车上的却不是老罗头,而是富农分子王秤钩。这还是“通报”事件以后,王秤钩头一大和洪长岭“狭道相逢”呢!王秤钩竟完全收起了他的那副“可怜相”,大模大样地坐在牛车的车板上。已经走到迎面了,他还象什么也没陬见一样,一丝反应也没有,连他那一双惯于滴溜溜乱转的耗子眼,也死盯在前边地皮上。牛车咯吱咯吱地摇晃,眼看要过去了。洪长岭严厉地喊了一声: “站住!” 听到这炸雷样的声音,王秤钩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机械地喊了一声“吁!”把牛车喝住,磨磨蹈蹈地下了车,来到洪长岭跟前:“您是叫我吗?” 洪长岭看着他,威严地问道:“拉的什么?” 王秤钩佝偻着腰,偏着小脑瓜,紧忙回答:“化肥,化肥,这不是给苞米地送化肥吗:”“谁派你来的?” 王秤钩装成一副笑脸道: “哦哦,队上车不够用了,让我们积肥车来送化肥。”“我是问谁派你来的?不是派老罗头送化肥吗?”“哦哦,老罗头进城办事,我给他打个掌子。”“这么说,是老罗头派你的工了?”“哎,就算是吧!”“啥叫就算是?” “哎,就是,就是!象我这套号的,谁派活还不都得听呀!” 427 ==========第430页========== 洪长岭撇开这个话题,指着地上撒的化肥,厉声问道:“这地上都是你撒的了?” 王秤钩脓了一眼地上撒得白花花的化肥,心里有些胆突突了,但还狡辩说: “洪支书,这可不是随便说的,你这么说一句不打紧,我可受不了哇!拉化肥的也不是我一挂车呀!”洪长岭喝道 “你不用要滑。这块苞米地多少垧,施多少斤化肥?这一袋多少斤,一车拉多少袋?用得了两挂车!你想往哪儿赖?好大的胆,寻思集体财产可以让你随便糟践?!” 王秤钩还不认账,他走到牛车跟前,翻出一袋包装破了的化肥说: “洪支书,这不能怪我,你看这塑料口袋本来就有破的,不信你问保管员去。” “你知道口袋本来就破了,为啥不收拾好了再往车上放,这不是故意吗?” 王秤钩一下被问住了,张口结舌,半天才鸣鸣噜噜说了些不成句的话: “怨我不小心,可不真撒了一些,嗨,我哪敢故意呀!”“怎么,你瞪着眼把化肥撒了一路,还不叫故意?冤你了?谁破坏公共财产,谁破坏生产,我们可不能轻易放过!你瞅啥,听不懂我的话吗?” “啊…我懂…我懂…我有错…哦,有罪,有罪。”洪长岭哼了一声道: “不用装了!你这一套糊弄不着谁。我问你,今天你哪来 42号 ==========第431页========== 的这个胆量?寻思铁岭的天变了?告诉你,毛主席领导的无产阶级天下是变不了的。铁岭几千双贫下中农的眼晴都在瞅着你,你动弹一指头,都能给你照下相来,要跟你算账的!你放明白些,到时侯别说我们没有给你打招呼。” 洪长岭这些话,就象一声声响雷,轰在王秤钩的脑瓜顶上。这个人好厉害呀,到现在,他还赶着铁岭这挂车不撒手哇!他好象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看穿了。王秤钩几天来得意的心情就象作梦一样惊醒了。他觉得一股冷汗打脑门心沁到脊梁骨,本来就有些罗锅的腰更是弯成两截了,好半天,才用哭声对洪长岭说: “洪支书,我…可以走了吗?”洪长岭哪能轻易放过,喝令道: “你把车拴好,回去拿家什来,把这些撒的化肥统通收拾起来,回头我要来检查的!” 王秤钩轱辘着耗子眼,听着洪长岭那斩钉截铁的命令,又是恨,又是怕,只得把牛车拴住,摇晃着那活尸样的身子回屯拿家什去了。 王秤钩走了以后,洪长岭一个人站在地头寻思了好久。从王秤钩反常的态度里,他看出了阶级敌人确实是没有死心,有机会就要捣乱,也觉出了铁皊整个斗争形势的复杂性。想着想着,刚要往三队地里走,没有料到,竟在这里遇见了老罗头在县里上学的儿子罗万波。 显然,罗万波是老罗头这趟进城把他找回来的。这么大忙时候,罗贵堂为什么进城?为什么把万波找回来?又为什么只见万波一个人,不见老罗头? 4?9 ==========第432页========== 事情也还是从郭槐来铁岭引起的。郭槐那次来铁岭,老罗头可是大大露了脸,这且不说。不久,县里又发了“通报”,撒了洪长岭的支部书记,罗贵堂简直得意忘形,自已觉得一下子身价百倍起来。 邢天,罗贵堂正在队房子里锅台跟前,等着水热了好浸种。王秤钩子坐在灶门口烧火。老家伙看看四外没别人,便停下手里的烧火叉子,陪着笑脸向罗贵堂道: “老罗兄弟,这一回你可是青云直上啦:”罗贵堂神气地故意装作听不懂,说: “啥上不上的,咱个庄稼人,还不就是种地打粮!”“庄稼人跟庄稼人可也不一样啊!这咱邢大队长代了支 ·书,你们又是亲戚,少说也有你老罗兄弟半拉天下呀:” 罗贵堂得意地嘿嘿一笑,表示默认。王秤钩往灶坑里扔了把柴禾,又说: “老罗兄弟,我这是替你们想啊!你瞅哪个在台上掌权的没几个贴心人?红花还得绿叶扶嘛!就拿大队会计这个角儿说吧,全大队的钱串子都在他手里拎着。我说句直性话,拿你家万波跟那万山比,论聪明,不比万山缺半个心眼,论文化,不比他强百倍!” 王秤钩的这些话,是很受听的。罗贵堂叹了口气说:“人家赶上好时侯了,队里缺人,又有老洪头栽培他,有哈说的。” “其实呀,也是事在人为。如今老洪头下了台,听说有人当郭书记面还挑明了万山那账里的问题呢!” 这些话,罗贵堂一个字也没拉地听进去了,凳是那样对 430 ==========第433页========== 他的心思,只是当着这个四类分子面,不好深说。他故意绷着脸道: “你管这么多闲事干啥,快烧你的火吧!”王秤钩狡猾地嘿嘿一笑说: “我也是想在你这棵大树下边风凉风凉。老罗兄弟,往后你也照顾我老哥一点啊!” 罗贵堂决心下得挺快,第二天不顾队里派他送化肥的活,私自叫王秤钩给他打掌子,就獠进了城,把儿子从学校找了出来,还领着儿子上郭书记家正式拜访了一回。他觉着这一回拜访,使得他和郭书记的关系更近乎了。人家宜不小,架子并不大,和他老罗头平起平坐,临走还给他爷俩拿上一些挂面,父说往后让他们爷俩进城常去串门,就跟自己亲戚一样不要惜外。罗贵堂对这位领导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对自己说:人家是啥样人?跟咱这顺辅沟找豆包、头顶一拍脚底冒烟的土佬儿拉哈关系?这是共产党的干部联系群众嘛!说实在的,他太兴奋了,他甚至想:要是早个十年认识这位郭书记,或者说,早十年就被郭槐这样人物相中的话,兴许早就是个掌印把子的人物了。嗨,嗨,明明是一根顶梁柱,却当着烧火棍使啦! 从郭书记家出来,这一路上,罗贵堂简直得意忘形了。当儿子问起,他们谈话里边提到什么老山参是哈意思时,罗贵堂止不住笑得满脸褶子都抖落开了。他向儿子说: “说了你也不明白,咱家跟书记家的交情深呗!” 到第二天回家时,万波还没明白,他爹找他回来到底有什么事。老罗头含含糊糊地对儿子说: 431 ==========第434页========== “找你回来核计核计,我是想,你这个书先不忙念了,说不定有哈美差事等着你呢!” 万波一听不打算让他上学了,心里很不乐意,寻思他爹舍不得为他花学费。老罗头又不好说穿,爷俩为这事叽叽了一路。从公社下车以后,那万波气得背着口袋一个人先走了,把他爸拉下好远。洪长岭就是在岔道口上遇见万波的。 万波招呼了一声“老支书”,洪长岭停下来问道: “哦,是你回来了!咋就你一个人呢?你爸爸不是也进城了吗?” 万波情绪不高地回答:“在后边呢!” “请假回来的呀?家里有什么事儿?”“谁知道我爸咋回事,啥也不说光叫我回来。”洪长岭很悬切地对万波说: “万波,咱们这铁岭,眼前上高中的还真不多,你可得好好学。咱们大队事业一天天发展,将来真需要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青年人哪!” 万波听老支书对自己还很器重,心里高兴了一些,便把对他爸的不满向洪长岭说了出来: “老支书,你说我爸是咋回事?我刚上了一年高中,他今儿就说,不想叫我上学了。” 洪长岭听了,心里也很奇怪,他问万波:“为哈冷丁就不叫你念书了?” “谁知道他咋盘算的?我说他‘抠’,不想供我上学,舍不得钱。他说我冤了他,不识他一片好心,真莫名其妙!” 432 ==========第435页========== 洪长岭心想:老罗头多咱都在人跟前显,说他要供万波上中学、大学,将来飞出庄稼院。他再算计,还不至舍不得花这笔钱。现在,怎么一下子改变主意,不让他念书了呢?他不由得在心里威叹道:这老头心里道眼太多,将来不定在什么事情上得栽个大跟斗。他没再多问万波,只安慰小伙道: “你好好跟你爸说,别跟他吵吵,吵吵解决不了问题。”他看了看远处,已经能看见老罗头的身影。他头上戴个毡帽,敦敦实实的个儿,正艰难地从岗下往上走。洪长岭又对万波说:“等等你爸,瞅他着急撵你,别累坏了!” 万波没说哈,把背着的口袋从肩上卸了下来。洪长岭看出口袋挺沉,装的鼓鼓囊囊,一问才知道里面还有挂面。他不由得问道: “怎么?你爸还花粮票去买这个?”万波一时不知咋答对,只得说:“是人家…郭书记送的。”洪长岭心里不由得一证,又问万波:“你和你爸上郭书记家了?”“嗯哪!” “找郭书记有什么事儿?” “好象没啥事儿,我爸和郭书记唠扯了一阵,我在一边看照片儿。” 洪长龄一边点烟斗,心里却在寻思,老罗头怎么会想到要去找郭书记?打的是什么算盘?他把万波领回来叉是什么道眼?后边难说没有文章啊!他问万波: “屯子里这些日子出了不少事儿,郭书记还来过一趙,这 433 ==========第436页========== 些事你爸都给你说了吧!” “他啥也没说,我们俩光叽叽上不上学的事儿了。怎么,出了啥事儿?” 这时,老罗头已经气喘吁吁赶了上来。他上岗时没瞅见洪长岭和他儿子,等走了一段发现儿子和洪长岭站在那说话,他的心一下蹦了起来。这浑小子不定跟人嘞嘞些哈呢!他恨不得立时把万波叫住。可又想:怕啥?他已经是台下面的人了,明说给他听又能咋的?于是,把步子放慢了一些。走着走着,见儿子跟人说得挺近乎,心里又有些不安,又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最后,竟小跑起来。他老远就喊:“万波,万波1”儿子转脸冲他爹:“喊哈?等着你呢!” 洪长岭瞅老罗头着急忙慌样,猜出了他的心思,心里不由得好笑。 那罗贵堂来到跟前,也没向洪长岭招呼,就训他儿子道:“混账东西!走这么快,尽意骝我的腿呀!”儿子顶撞他爹道: “这不等着你嘛,人家跟老支书说话呢!” 罗贵堂这才转脸向着洪长岭,好象刚刚才看到这个人似的,笑了笑道 “哦,哦,是老洪…洪支书呀!你这是从哪里来?”他本打算直呼老洪头的,人家的确不是支书了嘛,但不知怎么的,洪了半天,还是称呼人家支书了。 洪长岭没有回答罗贵堂的问话,反过来问罗贵堂: 434 ==========第437页========== “种地大忙时节,你啥事儿这么着急进城?”罗贵堂口气挺冲地道: “我就是没有事儿,还不兴进趟城啊!”洪长岭哈哈笑道: “这么说,我多管闲事了?你没什么事儿,把万波领回来干啥?” 罗贵堂见洪长岭叫了真儿,只得缓了缓口气,黑嘿一笑地说: “有晗急事儿,万波他娘作恶梦,怕万波出啥事儿,把他叫回来看看就踏实了。” 万波没好气地说: “往后我就啥也不千,成天蹲在家里让你们看吧…”罗贵堂怕儿子说出不让他上学的事来,忙把话截住道:“你当着洪大叔面限我吵吵啥?真丢人现眼!”洪长岭笑了笑,说: “行啊,你们爷俩有话家去说吧!我不干涉你们内政。不过,老罗头,我还是要提醒你:铁岭的这一场是非还不算完,阶级斗争的盖子也还没揭开。我们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表明了自已对这场是非的态度。阶级敌人对你的态度是反对,还是拍巴掌欢迎?八成也就说明了你作得对还是不对。这个问题没有一点含糊,大伙也都瞅得清清楚楚的,到时候,自已得为自已说的、作的负责。这两天,队上不是派你送化肥吗?你怎么随随便便让王秤钩给你打掌子?看人家豁弄成啥样了?这么里外不分,出了事可就不是小事儿。”说完,洪长岭转身向 三队地里走去了。 435 ==========第438页========== 老罗头刚刚下去的汗水又在头上冒了出来。洪长岭这些话就象瞅着他心说的一样,看来他真没打算歇手呢!这档子公案真象他说的还不算了结?…不能,不能,文都发了,人也撤了,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啦!他老洪头这么说,也就是胳膊折了袖里吞,装个架儿吧!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招呼着儿子上路。 二 自从郭槐来了一趙铁岭,出了个“通报”事件以后,在放羊老汉罗贵平家里,也激起了不小的波澜,这个一向平静的中农户家庭,现在日子过得却很不平静。 郭书记来铁岭的那天,胡乱搅找万山开会,罗贵平应名参加。他虽没在会上发言偏谁向谁,但凭着上了年纪和他的生活阅历,他觉出这场风波他们是没法躲过了。年青时候,他见过那种游乡要把戏的人,从儿座房高的钢索上摔下来,那可不是好玩的,轻的伤筋断骨,重的丢掉性命。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邢种人,在平道上走,还觉着摇摇晃晃,很怕头重脚轻滑跤摔跟斗,还要得了把戏?他的哲学就是绕着麻烦走,当个老好人。可不是嘛,都是老屯邻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你好我好,相安无事,何必干那得罪人的事!反正咱一天赶着队里百多只细毛羊上山里待着,有了事儿沾不上边,就说我放羊老汉耳朵闭,一天光听羊羔子咩咩叫,别的啥事也钻不进耳朵眼儿里。可是爹放羊,儿子却在大队机拉算盘子,爹管一个小队的羊,儿子却管一个大队的账。儿子才是地地道道踩在软索上, 436 ==========第439页========== 闹不好就要掉进是非窝。可不,现在事情就出在这个账上,这里边是非不能小哇! 老头子心里就象套了千把锈锁头,愁的没法。过去他是揣着干粮上山,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总担心随时会拐进去。为了抓住空多嘱咐儿子儿句,这咱改在家里吃晌午饭了。只是他摸不透儿子的心思,儿子成天闷闷哧哧,总是那么个三扁担压不出个屁的样,你问他: “万山,你都听进去没有?”“嗯哪!” “你听进去哈啦?”当老的不放心,钉着儿子,让把自己数叨的话重复一遍。 在这屯里,万山对他爹体贴是出了名儿的。娘去世早,是这个又当爹又当娘的红眼圈老头子把他尿一把屎一把拉扯大的。直到万山娶了媳妇,爹才不再受那灶火烟熏了。他那见风落泪的红眼圈,就是蹲灶火门作下的毛病啊!.万山起小在爹跟前,就象根软面条似的,窝成哈样是哈样,可这回凳也犟起嘴来: “爹,你不也常说,作人行事要讲个正派实诚?依我看,你老是谁也不想得罪,是亲三分向,老想当好人,九九归一,自己也得归到那不正派人一堆儿里去。” 听到这样的话,老头子掉了牙的嘴,惊得都闭不上了!倒不是儿子的这番道理揭到了他的疼处,叫他受不了,而是头一回发觉,完全按照自己脾气捏出来的儿子,凳不知晗时候突然变了性,变得老头子完全不能理解了。其实,老头哪里知道,我们的会计罗万山,这些日子正经历着内心世界激烈斗争的 437 ==========第440页========== 蒲苦啊!只要不是白痴,这些事都桩桩件件在他眼前摆着,都要在脑子里引起波澜。而他由于自己的出身和经历,铸成了 一个自己独有的软弱性格。有些事,尽管是非明确,他也宁可让它烂在心里,从来没有机会、也不敢在人前表现啊!放羊老汉的关心和絮叨,倒反而起了引爆作用哩! 从那以后,爷俩话说到两股岔的时侯越来越多了。每到这种时侯,老头和儿子都不作声,各自沉入自己的冥想之中。老头的想法是:你们年青人,哪懂得一个人要在世上站住脚跟、过几天抬头日子有多不易呀!能象今天这样,也就知足啦!新社会共产党不赖呀,象閻大膘子邪样强横霸道的人,都象割草一样打倒了。咱们是中农,咱没剥削过谁,咱是共产党的团结对象。合作化的头一年,咱是头一份诚心诚意参加社的中农户。社里也信得过咱,儿子高小没毕业,就叫他当了会计,从一根绳套都买不起的初级社,管到有几十万元积累的生产大队,真是顶了天哪!照罗贵平的想法,大队也好,咱自己家也好,保住这份儿光景就满不错了,可别招事生非,出了事儿大家都不得安宁。 贵平老汉这么怕是非,结果一场不小的是非偏偏就找到他爷俩头上。 原来万山他叔罗贵堂把儿子万波接回来以后,就来了个双管齐下,一面让他妹子在邢连成跟前使劲,一面亲自出面来找万山。罗贵平距兄弟家不过两栋房,虽说是一家子,罗贵堂却轻易不上万山家一趟。罗贵平对他兄弟却一向逆来顺受,说来这是有历史原因的。 三十多年前,罗贵平象他儿子万山这么大年纪的时侯,就 438 ==========第441页========== 跟人间关东。他是奔罗贵堂的爹来这北大荒的。罗贵堂自从跑买卖吃了官司,全家来到北大荒以后,全凭哥兄弟多,道眼多,自己开了一些荒,还置了车,拴了马,日子眼看又兴旺起来。就在这当口,不知从哪个阴曹地府降下个“閣王”来,这北大荒的荒地就变成“閻王”家的了。罗贵平当年正是血气方刚、年青力壮的时侯,铆着他堂叔的脚印,起早贪黑,开荒打柴,一心往过日子上奔,谁成想自己开的荒地忽然来了主呢?那年,閣大膘子骑着日本大洋马,后边跟着一帮带枪的黑狗兵,来到光着膀子、拚命干活的罗贵平跟前,王秤钩子凳翻脸不认人,吊着官腔喝道: “你是干什么的,开荒有地照吗?” 老天爷,这北大荒的地上哪儿去取地照哇,你王管家真不认识我了?我到这儿的头一天,贵堂兄弟不是领着我带上馃子、酒肉给你拜过码头吗?可是,没见过世面、实实诚诚的罗贵平,莞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黑狗子咋咋呼呼,说是要动绳子绑人。多亏贵堂兄弟来得快。他一来,好话说了三千六,承认开荒认错了地界才算拉倒。事后,二十来岁的堂兄弟,把三 十多岁的哥训得一楞一楞的: “你咋这么没眼见,真不会来事!这是王管家的作成的一出戏,你要拆了他的西洋镜,人家咋个下台?” 打这以后,罗贵平还种他的地,只是没少给王秤钩子买酒送肉。凡事都听他兄弟罗贵堂的,人家咋说他咋干,自己就失去了主心骨。解放后,江山是变了,罗贵平的那根主心骨却象是长不上啦:他威共产党的恩,也威他堂叔和堂兄弟的恩。虽然他也看出来,这个堂兄弟为人太尖刻,但胳膊肘总不能往 439 ==========第442页========== 外拐,家丑不可外扬,咱是受过人家的好处,“知恩不报枉为人”哪! 当儿子的虽然也受他爹很深的影响,毕竟不跟他爹一样。比如他三叔动不动训他爹跟训儿子一样,他爹一声不吱,罗万山心里就蹿火苗。小时候,有一次他顶了他三叔一回,罗贵堂竞跳起脚来,指着他爹的鼻子骂了三天三宿。他爹在“外边”受了气,回到家里,要说揍儿子两撇子倒也好了,可又舍不得动儿子一指头,只是哭涕抹泪地给儿子讲作人的规矩。从那以后,为了体贴他爹,他不再得罪他三叔了。当然,对他三叔的为人,已经品得透透的。别看他老是薷不吱声地一股长劲儿,这股劲儿有时还真叫他三叔吃不消呢! 这天,万山爷俩正吃着晌午饭,罗贵堂☑了个大烟袋走了进来。罗贵平忙迎上去: “他三叔,快进屋来!” 罗面筛子在堂兄弟家,显得比在自己家还威严。一进屋,也不脱鞋,盘腿往炕上一坐,背往墙上一靠,万山爹给他兄弟划着火柴点烟。罗贵堂自从街里见了郭书记回屯以后,不知什么时侯,竟连他那巴掌长的小烟袋也扔了,换了一根两三尺的长杆烟袋。这会儿他不但不从嘴里拿下来,连身子也不欠 一欠,让他哥给自己点着。他跟老头说话,眼睛却毫无目的地胺着窗外,口气里带着教训人的味儿。 “天热了,揣点干粮得了,跑回家一趙怪远的,羊也吃不好。” “嗯哪,这就要走,见你来了,才父摆下鞭子。”“我父不是外人,你走你的吧,我找万山说两句闲话。” 440 ==========第443页========== “嗯哪,这就走。”可是,老头仍不放心,看他叔早就不耐烦了,只得磨磨蹬瑁朝门外走去。 罗万山没有旧社会待人接物那些虚套,老爷子一走,他就不知议说什么好了,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罗面筛子为了使自己说话有份量,他学着大人物神气,开口前清了清嗓子,这才说: “那天郭书记找人开会,你爹去了,会上提的事,回家跟你说过没有?” “说是说过,他说了些哈我早忘了。” “他呀,”罗面筛子鄙夷地撇了撇嘴,“不是我当着小人说老人,真是白活一辈子。准是当紧的没跟你说,不当紧的跟你扯上一大摊子!” 罗万山不高兴人家那样轻视他爹,但也没有流露出抗议的神情,只是一声不吭地端起饭碗吃饭。 罗面筛子不理解侄子的反应,也没费神去分析对方的反应,继续把脸朝着窗外说: “那回,有人提到买拖拉机的那笔钱,如今当家人也撤换了,拖拉机又没买成,那笔钱派了个哈用场?在谁腰包里?你是会计,县里郭书记都说了,让你把这账拢一拢,好另作安排,别叫人浑水摸鱼,把钱独吞了!你怎么样,整得咋样了?年青人办事,别跟你爹那样,温温吞吞的,一点刚性也没有。听见没有?这笔钱到底还有没有着落?” 罗万山觉出他叔来找他是有个儿,也没料到竟为了这事。大队换了书记是不假,可修拖拉机的钱经我手上的账,剩下的钱经我手存的银行,条条有据,笔笔有踪,那是能红口白 441 ==========第444页========== 牙胡嘞嘞的?你凭啥查我会计的账?罗万山也不吱声,心里惦着大队长找他有事,赶紧吃饭。 罗面筛子说了半天,见没晗动静,火不打一处冒,跳下炕来大声吼道: “刚才说话,你都听见没有?长辈跟你说话,你咋不吱声?嘴叫哈堵住了?”他刚要把底牌摊出来,不料那万山已经撂下碗筷,对他媳妇说了声:“我上大队去了!”说着,连招呼也没跟罗面筛子打一个,一溜烟带小跑地走了。 罗面筛子气得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两只牛卵眼瞪得老大。他一跺脚,当着侄媳妇的面,不便骂那难听的,但要不骂出声,肚子简直要撑成个气蛤蟆啦: 就在罗贵堂来万山家一趟以后,屯子里又流传开了一个谣言,说是机车里发现了羊粪蛋,贵平老汉那天晚上又没着家,好象这件事与贵平老汉有关。更恶毒的是,说洪长岭因为和万山在拖拉机账款上有勾联,才包庇了放羊老汉。这天,罗贵平放羊回来,遇着七队更倌老李头。老李头是个憋不住话的人,他为罗贵平老汉忿不公,把这件事告诉了罗贵平,为的是让老汉心里有个提防。贵平老汉一听,不由得眼里冒金星,圈上羊转身就跑去问他兄弟。罗贵堂其实也听说了这件事,他当然清楚,罗贵平是干不出破坏机车的事来的。只是那天受了万山的气,加上这个谣言对他儿子接会计的计划有利,所以当他哥问到这件事时,他装着不知道,还说开了风凉话:“我早告诉万山,把账整明白,他就是当耳旁风嘛!这回咋样,让你爷俩吃吃苦头,好长记性。”气得罗贵平回到家,饭都咽不下去, 一边给儿子诉说,一边抹开了泪。万山听了,心里也是窝火。他 442 ==========第445页========== 想:造这谣的人真狠毒哇,连老支书带我们爷俩都给栽上了,这是想要干什么?可瞅他爹那难受样,又只好憋住气劝说着: “阶级敌人就靠造遙过日子,咱们行得正,坐得稳,帕哈!瞅人老支书,週那么大个事儿,连句水汤话也没说,该昨干还咋干1他要知道今天这事,才不会象咱这样呢!” 听儿子这么说,老头心开了些,他叹了口气说“可别拿这事去烦乎老支书,这一阵够他操心了!”万山媳妇也是个不多话的人,只默默听着,见他爷俩撂了碗筷,便收拾了炕桌回自己屋去了。屋子里,万山爷俩一个坐在炕头,一个坐在炕梢,一口一口抽闷烟,各自想心事。这时,天早已黑透,不料门外凳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万山,屋里有人吗?”万山从炕上跳下,冲他爹说:“老支书来了。” 洪长岭已推门进来。他看了一眼万山爷俩,笑着说:“我每回上老辛大哥家,还没进院门,就听着他们一家人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嗓门高可每回来你们家,进到屋门口还听不着动静。我正寻思咋这么早就躺下了呢!”说得万山爷俩也笑了。 贵平老汉一边让洪长岭上炕,一边问洪长岭吃晚饭没有。不等老洪回话,就要万山去叫他媳妇给老洪做吃的,洪长岭紧忙拦住他们,说他打月亮弯吃了饭来的。罗贵平一听洪长岭还没着家,威叹道: “洪支书,你这么一天不闲的,也得顾惜顾惜自己的身子骨啊!” 443 ==========第446页========== 洪长岭笑了笑,说: “忙不出病,闲出来的病倒更不好治。”停了停,又说:“这岭西,我哪天不来一趟,心里就空的慌。” 万山虽是个话不多的人,可这些年来,守在洪长岭跟前,除了工作上的事要找洪长岭汇报请示外,就是个人遇到了什么顺心或不顺心的事,跟他爸可以不说,却总要向老支书说,这都是多少年的习惯了。自从邢连成代理支部书记以后,这几天,老支书上大队办公室趙数比较少了,万山真有一种被闪了的感觉。听了洪长岭那几句话,心里是又尊敬,又不平,悠不住道: “我就是想不通,你为大伙的事忙成这个样,还忙出罪来了?” 贵平老汉怕儿子提起这事,给老支书添烦恼,便说万山:“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万山顶撞他爹说: “过去了?谁说过去了!那谣言是从哪儿来的?…”罗贵平忙把万山的话岔开: “你看你,人家洪支书老远来我们家一趟,不唠唠家常,扯那些没用的干陷!” 一直听着他爷俩对话的洪长岭,这才把话接了过来:“老罗哥,我今儿个来,还真不是来跟你们唠家常的,你们都听到屯子里传的谣言了?” 贵平老汉还想遮掩,万山却憋不住说了: “老支书,你也听说了?这谣造的太恶毒了,真是一箭三雕,把你也跟我们爷俩拴上了。” 444 ==========第447页========== 贵平老汉说话声音都发颤了,他说: “洪支书,你说我能往自己的拖拉机里扔羊粪蛋?作梦也不会作这号恶梦啊!”洪长岭安慰罗贵平道: “老罗哥,你放心,这不是旧社会,没有的事别人想安也安不上。我和老邢、亮子他们早就议论过,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一个屯子里住这些年,谁是哈样人,我们心里还能没个数:”听了洪长岭这儿句话,那贵平老汉心一下暖了,止不住哗哗直掉泪,马上想到刚才自己的兄弟罗贵堂,不但不主持公道,还说了那些风凉话。他很有威慨地对洪长岭说: “洪支书,你们这么信着我,可我自己的兄弟连个气儿都不吭。” 接着,他把刚才见罗贵堂的情景向洪长岭说了,洪长岭听得十分认真。等老汉说完,万山接过话来: “你还指着他给咱说公道话,我看他都恨不得我真的在账上出个大事儿,好让他那万波把我这会计的账本子接过去。” 听万山这一说,洪长岭心里不由得一怔。原来,那老罗头进城把儿子接回来,文章是作在这儿呀!他问万山 “你咋知道他要让万波接你的账本子?” 罗万山说起头两天他叔来找他谈话的经过,洪长岭听完,沉吟着半响没有吱声。那贵平老汉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又生气,又难过,唉唉地连声叹气。洪长岭恳切地对老汉说:“老罗哥,我不是批评你,往后你真得变变你那个‘老好人”的性儿啦!你想想,你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好人,总怕得罪人,总怕惹是非,可到了儿也没躲过去是非,也没少挨别人整。 445 ==========第448页========== 你说是不是?” 贵平老汉连连点头,很有威触。洪长岭又说: “还得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看问题。不要以为自己是庄稼人,用不着懂这些道理。其实,咱们每个人对人对事,都有个阶级立场。你不是站在无产阶级立场,替无产阶级说话,就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帮资产阶级忙。要想哪边也不得罪,站在正当间,那是站不住的,没有那么个地方让你站。就拿你和你兄弟说,你是听党的话,愿意奔社会主义的,可他这些年,老是想着往资本主义道土跑。在这个大问题上,你们俩心思不一样了,你平常再迁就他,到了节骨眼儿上,别看是自己兄弟,他为了走资本主义道方便,要夺大队的财权,哪怕人家栽你是反革命,他都可以不吭声。这不很说明问题吗?”罗贵平听得很受威动,心情也很复杂。一个人要和自己遵循了多年的传统思想、作人哲学决裂,毕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 罗万山到底此较年青,旧思想的束缚要少得多,而且这些日子来,这场斗争的本身,对他的思想觉悟已经起了一个质的飞跃。现在,听了洪长岭这番话,思想威情上并没有什么矛盾蒲苦,却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参加斗争的心情。他甚至联想到这个谣言,可不可能就是他叔罗贵堂放出来的?他把这个怀疑向洪长岭说了。洪长岭却摇了摇头说: “咱们跟你叔的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这个谣言不一般,肯定是阶级敌人搞的。你叔这一阵蹦的挺欢,后边有没有人给出谋划策?为什么这谣言出在万波回来以后,是不是阶级 446 ==========第449页========== 敌人的一个配合行动?…这许多问题都得动脑子考虑呀!”万山爷儿俩脑子里就象突然开了两扇天窗,豁亮多了。半响,洪长岭忽然问罗贵平: “老罗哥,你回想回想:机车出事的头天晚上,你在羊圈附近,都和哪些人说过话?” 罗贵平认真地回想了好一会:更倌老李头哪天碰面都要说话的,那天好象也崂扯过几句,这是一个。那天,队长邢福打羊圈跟前过,听说邪头母羊要下羔,还进里边看了看,这又是一个。还有兽医站邢膨下工回家,他把邢碌拽到羊圈检查了一下那头母羊,这也是一个…洪长岭问他: “那天,王秤钩子找没找过你?”罗贵平寻思了一下,想起来了: “对了,有那么回事。那天夜里,我听到外边有动静,拎着马灯出来一照,正好跟王秤钩碰了个对面。他说他脑袋疼的邪虎,上卫生所叫不开门,就奔我这儿来了,问我有没有镇疼片儿。” “他咋知道你在羊圈?”“啊,我还真没顾得问他。” 洪长岭好一会没吱声。那贵平老汉也突然醒过梦来说:“哎呀,你这一提,我倒犯疑了。会不会是王秤钩子搞哈鬼了?” 洪长岭说: “很可疑。当然,还要进一步调查,这件事可千万别透露出去。” 447 ==========第450页========== 几个人又议论了好一会,洪长岭才起身回岭东。 三 这是老罗头从城里回来的第二天,邢连成回家歇响。这天,老邢婆子比往常更股勤三分,洗脸水端进屋了,炕桌放倒了,小酒壶温上了,还特意下了两碗挂面,上边盖了好厚一层鸡蛋卤子。家常过日子,屋里的做哈,邢连成吃啥,很少说什么。老邢婆子也品透了男人的脾气,不跟他叨咕柴米油盐这些琐事。可这天,邢连成刚往炕桌旁一坐,捏起酒壶,老婆却 一脚炕上、一脚炕沿地坐在桌子另一边,就着男人的杯子呷了两口。 “这挂面咋样?到底还是城里方便,烧锅开水,面条扔下去就得了,比咱现吃现擀省事多了。” 邢连成懒得回答这类没用的话,闷声喝他的酒。老邢婆话又来了: “你知道这挂面是咋来的?说是郫书记送他三舅的。人家郭书记真不惜外,上回来屯,你该接他来家,咱也好攀攀这个高枝。” 自从那个“通报”的事出来以后,邢连成虽说勉勉强强代理了支部书记,可他完全威觉到,铁岭的共产党员们,贫下中农们,包括只要有一点是非观念的正派人,都不服这口气。邢连成自己,心目中那个郭书记的形象也变了。听老伴越说越乐,他越听越皱眉。他把挂面往外一推道: “这么清不清、浑不浑的干啥?赶明儿个拿白面换几包还 448 ==========第451页========== 回去!” 老邢婆满不在乎地说: “你这人也太古董了,人家郭书记还讲个人情脸面,自己的大舅子,几包挂面还浑你啥啦?”老邢婆见男人被抢白得不吱声了,又说:“他三舅这趙进城,说来还是给咱使劲呢!哎,人家郭书记还给你捎话了,说是有笔啥款子,该抓紧查对清。是不是就是那笔买拖拉机的线?” 邢连成道 “瞎哄哄啥,邪笔钱一个子儿没动,都在银行存着,我又不是不知道,有哈查对的?” 老邢婆知道,尽管男人说话挺横,可他脸色是好的,再说几句也没哈, “你这人呀,别人咋替你想也落不着一个‘好’字。不是说他三舅是我娘家人,我就向着他说话,瞅人家那一片心吧,他见你刚上台,跟前没个贴心人,把万波从街里找回来,也是想你有哈事多个人使唤。” 这女人的棉花套子一扯起来就没完没了。那些个陈年的灰尘简直呛人鼻子,邢连成就生活在这股尿炕般的臭味里,谁知道啥时候、哪星尘土钻进他那脑子里起作用呢?现在,他听得有些烦了,斥他女人道: “行啦,行啦,你可真是大河流水管得宽,这铁岭大队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 老邢婆的嘴,这会儿就象开足了马力的电驴子,怎么也刹不住车了: “你听我说完哪!我是说,万波这孩子我挺中意,能出息 449 ==========第452页========== 个人才。别看那万山也是我们老罗家人,人家可限咱不一心,咋也不能把他暖过来。论文化,万波不此万山强百倍?万山才喝几年墨水,凭啥让他拎着全大队的钱串子?你要有心栽培万波,有什么跑跑颠颠、写写算算的事,让他学着干点。往后从万山手里把账接过来,我看你也能放心些。” “我有啥不放心的!你别尽给我出馊主意,万波那毛孩子懂个哈!再说,我还真信得过万山呢!” 老邢婆当下真没敢多说啥了。邢连成默默地吃完了饭,刚想倒在炕上躺一会,女儿志英一阵风似地走进屋来,向邢连成道: “爸,老支书找你核计点事儿,他在大修厂等你。”说完,又问她妈,“有干粮吗?” 老邢婆道: “咋的,连饭都不坐下来吃啦?” “我带到地里吃去。今儿立春和桂芹出车,想赶着把五队那块地种完,中午不歇车,我去换换他们。”说着,上外屋锅里拿了一些干粮,又一阵风似地走了,到了院子里还冲屋里喊了 一声:“爸,你快去呀,老支书等着你呢!” 邢连成起身到外屋昏了勺凉水喝。老邢婆子气得在里屋叨咕道:“一个一个都奔命啦!”邢连成也没理会她,一直来到大修厂。 因为人都下地去了,车间里只剩下老严头。这会儿,洪长岭正和老爷子对面坐着说话。邢连成见到洪长岭便问: “吃过晌午饭了吗?” 老严头一边搬来个木头墩子让邢连成坐下,一边说: 450 ==========第453页========== “长岭自己动手烙的粘米面饼子,吃得挺香呢!”洪长岭笑道: “此起那咱用铁罐子煨小米饭来,可不真是天上地下啦!”老头子很有威慨地说: “真有日子咱们几个没住一块儿聚了。” 邢连成掏出卷烟纸。老严头递给他烟口袋,说:“这还是你让志英给我拿来的烟叶,挺有劲儿呢!”邢连成笑了笑说: “我今年在别处掏弄了一些好烟秧子,来年你抽烟我给你包下来!”说得几个人都乐了。邢连成抽了口烟,这才问老洪:“志英说,你找我有事儿?” 洪长岭点点头说:“这事儿还真得抓紧。”“哪个队的地没种好?”“不,不是种地的事儿。” “是大性畜防疫的事吧?我也听说有的社、队大牲畜得瘟症了,今儿个我特意找我家小子邢藏安排了这件事。”洪长岭笑了笑说: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可抓阶级斗争更该是你的本行啊!我说的是王秤钩的事。” “哦,王秤钩?破案了?” “破案还没那么简单,我觉着情况是越来越清楚了。”事情确是这样,经过这一段内查外调,怀疑的圈子已经大大缩小。原来有点嫌疑的人,调查结果有的根本不懂拖拉机,有的别人证明当晚没离开过家,有的则外出串亲戚或办事去 451 ==========第454页========== 了,不在当地…包括罗贵堂和胡乱搅,也和这件事无关,排除了怀疑。只有富农分子王秤钩,疑点越来越多,只是还没发现能据以定案的罪证。可是,邢连成对这一点,始终将信将疑。在他看来,象王秤钩那样个快进棺材的人,未必敢冒这么大风险干这种事,说不定还是一般的技术事故。因此,对追查这个案子,开始还此较上心,追了一阵看看没哈结果,就不怎么在意了。洪长岭把放羊老汉谈的情况告诉了邢连成,邢连成听罢,摇摇头说: “没有按住人家手腕子,难说呀!”洪长岭说: “至少对咱们分析判断案情增加了一个重要的依据呀!”他随又问邢连成:“屯子里的谣言,你听说了没有?” “知道了,亮子和徐国河都跟我说过,追了半天,也没追出根儿来。” “奇怪的是,机车里发现羊粪蛋,我们一直没公开,少数骨干知道的也都保着密,为什么会传开呢?”邢连成也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问老洪:“你是不是说,这谣言也是王秤钩放出来的?” “至少可以断定,破坏机车和造这个谣的是一个人。在当前的情况下,放出这个谣言来,是有他反动政治目的的。”只是洪长岭没好把老罗头想要儿子接账的事向邢连成说,因为还说不清这件事究竟和敌人造这个谣有没有联系,说出来老邢不但不会同意,说不定还要引起他的反威。邢连成问洪长岭:“你看该咋办?” 452 ==========第455页========== “当然,案子还得调查。但阶级敌人不老实,该回击的就得回击。”他说起了头两天王秤钩在地头的表现,认为应该在队里开会批斗。 老铁匠插话说: “我看邪老罗头也该敲打敲打,这些日子王秤钩紧直在他跟前溜,说不定捅鼓出啥事儿来。” 邢连成当时没有吱声。他想:撒了点儿化肥,说他几句也就行了,还用得着开会批斗?但又不便明说自己嫌麻烦,便推托道: “等过三、五天,地种完了再开咋样?” 洪长岭正想要问他,难道这只是小事一件吗?还得等到种完地再抓?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只见方亮推着自行车,把车停放在车间门口,满身汗水尘土,急匆匆走了进来。 屋里的几个人一下子都站了起来。方亮一边擦着往下直溣的汗水,一边说: “头午我去了一趟丰收大队,请他们党支部介绍了情况,又和邢个人当面谈了。没想到,竟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新情况。” 几个人听了都很奇怪。他们本来知道:方亮去丰收大队要找的那个人,是群众这次提出来的,说是这个人当年也给閥大膘子开过火犁,好象还有点啥问题。洪长岭他们也分析过,丰收大队离这儿十好几里地,这个人和铁岭屯子的人几乎没什么来往,不大可能跑来破坏机车。但既是群众提出来了,查查清楚还是应该的。但能发现什么新的重要情祝呢? 原来方亮头午去丰收大队,听那边党支部介绍,说他们队 453 ==========第456页========== 确实有这么个人。这人当年确实给閻大膘子开过火犁,解放前后,还当了几天黑旗军,不久到外县一个厂里当小工,头两年才下放回农村。他在黑旗军那一段历史,在外边时就已查清。因为当黑旗军的时间很短,又没有什么罪行,所以没给处分,回来作为一般社员参加劳动,表现还较好。他们从各方面情况分析,此人不可能去铁岭破坏机车。方亮听了也觉着可以解除怀疑,但听说这个人在黑旗军里混过,作为烈士儿子的方亮,威情上不是没有触动的。参军前自己太小,对过去的情况知道得很少,出于一种对父亲和烈士的怀念,他总是想多知道一些那段历史情况,便决定找他本人谈谈。但完全出乎他的意外,这个人谈话中凳说到了一件重要的往事。他说自己见到过閻黑脸,閻黑脸邪带着人杀害了一位民兵队长的事,他也听别人说过。对他印象最深的,是说这件事是那个屯子内部有个人来给閻黑脸报的信。·至于邪位民兵队长是谁?是哪个屯子的人?又是谁报的信?他都不知道。他究竟听谁说的,也完全记不清了。几次大的运动,他本人不在当地,又与他无关,因此这件事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方亮听了,当年父亲被杀害后的那许多片片断断的情景,又一幕幕出现在眼前,不禁悲愤交集。这决不是什么个人之间的仇恨,也不是什么杀父之仇,而是血与火的阶级斗争,是阶级之间的深仇大恨哪! 从对方谈到的时间、地点、情节看,那位民兵队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但那个通风报信的凶恶敌人是谁呢?他现在还在铁岭吗?他会不会就是破坏机车的凶手呢?…方亮是多么急切地要把这个情况告诉老支书啊!从丰收大队 454 ==========第457页========== 出来以后,他蹬着车一口气跑了回来。 果然,方亮得到的这个情况,使他们都很惊异、很震动。过去的斗争岁月一下子展现在他们的眼前。对烈士的缅怀,对敌人的仇恨,激动得他们久久说不出话来。方亮两眼闪着泪花,象是对别人,又象是对自己,一字一句地说: “不找出这个敌人来,誓不罢休!” 人们沉浸在回忆和思索中。很久,洪长岭忽然抬头问邢连成道: “连成,你还记得吗,我们三个入党那天的情景?”邢连成开始没理解老洪的意思,但很快就回答说:“记得,记得,哪能不记得呢!邢天我们三个人怎么举手、怎么宣誓,一闭眼就出来了。” 老铁匠也说: “那晚,还是我在外边给你们把门的呀!”洪长岭又问: “你还记得老梁同志正往出走,我和立柱提出要上前线打敌人时,老梁说了些啥?” 邢连成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说:“记不太清了,好象是劝你们不要走。” 是啊,事情过去整整二十年了,人们还能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吗?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夜,北风怒号,烟儿泡席卷着整个北大荒。在大兴安岭脚下,当时还只三十来户人家的铁岭屯,在这严寒的雪夜里,全都黑灯瞎火。只在屯子中心,地主账房后院的一幢破马架里,桌上点着一盏小马灯,一个小小的铁匠炉里正炉火熊熊。那火光,冲出了破马架的门洞,照 455 ==========第458页========== 亮了大地和长空: 灯光,炉火,照亮了三张严肃而质朴的庄稼人的脸。他们刚刚履行完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宣誓。一位比这三个人年纪都轻的土改工作队的干部站在他们中间。那张年青的脸被炉火照得通红,他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和这三名他亲自发现和培养的新党员们亲切而又认真地谈着: “同志们,从现在起,咱们:你们仁加上我,都是同志了。咱们的党,是毛泽东同志亲自缔造和领导的党,是无产阶级的党,是为了彻底推翻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用无产阶级专政代替资产阶级专政,直至实现共产主义而坚决奋斗的党。在我们党的二十多年光辉历史中,已经有不少革命先烈,为我们党的事业、理想,贡献出了自己的一切。我们一定要继承先烈遗志,为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为全人类的彻底解放奋斗终生。当前,我们就是要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发动群众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壮大我们的力量,以自卫战争粉碎蒋介石的进攻。这是一场艰苦的、激烈的斗争。我们共产党员,一定要坚决站在斗争的最前边,下定决心,不怕牺性,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的话你们听明白了吗?”“明白了!” “懂了!” “嗯哪!” 三个人用不同的语言,对这个最简单、最明确,但也是最深刻的道理作了回答。 夜,深了!破马架外,风雪仍在怒吼!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从破马架外掀开吊在门上的草袋,弯腰进来。他个子魁 456 ==========第459页========== 梧,脸孔被多年的炉火熏得黝黑,身上紧裹着一件光板老羊皮袄,胡子、眉毛沾满了雪花。他就是老铁匠严魁武。 “外面风声很紧,你们该早一点上路。” 那个年青的陕北口音的干部,起身披上大衣,拉下护耳帽,准备离开马架。老铁匠问他:“梁同志,这么晚了,你还要上哪去?”“我得赶回区里汇报去。”老洪递过桌上的那盏小马灯:“拎着它好照路。” “这条道我熟了,不用了。” 年青干部刚要往出走,老洪却把他叫住了。洪长岭回过身来,看了看身旁的方立柱。不知是炉火把他那粗犷的脸照得红亮,还是他心情激动、兴奋得脸红起来。他那深藏在浓眉下的两只闪闪有神的眼晴,盯着老梁,几乎有些孩子气地说:“梁同志,我们俩,”他指了指方立柱,“想要求上前线杀敌人去,再不去就赶不上趟啦!” 老梁不由得笑了,他一手按着老洪的肩膀,一手按着方立柱的肩膀道: “同志,刚才我不说了吗?要为共产主义奋斗一辈子,还有的是仗好打!真刀真枪的仗得打,还有不动刀、不动枪的仗也得打,得打它几辈子呢:” 二十年后的今天,老梁的这些话还清晰地在老洪耳边响着。他向大伙回叙了老梁那段话的意思后,很有威概地说: “老梁同志说得真深刻。眼前,咱们这铁岭,不就是在打 457 ==========第460页========== 着那种不动刀、不动枪的仗吗?这个仗不够尖锐激烈吗?够意思了!可是它好象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就容易被人忘记,被人忽略啊!” 邢连成、方亮、老铁匠都默默地点着头,各自在思索着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参加这场无形的战斗! 458 ==========第461页========== 第十四章 铁岭大队并没有受到郭愧那份“通报”的影响,他们终于抢在小满前七、八天就种完地。“铁岭一号”在南荒沟试播取得经验之后,包下了四个生产队的大豆播种任务,为整个战役赢来了时间。绝大部分地块是在墒情最好、气温最适宜的时候下种的。多少年来,铁岭贫下中农破天荒头一次真正把地种在了“腰窝”上。 当初,机车到各个队的地块作业时,有的人不相信它种地赶得上性口。他们跟在播种机后面,身子趴在地上,把土扒开看了又看,籽儿下的勻不匀呀?有没有落到湿土板上呀?…这也难怪他们,毕竟是个新事物嘛!过去,机站来的机车,多半用于翻地、耙地,顶多种种麦子,还从来没用它种过大豆昵, 一下子要改变多少年来的习惯,难怪人们为它担心啊!现在,除了七队早耲的那十来垧谷子没等扬脸就冻坏了 一些以外,其余所有的地块,无论是机播的,还是犁杖扣种的,或巖耙耲种的,都苗齐苗壮。放眼望去,坡上坡下,一片郁郁葱惹,实在喜人,连那些原来信不实的人,也在背后议论开了: “种这些年地,苗出得这么全,还真没有过呢!” 459 ==========第462页========== “是呀,往后要再添几台机车,铁牛拴在自己的槽头上,愿哈时侯使哈时侯使,春天种地就不愁抓不住苗了。” “还不多亏老支书顶风上,撤了职,他也没打退堂鼓!”“是呀,‘通报'能咋的?撤职又能咋的?架不住党员们心齐,社员群众心齐,咱们不光把地种上了,种得还更好!” “听说没有,地还没种完,他们又捅鼓开铲地的机器啦!” 这才叫疾风知劲草。铁岭大队叫郭槐这一压,竟然还压出了这么一片生气勃勃的大好形势啊! 可是,就在这时,又一场严重的考验,落到了铁岭大队头上。 这天,洪长岭正跟着机车,在三队谷子地里试验一台由七齿耢子改装的锄草机。几个人跟在车后面跑得一身汗、满脸泥,沙土迷得人睁不开眼,打在嘴里直磨牙。洪长岭用衣襟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抬头看了看天。只见西边天上,积了很厚一大溜黑云,齐齐刷刷,就象立了道墙一样,正迅速向东移动。这天一早,天气特别凉,太阳一出来血红血红,空气又变得特别闷热,老洪就觉着天气有些不正常。不大会儿,三队的羊倌赶着羊群回屯了,老远就向洪长岭招呼:“老支书,要来雨了,你们还在地里干啥!”洪长岭对徐国河说: “他把羊群赶回来算赶对了,看这来势不是场好雨呀”这时,徐国河也召唤机车停住。洪长岭要他们开到三队场院,等雨过了再找块糜子地试试。立春刚把车开走不久,那溜黑云就象口大锅一样扣下来了,风把道边那好儿丈高的白杨 460 ==========第463页========== 树刮得直摇晃,卷起的泥沙打在人脸上生疼,接着,就洒开雨点子了。徐国河喊了声“走”,跟在锄草机后边的方亮和老支书,都随着他拐到三队荣园子旁边的一座小窝棚里避雨。这时,又是雷鸣,父是闪电,那雨帘子密得使人看不清窝棚外面儿步远的景象,只觉得一阵阵凉气袭人,那一团团器云,迅速移动,发出一阵阵哗晔的吼声。徐国河惊呼: “不好,要下雹子了!” 话没落音,狂风卷着核桃大的冰雹和瓢泼大雨倾泻下来。冰打在窝棚顶上噼啪山响,眼前的那块荣地,当时就汪了好厚一层冰水,荣秧子跟着水流漂出老远。他们三人一动不动、 一声不吱地站在窝棚门口,心头象压上了千斤大石。庄稼,庄稼,那一望无际、刚才还满眼葱绿的庄稼,那经过多少辛苦、奔波、焦虑、斗争得来的庄稼,邢关系到国家、集体和每个社员利益的庄稼啊,在这场灾害的侵袭下,如果都象眼前这块英地一样,问题可就严重啦! 约莫一顿饭工夫,风雨才见小。洪长岭吩附徐国河:“你组织几个人去东片看看情况,这场雹子是从岭西过来的,我和亮子到那边去看看。” 徐国河关切地看了看洪长岭,说: “等一等再走吧,这么大一场雨,山水下来,说不定有些地方过不去。” 洪长岭摇摇头: “不能等啦,还不知那边打成哈样呢!亮子,咱们打南荒沟插过去,顺路就把地查看了。” 徐国河知道,这种时刻是没法拦住洪长岭的,只得叮嘱方 461 ==========第464页========== 亮说: “老支书上岁数了,路上你可多加点小心啊:” 方亮也是心急火燎,他一边答应着,人已经跟着洪长岭走出好远。 他们顺着被雹子打过的地块走去。先经过三队的几块坡地,情况还好,积水虽然不浅,倒是一股劲儿顺着辅沟儿往出徜。庄稼苗被大颗雹子打得趴倒一些,好在小苗长得还不高,苞米、高粱还没开苗,只要不粘在泥里,自己就能挺起脖来。靠沟的地,情况就严重一些,雹子打过不说,山头上的水,迅速往洼地里灌,地里水平了瓏台,小苗被水流挤着脖梗。这些地里,多亏过去都挖了排水沟。这会儿,那些水沟正晔哗地把水流送走。 方亮跟在洪长岭身后,两人在泥水里瞠着,尽管他们把裤脚卷到大腿,也被激起来的水花溅得津湿。当他们插进南荒沟时,又一道激流横在前边。看来是几股山坡上下来的水汇到了一起,哗晔哗晔发出一片震人的响声。方亮捞起一把顺水漂过来的谷秧子,痛惜地说: “连根儿都拔了!” 洪长岭接过那把绿茵茵的小苗,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半响才说: “走,看看北边那片谷地去!” 要到南荒沟七队那片谷地,必须瞠过面前这道激流。方亮不想让洪长岭蹚这么激的水过去,便道: “老支书,你打那边绕一绕吧,我先试试。”洪长岭道: 462 ==========第465页========== “没啥,把裤脚再往高卷卷,儿步就过去了!”说着,就朝水流里蹚去。迎面冲来的激流被他劈成两半,堂起的水珠一直溅到脸上。山水的冲劲很大,连方亮也觉得站不住脚,拔不动腿,身子直晃荡,加上邢水扎骨冰凉,两腿本来就在水里泡着的,时间长了有些不听使唤。他紧忙伸手拽住洪长岭道: “老支书,我背你过去!” “没哈啥,我能过去。来,咱俩拉着手!” 方亮威觉到,老支书的手虽然满是泥水,但还是那么有动他的脚步仍然是那样坚定,一步、两步、三步…水流被劈开,闪到了他们的身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七队的那片谷地。眼前的景象简直太令人震惊和难过了!悔,这就是罗贵堂不惜工本和拖拉机此高低的那块地,也就是被郭槐当作“样板”表扬的那块地呀!现在它哪里还象块地,简直成了个大泥塘!满地冰碴,一片泥泞。不少地方,被水神得谷苗都不见了;有些地方,秧苗连根带梢裹在泥水里。按说,这块地的地势并不低,只是因为七队既没垒过坝,也没开过沟,别队不少地块已经改成横山葡,他们的地还都是顺山辅。头两年风调雨顺,产量没大受影响,有那号保守的人还夸口:“咋样,我们没改土治山,照样打粮!”现在,遇上这样大的一场山水,就只好眼瞅着庄稼被冲得溜光啦! 洪长岭和方亮心情沉重地站在那里,好一阵谁也没有吱声。 穿过谷地,紧挨着的就是机播大豆地。看来那些排水沟和石峪坊起了不小作用,豆秧子虽然也被打得东倒西歪,但多数还没露根儿。洪长岭蹲下身子,试着将几棵倒伏在泥水里 463 ==========第466页========== 的秧苗扶起,四周又培上土。他对方亮说:“扶起来还能活。” “是吗?”方亮一连扶了好些棵,如果不是洪长岭催他走,他会一直留在这儿呢! 他们在水沟里洗着满脚的烂泥。洪长岭象是自言自语:“这是给咱们的教训哪!大水一过就揭去一一层皮,冲的溜溜光。不改土治山,稳产、高产就会成为一句空话!” 他们又朝西走了一段,刚进屯口,老远就听到桂芹在井台向他们招呼: “老支书,方亮,正盼你们,你们真就赶来啦!”桂芹摇着辘轳,拎出水膂来就朝坎儿下倒。 洪长岭走近前,问道:“你们在干啥?” “儿眼井全叫冰块堵死了,我们先掏出这眼应急。”洪长岭弯下身子往井下看了看,他问桂芹:“谁在下边?”桂芹回答: “谷雨。”随又向井下喊道:“哥,老支书和亮子都来啦!”听说老支书来了,谷雨拽着辘轳绳子,脚蹬着井壁,几步蹿上了井台。他用衣袖擦着满头满脸水珠,用他邪变得有些沙亚的大嗓门说: “老支书,老天爷是存心给咱们眼罩戴,这场雹子真不轻啊!” 方亮忙问谷雨: “听说那几个队情况没有?” 464 ==========第467页========== 桂芹答: “说是四队没挨着,五队、六队摊上了。可人家有排水沟出水,灾情此我们轻。” 谷雨对他妹子道: “提那干啥,咱队是木匠带夹子,自作自受哇!”洪长岭又问: “人、畜有没有伤亡?” “人、畜还没听说有伤亡,就我们住的那趟房…”嘴快的桂芹说了个半截话,忽然又停住了。洪长岭追问: “你们那趟房咋样了?”“没哈,进了点水。” “哦,你们谁也没回去帮着料理一下?”兄妹俩没有吱声。方亮问桂芹: “大队长这会在哪儿?” “我看邢大队长急的也稳不住架了。前头我见他满身泥水,光着脚拎着鞋,八成还在地里转。” 方亮和洪长岭商量,决定方亮上五、六队地里去看看灾情,洪长岭还想了解一下受灾最重的七队的情况,特别是谷雨他们那趙房,不知道有没有需要帮助安排的。洪长岭和方亮刚分手,谷雨追了上来,轻声问道: “老支书,照你看,这地还能不能种了?”洪长岭看了看谷雨,反问道:“你看呢?” 465 ==========第468页========== 俗话说:过了芒种,不能强种。谷雨寻思了一下,才说:“离芒种只有五、六天了…可我寻思,强种也得种呀!决不能坐等国家支援!” 洪长岭点了点头,他没有直接回答谷雨的话,只说:“是呀,应该有这股子劲,地受灾,咱们思想不能有灾!”其实,谷雨问的问题,正问到了老洪心坎儿里。谷雨的想法,究竟有多大代表性呢?他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这个“前任”党支部书记,此时此刻,是多么急于把握人们的思想脉搏啊!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在这样一场自然灾害面前,他们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打算朝哪儿迈步?这才是我们战胜灾害的关键哪! 谷雨他们那趟住房,靠近南沟沿,这会儿还漫沟淪水。洪长岭蹚着水过来以后,才发现情况比较严重:有的房子石墙倒了,屋子里进了水;有的仓房垮了,粮食全浸湿了,有的牲口圈塌了,鸡架坍了,酱缸砸了…但是,群众面对这场灾害,却表现得那样沉着、镇静!洪长岭一连走了儿家,没有遇着一个男人,一问才知道,风雨一停,男人们都自动到地头挖排水沟去了。当洪长岭来到老辛头家时,老辛头也不在。只见老辛大嫂正把一袋浸了水的粮食往肩上扛,洪长岭忙上去帮着挪到了干处。老辛大嫂拍拍粮食袋让老洪坐,反倒宽慰起他来:“老支书,你别上火。俺们这一辈子,天灾人祸还经的少吗?再大的灾也不能象旧社会那样卖儿卖女、当袄当裤了。俺看也没哈大不了的,俺们老家有句话:有穷人,没有穷山。庄稼毁了,再来一茬!只要人不气短就中。” 洪长岭连连点头。多么好的贫下中农:多么好的社员群 466 ==========第469页========== 众!和他们在一起,什么样的灾害不能战胜呢! 二 就在人们不顾家里墙倒屋塌跑出来挖排水沟的时侯,罗贵堂的女人满身津湿,泥一脚、水一脚地朝这边奔来。 “哎,看没看见我们家的老母猪?” 人们抬头看了她一眼,谁也没有搭理她,只颜挖沟。罗贵堂的女人还不识相,又问道: “我们老头没跟你们一起来挖沟啊?” 一个年青人没好气地顶撞她:“来没来你瞅不着吗?” 罗贵堂女人并不在意,她现在全副心思都在那口老母猪身上,嘴里不停地叨叨: “唉,这老母猪哪去了呢?满屯子找遍了也没有!他这会儿甩手不管,回来还不得跟我算账?” “老母猪,老母猪,庄稼都绝了,光知道你家老母猪1”说话的还是那个年青人。 “干嘛那么冲,我家那老母猪可是饱揣羔的,敢是你不心落了!一家人换季衣服都指着它来钱哪,这下全完了!”罗贵堂女人嘴里不住地叨叨着往回走了。猪没找到,必须马上向掌柜的“报告”,可偏偏掌柜的也瞭得没了影儿,她哪能不担心害怕呢! 这老罗婆东南西北转了一圈儿,顶叨了一圈儿,既没找着老母猪,也没见到罗贵堂。她知道事关重大,按照男人办事的 467 ==========第470页========== 老章程,应该马上找队里解决因难。这么一寻思,她便一气求到七队队房子。推开门一看,邢福爷俩坐在炕当中,在他们跟前围了半圈儿人,她家就占了俩:儿子万顺和她那老头子!还有胡楞桥及几个富裕户也在场。罗贵堂女人也不顾他们正在商量什么公事,进屋就冲着罗贵堂嚷: “我的天爷爷,你还猫在这儿说古论今!咱家那老母猪完了,山南山北都找遍了…” 罗贵堂不等他女人说完,便一迭声喝道: “去去去,真没用!”回头向万顺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帮着找找去吧!” 罗贵堂女人不知底细,既然有儿子帮着找,她也就不吱声了。娘俩一前一后走出了队房子。屋子里一个中年男人摇头叹气道: “唉,受损失的不止老罗兄弟一家呀!我们家的园子地全完了,好容易掏弄来的几十棵旱烟秧子,打的一棵不剩!” 胡楞桥道: “我们家的大酱缸砸得四裂八瓣,这回连下饭的玩艺都没有了1” 叉一个人叫苦连天: “是呀,地里、家里全叫这场雹子祸害了,哈哈指靠不上,到秋还不得扎脖子!” 听到这些话,邢连成在炕上坐不住了,搓着两只手,在地上来一趟去一趟地走着。他半截裤子沾满了泥点子,一双糊满了烂泥的布鞋扔在墙角,两只光脚裹了一层干泥,看来他从地里回来有一会儿了。儿子邢福两手支着下巴,无可奈何地 468 ==========第471页========== 瞅着窗外:这会儿,雨过天晴,可是那一块块栽绒样的绿色田野,就象突然被谁几剪子剪了个稀烂,还有什么更使庄稼人揪心的啊! 屋子里闷了一会儿,罗贵堂不失时机地掏出了他的锦義妙计: “是啊,这地是没法种了,都哈时节啦?困难是真不小,可话也得说回来,天无绝人之路,有扔的就有找的,水里扔的还不兴打火里找回来?”罗贵堂停了停,看了看他那妹夫的脸色,才又接着说:“依我说呀,真莫如晒它一年黄土岗,养养地力!” 屋子里一个岁数和罗贵堂不相上下的人忙问:“老罗三哥,你这话怎么讲?”罗贵堂道: “要不为咱队四、五百号人着想,我也不多这个话了。事在人为,办法终归是有的。不说别的,咱队六、七挂大车一齐 .出动拉脚,实话说,赶上一天一个秋啦!” 一天一个秋,这话简直比蜜还甜,比酒还醉人,在场的人,有的马上变苦脸为笑脸。罗贵堂更是火上加油道: “咱们就是得站哈山头唱哈歌啦!俗话说:指儿不养老,指地不打粮。种在地,收在天,老天给你九升九,想凑一斗难上难!咱们不能死心眼,趁早找别的门路,要等到秋就晚了!” 胡乱搅拍着胸脯自告奋勇: “要说别的,兄弟我使不上劲儿,这套车拉脚,我跑个腿儿、办办外交不成问题!” 一直没有吱声的邢连成,正在思前想后,权衡得失。邢连成还不是那号耳根子软得支不起来的人,这些年,罗面筛子没 469 ==========第472页========== 少在他耳边说长道短,有的他听了,有的他没听。现在,面对这场灾害,邢连成也并没有人家一说啥,他连寻思也不寻思就照着办。罗贵堂提的这条门路,其实他自己已经想到了:眼下离芒种只有六、七天,全部毁种,怎么也得半拉月,不赶趟了,出车拉脚这一招还能救救急。可是,三个队,十多挂车,几十号人的吃喝开销,先得垫出一笔钱来。尽管各个队的家底厚,但都是实物,除了生产费用,一般现款是不多的。眼前,队里生产费用开支是很大的,买化肥、添置小型机器和农具等,再过些日子,又到了社员预支的当口儿,正是钱紧的时候。邢连成心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从买拖拉机的那笔存款里垫出来。这件事,牵涉的面就大了,自己一个人好不好作主?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桌上的电话晌了,坐在跟前的罗贵堂顺手拿起话筒一听,顿时两只牛卵眼睁得挺大。他用手捂着话筒,紧催邢连成: “快,快,县里郭书记找你!” 邢连成忙过来接电话,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是,是,我是邢连成…哦,公社已经向你汇报了…是,我们有三个队挨着了,七队比较严重,地是大部分绝产了…是,我们正在想办法…哦,我们打算…”下边,他向郭槐汇报了套车拉脚的想法,向郭槐请示。屋子里气氛紧张起来,几个人都拥到桌子跟前,有的把身子凯到电话机上,有的用手护着耳朵想听那边说话,有的直瞅邢连成,想从他的神色变化来揣测那边的态度。 自从四月份郭槐来铁岭到现在,有一个多月了。这期间,国内政治形势发展很快。报上以钥钱大的黑字标题,整版整 470 ==========第473页========== 版地报道有关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消息。邓拓的黑书《燕山夜话》,以及吴晗、邓拓、廖沫沙合伙炮制的《三家村札记》这些毒草受到了公开的批判,成为全国人民口诛笔伐的反面教材。工农兵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给文化大革命带来一股强劲的动力,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本来,郭槐以为,文化革命,也就是文化界整整风吧!可是形势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开始威到不安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研究形势,哪里还顾得上铁岭的问题!只是当他有一次发现署名“铁岭大队社员方亮”的文章登在报上以后,他惊得几乎一天没吃下饭!为了显得自己不在意这样一件区区小事,他有意不去追问。直到听说铁岭一带遭灾的消息,为了缓和一下和铁岭群众的关系,居然也颇表关心地挂了个电话来。对于出车拉脚,他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他还表示亲自给林场联系,让铁岭的拖拉机也开进山去拉脚。至于动用邢笔钱,更是一口一声完全应该,还说群众要有困难,是分给大家或宋取借支的办法都可以考虑。 邢连成刚放下电话,屋子里的人就把他围上了:“怎么样,拖拉机也进山吗?”“真的要动那笔款子吗?”邢连成一摆手说: “行啦,你们别打听啦!”接着,他父给五队、六队分别挂了电话,让队长们马上来开会,商量抗灾的问题。他摆下电话,便向儿子邢福吩咐:“福,你去给老辛头打个招呼,把牲口、草料安排好,要干就得打快通拳。遭灾的不止咱一个队,这事先下手为强:” 71 ==========第474页========== 邢福答应着走了。邢连成又对罗贵堂道: “午后你帮我找到万山,让他准备好现线,等队长们来开完会,我亲自去向他交待。咱们儿十号人的盘缠,只怕得动用买拖拉机的钱了。” 罗面筛子高兴得嘴都乐歪了。这笔钱,在他心里早就不止一遍地“过了筛子”,这下也算用在刀刃上了。 邢连成打量了胡楞桥几眼,寻思了一下,对胡乱搅说:“你今天就先上县里去一趟吧,县里要没哈门路,.就坐火车到市里找些单位挂上钩,摸摸行情。回头上万山那里先支个三、二十元,别的就不用你管了。”邢连成也是一下抓不着适合的人,才决定派胡楞桥的。不过,邢连成留了个心眼:只让他去牵牵线,不让他经手银钱现款,估计出不了什么大问题。这胡楞桥自是高兴:出门办事,旅馆一住,绸子被面白床单,油炸馃子前门烟,小馆一下,两个炒荣,四两白干,嘿嘿,太得劲了」他也不再听别人还在呛呛什么,拔腿就回家收拾出门用的东西去了。 三 胡乱搅连响午饭都没顾上好好吃,就急急忙忙跑到大队办公室找会计来了。办公室的门虽没上锁,可屋里没人。他坐在那里等了半天,万山才来。 胡乱搅迎上去,劈头就问: “罗会计,你上哪去了?等你这半天,差点误了大事。”万山顶了一句: 472 ==========第475页========== “误哈事?地里的庄稼都瞎了,还有比这更大的事!”胡乱搅得意地说: “嘿嘿,谁也没有起死回生的道行,庄稼瞎了,你就守着它哭也白搭,还不得想别的招儿?这不,我来找你支盘缠钱呢!” 万山瞅了一眼胡乱搅“你要出门?干哈?”胡乱搅倒又故作神秘起来:“有重要任务!” “支盘缠钱找你们队的会计去,干嘛找我!” “特殊情况嘛,这可是大队长、邢支书发的话,我不找你找谁?” 罗万山心想:这么大一场灾,大队长急还急不过来,这会儿能打发他干哈去?可这小子口气挺硬,其中必有说道。他跟胡乱搅本来就隔心,知道从胡乱搅嘴里问不出什么情况来,便道: “这事儿大队长也没跟我打招呼,我哈也不知道。”“怎么,还要把大队长请来给你签字画押?哼,这真叫作閥王好见,小鬼难缠。这铁岭大队如今到底谁说了算?邢大队长还是代理支部书记呢:就支拨不动你这小会计了?” 罗万山并不示弱,回道:“这是会计手续,口说无凭!” “好吧,支几个盘缠这么多说道,明天上千元上千元地叫你往出拿,有你心疼的时候!”胡乱搅眯缝着小眼,翘着二郎腿,哆哆嗉嗦地摇晃着,得意得很呢! 罗万山外表虽平静,心里却很纳闷:胡乱搅话里有膏,什 473 ==========第476页========== 么事需要成千成千地往出拿? 两个人谁也不吱声,桌上座钟滴哒滴哒显得声膏特别大,撩拨得人心情烦躁。 没等万山寻思出个眉目,他三叔罗贵堂,也叼着他那长杆烟袋大摇大摆地来了,身后还限着个万波。万山心里不由得忽悠一下,那天上家里闹腾了一阵,这会儿又拉着架势上这来,准有说道,真得提防点呀! 那罗贵堂回家吃罢响午饭,喊了声万波,也不说明情由,就让儿子跟他走。 胡乱搅一见罗面筛子爷儿俩来,气儿更粗了,忙起身迎上去道 “三叔,你来得正好。邢大队长派我公出,当会计的横挡竖拦不给支钱,真是神小请不动大仙。你当叔的,也得拿出点家规管教管教他呀!” 罗贵堂本来就窝着万山的气,让胡乱搅一挑,就更端起他邢长辈架势,哼哼着鼻子说: “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钱是大伙的,你这么捂着盖着干啥?连我们的话你也不听了,你听谁的?” 罗万山也不含糊,回他叔道: “就因为这钱是大伙劳动换来的,我当会计的就要凭制度、按原则办事!谁叫干哈就干哈,在自己家里兴许好使,在这儿可不行!” 罗面筛子鼓起他那牛卵眼,山羊胡也撅了起来: “你敢说不行!邢支书发了话的,你敢不听!”他回过脸,吩咐万波上七队院里找他姑父来。 474 ==========第477页========== 胡乱搅也煽风点火: “我看还是心里有鬼,要没鬼为哈霸着不撒手?大队这笔钱,说不定揣进了谁的腰包!万山,我看你别作梦了吧,管是红的绿的,不是垮了台子吗?还捧他臭脚有哈好处!” 万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茶碗、算盘、墨水瓶都震得蹦起高来,斥道: “姓胡的,你别血口喷人!谁把钱揣进了腰包?我是会计,那笔账我是要跟有些人算的!谁往别人头上乱扣屎盆子,到时候得让他舔干净!” 罗贵堂把嘴一撇,冷笑一声: “哼,算账,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实话告诉你,你算的账我还信不着呢!你不放老实点,小心哪一天连你那一落子账本通统叫你交出来!”他只差没有说出,他那万波马上就要接这账本子呢! 万山冲口说道: “交账?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交账也不能交给你,这大队成了你们家的啦:” 罗贵堂平地跳起三尺高,连问两声: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他连跳带吼,“好小子,反了你了!你骂开长辈来了,看我不教训教训你:”他举起手里的长杆烟袋,没头没脑就要砸下来。那万山一动不动,一把夺过罗贵堂手里的烟袋,撇到了窗外。罗贵堂气急败坏,他倚老卖老,蹿上去拽住万山脖领子,拿头往万山身上撞,嘴里骂道:“你小子,我让你打,打死了找你邢老的抵命!” 刚才,万山他爹在院门口见万波跟在罗贵堂身后,急匆 475 ==========第478页========== 匆往大队力办公室走,还听万波一迭声问他爸找万山哥有哈事儿?罗贵堂也不说话。老汉听了心里犯疑,也跟了过来。屋子里的争吵他都听见了。这时,他捡起万山搬在窗外的烟袋迈进门来,嘴里一迭声地说: “万山他三叔,你们有事商量着办嘛!何苦这么吵吵!”罗万山见老爷子说话不硬气,心里又生气,又难过,嗨,你不去放羊,掺乎到这里边来干哈? 邪罗面筛子接过烟袋,瞅也不瞅放羊老汉一眼,还揪住万山不放,正不可开交,邢连成和万波一起走了进来。邢连成大声喊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太不象话!” 罗面筛子这才松手,仗着邢连成是自已找来的,咋说也能向着他,便对邢连成道: “你来得正好,你叫我传的话还没容我说呢,人家就把我撞到南墙上啦!” “行啦,都不用说了,先办正经事吧:”胡乱搅又帮腔说: “可不,啥正经事都叫他耽误了,当着这么多人,还跟老人动开手了!” “好啦,好啦,万山,你叔还没跟你交待吧,头午我们核计救灾的事儿,打算出车拉脚,让胡楞桥先出去联系,你给他支点钱。下晌你去趟银行,取个千儿、八百元出来,先垫垫出车的花销,等挣来钱再归回去。”罗万山问:“哪有这些活钱?” 476 ==========第479页========== 邢连成说: “先从买拖拉机邢笔存款里支吧!”“拖拉机不买了?”“以后再说吧!” “队委会不是作过决定,不让动这笔钱吗?”“决定也可以改变嘛,遇上特殊情祝非动不可啦!”“我不能办这事。”“为啥?” “我没这个权力。” “是我让动的,不关你事。”“你也没这个权力。” 罗万山怎么会说出这样话来,邢连成儿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连问了两声“什么?什么?” “大队长,你…这个会计我不能当了。”罗面筛子抓住机会,顺竿儿就爬上来: “你拿把呀!寻思少你这个鸡蛋就作不成槽子糕啦,不当就不当,把账交出来!” 邢连成简直有些下不来台了,他脑子里忽然闪过老婆的那儿句话:“人家跟咱不一心,咋拨拉也不动,咋对他好也暖不过来…”说的是呀,我邢连成这么看重你,把你当自己人,这倒好,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了!邢连成没有大声嚷嚷,只说了声: “会计你不当也行,现在先给他们支钱。你实在不肯去银行,就让万波去,要手续我给你手续。” 话都说绝了,再没有任何转圆的余地了,罗万山委屈得眼 477 ==========第480页========== 祖直在眼眶里打转。从合作化以来,他就是这个社、这个大队的会计,他知道大队的这点儿家底,是大伙一锄一锹,辛辛苦苦、勤勤俭俭一点一点攒出来的。支委会和队委会上决定过,买拖拉机的钱不许挪作别的用项。现在,大队长听信那伙人的话,逼着他把钱交给象胡乱搅这样的人去槽踢,而且闹到要他交账的地步,他怎么能不气愤、不难过?!当他从抽匣里拿出取款的支票本子时,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老支书常说的话:“你这个会计,也是个把关的,只要花在刀刃上,一万两万咱也花不该花的,花一个子儿也是错呀!”他手里紧紧攥着支票本子,心里说:坚决不能给你们开!支委会没作决定叫我交账,我当会计的就要把住这个关! 胡乱搅和罗贵堂见到罗万山手里的支票本子,一下凑到跟前。现在,只等在那支票上签上字,盖上戳,就可以生效了拿着邢生了效的支票,就可以把车赶到他们要赶的地方去了。万山气得心都象是要打嘴里蹦出来,他放声吼道:“你们要干啥?!” 被罗万山一声吆喝,罗贵堂和胡乱搅都往后闪了闪。只有不知底细的万波,傻怔怔地瞅着对阵的双方,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 罗万山索性不理会罗贵堂和胡乱搅,儿步走到邢连成跟前道: “大队长,我还要说说我的意见。” 那反背着双手、铁着脸瞅着窗外的邢连成,听到万山的这两句话,一下转过身来: “什么,你的意见?”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刚要发作的 478 ==========第481页========== 时候,一个并不很响的声音,惊住了所有的人。 “哦,都是谁在这?”随着声音,洪长岭从门外走了进来。罗万山喜出望外地一下跳了起来:“老支书,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哦,我刚从六队回来。”洪长龄扫了屋子里几个人一眼,向邢连成道:“你们是不是在开会,叫我插断了?” 见到老洪心平气和的神情,邢连成总算把满肚子火气压了下去,回答说: “没有,没有,我挂电话,让五队和六队的队长来核计一下救灾的事,等到这会儿还没来人。” 洪长岭告诉他: “我刚从六队回来,他们都上地里去了。”停了停,又说:“是呀,得赶紧商量个办法了,你打算怎么办?” 看到洪长岭那满身泥水,听到他那关心的话语,邢连成心里也很藏动。看来人家真没有在台下看我的笑话呀!他尽量使自己象过去一样,用和人商量办事的口气说: “雹子打成这样,我一下子也拿不山啥章程来。头午大伙呛呛了个门路,你听听看中不中?”接着,他简单说了说套车拉脚的打算,不过,他有意不提郭槐的电话和让拖拉机进山的事。尽管是商量的口气,可并没打算听听对方的意见,邢连成转脸向罗万山:“有意见以后提!你先开个条给胡楞桥,支出 三十、二十,赶紧走,晚了该赶不上今天的车了。”罗万山看了看洪长岭,没有挪窝。 洪长岭从万山手里拿过那支票本看了看,才对邢连成说:“时间再紧,也不在这一会儿。这笔钱来得不易,全大队 479 ==========第482页========== 三千来口人,披星星,赶月亮,辛辛苦苦劳动得来的,可得盘算好了花。过去支委会对这笔钱有过决定,这么大个事,我建议支委们先在一起开个会,好好考虑考虑,再作决定。” 洪长岭的话是诚悬的,语气是平和的,可是邢连成已经有些坐不住身子、捺不住火气了。他来回在屋子里走着,等自己稍稍平静了一些,才说: “你也不看看这是啥时候,火都上房了,上上下下都催着我拿主意,到时侯上千号人哈也分不着,我可没那么宽的肩膀头承担这份责任。” 洪长岭摇摇头说: “没那么严重吧?”又转身对胡乱搅他们说:“你们现在都回去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办。等最后作了决定,该找谁去就找谁。” 也怪,刚才那么急于要走的人,这会儿都不想走了,只拿眼瞅邢连成,谁都想知道事情的结果。本来嘛,老洪已经不是支部书记了,能决定开支票的人,还是“咱们的大队长兼支书”,他现在没发话,还不算定局呢! 果然,邢连成说话了: “我看他们在这也没哈,你有哈意见就说吧!” 洪长岭为了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他停了半晌才说话:“照你看,”他又看了看罗贵堂他们,“你们都认为这地没法种了?” 没等邢连成答话,罗贵堂已经抢着说了:“雹子打成这样,谁还有心思种地?”洪长岭对罗贵堂道: 480 ==========第483页========== “你这话算说到了节骨眼上,就是要看大伙还有没有种地的心思。我说的大伙,当然不光是咱这屋子里的几个人,广大社员群众、贫下中农,他们是哈态度?难道他们都主张扔了地不种去拉脚?不见得吧?”他想向邢连成说说邪些正在物井挖沟的人们,说说那些不怨天也不尤人的真正受了损失的社员们,说说象老辛大嫂邪样此金子还值重的话语…他们,只有他们,才真正代表了群众的心思,群众的抗灾决心哪!可惜,邢连成不等洪长岭说出这些,就武断地说: “事实都摆在面前,还用得着开大会去问问每个人的心思?地里绝了产,社员家里损失也不小,咱们还坐在这儿左一个商量,右一个研究,把人都急死了!” 罗贵堂趁机帮腔道: “大队长这话不假,不说别人,拿我们家来说,日子就难过了。一口饱揣羔的老母猪,全家人穿戴花销,都在它身上,如今叫山水冲得没了影儿,万波他妈一股急火攻心,躺在炕上起不来,明儿还得借钱给她抓药,我有困难能找谁?共产党最关心群众,还不得找大队?找你?”他忽然想起洪长龄已经不是领导,便改口说:“找你们领导解决。” 胡乱搅也跟着吵吵家里酱缸砸了,小鸡儿淹死了…好象他们倒成了受灾最严重的困难户,好象这场雹灾本身,也应该由大队负责。 洪长蛉刚要说话,忽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我有儿句话要说!” 所有的人都惊异地发现,说话的人凳是放羊老汉罗贵平。他是什么时侯出去,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谁也没有注意。这 481 ==========第484页========== 个一向温良恭俭让的老头,这会儿竟激动得声音都哆嗦了:“他三叔,共产党、毛主席没亏着咱们,咱们可不能黑着心说话呀!” 罗贵堂也被这个不起眼的人的不平常行动惊楞住了。但他立即清醒过来,又拿出他教训人的口气道: “你知道个啥!也不看看这是哈地方,跑到这儿来乱插杠子1” 这个大半辈子都逆来顺受的老汉,自从方亮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洪长岭被撤职这许多事情发生以后,内心深处不用说有多么惶惑不安了,可是总希望保持表面的平静。他努力克制了自己内心的惶惑,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劝说”儿子,每次和儿子的冲突都在他那一向平静的心里撕开一道口子,他曾经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想把那道裂开的大口子弥合起来。终于他发现自己错了,他不但不能捂住这个裂口,人家还要把他爷俩推到那裂口里边去呀!人家不但早就在算计夺他儿子的账本子,甚至还有人要给他老汉自己背上反革命的黑锅啊!那天,和洪支书的一番谈话,使得老汉思想斗争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他又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在解脱多年来孔孟之道对自己的精神束缚啊!刚才他兄弟罗贵堂那一番话,连个起码的作人标准也不癜了。这件事把他窝在心里已久的那团火一下点着了。老汉生平第一次犟犟起来,看那神情,简直几头牛也拽不回来哩! “哈地方还不兴人说话呀!”他没有躲着罗贵堂,倒是一步紧一步地逼向他,“不是我向着儿子,万山对你不尊敬,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还不够,那天你在我家跟万山说了些哈呀? 482 ==========第485页========== 你寻思我爷俩不识数,拿我们当轱辘滚呀!你说了多少埋汰人的话,还逼万山把账交出来,他作了啥不当的事?还不就是说了几句公道话吗!这场雹子真就坑了你们?你家那老母猪…” 罗贵堂开始被这通数叨闹得有些蒙了,一听老汉提到老母猪,不由得瞪圆两眼吼道: “你瞎嘞嘞啥,你…你给我滚开!” 放羊老汉根本不理会罗贵堂的吼叫,接着往下说: “那老母猪真丢了吗?我放羊回来碰着万顺,他亲口说,你让他把猪赶到南屯他舅家去存几天,当下我心里就划魂儿,你……” 罗贵堂甲已恼羞成怒,也不顾体面,一把拽住他哥的脖领,嚷道: “丢了就是丢了,你跑这来跟我造啥谣?” 人们好容易才把罗贵堂拽开,罗贵平擦着他那双风祖眼闪到了一边。邢连成并不知前头万山跟他叔争吵的具体内容,如今哥俩父撕巴起来,本来就很烦噪的心情自然更来火儿,他也嚷道: “你们这是要干啥?正经事还解决不了,跑这来干仗!”洪长岭听着放羊老汉从心里说出来的话,很受威动,看到了我们党的威信,党的政策的深远影响。这么个老好人,在党的教育下,在节骨眼的时侯,也会改变固有的作人哲学,变得是非界限清楚起来。 洪长岭走近罗贵堂,用平和却很严肃的声音道: “你自己说了多少假话,反倒呵斥你哥造了你的诺,也太 483 ==========第486页========== 不讲理了吧!大二年遭灾那年,你也是叫唤因难比谁都邪虎,你到处传播敌人造诺的那个顺口溜,不是当着社员面承认过错误吗?咋过了几年,又大翻个个儿?听说郭书记找你们开会,你又提了出来。这回遭了灾,照你说的,你们家简直没法儿过了,是那么回事吗?老母猪本来让你藏起来了,还硬要叫苦连天,说是丢了。在新社会干这号事,不觉着可耻吗?可真正受了灾的贫下中农,谁吱了一声,谁叫唤了一声因难?他们跟你可不是一个心思,他们心里算的跟你算的也不是一笔账。资本主义是条死胡同,你要顺着这股道走下去,可就危险了!” 洪长岭这番话,着实把罗贵堂那股气焰煞了下去,他涨红着脸,不敢吱声了。万波从头到尾看到这场纠葛,联系到上回拖拉机豁地闹的笑话,心里很不自在,特别是这头猪的事,实在叫人脸没处搁,便冲他爹道: “你这是干哈呀?丢人现眼的!”说着,气冲冲地转身走出去了。 胡乱搅已经悄悄退到门口,只是心里还惦着那张支票,没有马上溜走。 邢连成不耐烦地对洪长岭道: “老洪,绕了半天,直说你的意见吧!你到底咋个想法?”“拉脚搞副业,不是不允许。不过,咱是农业社,必须以粮为纲,要是扔了地不种去拉脚,就是错误。要说责任,到时侯,地撂荒了,人心散了,路领歪了,责任才真大呢:” 邢连成压不住火了: “这一不是投机倒把,二不是贪污盗窃,能错到哪儿去?我也是为了解决群众困难!咱们办事得从实际出发嘛,你口 484 ==========第487页========== 口声声群众,好象群众还有心奔种地?我倒要问你:时间赶趙吗?有那么多籽种吗?到秋收得上吗?…” 洪长岭刚要说话,外边响起拖拉机袭轰隆隆的声膏。人们朝窗外看去,只见方亮、徐国河,还有双梅、桂芹等人,从车上跳下来,最后立春也从驾驶楼里出来,跟着方亮一行人走进了屋。 桂芹进门就兴奋地嚷道: “老支书,大队长,岭东支援咱们来啦!我们在屯口迎着方婶儿和徐队长他们,岭东的社员对咱们真关心,道儿还不干,就给咱们送籽种来了!” 立春道: “他们直催我们赶紧开车垃回来,怕晚了不赶趟。月亮弯的二线妇女围着徐队长,要求马上拉队伍过来,帮助我们扶苗毁种。” 接着,韩双梅和徐国河把岭东的情况,以及对支援兄弟队的安排、想法仔细谈了谈。方亮接着说: “老支书,受灾的五、六队于部和群众听了你给大伙鼓劲的话,马上都动了起来,决心抗灾补种。你走了以后,决心书就不断流地往支部送,一致表示要把老天爷抢走的粮食夺回来!”接着,他详细地谈了郡两个队的具体安排和措施。 洪长岭听着听着,兴奋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好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老邢,你看,大伙给咱们把主意送上门来啦!” 邢连成皱了皱眉头,没有吱声。方亮父说: 485 ==========第488页========== “刚才农机组的同志们也开了个会。拖拉机要全力以赴投入毁种抢播,白天黑夜两班干,歇人不歇车。我们算了算,机车加上马犁杖,完全可以在芒种前完成这几个队的毁种任务。”提起拖拉机,邢连成心里又是个疙瘩。他马上想到郭槐的电话,再不把这话说开,就更加被动了。他在屋里转了两圈, 一会儿朝着方亮,一会儿朝着老洪道: “还有件事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县里郭书记才刚来过电话,他也认为种地不赶趙了,拉脚是个办法。还说他亲自跟桦树沟林场联系,让机车马上开进山去。”为了不把事情闹崩,他没提郭槐对那笔钱的态度。 邢连成话没落晋,洪长岭凳放声笑了起来: “郭书记对咱们关心得倒真具体呀!他不是根本不承认咱这台拖拉机吗?咋这会儿倒把它算进他的数里了?立春,你是车长,你说咋办吧?” 立春瞅瞅方亮,瞅瞅老洪,最后瞅着老邢,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说: “我们铁岭牌的拖拉机修起来,是为革命种田的!如果扔了地不种,去挣大钱,那就把车开进资本主义死胡同了!”说完,跑出门去,机车一阵轰鸣,径朝车库方向开去。 罗面筛子还不识时务,凑到邢连成跟前,嘀咕道: “这太不象话了,他们眼里…太不象话了,他姑父,你是当令的,你发话呀!” 邢连成一声不吱,他在这铁岭几十年,好象今天头一次觉着他这么看不透别人,人们也这么不理解自己。如果说他开始是生气,这会儿,更多的成分倒是难过了!唉,邢连成啊,你486 ==========第489页========== 什么时侯才能和自己的错误彻底决裂呢?瞅他竟是那样无精打宋、一声不吱地一个人走出了大队办公室。罗贵堂瞅瞅这个,又瞅哦那个,紧忙跟在邢连成身后喊道: “邢支书,他姑父,你可不能半道上拔气门心儿啊!”徐国河还想叫住邢连成,洪长岭说: “让他去吧,让他自己寻思寻思也好,待会儿我再去找他。”随又和方亮研究了一下种地的具体问题。然后,他对方亮说:“亮子,你就发话干吧!” 方亮沉思了片刻,用他邢坚强、有力的嗓膏道: “行!大队的干部留下,咱们先开个会,准备马上种地!”就在这时,不知谁在外边喊道:“公杜李书记来了!” 人们朝大道上看去,可不,李书记正急匆匆朝这儿赶来。 四 在公社李书记的领导下,有洪长岭参加,由方亮主持,当天就召开了五、六、七三个队的干部和群众的抗灾誓师大会,其他几个队也都派了代表参加。经过充分讨论,确定了抗灾的指导思想,就是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坚持社会主义方向,发扬自力更生的革命精神,决不伸手向国家要线、要粮、要物。 在社会主义祖国,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一处受灾,人人关心,一处有事,各方支援。 兄弟社、队来铁岭看望,有的社、队还写来充满阶级友爱 487 ==========第490页========== 的慰问信,一个小学的孩子们,听到铁岭大队受灾的消息,立即筹集了四百斤种子,几十名师生,背着种子,带着于粮,步行 四十多里,送到了铁岭。铁岭大队的贫下中农们,含着激动的泪花,接受了这份珍贵的礼物。他们说:这不是一般的种子,这是毛泽东思想的红色种子,让它成为鼓舞我们战胜灾害的力量。我们要让这些种子发芽、开花、结果,代代传播,撒遍大地。 党的关怀,阶级弟兄的深情厚谊,给铁蛉贫下中农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几天以来,整个铁岭大队处于一片战斗的激情之中。 “学大裹精神,走大寨道路!苦战六昼夜,再夺丰收粮!”这就是他们的决心和战斗口号! 一夜之间,立春领着青年团员们在墙上、树上,用石灰水刷写了一条条醒目的标语口号:“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时间,就是粒食!” 有线广播里,广播着一个又一个关于抗灾抢种的动人事迹。 韩双梅领着一支由妇女、学生组成的扶苗大军。她们把那些受灾轻的秧苗一棵一棵扶起,端来一盆盆水,洗去苗上的污泥。大军过处,杂乱的地块立即恢复了原来的面貌,又是那样绿茵茵、齐刷刷,宛如一块块绿色的栽绒啦: 徐国河领着一支各队来支援的运肥大军,车拉肩担,把一 88 ==========第491页========== 袋袋化肥、一车车粪肥,送到地头,堆起一个又一个的小山。 在毁种的地块上,出动了二十来副犁杖,土地被重新翻过来,重新施肥,重新播种。当时,没受灾的兄弟队,正在间晚苞米苗,他们又将间下来的苗拿来移栽了一部分地块。 在所有这些战线和战场中,还有一个起着很大作用的力量,那就是咱们的“铁岭一号”机车。一连五个白天,五个黑夜,它不知疲倦地在田野里奔跑,再一次撒下希望的种子。 受灾的家庭,没有一户、一个人忙于安排生活。男女老少、白天黑夜都在地里忙着,眼晴熬肿了,腰腿痠得不灵活了,可没有一个人下火线。千百个人,一个声膏:“时间就是粮食,争取时间就是胜利!”“地头就是战场,救活一棵苗,就是增加 一颗射向帝、修、反的子弹!” 在无情的灾害面前,铁岭贫下中农显示出了那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革命硬骨头精神,显示了毛泽东思想的巨大威力。这是第六个战斗的黎明,“铁岭一号”工作了一夜之后,在地头停了下来。洪长岭把手里拎着的一盏小马灯挂在树枝上,将灯吹灭。真怪,仿佛那火苗蹿到了天边,立时,燃起一条金红色的光带,不大会儿,就燃成一片红色的朝霞啦! 为了使机车作业能顺利进行,洪长岭每天晚上都拎着这盏马灯在前边开道。儿天的紧张战斗,眼晴熬红了,胡茬长了,说话声膏也有些沙哑了,但他的精神头更足了,那种战斗的激情在他身上燃烧着,而他,又象颗火种一样,走到哪里,又把哪里人们的激情燃得更旺。 最后一个战斗的夜晚终于过去了,再有半天,就可以结束整个毁种任务。老洪对着那满天朝霞,长长地吁了口气。他 489 ==========第492页========== 在一袋籽种上坐下来,一边吸着烟,一边微笑地看着从机车上下来的立春和桂芹。两个青年站在当地嘀嘀咕咕好半天,才走到老洪跟前来。洪长岭笑着问道: “什么秘密怕我老头子听着啦?” 立春只笑笑不吱声,那桂芹最怕别人笑她和立春“粘乎”,赶忙解释开了: “老支书,你说这人多迷糊,把人志英家的暖瓶盖当自己家的剪了,还不当回事呢!” “什么暖瓶盖?剪了干哈?” 立春只好把事情原委说了说。原来,头些日子他琢磨改装那播种机,急需一小块薄铁片,半夜三更没处找,他顺手抓了个暖瓶盖就把它剪了,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家的呢!以后老邢婆在外边说了些不三不四的闲话,让桂芹听着了,才知道是志英从家里带去的。刚才桂芹埋怨立春,就为的这事。洪长龄听了,不由得哈哈笑了。他对立春说: “听说有个画家画得入了迷,把涮笔的水当茶水喝了,我看你也赶上那个画家啦!” 立春光笑不吱声。洪长岭问桂芹:“志英她妈说啥来?”桂芹道: “她跟人说,农机组的人都长三只手,连暖瓶盖都偷摸影还说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边有人大偷大摸,下边就有小偷小摸。为这事,志英跟她妈干了一仗,没好意思告诉我们。” 立春见桂芹把话扯远了,便说笑道: “真要长三只手倒好了,免得活儿多了调不开茬。” 490 ==========第493页========== 洪长岭嗨了口气说: “一个人要干成点事,是不易呀,有时候就得把耳朵堵起来,不听那些闲话。” 桂芹道: “我就是憋不过这口气,你咋干人家也有说的。”接着,她父说起了邢天农机组开会,考虑白天晚上两班作业,占人多,厂房零活不少,也得留人,有些支派不开,说是动员几个学生来临时帮忙。他们跟罗贵堂说,万波在家闲着,让他来跟跟车。桂芹学着那罗贵堂的神气,把眼睛一瞪,脑瓜一扬,拉着长声道:“我家万波只怕不是这份儿材料,你们算哪份儿工人?开工资吗?有加班费吗?有工作服吗?…” 这时,来接班的方亮和志英,听桂芹学罗贵堂的口气学得那么逼真,都哈哈大笑起来。 洪长岭问: “你们怎么回他的?”桂芹道: “我告诉他说,我们不能学你那样,钻到钱眼儿里出不来,那叫资产阶级思想。你问我们是哪份儿工人?实话说,象咱们这样,又是农民,又是工人,又开机器,又种地,我们还觉着挺光荣呢:” 洪长岭笑着连连点头: “说得好!是呀,咱们一不开工资,二没加班费,三没工作服,也没星期天,一个个干得这么起劲,连家里的暖瓶盖都剪了给公家当铁片使…”洪长岭说到这里,几个人都笑了,志英也红着脸直瞅立春笑。洪长岭随又接着说:“我看根本问题 491 ==========第494页========== 是政治挂帅。咱们不能指望有什么灵丹妙药,一个晚上就能改变咱们国家一穷二白的面貌,咱们就凭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群众的革命精神,没有这些,就哈也不成了。不然,不用说眼前只有一台拖拉机,就是再有几台拖拉机,照样要垮台子。你们说对不对?” 听了洪长岭的这番话,几个年青人都觉着很受启发。方亮说: “老支书这话正说到了我心坎儿上。这回遭灾,就很说明问题。灾害虽说是自然造成的,可这笔账,我看得给那些主张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算一算。大伙都亲眼看见了,凡是坚持了改土治山的地块,灾后瓏台还是好好的,沃土流失不严重多可过去根本不抓农田基本建设的地块,沃土涮去挺厚一层,两样结果一此,就看出问题来了。” 立春也说道: “有的人一门儿吵吵,一个劳动日要突破几元大关,反对抓农田基本建设,一切以钱为纲,连拖拉机都不往地里开,要去拉脚。照他们的主张,还不得走到资本主义道上去1” 洪长岭听了,连连点头。他说: “这件事很说明问题呀!咱这才一台拖拉机就出现拖拉机往哪儿开的问题,将来机械化程度高了,说不定在这个问题上斗争会更尖锐呢!说来说去,还是一条,就是要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坚持政治挂帅。你们说是不是这么回事?”说着,他站起身来,摘下树上的马灯,想要往回走。 方亮见洪长岭要走,忙叫住他说: “老支书,刚才万宝大队来电话跟我们联系:他们有些地 492 ==========第495页========== 块也叫雹子打了,正在毁种。听说我们快种完了,想让咱们机车去支援一两天,要不行,他们就只好种晚田作物了。我寻思了一下,咱们午前就可以突击完,原来打算午后拽着锄草机上月亮弯三队的…” 洪长岭插断了方亮的话,忙问:“这么说,你回绝人家了?”方亮摇摇头回答: “我答应下来了。人家比咱急呀!”洪长岭这才放了心,随后又说: “咱这‘铁岭一号’头一回上外边支援人家,政治上、生活作风上,都得注意影响,应该把地种得比在自己家里还认真、仔细、严格才行。人家社员吃哈咱吃啥,不许特殊化。我们的事业越来越发展,农机队伍越来越大,一开头就得把路子走正了,一定要带出一支革命化的队伍来。”桂芹道: “老支书,你放心,我们学习的时侯,没少议论这个问题。大伙都认识到,要没有革命化,就不会有社会主义的农业机械化。我们一定要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不能比待遇、比享受。” 洪长岭满意地点头说: “这样认识就好,我走了。”走几步,又停下来问方亮:“晚上机车作业吗?”方亮道: “晚上也干,抢时间!” 洪长岭把手里的马灯交给方亮: “带去吧,前边还要安排个人领道,把地种好了。” 493 ==========第496页========== 方亮接过灯。志英看着老支书走远的身影,跟方亮开了句玩笑: “你这是向铁梅学习呀!”说得大伙都笑了。他们早就知道,这盏马灯是当年土改时梁涌泉同志带来的,以后就留在铁岭。那时侯候,晚上开会,由干部轮流贴油,用的就是这盏灯,没想到这回机车夜播还用上它了。 方亮听到志英这句笑话,也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你说的一点不差,咱们还真得把这个艰苦奋斗的无产阶级传家宝接到手啊!” 494 ==========第497页========== 第十五章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蓬莲勃勃地开展起来了。这是一场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正如毛主席所指出的:“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建设社会主义,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时的。”在这场大革命中,广大工农兵群众、革命干部、革命知识分子和红卫兵小将,都经了风雨,见了世面,受到了锻炼:而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阴谋家、野心家,社会渣滓,在革命洪流里被冲刷涤荡,象激流中的泡沫,作了几番炫人眼目的表演之后,便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了。就连大兴安岭脚下这座偏远的山屯,也毫不例外。人们的思想空前活跃,《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的公布,象一声震人心魄的春雷,给人以极大鼓舞。特别使人兴奋的是,前不久,一直在外县领导社教运动的梁涌泉同志,又给老洪捎来一份他手抄的文件,那就是毛主席在八月份写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老梁在信上说,这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发出的战斗号令洪长岭心情的振 495 ==========第498页========== 奋,就象当年开展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一样。不同的是,当时占据他们威情的,主要是翻身的喜悦,思想却是简单的,对于整个革命进程中斗争的复杂性,体会是很不深刻的。现在,二 十年过去了,新的一代人都成长起来了,洪长岭、韩双梅他们,也早不是普通的庄稼人,而是作为共产党员、作为饱经斗争风雨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来看待眼前这场政治大革命了。 这些日子里,洪长岭激动得象回到了年青时代一样,彻夜彻夜不能成眠。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一齐涌上心头,这回不是过电影,而是过显微镜一毛泽东思想的显微镜啊!他从历次运动、国标国内,一直想到不久前铁岭所出现的种种事件。他把自己也完全摆进这个显微镜里去看,看看到底哪些事是作对了,哪些事还作得不够好,甚至哪些事是作错了的。经这一看,许多过去没有理解,或者表面上理解,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理解的东西,都变得黑白分明起来。瞅着老头这些天那股子一刻也不消停的劲儿,连从来不婆婆妈妈的老伴儿都有些担心了:“你也歇一小会儿吧!”洪长龄笑问老伴,“战场上打仗,你能跟敌人说,让我歌会儿咱们再来拚?!”说得老伴也只好不干涉他了。 八月,是一年中最鲜亮的日子。尽管有些地块经受了雹灾,但胜利还是属于顽强战斗的人们。这时候,谷子、黄豆都已封,苞米、高粱拉起了青纱帐,绿树成荫,阳光灿烂,大地上一片油绿。蕴藏了一春天的水分和阳光,都在集中发挥作用,庄稼尽情舒展,一方一方麦地,正待开镰收割。真正是生命力发展到最丰茂、最旺盛的时节! 这些天,洪长岭每天都到西屯来,每天都要到大修厂跟亮 496 ==========第499页========== 子、老铁匠他们议论当前人们最关心的事。 那天,洪长岭刚进屋,农机组的全体成员,包括严爷爷和小新江,一下子就把他围住了。 “出了什么事?” 年青人全都你瞅我笑,我瞅他乐,谁也不吱声。洪长岭转圈一看,唯独不见方亮,便问道:“怎么,亮子没来?”老铁匠笑着说: “小伙子要考状元哩,饭都不顾吃啦:”谷雨笑道: “这回可不是他们烤咱们,是咱们要放火烧他们啦!”洪长岭已经有些明白了,他问谷雨:“是不是又要派你当代表?”老铁匠插话道: “长岭,你说得真对,不用咱去告状,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得真真亮亮,咱铁岭在他心里装着呢!这不,他老人家发话了。” 谷雨道: “这回不是告状,是‘造反’!造那修正主义的反!老支书,你同意吗?” 一向不多说话的立春,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 “老支书,毛主席批评有些人站在资产阶级的反动立场上,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就跟说咱县的郭槐一模一样!咱们造郭机的反,就是有理呀” 洪长岭连连点头 9? ==========第500页========== “是啊,毛主席发号令啦,就跟庄稼成熟了一样,到了我们说话的时侯啦。这回我不单同意,还要在你们那火上浇浇袖,呢!你们写出造修正主义反的大字报来,我头一个签名!” “真的?!”所有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欢叫了起来。 方亮拿着稿纸,从房子一头的台钻旁走过来告诉洪长岭:“老支书,我们刚才核计了:给郭槐大字报的头一条,就是要求撤回那个颠倒是非的‘通报’,质问他凭啥撤你的职!” 方亮话没说完,一个谷雨、一个桂芹,唯恐老支书又不同意,两人一唱一和,紧忙帮腔: “咱们窝着的这口气,这回该痛快出一出了!” “他随随便便撒人的职,咱们不能要求毛主席罢他的官?”洪长岭听了,摇了摇头道: “我看还不够劲,还没点到节骨眼上。咱写大字报的目的,不是为了解气,而是要分清路线上的大是大非。不要光是就事论事,还得让大伙明白,他搞的这条黑线黑在哪里,你们说对不对?” 听老支书这一说,大伙心里更敞亮、更来劲了。方亮道: “我们就是要问问郭槐,到底是谁拆社会主义台?是谁破怀了生产?是谁破坏了集体经济?是谁反对党的领导?是谁搞非组织活动?他扣给我们的那些帽子统统都得还给他!”老铁匠也说: “是呀,是得问清楚,他郭槐手里攥着无产阶级印把子,却给资产阶级卡戳开通行证,安的是啥心眼?他到底姓不姓‘共’?” 498 ==========第501页========== 洪长岭道: “问得有理!是该好好盘问盘问他。不过,就咱这儿个人知道的事还不全,亮子,你妈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了,她上三队找徐国河去了,一会儿就能来。”“哦,那好。志英,你爸呢,他知道吗?”“他呀!…”她没把话说下去。“没找过他,是吗?”谷雨抢着说:“找他干嘛?” “就兴你革命,不让人家革命?”谷雨还不服气: “他能跟咱往一起凑吗!要在郭槐面前再告上一状,说不定咱这意见都提不成啦:” 洪长岭道: “咱们还得尽量争取他,帮助他站到群众中来接受教有。我去找他试试。” 自从抗灾毁种的事情发生以来,洪长岭越来越蒲心地威到,邢连成确已陷进那股势力的包围。这个自认为有主见的同志,思想完全让人俘虏了,在不少事情上,已经成为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代言人。可他自己却还意识不到错误的严重,这怎么行呢?他是和自己在一口锅里搅过马勺、一个草棚底下咽过糠荣的阶级弟兄啊!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说啥也得把他拽过来,就象当年在一条道上抓閻大膘子一样,现在也一定要在一条道上投身这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啊!从大修~一出来,洪长岭径直来到邢连成家里。 499 ==========第502页========== 老邢婆子听到动静,赶忙出来,脸子拉得老长老长的:“哦,是洪大哥呀!又来给你兄弟提合理化建议啦?”“合理化建议?你可真有好词儿:”洪长岭不由得哈哈笑了。邢连成听到洪长岭的声膏,正要穿鞋下炕,老洪已经走了进来。 屋子里一股酒味,炕桌上放着一碟子油炸豆,水图子里烫着一个玻璃酒壶,酒壶里的酒已下去半截。 邢连成一面招呼老洪“炕上坐!”一面从箱盖上拿来一个空酒盅说: “你也喝一盅吧!” 老洪找个凳子坐下,掏出烟斗来说: “你喝吧,我这高血压的老毛病,打多咱就滴酒不沾啦!”邢连成见老洪不喝,解释道: “我这腰腿疼,上来一阵可难受了,喝两口散散风寒,就是好挂招牌,一口就上脸。” 邢连成的胖女人,一直靠着门、背着手,直盯着洪长岭,艇扬巴地接过话茬道: “嗨,一没花人钱,二没喝冷酒,心里没病,有哈好捂着盖着的!洪大哥,实话告诉你吧,哪天他都没少喝呀!”邢连成吼他女人道: “胡说八道些哈?我的事不用你多嘴!”那女人嘟曦了儿句什么,悻悻地到外屋去了。洪长岭玩笑似地对邢连成说: “怪不得说,堡垒容易从内部攻破,两口子里边揭起老底儿来,可就厉害啦!” 500 ==========第503页========== 邢连成尴尬地笑笑,没有吱声。他转身从箱子里翻出他家待客的纸烟来,自己拿出了一支来点着,看洪长岭抽烟斗挺起劲,也就没给他让纸烟。他把那包纸烟扔到炕上,自己贴炕沿坐下。 洪长岭这才说到正题:“我来找你有点事。” “哦?”邢连成木然地哦了一声就不作声了。 洪长岭从外衣兜里,掏出早两天老梁捎来的那份文件,戴上花镜,从头给邢连成念了一遍,然后递给他说, “你再看看。” 邢连成接过来看了一遍,什么也没说。洪长岭道: “老梁说得好,毛主席这张大字报是代表无产阶级司令部向我们发出的战斗号令啊:” 邢连成又“哦”了一声,还是没有想说什么的样子。“连成,这些天,党内党外开会学习,你一次也没参加,时间长了就要掉队呀!亮子跟我说了,想晚间开个党的会,认真学学毛主席的这个指示,大伙议一议,看看咱们该怎么行动?”“嗨,眼看要扒炕抹墙、积肥打草,再过一阵,就要忙乎收割庄稼了。咱这山旮旯,自己这点事,紧着捂拃还捂拃不过来,这样的国家大事,一会半会能议出个啥章程来!” 洪长岭摇头道: “老邢,这可不是一般的运动啊!我觉着,在这样一个政治大革命中,咱们不光要说话,还真有不少话要说。”“你说咱们也给那三家村、四家店贴大字报去?” 501 ==========第504页========== “那倒不一定。可他的那条黑线不是在好多方面能瞅得见、摸得着吗?老邢,远的不说,咱们县委里边两条路线斗争的盖子,你说该不该揭?” “县里?”邢连成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似的,“老洪大哥,说句心里话,这半年,县里对你可能是过分了一些,可你现在反过来又去找人家的红线黑线,不是也不咋合适吗?” 洪长岭说, “老邢,如果只是我洪长岭和哪一个人的问题,那倒简单了。郭槐作的那些事,也不是过分不过分的问题,根本的是他脚底下踩的是哪条线?线儿踩的不一样,是非也就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说不是冲哪个个人,而是要把这两条路线分清。”“说是这么说,可现在不是搞土改那咱了。你说的那两条路线,我看一会半会也分不清,就拿郭书记说,他作的那些事就叫作路线问题?” “老邢呀!”洪长岭激动起来,“你真该清醒清醒啊!你想想,铁岭的事咱撇开不说,就看郭棉领导全县农业的那套主张吧!是按照毛主席教导,‘农业学大赛'呢?还是开倒车?他让咱整的那个‘规划’,是往琊方面使劲?要依他的,吃好、穿好就算社会主义了?用集体经济置办拖拉机是‘瘢蛤蟆想吃天鹅肉’?都要分光吃尽才是关心群众?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都过时了?他的那个‘托拉斯’究竟是哪一家的主张?是要搞社会主义,还是要搞资本主义?这还不是路线问题是什么问题?”洪长岭一口气提出这些,邢连成一条也答不上来,只说:“你说的这些我整不清楚,要不‘通报’刚下来邢天我就说,我不能代这支部书记…” 502 ==========第505页========== “你别往这上边扯,这不是谁当支部书记的问题,也不是什么小是小非,是要把咱们铁岭朝哪条道上引的大是大非问题,咱们要照他唱的调调搞下去,不把车开到资本主义道上去才怪呢!” “那你们打算咋办?” “我们要写张大字报,把这个盖子揭开!” “大字报?”邢连成不由得吃惊了,“你来找我就为这张大字报吗?” “也可以说就为这件事。” “不,不,支书我可以不当,大字报我不能参加!”“那为啥?” “我不同意这么作,咋说人家是领导,咋能这么作!”“嗨!”洪长岭出了口粗气,“老邢,咋就打不开你的这把锁头呢?我们是希望你通过对郭槐的揭发批判,联系自己的错误,提高认识啊:” 邢连成也动了威戚情,他从炕沿上站起身,冲着洪长岭说:“话都说到份儿上啦!老洪大哥,你此我年长,我记住你今儿个上家找我这件事。要说工作上的差错,这些日子我也没少寻思。有些事,你作对了,我也承认,可我对自己还是有数的。这些年,我一没投机倒把,二没多吃多占,错也错不到哪儿去,就请你放心吧:” 洪长岭又看了邢连成一眼,深深地吁了口气道: “你这样认识是不够的。不信你去听听群众的意见。这样吧,晚间学习讨论你去参加,去听听也好嘛!” 邢连成看出洪长岭倒是一片诚心,心情也很矛盾,他嗯啊 503 ==========第506页========== 答应着,把洪长岭送出了院门。 洪长岭刚出院子,邢连成女人的声音就传到他耳里了:“真是黄鼠狠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撸下他那个支部书记,还不是天火烧冰窖,该着!还想找个陪绑的,你可真窝囊,赶明儿谁把你卖了,你还给他数线呢!”她嚷得那么响,就象尽意儿嚷给老洪听的。洪长岭从邢连成家里出来,一路寻思着,不觉来到大修厂。 这时,韩双梅、徐国河他们也都来了,一见老洪,都围上来问道: “怎么样?” 洪长岭摇摇头没吱声。谷雨道: “我早就说了,他要能来,那才怪呢!”一见志英挺难受地呆一边去了,便也不再说什么。 洪长岭说: “这回不来,迟早总是要和我们一起的。亮子,你整得怎么样了?” 方亮早把那一沓子草稿递给徐国河,徐国河也不推让,捧起稿子来,念道: “<郭槐同志在铁岭大队执行了一条什么路线?》”徐国河把腿一拍说: “对!就该往路线上提。”说着又把稿子递给方亮,“你这字我看不清,还是你来念吧!” 大字报整个内容,是围绕铁岭大队自从提出买拖拉机以来的一连串斗争,按内容又分段标了不少小题,比如: 504 ==========第507页========== “是学大裹艰苦奋斗,还是花光分净,甘当伸手派? “买不起,管不好,使不了一一坚决滟掉反对群众自办机械化的这三根大棒! “彻底批判“国家出钱,农民种田'的资产阶级谬论! “因地制宜,还是贪大求祥?一‘全副武装'论就是走资本主义办机械化的老路: “三元钱、四大件,杀口肥猪过大年一这不是社会主义农村奋斗的目标。 “藏蛤蟆想吃天鹑肉'一一这是郭槐诬蔑群众的澜言!“一个与农业学大寨'唱反调的‘规划’。“颠倒是非的‘调查研究’,混淆黑白的‘地头会’。“拖拉机应该为革命种田,还是弃农抓钱?00000功 方亮一口气念了下来。大字报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铿锵有声,使人信服。徐国河和小青年们听着连连点头,表示赞成。他们整整忙了一宿,才把这份大字报抄在一大卷白纸上。 二 大字报写成之后,徐国河自告奋勇,担负了往县里送大字报的任务。正好老辛头的大车要去街里窑拉砖,实际上是这老头自己就想借送大字报的机会,亲自向郭槐叫号,看他怎么答复。两人约好,天不亮就套车出屯。 不等太阳当顶,老辛头已经把车赶进县城。几个月没有 505 ==========第508页========== 进城,这座小城的变化,不禁使老辛头和徐国河格外惊异。 大街的墙壁上,张满了用各色纸张写的大字标语、大字报、油印或铅印的传单,沿街一伙一伙的年青人,拎着石灰桶、浆糊桶,正在刷写或张贴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新的大字块。学校、机关、剧场及公共场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青年学生们,戴上了红袖标,打着“向反动派造反有理”的大旗,组成了红卫兵。他们象涨潮的海水,涌向街头,在群众较多的地方,拉成圆场,又说又唱。老辛头把大车停下,和徐国河也挤进人群里,原来学生们唱的、说的全是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内容。徐国河和老辛头向宣传的红卫兵要了一份《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的宣传材料,收进兜里,这才赶着车走开。当他们打电影院门口经过时,只见那过去张贴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剧目、广告的地方,已经为召开群众大会的大幅通告、传单、标语和革命漫画所代替。 眼前的一切景象,使得老辛头和徐国河心情激动起来,两人不由得同时说了声“走哇!”扬起鞭子就朝县委大院赶来。 当大车一到县委大院门口时,徐国河不等车停稳,从座旁拿起那一卷大字报就跳了下来。老辛头把车赶到县委后院停好了,才来到前院赶上徐国河。 县委大院也变样了。大院的墙壁上,办公楼的走廊里,贴满了大字报。从落款上看,有县委内部贴出来的,也有工人、学生和下面机关干部贴出来的。看来作为农村社、队说,铁岭大队还是头一个来给县委点火呢! 县委机关内外,来看大字报的干部、工人、学生,人很多,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506 ==========第509页========== 徐国河和老辛头没有碰见一个熟识的人。为了和县委内部的大字报分开,他们想找个适当的位置来贴。 徐国河对老辛头说: “咱们进楼里直接找郭槐去,当面把话说清了,再让他给找地方张贴。” 老辛头连连摇头: “不能让他找地方,他把大字报接过去,贴不贴可就在他了。” “咱们叫他找好地方自己贴呀!”老辛头还是不放心: “那他给你找个旮旮見見、谁都瞅不着的地方咋办?咱们自己找吧,找好了自己贴上得了。” 徐国河也觉着老辛头说的有理,便不再坚持。两人进到县委办公大楼里,见走廊上来来回回的人跟穿梭一样。老辛头四下观察了一番,他把徐国河拽到楼梯旁边,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 “有地方了!”他指着楼梯口两旁的空处,“贴在这儿,风刮不着,雨浇不着,还挺显眼,进门出门、上楼下楼的人,一眼就能脓着。” 两人正在核计,从楼梯上下来了一个人。这人和徐国河的眼光碰到了一处,双方都楞了一楞。徐国河先开口喊道:“老余同志,我们正想找你呢!” “找我?!”老余一眼瞥见徐国河腋下的那一卷带字的纸,明白了七、八分,赶忙迎上前说: “先找个地方歇歇。”说着,把他们俩领到走廊西头的一间 507 ==========第510页========== 房子门口。老余从兜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让他们先进,自己返身把门关上。进到屋里,'又紧忙着倒水递烟。老辛头把纸烟放回桌上,笑着说: “我这庄稼人、土地佬,还是抽咱这土烟得劲。”说着,从腰里掏出烟袋点着,叭哒叭哒抽了起来。一会儿眯眼瞅瞅说话的徐国河,一会儿瞅瞅老余,一句话也不说。 徐国河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并提出,要求见郭槐。老余的脸色虽显得有些紧张,态度却十分谦和,一个劲儿说: “应该接见,应该接见!你们这么大老远来一趟不易嘛!…不过,郭书记现在领导全县运动,确实太忙…这样吧,你们在这歇会儿,我先去联系联系。”说完,匆级忙忙地走了。老辛头不由得笑着对徐国河说: “这大字报真管事儿,还没贴出来,老余的态度就变了。”徐国河说: “这是表面上的,思想变可不易呀!” 这话真叫徐国河说中了。那老余把他们俩留在小屋里,哪里想着要认真对待这件事,却怕得象火烧屁股一样,忙着给郭棉报信去了。 郭槐的办公室里,和冬天洪长岭来找他时,起了不小的变化。原来那种安谧、整洁的气氛不见了。屋子里烟雾腾腾,桌子上,茶几上,地板上,到处是报纸和文件,茶几上的烟灰缸堆出了尖儿,面包纸扔了一屋角。由于门豫长时间关着,室内充塞着一股油烟味、食物味、烂纸味和人的呼吸混合成的使人恶心的怪味。 这会儿,郭槐正埋在一大堆文字材料里,埋在软塌塌、坐 508 ==========第511页========== 进去就是个大陷坑的沙发里。他的一只手支着没有戴帽子的脑袋,倚在沙发扶手上。那开始有点秃顶、平常经过细致修剪的稀发,被手指抓得零乱了,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是睡着了呢,还是过于疲倦了正闭目养神呢?不是吗?瞅那烟灰缸里,尽是邪被使劲掐碎的半截烟头,手边的报纸文件,被烟头烧了不少黑窟窿,说明这房里的人是多么费心伤神哪!看来他真睡着了,老余敲了老半天门,才把他从睡梦中敲醒。他懒懒地站起身子,拖长调问了声:“谁呀?” 老余急迫地国答:“郭书记,是我!” 郭槐刚把门拉开一条缝,老余就紧忙把头伸了进来,惊谎地说: “郭书记,铁岭派人送大字报来了,他们要求见你。”郭枕的睡意一下子消失了,忙问:“他们来多少人?已经上楼来了吗?” “倒是只有两个人,大字报可挺大一卷,我把他们稳在楼下屋子里了…” “好,好,你就说我不在,出去了,无论如何不要把人领上来。大字报你收下来,昕明白了吧?你收下来!”老余会意地点着头,正转身要走,郭槐又叮嘱道:“你说我一定会慎重处理的,你态度一定要热情些,知道了吧?” 老余答应着,急急忙忙朝楼下跑。 老辛头和徐国河一听老余说郭槐不在,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出其中有鬼。徐国河说: “这样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哈时候回来我们等到啥 509 ==========第512页========== 时候。” 老余陪笑道: “那太耽误你们时间了,我看不一定等了吧!郭书记回来见到大字报,肯定要亲自上铁岭去听取同志们的意见的。”徐国河嘴里虽说要等郭槐,心里也在嘀咕,人家真要不跟你着面,咱们还真等不起呢:要不把大字报先贴出来再说?他看看老辛头,问道: “你看咋办?” 老辛头看着老余,笑道: “可不!下回郭书记要上铁岭,你告诉他可别找错了门儿,要找到王凤仙的狐狸洞里,我们的大字报就还得加篇儿:” 老余涨红着脸,光陪笑也不敢说什么。 徐国河还在和老余说着郭槐关于处理铁岭问题和这大字报的事,老辛头却一个人走了出来。他在大楼门口找着一桶浆糊和一把刷子,一个人登着个凳子,就在楼梯一旁的墙上刷了厚厚一层浆糊,回身上小屋抱起那卷大字报就往出走。 邪老余一看情况不好,也不顾和徐国河说话,紧忙追了出来,一直追到楼梯口,才把老辛头拽住: “大爷,这大字报不用你费事,待会儿找个宽敞地方,我帮你们贴出去。” 老辛头向徐国河递了个眼色,挣脱了老余说: “不劳你的驾,我们自己动手吧!”说着,已经把那卷大字报抖落开来。第一张上边那醒目的标题:《郭棉同志在铁岭大队执行了一条什么路线?》一下就把过往的人吸引住了。老余见人越聚越多,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趁人不注意的功夫溜了。 510 ==========第513页========== 人们急着要看大字报的内容,有的干脆就上来帮忙。到底人多,不大会儿功夫,十几张白纸亲字的大字报,齐刷刷地贴在了楼梯口。每张大字报有一两丈长,从墙上一直瓶到地脚,十分引人注目。 徐国河和老辛头贴完大字报,日头已经当顶了,两人上街里吃了顿饭,才又返回县委。徐国河让老辛头去后院把车赶来,自已又进到楼里贴大字报的地方,正遇着楼上下来一大帮人。他们拿着几大条横幅标语,紧挨着铁岭大队的大字报旁边张贴起来。白纸红字,十分醒目: “铁龄大队的革命大字报好得很!” “向铁岭大队学习,彻底揭开县委内部路线斗争盖子!”同志们把徐国河围了起来,向徐国河了解铁岭大队在机械化问题上的这场斗争。他们也向徐国河介绍了县委内部同郭槐同志的错误作斗争的情况。尽管彼此并不相识,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共同威情却将他们紧紧联结起来,真是越谈越亲,越谈越近。直到老辛头把车赶到门口来找徐国河,这才分手。 却说那老辛头转到后院,找到邢挂车,把拴性口的绳子从树上解下,刚要上车时,却遇到了一件怪事。他们那么急于要找的郭槐,凳向老辛头迎面走了过来。老辛头认出就是郭槐,不由得走上前笑嘻嘻地喊了声:“可不,郭书记!我说你在嘛:” 原来那郭槐在老余下楼后,心里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把头伸出窗外,向院子里张望,这才想起忘了问老余来的是谁?心想,洪长岭不来,那姓方的小子还能不来?他 511 ==========第514页========== 的目光在院子里搜索了一圈又一圈,既找不见洪长岭,也找不见方亮或是铁岭他所认识的人,难道他们把老余缠住了?老余要是招架不住,会不会把人领来呢?…这么一想,心里就更不安了,看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梢梢地拉开门,梢梢地走到东头的楼梯口,梢悄地张望了半天,一步一停地下了楼,从走廊东头的侧门溜到县委的后院。县委大院人那么多,郭槐当然也并不全熟悉,老辛头这么笑嘻嘻地向他招呼,他以为是什么不相干的人,便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可不,没事儿我们能打百十里地远的山沟跑来找你!”郭棉一下子警觉起来:“哦!你是…” “郭书记,你认识铁岭的王凤仙、胡乱搅,你可不认识我赶车的老辛头。” 郫槐显得有些狠狈,忙解释: “哦,老辛头,哈时候来的?你看县委梁书记不在家,搞起运动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得我来抓,实在…” 不等郭槐把话说完,老辛头插断他的话: “我们知道郭书记公事忙,也没想多耽误你的时间。大伙给你送了几张…”老辛头一时把“大字报”这个词儿忘了,说成“送了几张对联”。他看了看郭槐,郭槐衣领敞开着,一绺稀稀拉拉的头发耷拉在前额。看来,远不如上次去铁岭时那么精神啦!听老辛头说完,他只“哦,哦”了两声,不知说什么好。 老辛头仍然是笑模悠悠地说: “这对联…对了,这大字报,送给你是想给你治治病。依 512 ==========第515页========== 我看,这比老罗头给你送的老山参管用。” 一听老辛头提到邢山参,郭槐的脸涨红起来,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尴尬地笑了笑说: “别提那山参的事了,为这事我把那老余狠狠地批评了一通,非叫他写检讨、把东西退回去不结,后来批得他哭了才算拉倒。” 老辛头没有接着说山参的事,却问郭槐: “我们找你,就是要问问,铁岭这档子公案算没算了结?” 一向口若悬河的郭槐,现在,在一个贫农社员面前,竟变得如此结巴起来: “早就了…了哪!事情已经过去,就拉倒吧!眼前运动这么紧张…” “拉倒?你拉倒我们可没拉倒哇!”老辛头虽是慢条斯理说出来的,郭槐却觉出了这句话的份量。要在以往,一个庄稼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早就呵斥开了!说来也怪,凡是最轻视群众的人,到时侯也最害怕群众。现在,郭槐陪着笑脸道: “那件事,责任主要在上边,跟你们群众没关系。以后有机会,我上你们那去解释解释,不要把它放在心上。” “你可说的真轻俏,这档子事算是刻在铁岭贫下中农心上了,抹不掉,也烧不化呀!可不,终归有一天,得平过反来。”郭槐哦哦地应答着,已经无言对答了。老辛头看看天色不早,便说: “郭书记,我领你先去看看大字报吧!我们党支部的徐国河同志还在那等着呢!让他跟你说说,他此我说的明白。” 513 ==========第516页========== 郭槐又一次擦了擦头上的汗: “你们的意思我明白啦!我一定认真对待。这会儿,下边有个厂子来电话,有事等着我去解决呢!” 老辛头见拦不住郭槐,只好放他过去。他抹了抹胡子,跳上车,兴兴头头地扬起鞭子,吆喝着性口,来到县委前院门口。老辛头把徐国河找出来,向他绘声绘色地说起郭槐的那副狠狈相来,徐国河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打这以后,“老辛头见郭槐”这出戏,成了全屯子好长一段时间的头号新闻,谁见着老辛头,都拦住让他述说一遍。老辛头心里的闷气出了,真是美滋滋的,连在儿子和女儿面前都显得那么神气哩! 三 给郭槐写了大字报以后,炮筒子谷雨又桶出一颗炮弹,差点和志英闹崩了哇! 说来志英这闺女够刚强了,自打成立这农机组以来,谁都觉着窝憋着一口气,志英比别人还要难受十分。特别是郭槐来铁岭以后,发生了那么一系列事情,她把这一切事情的由头都归在她爸身上。是呀,他要是不反对置办拖拉机,他要是不跑到县里找郭槐告状,他要是不把邢个老余请到家里来…也许,就不会整出这许多麻烦来。特别是,那份撤销洪长岭支部书记的“通报”下来后,她简直不能原谅她爸了。以前早晚还多少说几句话,打那以后,她干脆不迈自己家的门坎儿,一直住在大哥邢福家里。 514 ==========第517页========== 邢福和志英虽说不是一个妈生的,可兄妹俩感情还很融洽。志英喜欢她大哥的憨厚,同情他性格软弱受欺。后妈来了阵不痛快,就没来由的往前房儿子身上撒气,把邢福数叨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邢福却全咽了下去,闷在肚里一声不吱,赶上志英在场,她倒出来帮她大哥说话。以后邢福成家分开过了。嫂嫂性子比邢福爽朗、泼辣,她喜欢妹子的聪明、直性,有什么事,她不问邢福,倒找志英商量,作点好吃的,也断不了把她叫过去尝尝。志英也没少往这个院跑,她经常当面责怪她哥太软弱,又不学习,受人气不说,那队长当的实在窝囊。 邢福呢,看到妹子比自已刚强,有出息,心里高兴,只是也为她担心,担心她惹是非。自从志英参加农机组以来,邢福凭着他的作人哲学,没少劝她跟爸妈和好,每次,妹子和媳妇联合起来,倒把他批评一通。 这天响午,志英和哥哥嫂嫂一边吃着饭,一边兴兴头头地说起给郭槐送大字报的事。邢福啧着嘴说: “你咋也签名啦?叫爸知道了,不得把你揍扁!”志英说: “我才不怕呢!那郭槐都办了些啥事,为啥不造他的反!我看爸老昕他喝,迟早得陷进去。”邢福媳妇也说自己男人: “谁都象你,树叶掉下来怕砸脑袋,啥事也干不成!”志英正要说话,她舅罗贵堂闯了进来,没好气儿地对志英道: “还坐在这没事儿呢,看看谁给你爸贴大字报啦:” 515 ==========第518页========== “什么?谁给谁贴大字报?” “谁,人家早把药装上了,民兵排长还不会开枪?” 志英一听谷雨出了大字报,也顾不得和他舅抢白,跳下炕就朝门外奔。她本想先到大修一看看,却见路上三三两两的人朝大队办公室走,都在议论大字报的事,志英便径直往大队走去。 这会儿,大队院子里挤满了人,办公室正面整整一扇墙上,被几大张大字报糊满了,上边顶着房檐,下面扫着墙脚。志英没有注意人们看到她的眼神,也没顾得和人搭话,一直挤到紧前边。那大字报标题六个红字《火烧邢大队长》,就象几把大火在她眼前燃烧起来,只觉脑瓜子嚼地一下,象要炸开一样。她好容易控制住自己,一口气把大字报从头看了下来。大字报里把邢连成这一时期在大队工作上的一系列错误全抖了出来。例如他主张多分少留,到处宣传那“三元钱、四大件,杀口肥猪过大年”的错误口号啦,打击群众办机械化的积极性啦;直说到老余在家里喝酒,罗面筛子当他面送山参,以及他抗灾时主张出车拉脚,不经过支委会,随便推翻决议,要把办机械化的专款用来作拉脚的开销多拉脚不成,就撂挑子等等。上纲上线,话来得挺冲。最后指出大队长丧失立场,犯的是方向性、路线性错误。在不少事情上,成了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代言人。…志英只觉着脸上热辣辣的,吃不住劲。要知道,这大字报是神着自己父亲来的,而带头写大字报的人,又是自己牵肠挂肚最亲近的人哪!可是,想到同志们这些日子来受了多少委屈、憋了多大的火气,这一切,不都和她爸瓜联着的吗?这大字报,不正好说了大伙的心里话吗?这么一想,又觉着 516 ==========第519页========== 不该责怪谷雨。特别使她威动的是大字报最后一段话,同志们说得多么悬切:“邢连成同志,你和贫下中农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可现在为什么不和贫下中农亲,不和贫下中农近,不替贫下中农说话?我们今天要烧你,是希望把你烧得硬实些,不是要把你烧化。” 志英悄梢地抹掉夺眶而出的泪水,觉着有人碰了碰她,她转过头,见是桂芹。桂芹冲着她耳朵轻声说: “咱们走吧!” 志英见桂芹上衣兜里挂着钢笔,便一把摘了下来,走近大字报签名的地方。在一大帮名字里边,头一个就是辛谷雨。饱蘸墨汁的三个字有拳头那么大,浓浓的墨水,在名字下边还滴了好几个大墨点,象几个大惊叹号。在他后边,签名的人很多,有用钢笔或铅笔的,也有用圆珠笔或毛笔的,甚至有用刷标语的刷子写的。这些签名的人中,有方亮、桂芹、立春、新江这伙年青人,也有严爷爷、辛大爷、辛大娘、更倌老李头这帮老头老太太们。他们所有的人,好象同时发出一个声晋:“人民群众是最有发言权的!谁脱离了基本群众,谁就会走上岔道!”志英毅然决然地摘下笔帽,在他们中间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当她和桂芹走出人群时,桂芹带着款意对女伴道:“昨天我说要找你嘛,就怪我哥…”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了!”志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委屈得眼泪哗哗淌了下来。她挣脱桂芹的胳膊,一个人匆匆往前走了。桂芹在后面追着、喊着,志英却连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桂芹闪在那儿发起楞来。桂芹心里好生责怪谷雨办事毛楞,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弥补。也难怪志英,这事要搁在自己 517 ==========第520页========== 身上,只怕早就憋不住吵吵起来了,说来说去还是怪谷雨… 原来事情是这样:谷雨对邢连成的不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大伙都赞成的事,邢连成偏要反对,自拉一套车,自唱一台戏,挺好个事却叫他搅乎乱了。邢福明里是队长,实际上还不是他爸说了算!那罗贵堂简直就是个胡军师、瞎参谋,鬼点子都出在他那儿:队里的事,从来不找他这个民兵排长商量,这么多生产队,就数七队落后!偏偏又碍着自己和志英这层关系,不便爆发。这半年来,大伙受的这份气,还不是叫他整的?郭槐来这儿干的那些事,哪一件他没掺乎在里边?要没他锋乎,郭槐一个人也唱不起戏来。现在请他一起来揭发郭槐,是给他台阶,可他还不下,真是越想越生气:不信就不能点把火烧烧你,叫你知道知道疼。当然,这么一来,要影响到和志英的关系,她家本来就不乐意她和自己来往,算是志英有主意,没依着她妈的。可是真要揭她爸的疮疤,她还不得埋怨自己没情义?难道为了顾惜这门亲事,就得当一辈子哑巴,把那些话烂在肚子里?不行,宁可和志英闹崩,也得把话挑明! 谷雨是个想到哪就干到哪的人,当下就找来妹子桂芹核计,这么作当然合桂芹的胃口,只是也觉着对志英面子上过不去。她提出,莫如把志英找来说明了,看看她怎么反应。谷雨却说: “找她干啥?她要不同意,咱们反倒不好办,是依她还是不依她?!” 听谷雨这么说,桂芹只好不再坚持。谷雨当下就找来纸笔往桂芹面前一撂说: 518 ==========第521页========== “这样吧,你来当文书,我给你叨咕,你就照着往下记。”桂芹笑道: “真没脸,不说你那点墨水白喝了,还叫人给你当文书!”说着,拿起笔来就催谷雨,“大首长,你就快叨咕吧!” 别看谷雨字写不下来,说起来还真有词儿,铿铿锵锵满有个气魄。 那正在外屋烀猪食的辛大娘,听到谷雨数叨邢连成的不是,也摆下烧火叉子凑进来说: “好!说得好。还有一条,合作化那咱,他硬是要把俺们关在门外边,跟邪些富户打联联,这事儿也把它写上!” 桂芹噳她妈道: “你就记住俺家邢针鼻儿点的事了。在办机械化这件大事上就够给他提一车皮意见啦!” 辛大娘认真驳斥女儿道: “怎么是针鼻儿点的事,你洪大爷不是常说,没有合作化,就没有机械化吗?照俺看,大队长打那咱就没跟俺们想到一个点儿、拧到一股劲上哩!” 谷雨不耐烦了,吵吵道: “行了,行了,你们掰扯起来,还有完没完?”辛大娘笑道: “我这老婆子笨嘴拙舌,还能掰扯过你们。我也不耽误你们了,大字报出来,别忘了把你妈的名字也挂上,还有你爹的,俺们来个全家福。” 桂芹笑道: “这不是照相,又不是喝喜酒,还兴一家子一家子地都壩 519 ==========第522页========== 上去?” 辛大娘道: “谁规定的,只兴你们‘造反’,不许俺老婆子、老头子说话吗?”说得几个人都乐了。 桂芹打完草稿,谷雨又找来笔墨和一些旧报纸,兄妹俩桶捅鼓鼓忙乎了一头午,连午饭都没吃,总算把这张“全家福”的大字报写了出来。兄妹俩把它拿到大修厂来,念给亮子和立春爷儿俩听,他们一听觉着说的倒挺在理,立春爷儿俩当下就签了名。方亮犹豫了一下,心想:大队的两条路线斗争盖子是得揭开来,大队长那些问题是该狠狠“烧”他一烧,把他从资本主义邪道上拉回来。这样,他也签了名。这张《火烧邢大队长》的大字报就这样出来了。等志英去看那咱,西屯的多数人都轰轰开啦! 志英不是那种没立场、没是非的人。她难过的是,别人信不着她,特别是谷雨,早该给她透个信儿呀!这些日子来,自己啥事儿不是往前抢?爸发火、妈拽腿,还有那号闲嗑牙的人,风言风语往她耳朵里灌,她都没有在乎。她觉着自己坐得正、行得直。她所以能够理直气壮,就是有那么多同志鼓励着她、支持着她,有时,她甚至为自己能经受住这样特殊的考验而梢梢威到自豪。可现在,她却发现,自已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原来对她也另眼相看…志英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不被人信任的痛苦,她几乎不知自己是在往哪儿走,直到她哥邢福喊了她好几声,她才猛然觉出,已经到了哥哥家门口。 一向温温吞吞的邢福,这会儿竟气急败坏地向志英道:“你快别进屋…嗨,你咋于这号事儿呢?” 520 ==========第523页========== 志英还沉浸在自已的思绪中,一时没清醒过来,只楞楞地瞅着她哥。邢福告诉她: “爸听说你也在那大字报上签了名,气的发誓一辈子不见你了,多亏三舅他们把他劝住了。这会儿正在屋里,你就先躲开吧!” 志英先是一惊楞,接着说: “那大字报说的在理嘛!爸他…”邢福打断妹子的话: “你还蒙在鼓里呢!听他们跟爸说,谷雨放枪,后边有人装药。” “后边有人?谁?” “人家说他们头两天就找过爸,叫跟他们一起给郭书记写大字报,爸没干,这里边不定弄的啥景儿!” “这话是谁说的?你也相信了?” “我信这个干啥,谁说的还不清楚!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爸在气头上,别让他碰着。” “你不给爸说说,就让他听信那伙人的话?迟早会上他们当的。” 邢福知道妹子说的全对,只是事情弄成这样,不好收场。他叹了口气道: “爸和妈对谷雨本来就没有好看法,这一整,将来咋圆场?” 一句话勾得志英心里又酸又痛,眼泪又哗哗地褕了出来。她没好气地冲哥哥道: “将来,将来有哈了不起,散了拉倒”说着,转过身就走。“嗨,嗨,这是哈话!”邢福楞怔怔地瞅着妹子。他还没明 521 ==========第524页========== 白,妹子说的是跟谁拉倒?在他看来,跟谁都不能拉倒啊! 志英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上哪去呢?看来只好上大修厂了。刚要进院,不料谷雨却从那棵老榆树后边转了出来,向志英道: “我等你好半天了,上工还有一会儿呢!”志英绷着脸道:“我还有事儿!” 谷雨抢上去把她拦住了:“就说儿句话还不行吗?” 志英停下来了,低着头,手指卷着辫梢,也不吱声。半天,谷雨才结结巴巴地说: “志英,就怨我…那大字报…我寻思你…”“不要说了,谁也不怨,就怨我爸自己不争气。”志英转身要走。小伙子慌得说话更结巴了: “你…你咋骂我都行…嗨,我这脑瓜子太简单…可你也知道,我心里就是一个想法,烧一烧,说不定真能对他有好处。” 谷雨澈动得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志英的手。志英红着脸把手抽了回来,瞅着小伙子那憨厚的神情,不由得破涕为笑了。她小声说: “这大字报出来,你知道他们又在后边捅鼓些哈?”她把邢福说的话向谷雨说了。 谷雨道: “这些人哪!啥事儿都往老支书头上安,这大字报关老支书哈事?依我看,他们是害怕才瞎起哄的。” 522 ==========第525页========== 志英刚要说话,只听院子里响起一个声膏:“谷雨哥,你那炸雷嗓子咋变成蚊子声儿啦!” 志英抬头见是小新江,紧忙从谷雨身旁闪开,斥责新江“小嘎,瞎说些啥呀!”新江笑道: “人家说谷雨哥,碍你啥事儿?” 志英脸刷地红了,一边追了过来,一边骂道:“看我不把你的舌头割了!” 新江吐吐舌头,赶忙往出跑,不料他爸正从外边进来,撞了个满怀。新江不等他爸开口,一溜烟跑走了。洪长岭见谷雨和志英的神情,觉出可能是因为那大字报的事两人闹不和了,便对志英说: “志英,我看到你在大字报上的签名了,你作得对,我们大家支持你的革命行动!” 谷雨倒抢着先说话了: “她爸正生她的气呢!老支书,连你都拐上了。” “让他思想斗争斗争有好处。志英,走!咱们俩先找他谈谈去。” 志英有些犹豫了:“这会儿他能听进去吗?” “一次听不进去,就找他两次三次、十次八次。我们说不服,就让他听听大伙的。无论如何得要他到群众当中来,参加群众的讨论会。” 志英很受威动,紧忙跟随洪长岭找她爸去了。 523 ==========第526页========== 第十六章 车轮滚滚,列车飞奔。车厢外的一切,象房舍、田地、电杆、路旁的林带、骑在马背上的牧童、负着重载的马车,都迅速地往后边闪去,被列车拉得很远很远,渐渐地全消失在视野之外,唯独两只钢铁的臂膀一直向前延伸! 梁涌泉坐的这节车厢,几乎全是红卫兵。乘坐这样的列车,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呢!刚才车站上那鼎沸的人潮还鲜明地在他脑海里晃动:红旗、歌声,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年青人,梳着两只丫权小辫和身穿草绿色军装、扎着皮带、背着挎包的学生。他们有的排着队、擎着大旗、沿着铁道往前走;有的仁一群、五一伙,从检票口向里走多也有单个往里进的。所有的人,都向着一个目标:首都一北京。火车喷着汽,铁路工人手里拿着红绿讯号旗,惊讶地、热情地瞅着这样一支陡然出现的队伍。 送行的吉普车刚停下,梁涌泉就扛着行李跳下车来。因为火车已经到站,没有来得及和送行的同志们告别,儿步就插到这支青年队伍中间,和他们一起登上了列车。一个女孩子刚登上车,车就开动了。她站在车门口,风把她的短发吹得飘 524 ==========第527页========== 了起来。她把手一挥,就领头唱起歌来: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大阳,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0e0●●e0●●00 整个车厢,整个列车里的人都放声合唱起来,车轮滚滚的声膏,也被这洪亮的歌声淹没了。 梁涌泉心潮澎湃,他为自己能坐上这样的列车威到高兴。这是一列奔向北京的列车,年青人满怀着革命豪情和献身于伟大革命事业的崇高理想,奔赴祖国的心脏,准备着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得更旺: 比这伙年青人年长一辈的老梁,置身于这支队伍里,突然觉着自己也年青起来。这支队伍是在毛主席的指挥下,在无产阶级的领导下,向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意识形态发动总攻击,是在进行一次摧毁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深刻的政治大革命多而他们自己也将经受多么严格的锻炼和考验啊!老梁是刚结束了社教运动回原单位去的。社教工作团的成员们已相继回原单位,和老梁一起来参加社教的同志也都先回县了,连刚才送他来车站的吉普车,据说也得到了回原单位参加运动的通知,今天算是最后一次为社教工作团服务了。老梁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地的贫下中农和干部们,从好几十里外跑来看他、送他,舍不得他离开,有的甚至掉了泪。梁涌泉虽说也是恋恋不舍,但对于一个转移阵地的战士来说,新的 525 ==========第528页========== 战斗任务已经摆在面前。他威到,这次回去,不是休整,而是将参加一场更为尖锐、复杂、激烈的战斗。 两个小时以后,梁涌泉就到达了目的地。红卫兵们帮他把行李递下来不久,火车就启动了。虽然只有两个钟头的相处,红卫兵们对这位亲切的“老头”就有了好威。他们在车上向他频频招手,那指挥唱歌的女孩清脆的嗓膏打老远送了过来:“再见了,叔叔!我们见了毛主席一定替您问好1”梁涌泉刚下车,就被县委来接站的几个同志围住了,他们抢着接过他的行李,向他介绍县里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情况。 一进大街,梁涌泉就被街上新的景象吸引住了。离开不到一年,小城却有了一番特别的变化,尽管还是原来的街道、房舍,但却有着一种新鲜的、全然不同的气氛,一种前所未有的革命气氛。从梁涌泉第一次来这个县算起,已经二十多年了,小城的变化,他了如指掌。记得第一次和它见面时,这哪里是座县城啊?简直是个破破烂烂的大屯子。和屯子唯一不同的是,满街没有来得及撕刷的“协和”语式的广告,以及座落在那些小土房旁的日本兵营…以后是怎样改变的呢?他有过铺马路的印象,有修建房屋的印象,有满街办起小工厂的印象,但从没有过满街革命大字报、大字块这种特殊的印象,它使整个县城变得如此庄严、热烈以及充满不寻常的革命气氛。 梁涌泉,终于回到这座又熟悉又陌生的县委院里。县委大院,此起徐国河、老辛头那趟来送大字报时,又有了很大变化。大院正中,临时搭起了席棚,满院的墙壁上、栏杆上、门窗上、席棚里外,甚至地上,都挂满了大字报和大字块。进口处比桌面还大的“向反动派造反有理”的大红字标语,增添了一 526 ==========第529页========== 种严肃的革命气氛。进出大院的人有工人、农民、机关干部、红卫兵小将、街道居民,本来十分宽敞的院落,霓挤得水泄不通。人们仁一群、五一伙地议论着、争辩着,熙熙接攘,比最热闹的市场还拥挤。特别是红卫兵小将们,斜背着草绿色的挎包,手里拿着小本和钢笔,认真地从大字报上、传单上摘抄一些他们认为重要的内容。有的还在大字报上提问、加批、加注。在一些特别吸引人的大字报跟前,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有人甚至搬来桌子、椅子,人就在露天里振笔疾书。梁涌泉惊异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工作了多年的地方,居然还有那么多的面孔是他所不熟悉的昵!当然,认识他的、和他打招呼的、以及想马上和他详细摆谈的人也很多。但最引起他注意的,还是那满院的大字报。他立即打住和熟人们的寒暄,让同志们把他的行李拿走,自己一个人留下浏览起大字报来。当他转到那座大席棚跟前时,发现了一大趟关于铁岭大队的大字报,长的足有三、四丈,从棚顶一直挂到棚脚,有的干脆拖在地上,压上石子。拖在地上的那部分,已被人踩得字迹模糊,纸条都已破损了。从下面落款的日期看来,倒是刚贴出不久。其中两张,特别引起老梁的注意,一张的标题是:《一份没有经过县委讨论通过的“通报”》,另一张的标题是:《铁岭大队送来的大字报为什么不见了?1》。早儿个月,从郭槐写给他的一封短信里,就提到了铁岭有些问题“正在调查中”。这封信引起他的惦念和不安,曾写信问过洪长岭,但不知是他们太忙,还是问题涉及他们自己,竟没有得到回信。那时,他领导社教运动,十分紧张,一时也就把铁岭的问题撂在一边了。现在看到这几张没头没脑的大字报,存在心里的疑问一下子 527 ==========第530页========== 被勾了起来。他掏出笔记本,很想从头仔细看看,把主要的内容摘记下来,但不知那办公室的老余忽然从哪儿钻了出来: “梁书记,你回来啦!啥时侯到的?郭书记昨天还念叨你呢!见到郭书记了吗?要不要我去把他找来?” 老余一下子提出这一大串问题,梁涌泉禁不住微微笑了。老余是他原就认识的,这个人岁数不算大,可旧习气却不少。梁涌泉只好把笔记本揣回兜里,问老余:“郭书记在办公室里吗?我这就去看他。”老余礼貌周到地跟在梁涌泉身后。 梁涌泉心里还惦着那几张大字报,随口问老余:“铁岭大队出了什么事?”“我还不太清楚。” “你不是去调查过吗?”梁涌泉是刚从一张大字报里知道这个情祝的。 “哦!…我去那咱,问题好象还不大。”“到底是什么问题?”“听说是反党性质的问题。” “这样性质的问题,还是小问题吗?有张大字报上说,你始终都在场,还弄不清问题是大是小?” “哦,哦,那次开会,我是跟郭书记一起去的。”“还发过通报吗?” “好象有过。总的情况郭书记都清楚,他会跟你…向你汇报的。” 他们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了。老余如释重负地抢先为梁涌泉拉开了郭槐办公室的门,等老梁进到屋里,自己就赶快退 528 ==========第531页========== 走了。 郭槐的办公室,仍在这座楼的西头,但他那房子比老辛头来送大字报时显得更乱了。过去的陈设全没有了,只剩下一张三屉办公桌,两张木板靠背椅。原先搁沙发、茶几、衣架的地方,换成一张木板床,床上不象有人在这住过,堆满了报纸文件。那些烟头、纸片扔得床下、地上到处都是。桌上那小山般的文件堆上积了好厚一层尘土,就象好久没有人在这办公似的。 梁涌泉回来,事先没有特意通知机关,这是他多少年的老习惯了。只是一起参加社教的同志打听到他回来的日期才去接他的,所以关在办公室里的郭槐却并不知道。梁涌泉刚一进屋,郭棉先是一楞,接着就显得特别热情地站起身来,满脸带笑地说: “什么风把你刮来的?你们那边工作结束了吗?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好派车接你。” 对这一连串问题,梁涌泉拣那应该回答的都回答了。“这样看来,你是回来啦!你回来太好了。满院子大字报,你都见了吧!说实在的,你不在,我还真没法答复哇!好多事我都摸不着头尾。” 梁涌泉没有接着大字报的问题谈下去。这样大的一次群众运动,许多问题都得翻开来看看,领导这么大一个县的工作,在某个时期、某个方面、某个环节上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是完全可能、甚至是不可免的。作为一个县的领导人的梁涌泉,早准备好广泛听取群众的批评意见,经受文化大革命的考验和锻炼,使自己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断前进。 529 ==========第532页========== 但郭槐似乎并不是这样。也许是不习惯过夏天吧,也许是不象过去那么勤着刮脸吧,他显得瘦了不少,那黑胡茬更增添了几分疲惫神态,眼圈下的皱纹也显得深了。 “当然啦,咱这也是一级司令部嘛,可以烧一烧。可我不象你,不善于联系群众,平常和下边有些人的关系可能处理得也不好,得罪不少人。你回来就好啦,你是这里的老人,哈账都能找到个头啦:” “群众总是通情达理的,我们应该和群众一起,清算一下路线上的账、阶级斗争的账。正象毛主席指出的,共产党员要经风雨、见世面。要不然,真很难挑起党给我们的这副担子,·你说呢?” 郭梚黑嘿笑道: “你还是那老样子,很好,很好。我很钦佩你!看起来你的群众关系是真不错。人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一段我守这摊子,结果大字报都冲我来了。” 梁涌泉也笑道: “我看不在乎提不提名,哪些事该我负责的,我就检查。”“我当真佩服你,你的原则性真强。过去跟你一起几个月,一句非原则的话也没听你说过。我有时侯想,你回到家里,跟家里人谈心,也是这样一本正经吗?”老梁弹了弹烟灰,笑道: “难道只有非原则的话才是心里话吗?说实在的,我们家那一口子,真还不怎么爱说话,只有谈心的时候才说说国家大事呢!” 郭槐觉着话说走了嘴,脸上飞起一朵火烧云,但尽量让自 530 ==========第533页========== 己显得满不在意地嘿嘿笑道: “是吗?有意思!有意思!”两人站着说话很久了,他好象才想起似的,把房子里的两把椅子都那动了一下,请老梁坐下,然后自己却扶着一把椅背站在那里: “从我的角度讲,你才回来,应该建议你多休息两天。下去十多个月,那番辛苦我是体会得到的…可考虑当前形势,再一琢磨你的性格,我想你准要急着上班的。怎么样?上边有没有什么安排?” “你是说对我吗?回来当然是参加运动,还用得着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郭槐摇晃着脑袋,试探着说: “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既然你回来了,就得你来打定盘星啦?” “等等再说吧,这事不是我们谁自己说了算的。” 郭槐松了口气。看来梁涌泉这次回来,还不是上边的特殊安排,不是针对他郭槐来的。 ·郭槐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他随即拿起电话,通知一个工厂,说是下午上他们厂里去。他挺直身子,把话筒拿得离自己一个相当的距离说道: “可以开个群众大会嘛!…你们当领导的应该深入群众嘛!坐在办公室里瞎指挥的作风还没有改掉哇!”他卡的一声把话筒摆下,好象宣布:我郭槐还在领导运动,你们还得听我的! 郭槐已经开始处理日常事务了。梁涌泉站起身来,耐心地等郭槐把一件事办完之后,问道: 531 ==========第534页========== “老郭,上次你在信里就提到铁岭,这回一进大院,又看到不少有关铁岭的大字报,铁岭倒是出了什么事?” 郭梚心里想:这人真厉害,一来就抓住这根弦儿!可他却象漫不经心似地说: “你刚才不是还说,群众嘛,什么问题都可能提到的。铁岭的问题不大,我还从没把它放在心上过,不知道你都看了些什么大字报?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他们都提了些什么意见呢!” “是吗?听说县委为铁龄的问题还发过通报?” “对,有这么回事。他们邢里千部中间闹开了矛盾,有人主张买拖拉机,有人不同意买。县里下去人给他们调解了一回,让他们稍稍拖一拖,等他们解决了矛盾以后再说。后来大约矛盾不但没有解决,甚至闹得大发了。有人自作主张,自己搞了一台车,拉了一伙人,春播中又出了一些问题。我怕他们闹得不可收拾,亲自去了一趟,批评了他们几句,可能有些不服气吧!下边同志嘛,就那么个水平,思想一时转不过弯,作作工作就行了。是呀,你这回回来就更好了。洪长岭是你的老部下,你回来工作就好作了。” “老部下新部下那倒没啥,都是党的干部,该表扬的要表扬,该批评的就得批评,工作总是要作的,是非界限整清了,工作就好作了。” 郭槐心里想:听他的口气,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呢。他甚至有点责怪自己,不该把问题说得那么轻描淡写。难道真有什么短处在人手里不成?不过,他还是十分镇定,象是满不在乎地说: 532 ==========第535页========== “老梁,你别太认真了,下边那么多单位,出一点点事都紧直掰扯,那还有个头!” 老梁笑了笑道: “那看哈事了,纲上线上的事,可不就得掰扯出个头才行。咱自已不掰扯,群众也得掰扯呀!” 望着梁涌泉走出门时那股执拗的神态,郭槐突然把脸朝窗外一转,象是要避开一个无名的烦恼;可是,当他眼光触到那满院的大字报时,他的烦恼却更加深啦! 二 十多天后,梁涌泉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亲自到铁岭大队来了。 铁岭大队发生的问题,的确是他牵肠挂肚的一件大事。没有马上来,有好几层原因。一九六六年九、十月间,是文化大革命运动进行得很激烈的一个阶段。老梁作为原县委的第一把手,刚回到这个县来,许多事都要重新接上头,补上这一段空白。何况这是一段变化极其深刻的日子,他必须首先听听各方面对于县委领导工作的意见,县委内部也是有路线斗争的,在这段时间里,他也实在走不开。其次,铁岭大队是一面“农业学大寨”的红旗。他对这里的人,从解放初期就有密切的接触、深刻的了解,象洪长岭、韩双梅这些同志,都是经过摔打、对革命十分忠诚的好同志,在他们身上,是不可能出现反党问题的,这一点他心里完全有底。再则,他也听说上级党组织来人作过调查,调查结果怎样,虽不知道,但至少说明问题 533 ==========第536页========== 迟早可以弄清。他自己也有必要先作一番调查研究,了解全面情况,看看事情的发展,避免主观、片面。所以一直拖到全县各地开镰收割时,才抽空出来转一圈,了解一下农村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的新情况。 象往常一样,老梁又骑上他邢辆钢圈都撸黑了的加重“飞鸽”自行车,在乡间公路上飞跑起来。他一向认为自行车比小汽车方便,可以随自己的意,想去哪就去哪,连最偏僻的田间小道也可以通过。再说,自己要去的地方多,一个人把着一辆公用小汽车,也是个浪费。有这么辆自行车,简直跟长了翅膀 一样啊! 前边翻过一座山坡,就是铁岭大队了。地里糜子已经割完,正开始割谷子。到处是整齐的谷码子,谷个子沉甸甸的,跟车拉地的小伙子,挑得满头大汗,布衫都湿透了。往年这时,高粱已经晒红脸,这年因为雹灾,有些地块种得晚些,这咱刚刚睁眼。极目远望,整个大地红一片、黄一片、黑一片,又是 一派丰收景象啊!特别是当他骑车走进他曾见过的南荒沟子时,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过去那片横七竖八、荒草丛生的野甸子,那些花花搭搭的露骨地、尿炕地都不见了。眼前是 一片看不到边、整治得父平又直的机播大豆地,四周还有一排排幼小的树带护着。地里,豆叶子都已发黄,豆荚子一串连一串,贴根挂起,一直挂到豆秸梢头。梁涌泉把车停在路边,在就近的一靠地头上蹲下来,随便查了几棵豆荚的数目,多的竞有一百多个,少的也有五、六十个。搓开荚儿,手心里滚着籽粒饱满、圆滚滚的金豆儿,实在喜人!难道这就是邢片受了郭槐“几句批评”的地块吗?对这片新整治的大豆地,如果不知 534 ==========第537页========== 道它的前因后果,怎么能想象这里边能作出那么大的文章呢! 梁涌泉顾不得仔细思索,紧忙跨上车,向屯子奔去。是呀,地里的庄稼终归是人侍弄出来的,现在,人们经历了这一连串重大事件以后,他们都在想些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他们都遇到了琊些困难?有什么希望、意见、要求…现在,梁涌泉是多么需要从各个方面、各种人的反映里,来摸清这儿的思想脉搏呀! 沿着南荒沟的小路打西头进屯,沿街墙上,刷写了不少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标语,到处贴着文化大革命《十六条》的传单和革命的大字报,给整个屯子增添了一派革命气氛。梁涌泉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七队队房。这是一套三合大瓦房院。当街是石头垒的矮墙,正房一溜五间,隔成了三大间:西头是放柳筐、绳套、木锨、扬锨等工具的房子;正面是办公室兼更房;东头学习室里,白天作农忙托儿所。现在,几个老年妇女,一边在缝补旧麻袋,一边看顾着一大帮孩子,那大一些的孩子在地上玩,小的满炕爬。西厢房一大间是马棚,性口都套车犁地去了,另一间是粮谷加工房。眼前打面机和碾米机都闲着,门上加了一把锁,从玻璃窗里看进去,能瞅见那房梁上落满很厚 一层黄米面粉和灰尘。再往南则是一间有顶没墙的牛棚,牛棚地上留着碾盘的痕迹。这里,自打头年置办上机器,就不用牲口拉碾子了。东厢房一溜都锁着。 梁涌泉知道七队是邢连成所在的队,说不定能在这里见到老邢。老梁对邢连成还是有所了解的,先找这位代理党支部书记谈谈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这个想法落了空,他不光没见着老邢,连邢福也不在。看来人们都下地去了,队屋 535 ==========第538页========== 里显得很冷清。老梁在院子里转了一大圈,才在正房西屋里遇见罗贵堂。因为管理员生病,邢福安排他舅帮着清点打场家什。罗贵堂一边清点家什,嘴里还不停地叨咕些啥。当他扎撒着两只满是泥灰的手,认出这位卷起裤脚、推着自行车、晒得跟庄稼人一样黝黑的老梁时,惊楞得张开了嘴,半天没有合扰来。 “你是,是老梁,梁书记呀!啥时侯回县的?才到咱大队吧?还没去大队邢边吧?见没见着连成?你是要找连成吧?…”不知是因为太意外,还是过分“操劳”的缘故,罗贵堂显得有些苍老了,两只牛卵眼显得更突出,那双沾满泥灰的手也有些哆嗦呢!尽管他向老梁抛出了一连串问话,但邢最重要的却没敢提出来:是呀,他来了。这么说…郭书记咋样了?…他是不是因为老洪头他们那张大字报来的?…尽管老梁对罗贵堂这人品得很透,但毕竟走了一年,哪里知道那许多细情。罗贵堂这一年里都干了些哈,他当然还不知道,只一般地说道: “看来你们这里的运动已经起来了,生产也搞得不错,今年是个革命、生产双丰收的年景啊!” “托毛主席的福呗!你们领导人也没少操心哪!”这话,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可梁涌泉觉出有那么一点不真诚的味道。他接着问: “现在你们队里革命和生产都咋安排的?” 罗贵堂骨碌着他邢牛卵眼,心里说:眼瞅着就要提那大字报里的事啦!提就提吧,明面上跟自己的瓜联也不大,怕啥?他说: 536 ==========第539页========== “这革命的事,我可真说不上。好些日子我除了打家里到队里,哪也没去过,象我们这样的小百姓,压根儿就不打探这些事。”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呢?梁涌泉盯着罗面筛子笑了笑,又问 “文化大革命开没开展,你也不知道?” “会是天天开呀!可我也摸不清是咋回事。”罗贵堂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梁涌泉问: “文化大革命《十大条》你也没听过?” “哦,哦!好象是,是有个《十六条》,我这庄稼人脑瓜子笨,就是说不来词儿。” 梁涌泉还想要问问今年收割的安排情祝,只见迎面飞来 一大沓子麻袋片,差点打在他身上,扬起满屋子尘土。随着响起一个妇女的山东口音: “收起来吧!话可得挑明了,俺们不是听你喝、给你老罗头补的!你能使唤了邢福,可使唤不了俺…”那妇女一口气说了这一大串,就象一阵暴雨点子叭叭摔了过来,两个跟在她身后的半大小子听得直乐。那妇女大概发觉站在面前的不象老罗头,话说了一半,便嘎然中止,上下打量老梁。老梁先是被对方这一突然袭击惊楞了一下,但随即辨出了是谁,不由得呵呵笑道: “老辛大嫂,你可扔得不准哪!” 那老辛家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喜地喊了起来:“哎呀呀,老梁,你这是打哪块云彩里跳出来的?你把俺 537 ==========第540页========== 铁岭忘啦!” 老梁笑着说: “我这不又回来啦!”说着抱起地上的麻袋,递给了屋里的罗贵堂,才转身迎着老辛家的来到院子里。小嘎听说是梁书记,撒腿飞也似地不知跑哪儿报信去了。 老辛家的,也不管屋里老罗头他们听着听不着,仍然用她那挺高的山东口音说: “老梁,可把你盼来啦!俺们那张‘造反’的大字报你看到了吧!那郭书记,当着俺老头子面一口一声要上铁岭来,给俺们回话。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连个影儿也不见,他还想要弄俺们呀!老梁,你说说,俺们办机械化还办出罪来了?他凭啥撒了老洪的支部书记?…”这个贫农妇女憋着的满肚子话,就象开了闸的江水,在自己的领导人面前,无所顾忌地哗哗地倾倒开来。要不是屋子里响起了孩子的哭声,她准能跟老梁 一口气说到天黑呢!她拍着胸脯长话短说:“这回不整个水落石出,不用说别人,就是俺这妇女,也得跟他把这场官司打到底!” 梁涌泉戚动地说: “老嫂子,现在这场宜司有毛主席断案,就一定有个水落石出。” “你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能知道咱铁岭的事儿?!”“知道,当然知道。”老辛家的认真起来: “老梁,真有这事?准是徐国河他们把状子递到毛主席那儿去了。老梁,毛主席怎么说来?” 538 ==========第541页========== 老梁笑着正要说话,屋子里就跟鸡炸了窝一样,四、五个孩子的哭声同时传了出来。老辛家只好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 “梁书记,一会儿上俺家吃饭去,给俺摆说摆说心里敞亮。俺家老头子念叨你都没个遍数了,你可一定去呀!” 老梁,目送着这个耿直的山东妇女走了以后,心里热呼啦的好久不能平静。他推着自行车出了七队院子,一出门,就见当街有一大帮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红卫兵小将,手里拿着镰刀,正围在一起争论着什么。一个留着分头的小伙,冲对面那个红卫兵装束的女孩道: “现在的中心任务是停课闹革命,你让大伙下地帮社员割谷子,咱们还搞不搞运动了?白天割地,晚上才开会能解决问题吗?是粮食重要,还是革命重要?” 那女孩斩钉截铁地说: “毛主席指示我们抓革命,促生产。到手的粮食扔到地里是不允许的:” “不允许?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是红卫兵司令,就得听你的?” “谁符合毛泽东思想听谁的!” 别的青年也都插话,表示支持那女孩的意见。梁涌泉认出那女孩是三队徐国河的妹妹小巾子,便走近前亲切地向她招呼。那徐国巾回过头来,惊喜地嚷道: “哎呀,是梁书记!”梁涌泉问她: “听说县里中学的学生大部分‘长征’去了,你没有参加?” 539 ==========第542页========== 徐国巾兴奋地说 “我们刚从北京回来呀!” 一提上北京,年青人来了劲儿,都抢着告诉老梁,在北京受到毛主席检阅的盛祝。 梁涌泉见刚和小巾子争辩的那小伙闷着头不吱声,问道:“你好象也是这屯里的吧?是谁家的?”小伙打量着老梁,没有答话,徐国巾代他答道: “是老罗家的万波。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他先回屯了,没跟我们一起去‘长征’。” 梁涌泉“哦”了一声,笑着对罗万波说: “我看你们红卫兵小司令的意见正确嘛。你们可以停课闹革命,可社员不能扔了地里庄稼不管哪!” 罗万波仍红着脸不吱声。徐国巾喊了声口令,大伙排成纵队、唱着歌儿下地去了。 梁涌泉目送着这支朝气蓬勃的队伍走远,才一个人向大街上走去。当他路过邢新盖的车库时,当即威觉到一股喜气扑面而来。老梁还没来得及细瞅这栋崭新的建筑,只见老铁匠严魁武一边在皮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招呼着他,迈开大步迎了过来。 “哎呀,你到底来啦!听小嘎说,我还信不实,可老远一瞅着你,我就知道没冒了。”老头伸出他那两只老虎钳子似的大手来,那四棱四方的手指头,把老梁的手紧紧握住不放。老梁从老人的手劲上,威觉出一股热乎乎的暖流,一时倒不知说啥好了。 老铁匠让老梁把车子放好,瞅了他好一阵,满怀深情地说: 540 ==========第543页========== “怎么一走这么久,大伙盼你把眼都盼穿啦!咱铁岭这档子无头案,到现在还没了结呢!撤长岭支部书记这件事,别说党员们不同意,就是我这个不在党的,也等着跟邢个郭槐掰掰理儿呢!” 老梁说: “不要紧,眼前这场文化大革命,咱们国家再大的问题都能解决,咱铁岭的问题迟早也会清楚的。” “嗨,老梁,这一阵,真够长岭呛,我还没见过象他那样的硬汉子啊:”老人一五一十地向老梁数说起来。梁涌泉默默地听着,只偶尔插问几句他不清楚的事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铁匠才发现两个人还站在当院里,他 一迭声责备自己: “嗨,你看我,真老糊涂了,说这半天还没让你进屋。”说着,拉着老梁的手就往里走。 梁涌泉跟着老铁匠进屋一看,当年邪固漏锅子式的简陋痕迹不见了。新盖的车库,简直可以一字儿停上几台机车。洋灰地上,虽有几处油渍,但打扫得干干净净。工房里又是车床,又是电焊,除了邢台老式铁砧外,还添了台弹簧锤。梁涌泉四处瞅了好一阵,真是打心眼里往外乐。他抚摸着邪台没有开动的车床,深有威慨地说: “老严大叔,我跟你说一段儿神话,你信不信?这地方我来过。” “这算啥神话,我这铁匠炉,你真没少来呀1”“我不是说在早,说的是头年。”“哦?” 541 ==========第544页========== “就跟这一模一样,我在这台床子旁边,你就在弹簧锤跟前,…” 老铁匠捋着他那花白胡茬哈哈笑道: “你说,你说,真有意思!可这弹簧锤还是头几天才安上的呀:” 梁滔泉继续述说着他的梦境: “还有些别的人,有老洪。他就守在你那铁砧子跟前,我问他,‘你们弹簧锤都有了,还要这铁砧子有啥用场?” 老铁匠竟当真地问道:“他咋说?” “他说:‘弹簧锤有弹簧锤的用场,铁砧子有铁砧子的用场。就算咱们有了十台拖拉机,一半天也少不了用牲口拉大车,还能用弹簧锤来砸马掌吗!’” 老铁匠又一次放声笑了: “说得对呀!安弹簧锤邪天,一帮小伙因为我不让他们把这铁砧子搬进展览室去,说我恋旧,叫我好一通说。我说这咱还得给它派用场,有我老严头这活见证在,轮不着它去当见证多你们批评我恋旧,我还要单挑那旧事儿给你们说呢!” 梁涌泉紧紧握着老铁匠满是老茧的大手,眼望窗外无边无际的金黄的田野,很动咸情地说: “说得对呀!老严大叔,我一看到你们,看到这么好的庄稼,这红火兴旺的事业,心里就觉着踏实。老严大叔,你今年 七十三、四了吧?打你来铁岭给閻大膘子干活,旧的新的两个时代都在这过来了。土改到这咱也就二十年功夫吧,发展到这份儿上,可是咱们祖祖辈辈儿百年、几千年连想也不敢想的 542 ==========第545页========== 啊!你这好见证人,可得把心里盛的宝贝都掏出来,让那些年青人都知道知道。” 老铁匠说: “你这话说得真贴心哪!咱们铁岭干到这份儿上,可真是不易呀!这帮小青年虽说经见的还少,平常我也没少说道他们,可实话说,我心里真希罕他们。他们脑瓜灵,新鲜事容易往心里去,天天读书看报,这一阵有些事我这老头掰不开个儿,多亏亮子他们领着学习,才扦点缝。我常寻思,有的人一不是地主,二不是资本家,手里还攥着咱们无产阶级的印把子,可就不跟咱们一条心,跟咱们坐不到一条板凳上,这个理儿该怎么说呀?头些日子,大伙一学那文化大革命《十六条》,毛主席他老人家可给我解开了这疙瘩,这才明白党内还有两条路线斗争,有资产阶级的代理人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老梁接过老铁匠的话说: “是啊:党内有两条路线的斗争,农村当然也有。在农业机械化上不是就有路线斗争吗?既然是路线斗争,就不单是 一个铁岭的事情了,象铁岭遇到的问题别处也存在。这场文化大革命,就是让咱们用毛泽东思想作武器,把那条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批深批透,批倒批臭,广大群众的路线斗争觉悟提高了,修正主义再变花样搞复辟,咱也能把它识别出来。”“对呀,长岭跟你说的是一个意思。他一瞅我为铁岭这些事发急,就跟我说:咱们不要老瞅着铁岭这一疙瘩,眼睛要往全国看,往全世界看。老梁啊,看起来修正主义这条黑线牵的长着呢!好在咱们工农兵人多力量大,排起长溜来拽,没个拽 543 ==========第546页========== 不掉的。” 老梁道: “不光拽掉它,连老根儿都得抠出来呀!”两个人相对呵呵笑了起来。 三 梁涌泉还没和老铁匠唠够呢,那老辛头就赶了来,笑嘻嘻地把他拽家吃午饭去了,免不了又是一番亲切的叙谈。听老铁匠、老辛头他们都那么关切地提到洪长岭,老梁急于见到洪长岭的心情就更迫切了。从老辛头家出来,他先上大队办公室。会计罗万山告诉他,洪长岭头午就割地去了,刚才来过一趟,说是机车正在六队,要把那片大直瓏,按水平线改成横山,他又赶到那儿去了。梁涌泉谢绝了罗万山要领他去的好意,按照罗万山指出的地段,骑着自行车又出村了。出屯子就听到机车的声音,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西泉子那片谷地,老远便瞅见一台机车在刚拉完谷子的地里进行秋翻,把偌大一片金黄色的大地裁剪出一块波浪形的图案来。老梁心里立时涌出一股控制不住的激情,难道这就是引起铁岭大队一场轩然 ( 大波的那台机车?1现在驾着这台机车,战斗在这块土地上的人,难道就是那被非法撤去支部书记职务和被指责为犯了严重错误的两名共产党员?! 梁涌泉把自行车停放在地头,快步向机车迎了过去。车上只有一个年青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脸上虽蹬了些油污,但丝毫没减少他那英气勃勃、坚定刚强的神气。 544 ==========第547页========== 梁涌泉马上断定他就是方亮,虽说方亮长大以后他没见过,但从他的神态里,找到了当年民兵队长方立柱的形迹。小伙子在老梁十分热情、恳切的招呼下把车停了下来。梁涌泉几步走近机车,问:“怎么,老洪不在车上?” “他上五队检查土豆窖去啦:”小伙子上下打量着老梁,不由得问:“你是哪儿来的?县里来的吗?”梁涌泉点点头,反问:“你是方亮同志吧?” 方亮一看老梁确实是县里来的,也不忙回答,就又追问了 一句: “你是来了解我们给县里送大字报的事吧!”“说实在的,你们那张大字报,我还没看到呢!”小伙子打量着梁涌泉问: “那是怎么回事?这么说,你是谁?” 梁涌泉瞅着对方严厉和尖锐的目光,禁不住呵呵笑道:“你不认识我啦?”方亮又打量了一眼老梁: “是面熟,就是记不准在哪见到过你。” “对了,是有多年没见到过了。要不是你那模样、神气活象你爸,我也不敢认准哪!我印象里最深的,是你妈下地干活,你还是个小嘎,拽着奶奶衣襟给你妈送饭的事儿,你大概忘了!” “你,你是梁书记,老梁大叔吗?” 小伙子一纵身从车上跳下来,顾不得擦掉手上的油泥,就 545 ==========第548页========== 被紧紧握在梁涌泉手里了。 “前些日子看到你给老支书的信,还有那份重要文件,真没想到这么快你就能回来。” 梁涌泉亲切地拉着方亮,两人在地头上坐了下来。梁涌泉看着邢台红色的机车和机车翻过的整齐的土地,看着面前这个朝气勃勃的青年人,不由得赞叹道: “看来困难和挫折没有把你们压倒,你们干得不错呀!”“这几个月,文化大革命一起来,大伙真来劲儿啊!梁书记,收到你寄来的那份毛主席写的《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我们学习了好几个通宵,议论了好几个通宵,心里可敞亮啦!前儿个月郭槐‘通报’我们那咱,邪风刮的可凶啦!什么‘洪长岭叫鸡鸽眼了!‘铁岭这面红旗倒了!’买拖拉机的钱揣谁腰包了!’…反正多难听的话都能听到。闹雹灾以后,罗贵堂、胡乱搅那伙人,鼓捣大队长拿买拖拉机的钱去拉脚,郭书记还要让拖拉机扔了地不种,进山去挣大钱,这一切,全都叫我们老支书拦住了。” 梁涌泉不想插断方亮的话,静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我们当下就写了大字报,造修正主义路线的反。这些天,割地这么紧张,大伙收了工连手脸都顾不上洗,撂下碗筷就往会场跑。二线妇女也抱着孩子去听会,有些老头、老太太,早早就挟着个小凳子上会场等着了,学习的劲头可大啦!”梁涌泉不由得问道: “谁领着学?是你邢大叔,还是谁?”方亮道: 546 ==========第549页========== “就因为拉脚没成,邢大队长于脆哈事不管,脱鞋不干了。头些日子,晚上东片、西片分两伙开会,老支书忙得两头跑。” “怎么,老邢他会也不参加?” “我们给他贴了大字报,老支书又一趟一趙找他谈,总算促得他出来参加会了。” 梁涌泉赞叹道: “你们老支书是有股刚强劲。听说你也给他分担了不少担子呀!” 方亮说: “我那不算啥。不过,这一两个月可真长了见识,好些不明白的事清楚些了。还在我们给郭棉送大字报以前,上边来人找我们了解情况,大伙就盼着有个结果,把是非弄清,路线分请。现在一开展运动,看来铁岭的事就能有个头了。” 梁涌泉看了看方亮,很有威触地说: “是呀,这一两年,我们]大家对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都有了一些体会。但我有这么个威觉,我们对目前这场文化大革命的理解还需要逐步加深。特别是这次运动,各种矛盾错综交织,有些问题并不是一碗清水看到了底。如果不把修正主义路线批深批透,只要有适当的气侯,只要我们稍稍放松警惕,说不定它父会改头换面冒出来。《十六条》里边也说了:‘由于阻力比较大,斗争会有反复,甚至可能有多次的反复。这种反复,没有什么害处。它将使无产阶级和其他劳动群众,特别是年青一代,得到锻炼,取得经验教训,懂得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不平坦的。’” 方亮聚精会神地听着老梁的每一句话,掂量着那话里的 57 ==========第550页========== 意思,半响才说: “梁书记,你这些话正说到我心里去了。说实在的,自从我们送了那张大字报,一看屯子里那伙人蔫巴起来了,大伙心里直乐,好象事情就要出头,只等上边来解决问题啦!现在才越来越认识到,我们原来的想法实在太简单了。” “是啊!从咱们主观上来说,总希望问题少一些,有了问题解决得快一些。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是客观存在,不是哪个人主观上愿不愿意的问题。每一次大的运动就是阶级斗争激化了的必然现象。资产阶级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无产阶级当然要组织力量向他们反击,难道只许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进攻,不许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反击?” 随即梁涌泉站起身来,方亮也跟着站起来。老梁一手紧握亮子结了硬茧的大手,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 “你们大队自己办拖拉机这件事,实际上就是个新事物。总的说来,你们是完全正确的,符合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精神,符合毛主席关于‘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教导。历年来,毛主席在农业机械化方面有过许多重要指示。党中央关于发展我国农机事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的精神也很明确。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上也提到了逐步实现农业机械化的规划和部署的问题。你们看过没有?” 方亮说: “看是看了,可当时体会不深。现在才真正认识到,路线是最重要的,路线不认清,方针政策就不能真正贯彻下去。”梁涌泉连连点头说: “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鼓吹咱们的社会主义国 548 ==========第551页========== 家不存在阶级斗争了,好象只要把生产搞上去就万事大吉了,这是典型的阶级斗争熄灭论,是道地的‘唯生产力’论。不讲路线,不抓阶级斗争,能发展什么生产,还不得往资本主义道上发展哪!” 方亮说: “那可真是瞎说。阶级敌人时时刻刻都在算计我们。就是我们这台机车,也遭到过敌人的破坏。我们正在继续追查呢!”他随即将敌人如何破坏,以及他们这一段内查外调的情况向老梁说了。老梁连连点头,临走又说: “今晚上你上老洪家去吧,咱们在一起仔细唠扯崂扯。这会儿,我先去五队找找老洪,还想看看邢连成。” 四 梁涌泉和方亮分手以后,就住南插进一条小道,直奔五队,没想到却在半路上遇着了邢连成。 邢连成正一个人靠着棵杨树在抽闷烟。他怎么跑这儿来呆着呢?嗨,这会儿的邢连成,脑子里就象有几个小人在干仗,思绪正乱着呢: 谷雨他们给他贴出大字报以后,开始他是暴跳如雷,加上有人在一旁煽阴风,更使他火不打一处来。他心里说:你们尽管提你们的,哪怕提上一火车皮呢!我没犯法,还能治我的罪了?可是,一阵麦秸火爆过去以后,心里就不是邢么消停了。邢连成头一次感受到脱离开大伙的孤单,连自己最亲的女儿都跟他掰生了。那天,父女俩半道上迎面相遇,女儿见面就给 549 ==========第552页========== 他提开了意见: “爸,这么大个运动,你不跟群众站在一起,太不应该!”邢连成忍着不吱声。女儿又说了: “瞅老支书,这么大岁数,自己不是支部书记了,还满身干劲。人家该干的照样干,该管的照样管,运动一起来,社员群众家都让他走访遍了,又是征求意见,又是了解情况。人家是引火烧身多可你呢,很怕火燎着了。” “我,我怎么能跟他比?” “怎么不能此,你不也是最早跟洪大爷-一起入党的吗?”“嗨…邪当啥!” “你现在还是代理支部书记,在节骨眼上,把挑子撂了,对得起革命,对得起党吗?” “别说这些了,爸心里也不好受啊!”邢连成转身想走,却又转过身来,满动威情地说:“英,还是回家住去吧,别跟你爸生气了,啊?” 志英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 “行,我回去。不过咱俩要是观点不一致了,我还得跟你争论,在原则问题上,可不能将就哇!” 志英走了以后,邢连成望着女儿走远的身影,忽然觉得女儿长大了,长得连他这个当爸的也不熟悉了。好长时间,志英的那些话象个小锤子一样在他心里敲打着,特别是女儿一再提到洪长岭,邢连成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这些日子来,老洪找过自己多少趟,说服动员他,劝告他,批评他,老洪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说:“咱们是在一条道上抓过閻大膘子的,没有理由在两股道上跑到底…”邢连成终于被促得走出了家 550 ==========第553页========== 门,白天上大队门口和队房子里看大字报,晚上参加了“听”会。开始,他一到会场就找个角落坐下,勾着头抽闷烟,好象会议跟他无关。可一两天以后,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离开大伙这段时间,屯子变样了,人也变样了,人们对文化大革命的那股热乎劲,简直赶上当年闹土改啦:新出现不少事物自己还不理解,甚至有些人说话时用的词儿,他也是头一回听说。那天,他在大队部门口看大字报,见墙上贴着“对反动派造反有理”的标语,惊异得问出了声: “反动派?谁是反动派?”身旁几个年青人当时就冲他说:“谁复辟资本主义谁就是反动派!”“谁反对毛泽东思想,谁就是反动派!” 当方亮他们在屯里带头一连写了许多大字报,揭开大队路线斗争盖子,问题重点落在他身上时,他深深威到革命的气势和压力了。在方亮他们的带动下,群众进一步动起来了,晚上的会越开越热烈,这两天,会开到半夜,人们还不肯散。邢连成开始威到自己问题的严重了。昨天晚间的会上,连罗万山这样个“温和”人,居然也站出来对他邢连成开了“炮”。罗万山提出:大队长要动用买拖拉机的钱,扔了地不种要出车拉脚,既不和其他支委商量,也没在队委会上讨论,更不听群众意见,是坚持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表现。还说,他叔罗贵堂的所作所为,是想要坐社会主义车,拉资本主义货。大队长哈啥都听他叔的,就是给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撑腰,成了它的后台。 551 ==========第554页========== 罗万山冒这一炮,会场立刻噙嗡起来,有站起来发言支持万山的,也有在下边悄悄议论的。邢连成再也无法平静了,回到家在炕上翻腾了一夜,今天,又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头午,实在悠闷得慌了,才跑了出来,一个人信步走到了通住五队的那条小道,坐在邪棵杨树下抽烟。他心里正翻江倒海,自然注意不到前边来了什么人。 因为是上坡,梁涌泉在下边推着车子走,开始他也没看出坐在树下的那人是谁,一直到了跟前,才认出是邢连成: “是你呀,老邢!” 邢连成盯了梁涌泉好一会,才惊异地叫出声:“啊,梁书记!” 梁涌泉一手扶车,另一只手被紧紧握在邢连成那两只大手里。他发现邢连成的四方脸上褶子深了,眼神里原来那种倔强自信的光芒不见了,却流露着迟疑不决的神情。梁涌泉把自行车停稳后,拉着邢连成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亲切地说: “老邢啊,我一进屯就上七队找你,也没找着,你倒藏猫猫藏到这儿来了。” 邢连成很动臧情地说: “你还找我呀,我寻思你不希搭理我呢!”“为啥?”“生我的气呗!”“生你哈气?” “一大嘟噜事都出在我身上,别人没跟你说?” “也听说了一点。我还没见着老洪,连成啊,我正要问你 552 ==========第555页========== 你们俩有什么理由要憋成两股劲儿?” 邢连成叹了口气说:“都怨我呗!” 梁涌泉看了看邢连成。他深知老邢的为人,他是从来不说假话的,为什么今日一见面刚说几句话就好象承认自己错了呢?梁涌泉掏出小本,从小本子上撕下一小张纸条来,就着老邢的烟口袋卷了颗烟,点着吸了两口才说: “我看不邢么简单吧,你错在哪?” 这一下,倒把邢连成问住了。他颇有威慨地说: “老梁,实话说,我越来越觉着工作不好作了,不象土改那咱,搞斗争也好,种地也好,呼呼啦啦地就干开了,没现在这么多说道。这咱,出了错真还整不清错在哪!” 梁涌泉思索着邢连成的这些话,半晌才说: “我看不是那咱没有‘说道’,事实上,我们党从成立邢天起,就存在两条路线的斗争。每个党员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执行一条正确的或错误的路线,只是因为条件不同、位置不同,革命对各人的要求也就不一样。那会儿,这地方解放才几天,你作为一个刚刚入党的新党员,跟现在你这个有着二十来年党龄的老党员、老的农村工作干部,要求当然不一样啊!” 邢连成说: “说是这么说,可我常寻思,象我这样的干部,也就是领着这伙人春天种地、夏天铲地、秋天割地、冬天打场、送粮。年年都是这么套事,有啥路线不路线的,那还不是上边的事。自己只要不贪污腐化,不搞邪门歪道就行了。可人家哪管这套,呼呼啦啦啥都给你扣上了,这也是资本主义道路,哪也是复辟, 553 ==========第556页========== 照他们那么说,把我邢连成掰成十个也够治罪的了。” 梁涌泉不由得笑了: “老邢呀,在早我就说过,你这人肯吃苦、能实干是好的,毛病就出在不愿学习上。你能说,这么三千多口人,两万多亩地的生产大队,会没有方向路线问题?” 邢连成不由得问道: “这么说,大伙给我提的那些事,真都是方向路线问题?”“当然,也不一定所有的事都是路线问题。至少咱们可以分析分析看,你的那些主张、做法,是对发展社会主义有利,还是对复辟资本主义有利?是提高了人们的共产主义觉悟,还是助长了有些人的个人主义、小农经济思想?哪些人拍巴掌欢迎,哪些人反对?你跟谁亲,跟谁远?是在马列主义的基础上讲革命的团结,还是错误地在革命同志间造成不应该有的分裂?…这么对照对照,我看会能发现问题的。” 平常,邢连成是不大乐意听人跟他说那些带有理论性问题的,可今天却觉得老梁的话挺解渴,他不由得把心里憋着没想通的那些事儿,给老梁一一细说起来。梁涌泉认真地听他说,耐心地给他解释,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了。临分手,梁涌泉还反复提醒邢连成道: “老邢,这次文化大革命,群众发动起来了,咱们当干部的思想一定要跟上形势。革命每到一个大的转折时期,就跟汽车急转弯一样,把握不住自己的人,就有被摔下车的危险。有的老同志,在民主革命时期里是不错的,可是革命深入了,思想还停留在民主革命阶段。这次艾化大革命,有的就成了革命对象,这是多么忧目惊心,多么值得我们警惕啊!毛主席一 554 ==========第557页========== 再批评,有些领导干部对这次文化大革命还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为什么?这是值得我们思索的。目前我们也从道理上懂得了这场斗争是两个阶级你死我活的大搏斗,它关系到革命的前途,国家的命运。可是,道理上懂得是一回事,真正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自觉地、勇敢地投入这场斗争,看来却很不容易呀!我们时时刻刻都得记住毛主席的指示,一定要到群众里面去,和群众一起,把这场运动进行到底。千万不能把自己摆在群众的对立面啊!” 老梁语重心长的谈话,好久好久都在邢连成耳边响着。 五 晚上,方亮向立春交了班,回到家里,已经八点多了。他连手脸都没顾着洗,一边嚼着干粮,一边就往洪长岭家走来,艇老远就瞅见洪家的窗帘上,映着两个人影儿。 门是虚掩着的,方亮推门进屋时,没有惊动两位正唠得十分热火的领导同志。 新江上队里学习没有回来,洪大娘坐在北炕,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静静地听他们唠着。见方亮进来,她拍拍炕沿,招呼方亮上炕坐。方亮正要坐下,梁涌泉招呼道: “亮子,上这边来1” 梁涌泉让亮子也脱了鞋,挨着他盘腿坐在炕上。看来,他们已经畅谈好久了。烟灰、烟头落满了炕桌,洪大爷满脸红光,方亮几乎还没见过他兴奋到这般程度,在这位贴心的领导人面前,他的心全放开了。他刚就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向梁 555 ==========第558页========== 书记作了一番详细介绍,老梁的笔记本还摊开放在炕桌上,钢笔也拔开帽儿,搁在笔记本上呢! 现在,洪长岭谈到了郭槐来铁岭的情况。那是在方亮的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的一天,是方亮体会阶级斗争最深的一天。那天,老支书表现得竟是那么“平静”,可是今天,当他向梁书记述说那天的情况时,竟象火山一样爆发了。他是那祥样认真动气,他使劲地拍着桌子,桌上的烟灰都被他拍得扬了起来。 梁涌泉静静地、一言不发地昕着,他的纸烟盒空了,便撕下一片废纸来,用老洪烟口袋里的叶子烟卷着吸。老洪说到郭槐和老余一唱一和,提到要找他的“靠山”和“后台”时,梁涌泉禁不住哈哈笑了。他说: “他太抬举我了,我哪有资格当贫下中农的靠山!”方亮不由得插话道: “我看这个人简直就不象个共产党员。”梁涌泉沉吟着没有吱声。 洪长岭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他从炕桌下拿出几份材料和 一个笔记本道: “亮子,这是梁书记带来的重要文件,我学过一遍了。你先看一遍,你写字快,帮我把那上边划道道的内容抄到这个本本上。” 方亮从洪长岭手里接过邪几份材料,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方亮读材料的时侯,梁涌泉翻开了老洪那个标着全国劳模大会奖品字样的红皮笔记本。这个本子已经写了一大半,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是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下来 556 ==========第559页========== 的。老梁信手翻了几页,原来不少地方摘抄着毛主席、党中央历年来关于农村阶级斗争,关于农业学大寨,关于农业机械化工作的指示。 看来,老支书在这些问题上真没少下功夫啊!屋子里显得十分寂静。还是老梁先开口,他问方亮:“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方亮睁着他那明亮的大眼睛,只管笑着。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他心里象开了几大扇窗户,变得十分敞亮了。 这时,洪长岭衔着他邢很少离嘴的大烟斗,眯缝着满是皱纹的眼睛,瞅着烟斗里喷出来的青烟,在用心思索呢!这位地道庄稼人出身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这位大半辈子没有机会念书的人,却是一位对事理剖析得很深很透、有自己独到见解的人。他在心里思索着这场围绕农业机械化的斗争,和过去合作化时期农村中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有什么样的联系?它和眼前的这场文化大革命又是什么联系?…说来真有意思,老梁正好也说到了这个题儿,他说: “现在,越来越请楚,咱们铁岭所反映出来的问题,是一个路线问题。在农业战线上也和全国各条战线一样,十七年来,始终存在着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现在的斗争,实际上是过去斗争的继续,争的是一个理儿,就是要无产阶级专政,还是要资产阶级专政?要社会主义,还是要资本主义?就说农业机械化吧,毛主席的指示多么明确,可是为什么还有人拚命反对?他们先是反对合作化,说什么机械化了才能合作化。什么是先机械化?还不就是要走资本主义老路!合作化以后,毛主席指出,主要靠农业合作社自己的力量,在 557 ==========第560页========== 自力更生的基础上,逐步实现农业机械化。随后,又明确提出:农业机械的制造,以地方为主多农机产品以中、小型为主农业机器的购买,以集体经济力量为主的方针。可有的人大喊大叫农民买不起、管不了、使不好,吵吵要犒什么‘托拉斯’。对下边是‘统、卡、压’,要搞就要大、洋、全。象对你们大队,连修旧利废也不允许。群众批评这叫作‘国家办,群众看’;‘国家出钱,农民种田’。有的人明面上打着关心群众生活的幌子,实际上搞分光吃净,挖社会主义墙脚,拆社会主义台。农村自办机械化,是咱们这里‘农业学大塞'的一项具体内容。这是个新事物,难免有缺点和错误。他们不是千方百计帮助下边改进工作,却来个全盘否定,大喊大叫机械化赔钱,机械化不能增产,把群众自办机械化说得一无是处。这样就违背毛主席历来主张的群众路线和自力更生的方针,违背了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你们说是不是这么回事?”洪长岭和方亮听着梁涌泉的这番精辟议论,连连点头。洪长岭吁了口气说: “对呀!你说的正是这么回事。咱们要有了社会主义农业机械化,他们的什么小开荒就完蛋啦!‘三自一包'也彻底垮台子啦!小农经济思想越来越没有地盘啦!他们怎么能不反对。我这才琢磨清楚,他们主张一切靠国家,主张分光吃净,实际上是在替地、富分子说话。阶级敌人希望我们社会主义大农业实现不了,农业永远翻不过身,工农联盟不能巩固,他们就有空子好钻,就可以借这个由儿走回头路,搞资本主义复辟。郭槐在前台唱,后边就有偷偷来破坏我们拖拉机的人,这不是挺合拍么?” 558 ==========第561页========== 梁涌泉赞同道: “好,说得好!眼前这场文化大革命,真能提高人的路线斗争觉悟。我今天和老邢也扯到了这一点。我说,咱们这些负点责任的,都是掌权的人,要是路线不清,自觉或不自觉地就会离开真正的劳动群众,就会把屁股坐到资产阶级一边去呀!” 洪长岭说: “是啊,这场文化大革命一起来,咱们高兴是高兴,可不能麻痹轻敌。坏人总是在千方百计找空子钻,有些人我瞅他眼睛都发绿了!就拿这机械化说,现在没有人说我们这台拖拉机不合法、不许它启动了!明面上也没人吵吵要动买瓶拉机的那笔钱了。我跟连成他们说,如果国家给下边供应拖拉机,今年再申请一台,能不能实现,还得走着瞧。可往后的斗争还少不了,也可能以新的形式出现。今年雹灾一来,就有人主张把拖拉机拽去挣钱多有人在背后给小青年刮冷风,说你们没工作服,不开工资,干个晗劲儿啊:有人听说还要买拖拉机就吵吵:行!多买!有了红铁牛,种地不发愁,人享机器福,马养机器膘。看来,就是要不断地跟这些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跟这种懦夫懒汉的世界观作斗争。往后,还有的是硬仗好打呢!” 梁涌泉兴奋地赞同道: “对呀!我们搞农业机械化,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发展农业生产、巩固工农联盟、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进一步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阵地这个大目标。必要的拖拉机,还可以考虑买。可是,每一台拖拉机一定得充分发挥作用,多干活,多打粮,一 559 ==========第562页========== 台顶一台用。不能片面提倡买拖拉机越多越好。咱一时一刻也不能违背艰苦奋斗、勤俭建国的方针。苏修的拖拉机倒是比咱们多,可是它的粮食产量却上不去。关键在路线嘛!确确实实,在这个问题上的斗争还会是尖锐的,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两位老同志越说越兴奋,方亮也越听越入神。最后,老梁把话题转到了当前的斗争形势: “看来这场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还得往纵深发展。我刚才说的邢些斗争,不是单发生在你们铁岭,县里也同样有复杂的斗争啊!这我可体会到了。将来斗争越深入,必然越错综复杂,越尖锐、激烈,咱们可得保持清醒的头脑哇!” 这一席谈话,方亮听得很激动,不由得插话道: “是啊!这场文化大革命本身,就是人类历史上的创举,对于象我这样的年青人来说,就更是要在游泳中来学会游泳,在斗争中学会斗争了。我想,只要老老实实按毛主席教导办事,一时一刻也不脱离群众,我们的事业就一定能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前进!” 梁涌泉连连点头,激动得从炕上下来,在房子里来回踱着步。最后,他停下来,掀开窗帘,凝望着窗外闪着满天星光的夜空,无限深情地说: “长岭同志,方亮同志,明天我要上别的大队去了。运动这么紧张,可能一段时期内不一定有机会来看你们。今天,我的收获太大了,正象毛主席说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测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你们增添了我的信心,你们一定能干好。斗争确实复杂尖锐,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560 ==========第563页========== 实际上是牛鬼蛇神的大红伞。这次运动,我们把矛头指向走资派,阶级敌人失去了保护伞是不会甘心的。你们这里已经出了破坏机车的事,可要注意,防止敌人狗急跳墙。” 洪长岭听了,连连点头说: “你放心,那王秤钩已经把他放在群众监督之下,一等情况彻底弄清,就可以把他抓起来。破坏机车,也是坏事变好事,把大家的敌情观念大大加强了。” 在北大荒,夏天的黎明来得特删早,才两点多钟,就已经亮天了。 3561 ==========第564页========== 第十七章 自从拉脚不成,谷雨他们还给老邢糊了大字报以后,屯子里文化大革命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这时的罗贵堂已经有一种山摇地动、盆打碗摔的威觉,而梁涌泉的露面,就更增加了他的不安,一连几宿没睡好觉。偏偏赶在这当口儿,又出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几天之中,罗贵堂简直变了个人! 这天晚上,罗贵堂躺在炕上,不知是因为白天作过三、四顿饭,炕太热,还是心情烦噪,他就象烙饼一样,左翻身、右侧个子,怎么也睡不踏实。好容易捱得合上眼了,就觉着窗外有什么动静。他一下清醒过来,扒了抓躺在身边的老伴: “你听见没有?好象有动静,你不该给狗戴上夹子,来人也不咬了。” 忙了一整天的老伴睡得迷迷糊糊,嘴里鸣噜了两声又睡过去了。罗面筛子不放心,光着膀子坐起来,摸件薄棉袄披在身上,没弄出纹丝儿声响就来到院里。鸡架门是关着的,猪圈里也没啥动静,仓房门上的大铁锁也实实在在挂在那里。他放心地往回返了,但刚要推门,就觉着有人拽了他一把,不由得一股冷汗从脊梁上沁到脑门心,惊问一声: 562 ==========第565页========== “谁?” “我。好大的架子,叫你多半天了,连一声也不应!”是个沙啦沙啦的哑嗓门,一听竟是妖婆子王凤仙。深更半夜,她上这里来干啥?罗贵堂是个讲“体面”的人,虽说已经 五十多岁,还没有哈不“正经”的事呢! 屋里老伴和儿子万波似乎都没醒来,罗贵堂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压低嗓门: “都哈时侯了,你来这干啥?” 那女人贼眉鼠眼地四处打量了一圈,贱声贱气地说:“咋的,啥时候不兴找哇!”随又把声音放得仅能听到:“你们家来了个客,让我给你送信来啦!” “胡说,我家哪一门客要你来送信?!”罗面筛子进到屋里,待要关门,王凤仙抢前一步,挤着门,啧啧着嘴说: “瞅你架子哄哄的德性样儿,横竖我把信儿送到了,你乐意咋办咋办吧!”她把嘴里叼的半截烟屁股使劲往屋里一摔,扭身装着要走。 这时“啪”地一声,老罗婆子把罗贵堂落在炕上的烟袋扔到了炕柜上。 罗面筛子叨叨道: “行啦,管他有人没人,天明再说,你要戏人可不成!”说着轻轻把门关上。 王凤仙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紧跟着又把门挤开一条缝说:“别把你美上天啦,小心摔着!人家说,早就跟你通过消息,还给你送过东西,这回是特意奔你来的。我要是他,八抬大轿请我也不来,在山上还不自在呀,偏要来这儿臟猫猫!”说 563 ==========第566页========== 罢,那女人使劲把门一带,门框上的尘土都震落下来了。 罗面筛子在门里听得真真亮亮,背上的棉袄都惊得滑落在地上。 “你先别走,你说是谁来了?凑近点,怕我吃了你咋的?谁?你没撒谎?”他一连气儿压着嗓门问了这许多,很怕人家不说清就走。 那女人也真不敢久停,只说: “撒没撒谎你自己掂量呗!你不赶紧安排,我就把他领到这儿来,出哈事我可担待不起。” “哦,哦,让他等等!他在你家吧?我马上就去。千万别上这儿来。你瞅见了,我们家人多嘴杂,来了对谁都不好。”邪女人目的达到了,撇撇嘴,四下看看,钻到黑处不见了。罗面筛子赶忙缩回屋里,灯也不开,从地上摸起衣服穿上,反身带上外屋门。老伴在里屋忍不住叨咕了一声:“这么晚了,你在跟谁说话?” 罗面筛子已经出门了,又趴在窗口朝老伴说: “有点事,你别插门,别膳吵吵,等回来跟你说。要给我漏出一丝风声,小心揭你的皮:” “别那么凶啦,我来你们老罗家三十多年,儿女都成人了,也死得过啦,这日子还能过呀!” “这死老婆子,你往哪儿寻思啦,我这会儿没功夫跟你罗嗦…”他边走边扣衣服,扣子扣斜歪了,上一扇下一扇,他也顾不得重扣,心急火燎地往出走。 王秤钩子的家,就在铁匠炉的后边。罗面筛子虽说知道这个院子,倒是多少年没迈这屋的门坎儿了。这天,黑灯瞎火 564 ==========第567页========== 的,已经是后半夜了,除了七队的更房子里还亮着一星电灯光外,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黑透了,连大修广也没有一丝灯光。罗面筛子高一脚、低一脚地从紧挨队房子的黑胡同里穿过,竟找不着他家大门朝哪儿开,不小心,一脚撞到狗窝上,差点踩着狗尾巴。那黑狗汪汪直咬,罗面筛子走的急,连块喂狗的饽饽也没揣,他怕狗扑上来,吓得脊梁骨上冷汗直浸,禁不住心里骂道: “这个臭娘们真不是玩艺,走得没了影儿,也不给我看狗,可别真让她调理啦!”他一面退着身子轰狗,一面缩着脖子从黑处打量四周,生怕叫人撞着。只听那女人小声吆喝了一声: “瞅你这熊样儿,快进屋吧,还是个摇鹈毛扇的呢!依我看,屁也不值一个!” 罗面筛子哪顾得上答话,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紧忙钻进屋。屋里没开灯,只影影乎乎瞅见有个黑影子,能是谁呢?难道真是他?他惊魂稍定,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你,你是谁?” 王凤仙一屁股坐在锅台上,显然又点着一支烟,烟火头一明一灭。义是她在说话: “真是个死人,到这会儿还问是谁?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是真,真不知道!作梦,梦也没想到!”罗贵堂使劲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希望这一把能将自己掐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家里的炕上。可是事与愿违,这一把掐得真痛,现在他是确确实实呆在王秤钩子家里。在铁岭认识这个人的,除了王秤钩子、王凤仙外,什么人都算上,就只有去世的方立柱和老铁匠, 565 ==========第568页========== 再就是进城打过交道的罗贵堂了。 “都进里屋去吧!”王凤仙那哑嗓门,满有权威地下起命令来。她自已首先推门进屋,黑汉子等罗面筛子先走,罗面筛子还在犹豫,好象往里屋一迈,就更脱不开身了。“里屋没人哪?” “嗨,不能把你吃啦!没别的人。” 这时,里屋又出来个瘦小的黑影,压低嗓门连声说:“进来吧,都进来吧!”这人是王秤钩子。 罗面筛子心里害怕,腿肚子转筋,全身不住地筛糠,嘴里不出声地连声叨咕“完了”,这下子可真是全完了!黑汉子在后边使劲推了他一把,才迈进里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罗面筛子是个道眼多的人,如今,所有的道眼竟象全被什么糊住了,嘴也象贴了封条一样张不开来。 那黑汉子把罗面筛子推进屋以后,背靠房门站着,一声不吱,这就使罗面筛子威到气息迫人了。倒是那一向象只耗子似的王秤钩,这时盘腿坐到炕当中,带着一脸狞笑,好象在欣赏罗贵堂那副惊骇哀怜的神情,内心得到一种报复性的满足。他用一种解放后从来没有过的腔调说:“怎么啦,害怕啦,没想到吧?” 确实害怕啦,确实没想到,连作梦也没敢往这上头想啊!“没关系,他就回来一两天,办点小事,马上就要走的,是吗?”最后这个问话是向王凤仙或是那黑汉子说的。罗面筛子仿佛觉着他们都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以此证实这人真是只呆 一两天就走,只是来办一点与他罗面筛子无关的“小”事。但 566 ==========第569页========== 罗面筛子的心并没有踏实下来,.他觉得这个人来的太不是时候,也太不是地方了。 “怎么样?行,还是不行,给他找个地方呆下,啊?”王凤仙插嘴了,她是冲黑汉子说的: “你呀,我看你们都够熊了,一个个全吓破了苦胆!要是我呀…”后半截被王秤钩子打断了。王秤钩子仍然用那副腔调说道: “你们家的日子过得挺红火嘛!留个把客人住还成问题?!” 罗面筛子怎么也没想到,一向装得那么老实可怜的棺材瓤子,现在竟露出这么一副吃人的豺狠面孔来。他横了横心,总算开了口,只是话说得不通畅,结结巴巴、哆哆嗦嗦的。他说: “不是我不肯帮忙,老王…王管家,你知道,我们家人多嘴杂,当真没法住呀…” 王秤钩打鼻孔里哼出了一声,下了炕逼近罗面筛子,轻轻地说: “老罗头,你别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篇了!你还不知道他这人,说不定哪天还有你求着人家的时候。” 罗面筛子不住声地说: “不知道,当真不知道!哪能呢?” 听不出他是说真不知道人家的为人呢,还是说不知道有什么事会求着人家?王秤钩冷笑道: “你自己酌量着办吧想撇得那么于净是不行的!我提醒你一句:人家托你捎给郭书记的老山参咋样了,啊?” 567 ==========第570页========== “什么?”罗面筛子听到这,吓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这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呀!他啥时侯托我给郭书记送山参来着?邪功夫郭书记还没上这个县来呀!好哇,王管家的,我把那两支山参送给郭书记,你也跟他说了,你好狠毒哇!你们串通一气,一口咬定了,我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 王秤钩子见老罗头不吱声,又奸笑了一声: “老罗头,你这人可是不够意思呀!邢年,人家托你捎个信给我。这些年,从你嘴里我可是啥也没听着哇!”王凤仙撇嘴说: “人家不是怕沾上咱的腥气吗?老罗头,往后你那架子也该收起来了,咱们这是一根线上拴俩蚂蚱,谁也别想跑了!”罗贵堂只觉得天昏地暗,几乎站立不住了。他后悔自已 一步棋走错,本来是人家的小辫子抓在自己手里的,反过来倒成为自己的小辫子被人家抓住不撒手了。 那王秤钩见老罗头吃不住劲了,便放松了圈套,把话绕回来说: “老罗兄弟,别那么死心眼啦!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啦!你呢,说句实在话,你确也有你的难处。不过,你只要肯帮忙,倒有个地方住。” 罗贵堂一副哭腔道: “你快说,什么地方?只要…”黑汉子也有点急了,也催老家伙快说。 王秤钩子这才一手拽着黑大个子,一手拽着罗贵堂,几个脑袋凑到了一块堆儿,谁知从这皮包骷髅里,挤出些哈坏水来? 568 ==========第571页========== 二 罗面筛子跌跌撞撞地打王秤钩子家那个阴沟里爬出来时,夜更深了。他没回家,也顾不着回家,要赶在亮天之前,火速御掉心上这块石头啊! 他磕磕绊绊地来到七队队房子里。他是来找胡乱搅的。自打郭槐来了趟铁岭,胡乱搅就觉着自己身价百倍起来,特别是那份“通报”下来以后,洪长岭的支部书记撤了,自己又有郭槐当靠山,腰杆儿硬了,更是扬巴起来。可是,前一阵广播里天天宣传文化大革命,以后屯里给郭槐送了大字报,大队院里又“火烧”邢连成,见天下晚开会学习,意见都神着他们,却一直也没听到郭书记的信息,大事小情,还是洪长岭、方亮他们说了算,胡乱搅只得收敛了一些。没想到头些天,老余忽然托人给胡乱搅捎了个信儿,让他上县里去一趙。打县里回来,胡乱搅的气儿又变得粗了,晚上学习会上,领头政击洪长岭,这两天正和老罗头核计要往出写大字报,天天泡在七队队房子里,咋咋呼呼,几个晚上过去了,还没把大字报拿出来。罗贵堂来队房子时,房里灯还没灭,几个爱凑热闹的单身青年,横 七竖八和衣躺在只有一铺炕席的炕上。胡乱搅口吐白沫地歪在一台铡草机上,嘴角还沾着几根没吃进肚里的粉条,老远就闻着一股酒味。罗面筛子扫了他一眼,心想:没想到自己倒来求着他啦!他上前拽住胡乱搅的胳膊,使劲摇晃了一阵: “喂,老胡,快醒醒,找你呢!” 胡乱搅眼不睁,嘴里象衔个热溜子,喃喃道: 569 ==========第572页========== “哈事,火上房了咋的?半夜三更觉都不让人睡啦!”罗面筛子心里骂道:真是猪鼻孔里插大葱,装开象啦!才几天不喝我家的剩酒,骨头架子就沉啦!可嘴里还小声说: “嗨,真有要紧事!你快醒醒1”“快说吧,啥要紧事?” 罗面筛子瞅了那几个躺在炕上的小伙子们一眼,一个个睡得直打呼噜,才放心了一些,便咬着胡乱搅耳朵说: “走,咱们上外边去,这儿说话不方便。” 罗面筛子在胡乱搅面前,还是头一回这么低三下四,气得牙根儿痒,可眼下哪顾得计较这个。打王秤钩家出来这一会功夫,后半夜的凉气一激,脑瓜完全清醒了,掂量了一下眼前的利害得失,又使出他驾轻就熟的老招数来。他陪着笑脸,显出一副十分亲近的神气,把胡乱搅连拥带推地拉到院子里,找个更房灯亮照不着的黑角落,硬拽着胡乱搅跟自己一块蹲下来。胡乱搅刚才还没醒清楚,又仗着那点酒意,在老罗头面前摆了摆谱儿,无非是要显一显自己眼下已是举足轻重的非凡人物。如今酒也醒了,觉也没了,看老罗头神情,似乎是要作成一笔什么交易。这个老孤狸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一个小钱在他手里都能攥出水来,喝他几口酒得费多少心思,今儿个咱也不能便宜你,且看你咋个说法吧! 罗面筛子没有心思抽烟,却又装成一副沉着模样,掏出烟袋,装着抽烟的样子,使劲在地上磕打烟灰。见胡乱搅还不着忙,便忍不住嘿嘿干笑几声,说: “嘿,今日找你,也不算啥要紧事。我家来了个客,家里人多嘴杂,要找个宿处,我寻思咱爷儿俩交情不比别人,就来找 570 ==========第573页========== 你啦。帮你三叔这回忙,往后少不了有你的好处。” 胡乱搅仔细琢磨这话里的意思,等他把话说完,也黑嘿干笑两声,不紧不慢揭穿罗面筛子话里的假处: “当真不算啥要紧事,你家有三间住房,住上七八个、十来个客也不费难。我家孩子老婆一大嘟噜,就那么一铺炕,连我自己都要上队房里找宿,我能帮你什么忙,想捞你的好处也捞不着哇!” 看来这草包也不是轻易好糊弄的呢!罗面筛子不由得又骡照干笑两声: “咱爷俩也不是一两天的交情啦!真人不说假话,这不是 一个平常客,人家要来这儿作成一桩买卖,不光他自己干,还要找几个坐地户当帮手。我寻思了好久,这里边油水不小,保举你去最对我的心思了。” 胡乱搅又品了品话里的滋味,觉出老罗头舌根底下吐出了点玩艺,便也笑着应付道: “承三叔对我关照。可当侄儿的心里过意不去,这买卖油水大,还是三叔你自己喝了吧。你侄儿这一阵混的还过得去,县里三天两头来人找我,一时忙得还脱不开身呢!” 罗面筛子心里不由得又骂开了:这小子尖着呢!我老罗头心有八个窍,他不比你少半个。便故意把话一收,尴尬地嘿嘿了两声: “这功夫你是个忙人,我也知道。这宗买卖你要不中意,也不能勉强,我就把他安置到我们家仓子里,在里边搭个便铺,做好吃喝送进去就行啦,免得麻烦你了!” 胡乱搅见他这么说,心里有些活了,忙嘿嘿两声: 571 ==========第574页========== “这样的贵客,住在仓子里行吗?” 罗面筛子觉着有门,依旧嘿嘿两声,紧了紧放出去的线道: “为的就是这样贵客,我才半夜三更跑来找你嘛,没成想送上门的买卖不香,你对这不希罕!” 胡乱搅紧忙陪笑,着实地嘿嘿了两声: “哎呀,三叔,你这就外道了,我要早知道这么简单,住仓房就行,早应承了。他人来了吗?在你家里?你快去张罗吧,我这就回去收拾一下。你知道,我们家仓子也不咋宽敞。”罗面筛子含糊地说了声“人已经来了”,至于从哪儿来?现在谁家里?都没讲清,只是催他马上回去安排。胡乱搅没有在乎这个,他心里惦着的是那宗买卖,还有那油水,临走他又钉问了一句: “三叔,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家可哈哈没有,客人要吃要喝,我可供不起呀!” 罗面筛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嘿嘿了两声: “这你放心1吃喝包在我身上了!有他的,就有你的,咱爷俩是谁跟谁…你还信不过我呀?” 胡乱搅回到家时,没成想老婆凳没有插门,他刚要叫门,门自己开了。他女人显然等在门口,老远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没等胡乱搅开口,就抢先说话了: “咱家来了个客,说你一会儿就回来。等你这么半天,真吓死我啦!” “是吗?他自己来的,还是谁送来的?” 572 ==========第575页========== “好象有个人送他来,没进屋就走了。”“咋不把灯打开?” “我要开灯,他不让!要不,我咋呆在这儿?” 胡乱搅还是信得过他那女人的,只是一开始就觉着这客人太古董了,半夜三更上人家里来,咋不让开灯?他一进里屋,就冲他女人喊: “把灯打开!”实际上,是喊给这个不速之客听的。不料那“客人”也不客气,一手打着电棒,一手捂着电棒头,用很重的鼻膏壩声嗡气地说: “先把窗户挡上!” 胡乱搅楞了一下,觉出这人是个跑惯江湖的老手,行动还真严密呢!那人又开口了: “是老胡兄弟吧?给你们添嘛烦啦!”“没啥,没啥,你贵姓?”“老罗头没跟你说?” “哦,我们光顾安排你住下的事啦!” “我姓王,叫我王老五就行了。”顿了一下又解释说:“实跟你说吧,这也未必是真名真姓。象我们这样的人,姓哈还不一样?告诉你真的,你还认为是假的,对不对?…”说罢,竟黑笑了。 胡乱搅让女人上外屋生火、热饭。他自己找了两条麻袋把窗子挡严,开了灯,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客人来。只见他光头,秃顶,满脸黑胡茬子,脸漆黑,年纪四十开外,穿一身青布便衣,又脏父旧,背上背一顶尖顶草帽,一个污黑的能遮住半边脸的大口罩还挂在脖子上,两只凹陷得很深的眼晴里,晤淡 573 ==========第576页========== 无光,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胡乱搅这个草包,也细心起来,他坐在“客人”对面,详细盘问开来:“你这回来,打算在这待几天?” “看情况吧,买卖好,父顺手的话,就多待几天。”“干这行的,就你一个人吗?” “哪能呢!实不瞒你,我们的人不少。你要跟咱干上儿回,尝到了甜头,别说攥锄头把,给你官都不想当啊!” “这回你让我给你们干点啥?” 那人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气,咬着胡乱搅耳朵说:“实话跟你说,兄弟我这回从山里来,是要划拉点这个。”他用手比划着往嘴里扒,还解释了一句:“喂脑袋的玩艺。”胡乱搅悄声问:“粮食?”那人点点头。 “要多少?” “万儿八千斤都行。”“这么多,你咋往出整?” “你甭操心,我自有章程。你先别吱声,等看准了再跟人吐口。先摸摸底,看谁家有?卖不卖?啥价钱?咋交货以后再商量。” 胡乱搅信以为真,心里琢磨:这事自己还是办得到的,估计能捞到不少油水,便满口应承下来。他女人把饭荣端上来后,自己先去睡了。那人又说: “干咱这行的,讲究个朋友、哥们义气。老罗头给我说了,你是个艇仗义的人,够朋友,今日见面,名不虚传哪!”胡乱搅被人把米汤一灌,又不禁瓢飘然起来,忙说: 574 ==========第577页========== “哪里,哪里,我这人就是这样,心里托底的事,就是刀山火海也敢闯它一闯。” “你对我是不是托底啦?这点你放心好啦,万一碰上什么麻烦,决不会牵连你的。” 听人家这一吹呼,胡乱搅真放心了。他这一生里,见到过几个信赖他的人呢?邢“客人”一边吃饭,一边却象漫不经心地问胡乱搅: “你搬到这屯来多少年啦?屯里情况咋样啊?听说你们跟县里书记都有联系,是吹牛还是真有哈实际事?” 胡乱搅听问到这,又得意了,他几乎把郭槐来铁岭的全部细节一一描述出来。在这事件中,他胡楞桥简直是个“英雄人物”啦!他数说着屯里的洪长岭、邢连成,还有什么韩双梅、方亮等,全然不顾对方这个外来人对这屯里情况“一无所知”,说得连唾沫星子都溅到“客人”脸上了。奇怪的是,这个外来的“客人”本来是一副灰溜溜的神气,后来却好象听得很有味,不嫌絮烦,也不岔断胡乱搅的谈话。只是胡乱搅说到那笔本来已经到手的、买拖拉机的钱被洪长岭搅黄了时,这个陌生“客人”才插问了句: “这么大笔油水,你们就拉倒了?”胡乱搅说: “不拉倒咋办?人家这会儿硬气着呢!他们那伙人不光出了大字报,火烧邢连成,连县里郭书记都捎带上啦!” 邪“客人”冷冷一笑: “他们给你们贴,你们不会给他们糊?” “是倒是,我们也核计过这事儿,只是他们人多势众,我们 573 ==========第578页========== 才儿个人,怕和弄不起来呀!” “客人”点头说: “听你这么说,你们人是少点,是得多联络些人。不过,我这买卖人也不懂得你们这些事,看来还是谨慎为妙,谨慎为妙1” 黑汉子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说:“天不早了,快给我收拾收拾住处吧。” 正好这时罗面筛子挟了个铺盖卷,没进屋就敲着窗户,压低嗓门喊: “快来给我接一接!”又埋怨胡乱搅,“都啥时侯了,还不安顿他住下,这会儿还亮着灯,咋这么大咧咧的!”他有些心慌意乱,刚才他抱着铺盖,路过邢连成家院子时,碰见了正“出外”的邢福。人家虽没问啥,可作贼的胆虚,罗面筛子总觉得心里是块病,又不好把这事跟胡乱搅说出来。 罗面筛子还告诉他,给“客人”准备的肉、酒、面粉都已称出来了,他一个人拿不了,让胡乱搅第二天早晨去拿。胡乱搅把“客人”的铺盖搬进他的小仓房里,他那发着霉味的小仓房,几时藏过多少东西?一想到唾手可得的那些好处,心里就乐开了花,真觉着自己是“运转乾坤变,时来福气多”啊! 他把“客人”安顿睡下后,还按他的吩咐,在门外上了一把大铁锁,这才回屋。他扒拉开一个睡得很熟的、光屁股小孩的腿,就囫图个地躺在自己家的滚烫的炕上。不知是因为过分兴奋,还是别的原因,这一夜到天亮,他一直做着世界上最美妙、最引人的梦: 576 ==========第579页========== 三 第二天清早,胡乱搅就按罗面筛子头天晚上吩附的那样,上他家取吃喝。没想到一夜功夫,老罗头突然得了病。卫生所的大夫也请到家里,胡乱搅进门就见地上扔着两支注射魯米郡的玻璃管,箱盖上摆着一溜纸包的、盒装的内服中、西药片、药丸,暖瓶放在炕头的灯窑里,好象不往这儿搁,不足以表示病情的严重。 大夫从罗面筛子胳膊上拔出针头,一边向急得慌手慌脚的老罗头女人说: “别着急,问题不大,打了镇静针,休息休息就好了!”可是,那罗面筛子,却裹着床大被子在炕上折腾着,嘴里连淳哼带嚷嚷: “我不行啦!心里闹得慌呀!…”他老伴一看,急得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也不知咋回事儿啊,昨儿白天还挺好个人,打后半夜起,折腾得可炕滚,说是心里烧的难受,竟说开胡话了。晚上黑灯瞎火地找大夫也不方便,好歹捱到亮天。哈病这么邪虎,八成是招了邪…” 胡乱搅翻着白眼心里想:昨天半夜找我那咱,挺清楚个人嘛,要说这会儿半夜天凉受了风,头疼脑热兴许有的,咋痛得这么邪虎?老罗婆子说他遇了邪,莫非昨晚上自己遇到的都不是人?:按说三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是不会信啥神呀鬼的,早晨他没来得及打开仓房看一看,说不定那里真是哈也没有, 577 ==========第580页========== 郡才真叫活见鬼呢! 大夫一走,胡乱搅瞅了瞅那在炕上打着滚直闹腾的罗面筛子说: “咋整的?昨天半夜还是好好的呀,咋…” 罗面筛子紧忙拉了他一把,又挤眉弄眼的,可嘴里还哼哼着,见老婆子还在跟前,忙说: “忙你的去吧,守在跟前管啥用!” 老伴又是着急,父是生气,又是委屈,叨叨咕咕地走了。老婆子一走,罗面筛子掀了掀捂得太严的被子,象是使挺大劲才支起半个身子,低声招呼胡乱搅: “你坐过来点!”等胡乱搅凑到跟前,他又哼哼哟哟地躺了下去,眼睛义向门缝里膘了膘,用下巴向胡乱搅示意。胡乱搅知道他的意思,是怕老婆子在外边听声,便从门上玻璃向外屋瞅了胺说:“走了!” 罗面筛子叹了口气哼哼着: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哇,说来病就动弹不了啦!老胡啊,邢件事就全托付给你啦!…”“你不出来张罗怎么行啊?…”罗面筛子也忙抢过话道: “我…我当然要张罗!面都称好了,瞅,就在邢儿搁着呢!不够了,再来背点去…遇见人问你,就说你家来了亲戚,上我家‘借’了点面…你别忙,说是借,我不会要你还的。” 胡乱搅心里老大不高兴。这老家伙太诡道了,跟他打交道心里不托底儿,可嘴里还得应付: 578 ==========第581页========== “这倒没啥,只是我跟他一面不识,你不出面怎么行?”罗面筛子说: “没哈,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干呗!反正白天你少上这儿来,我这病只要见轻,能起来炕,就会去找你的。大白天…知道吧?” 胡乱搅说: “嗯哪!打开天窗说亮话:三叔,昨晚上我是没醒清楚就应承下这事了,我家邪仓房实在太小…”罗贵堂紧忙打断说: “哎呀,老胡,这可不比别的事。啥都给你交了底,你要抽腿可不行,为人总得讲点信义。好啦,好啦,删的哈都不要说了,咱俩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这回你帮老哥忙帮到底,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罗面筛子,把他过去跑小买卖的招数都使出来了:有打有拉,又软又硬,还平白提高了胡乱搅一辈儿。那小子有话说不出,好在自己既不垫现,又不贴本,亏也吃不到哪里。气恼的是,明知老罗头“病”得稀奇,又不能把人家从炕上拽起来,见了那位客人还不好交待呢!他说: “让我帮你跑跑腿倒没哈,谁使唤不了谁?就是你这一‘病’,‘病’得我一点章程也没有了。” “没啥,没哈,吃的、喝的、住的都安顿下来了,他愿上哪上哪,别的统不用你管,这还不行吗?” “你生病,我咋跟他说?你那客人挺古董,说不定还以为是我编排出来的,要恼了咋办?” 罗面筛子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哼哼哟哟道: 579 ==========第582页========== “你瞅,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一样,连眉心骨都疼啊!人说閻王也不催病人,赶在这个点子上,硬是不能动弹了。你是亲眼见到的,回去帮我好好说说,他不会怪罪你的。” 正在这时,又听到外屋有人悄悄说话,罗贵堂问了声,“谁呀?” 老罗婆子神色有些慌张道:“他大爷来看你的病啦!” 那放羊老汉跟在老罗婆身后,一声不吱地走了进来。自从屯里出了关子罗贵平的诺言和头回哥俩为支款的事撕破脸以来,不光两家大人断了来往,连小嘎也不准迈对方门坎儿了。今儿个,老罗婆子见老头病得古怪,认定是昨日夜里招了邪魔,把魂儿丢了。她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是给閥王爷烧上一张卡过截的邮票,就能把魂儿给邮回来。当会计的侄子不光管账,还管大队的来往信件,废邮票有的是,老罗婆趁找大夫的功夫,拐到放羊老汉家里跟侄儿媳妇说了。年青的拿这当作笑话听了,老爷子倒觉出他兄弟又不定要什么招数,心里有些犯疑,便梢悄找了几张废邮票,来到这边院里,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老汉在外屋和他婶说着话,罗面筛子听到了动静紧着召唤。他也不管还有外人在场,就说叨开了。说什么自己为人一世,有对不起兄长的地方,请他哥多包涵;又是什么“我是不行啦,难为你来看我!”戏演得象真的一样,老罗婆居然上外屋哭涕抹泪去了。罗贵平明知不是真心话,可也摸不准是怎么个说道。站了会,没啥说的,也就走了。胡乱搅把这些全看在眼里,只差骂出声来,他在肚子里呸了一口,抬腿要走。罗贵堂忙招呼老伴端出一盆子生咸肉、两580 ==========第583页========== 瓶子零装白酒,叉让胡乱搅连面袋子都背去:“使完了给我拿来就得了!”又仲老伴说:“老胡兄弟家里来了门亲戚,跟咱借点面、借点肉,打老远来的客人,可不能怠慢了人家。”还让老婆子找了个破麻袋,肉、酒、面全装在麻袋里,说是这样扛起来方便些。老罗头一夜功夫,变得邢么慷慨,那么重情义,那么细心体贴人,连他老婆都着实相信:老头子真是得了魔症啦! 胡乱搅背着沉甸甸的白面、猪肉、白酒回来,不但没有高兴,反倒七上八下,心里不踏实起来。此人过去小来小去捣腾点什么,不算不在行,可到底没上过大台盘,更没跟什么人合过伙。罗面筛子安排来的这个客人,倒是满有章程,这么大笔粮食,也不是什么针头线脑,要作得净手利脚,可不是那么容易啊!要真是那么便宜的话,老罗头就不会紧直往外推了。瞧他今日这场戏,演得多滑稽呀!再说仓子里的这客人也真不好侍侯,进门第一天,就立下了那么多规矩:不让白天送饭,不让白天进人,不让白天开锁。人家是怕露馅儿嘛,可到底能不能密住还真难说呀!别说外人,就连自己老婆能不能保险哪?这女人虽说一声不吱,可人心隔肚皮,能不能那么服服帖帖随你的意呀,平常你可没拿她当人看待呀!现求佛,现烧香,能赶趙吗?再说最近梁涌泉还来过一趟铁岭,老洪头虽说早已不是支部书记了,可人家断不了往岭西跑。方亮邢小子这会儿事管得更宽了,这号倒卖粮食非法的事,要叫他们遇上可有好瞧的!一想到这,他就不免胆突突的,后悔不该图这眼前吃喝,冒这么大的风险,出了事未免太不值个。老罗头先不先就抽了腿儿,天塌下来还不得我老哥一个人扛着?他心里正没好气,不想却跟一个人碰了个满怀,差一点把麻袋都叫人 581 ==========第584页========== 撞翻。他想破口大骂:“你没长眼还是咋的?”抬头一看,原来是万波。看这小子也是满脸雾气,撞到身上了他还勾着头想心事。胡乱搅脑瓜还是灵活的,马上来了个招,转脸笑道: “哦,万波呀,干啥来着?咋造那么一脸黑?” 万波也是气呼呼的,哦了瞅胡乱搅肩上扛的那个有“罗贵堂记”的破麻袋一眼,料到人家又从他家整了吃喝回去,心里虽说不乐意,倒也觉得人家跟咱近乎。他看了看自己没戴红袖标的胳膊,愤愤不平地说: “老胡大哥,你说这事儿公不公?写标语、抄传单、犒宣传,我啥事没干?可人家硬说我不是跟他们一块儿来的,参加红卫兵还要写申请,要他们讨论,啥事都此人家矮一截,我不千了1” 胡乱搅的小眼晴一骨碌,明白了。老徐家的丫头小巾子,领着街里那帮红卫兵到铁岭来以后,可神气啦,屯里什么事都要管,胡乱搅早就不自在了。万波跟国巾是同学,前一阵老跟他们混在一起,看来现在闹开矛盾了。想到那个“客人”说的要多联络人,这不是老天爷送来的机会吗?便装出一副十分关心万波的样子,安慰道: “是呀,请你参加还得看一看呢:我早就说过,那帮小毛孩子能闹腾个哈劲儿?回来吧,我跟你爸正要出张革命大字报,词儿都有了,就是写不出。我们请你来起草,行不行?” 胡乱搅有多大的能耐,万波心里也是有数的,有这么个机会表现表现自己倒也不错。两人没费多大功夫,就约好了在 七队队房子里碰头。 胡乱搅扛起麻袋往家走,心里暗暗得意: 582 ==========第585页========== “老罗头呀,老罗头!你跟我装神弄鬼要心眼,这会儿我把你儿子拽来当个人质,看你脱不脱得开身!” 就这样,胡乱搅和罗万波当天就捅出了一张炕桌面大小的大字报,贴在《火烧邢大队长》的那一大溜大字报旁边。这张大字报的中心内容,是说洪长岭不让动用买拖拉机的钱“心里有鬼”。连罗万山也捎带上了,说他们串通一气要把钱往个人兜里揣。父说洪长岭面子上作得挺光,出门不住店、不报差旅费,私下不知揩了大伙多少油,气势汹汹地要追查账目。 好容易捱到天黑,胡乱搅瞅着四处没人时,打开仓房门,准备好遭受仓房里客人的埋怨。胡乱搅把这天的事情跟人家 一说,没成想那客人不但丝毫没有责难的意思,反而大加赞扬了一番。说什么:老胡兄弟真有两把刷子,不但人品出众,而且才气惊人,一句话,就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作法了。 胡乱搅多少还有点受宠若惊,说:“我寻思,我们整这大字报别误了你的事。”客人却喜笑颜开地说:“没啥,没啥!你作得对,作得妙!这么作,一是给我们打了掩护,二是你们这张大字报,你们自己出了一口怨气嘛!”最后还说:“你尽管放手这么干下去,咱俩的买卖撂一阵子也不算晚。我要能给你帮上忙的,尽量助你一臂之力。”胡乱搅听了,自是高兴。两人又谈论了一番屯里的形势,客人就势又出了些主意,他心里正暗晤得意,以为自己这次来,真是意料之外地碰上了这么个浑水摸鱼出点气的好机会,怨不得王秤钩拐弯抹角地把他安排住在这里,这老鬼还真有两下子呢! 不过,好景不长。那张本来就不咋起眼的大字报,挂出去没有半后晌,第二天清早竟失踪了。 583 ==========第586页========== 第十八章 罗面筛子有病的消息,很快就在屯子里传开了。前一阵 一直是个十分活跃的人物,突然病得这么邪虎,自然引起不少人怀疑。罗万波和胡乱搅的短命大字报的出现和失踪,也使人觉得出奇。加上胡乱搅从老罗头家背回一袋子吃喝,以及值勤的民兵在一天夜间看见王凤仙从老罗头家的方向往回走等情况,都反映到洪长岭的耳朵里。方亮、韩双梅和徐国河他们也都来找洪长岭商量研究。联系到前一阶段屯子里出现的种种情况,大家一致认为问题不小,在罗贵堂和胡楞桥后边有阶级敌人牵线,这是肯定无疑。已经掌握了王秤钩一些线索,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轻易触动,这是一。其次,除了王秤钩,还有没有别的阶级敌人活动,还很难说。洪长岭叮嘱徐国河发动民兵普遍加强对四类分子的管教。并让大伙多作调查研究,多向群众中的积极分子和知情人了解动向。再就是加强对罗贵堂、胡楞桥两家的政治思想工作,一个一个突破,想法从他们那儿打开缺口,掌握了真凭实据以后,四面包围,来个大揭盖。经过这一番细致的分析研究,几个人心中都有了底,又分了工,便分头行动起来。 584 ==========第587页========== 这天,洪长岭去了一趟罗贵堂家。 罗贵堂这回“犯病”,闷在家里一点也不清静。他本希望这场“病”能把自己和那活閥王之间已经牵上的线割断,摆脱眼看要落到身上的灾祸,万万没有想到,他那儿子万波竟然叫鬼勾了去,和胡乱搅捅出那么张大字报。照他的原意,大字报是要出,可这样赤膊上阵,肯定要挨打,何况还跟那个鬼搅混在一起,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也顾不得装病,半夜里趁老伴、儿子睡着的功夫,一个人跑到大队院里,悄梢把大字报撕了下来,回家扔进灶坑里点火烧了。这两天,死活拽着儿子,不许他出门一步。那万波哪里呆得住,叫鬼一勾,就溜没影了。罗贵堂又着急、又上火,一会儿炕上,一会儿炕下,油煎火燎,就象得了一场真病。这会儿听老伴说洪长岭来看他,罗贵堂就觉得头上响了一声炸雷,惊楞得一下子坐起来。见了洪长岭,说话声都发颤了:“洪,洪支书,你…找我有事?!” 洪长岭按住罗贵堂的肩膀,让他躺下,温和地说:“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嘿,这么大忙日子,还让你耽误功夫来…来看我。”他试探地问了句:“这两天我病得起不来炕,外面出哈事我统不知道。听说万波那孩子不知事,跟人一起瞎起哄,给你也整了张大字报,有这么回事吗?”洪长岭微微一笑道: “大字报听人告诉我了。只是我自己还没见到,说是父叫人偷了。大字报里写的事对不对,以后会弄清楚,万波自己也会清楚的,我今日,不是为这事来的。” 585 ==========第588页========== 罗贵堂松了口气,可心里还是没底,光摇头不吱声。洪长岭问: “听说找过大夫了,到底是啥病?” 罗贵堂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表示大夫没说出是什么病,还是自己的“病”不大好治? 他老伴儿一边给老洪拿烟倒水,一边唉声叹气地说:“嗨,挺精神个人,才几天就变成这样!”罗贵堂却斥他女人道: “别叨吻了,上外屋待着去!”老伴儿薷不悄地退了出去。这回,倒是罗贵堂先开口: “洪支书,看来人是到岁数了,一趴倒就起不来。这几天躺在炕上,啥都寻思到了,这些年,晦…幸好你是个有度量的人,要搁别人,还不定昨怪罪我呢!” 洪长岭说: “一个人有功夫把过去作过的事寻思寻思,自己辨一辨,哪对哪错,当然是件好事。咱这社会,说不上对得起对不起哪 一个个人,那是小事,看就看对革命、对社会主义有没有好处。要不,就分不清是非了。” 罗贵堂噔大牛卵眼,瞅着洪长岭,琢磨他这儿句话的意思。洪长岭并不在意,接着说: “老罗头哇,打并社到这咱,十多年了。过去就是屯邻,我对你也好,你对我也好,不算不知根知底儿吧。都说你是个精明人,可说一句实话,我认为你在大处并不精明,眼光看得太短。” 罗贵堂颇有威触地坐起身来。老洪说话总是一针见血。 586 ==========第589页========== 这两天,老罗头算把屯子里的人连老的带少的一个个都过了筛子。要说耍心眼、使计谋,一屯子人就数王秤钩和他自己了,可这管哈用?到头还是柳条筐昏水一场空!他不知该怎样答对洪长岭,结结巴巴说, “你是说,我…”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说你一向认的是风向,不认真理,不管从哪个阴沟里刮出股风,都能吹得你晃悠。你总是从一家 一户看事,你的那个小理,总跟大道理顶牛!本来痲,资产阶级思想跟无产阶级思想就是冰火不同炉嘛!你一个人错了不说,还把别人拐上。这些年,你没少给邢福爷俩出坏点子,打花花算盘吧?这么说,你服不服气?”罗贵堂一迭声说: “是,服气,服气。你这话真叼住我的病根儿啦!”洪长岭觉出,老罗头嘴说服气,心里未必真服。有时候,你把事情一桩一件给他摆出来,他还不认账,怎么今儿个还没点到节骨眼上,就认开错了呢?这种反常的表现,就跟他这回闹病一样,真得费点琢磨。洪长岭再一次把党的政策谈了谈:“你早就知道:党在农村的阶级路线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对阶级敌人实行专政。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为了哈?为的是建设社会主义。如果不对邢些被打倒的地、富、反、坏分子专政,让他们乱说乱动,无产阶级政权就不能巩固,就建不成社会主义。就说团结中农吧,我的理解是,要有个团结的基础,那就是共同为社会主义这个大目标奋斗。有的人,你在那里团结他,他还跟阶级敌人穿连裆裤,明里说社会主义好,背地拆社会主义台,邪怎么团结呢?老罗头,你说你这方 587 ==========第590页========== 面作得怎么样?上次拖拉机种地,为你那块小开荒,我上你家 三趟,明知你没走远,你硬是不跟我照面,想拉你也拉不过来呀!” 洪长岭说得好象平和,可罗贵堂已经坐不住了。听到最后,说不上是发惊,还是心里不托底儿,他把身子往洪长岭身旁那了挪,连连点头说: “是呀,是呀,贫下中农是团结我的,不能把我往敌人那边推,再说,我罗贵堂也不是那种人,能和敌人打联联,把自己挂到他们车上去?洪支书,这点你信得过我吗?” “老罗头,别人信不信得过当哈,主要看自己能不能把握住自己。” 罗贵堂默不作声,洪长岭又补充了儿句: “人都是在变的,不往好里变,就往坏里变。有的人脑瓜总不清醒,叫个人利益迷住眼,老跟集体两股劲儿,阶级敌人说不定就向他招手儿,那就危险啦!” 罗贵堂又紧张起来。为了摸底,他突然提出那山参的事来: “对对对,洪支书,你说得对,就说我给郭书记送老山参的事儿,算我有错吧,也就是溜溜共产党干部的须,还能往哪儿算哪?!” 洪长岭瞅了瞅罗贵堂,掂量着罗贵堂话里的意思,不禁反问道: “谁跟你算哈啦?可你自己倒是该问问自己,这一年,咱大队出了不少事,为啥你都掺乎进去了?你起了些啥作用?现在,文化大革命起来了,群众回过头来把那些事儿扒拉扒拉, 588 ==========第591页========== 看看踩的是哪条线,走的是哪股道?自己好好认识认识,不是也很好吗?” 罗贵堂低着头不吱声了。半晌,他忽然问洪长岭:“洪支书,你刚才说的我还没开窍:共产党的政策,多咱都是各人有罪各人当,是啥错就是啥错,只要没跟敌人一起干坏事,总不能也往敌人堆儿里算吧?” 洪长皊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罗贵堂,停了停才说: “那当然,按着我对党的政策的理解,没有跟阶级敌人一起干坏事,当然不能核桃栗子一起数。不过,脑瓜不清醒,说不定也会给敌人帮忙,那也是有罪的呀!你忘了你进城回来那天我跟你说的,铁岭这场是非没有完,阶级斗争盖子还没揭开,提醒你小心。谁知你听进去没有?” 罗贵堂点着头又不吱声了。谈话到这里,洪长岭已经料到对方内心有什么事转不开磨。可他深知老罗头这个人,操之过急反而会把他心里已经开了一条缝的门关死,便说: “我该走了,你的病还是好好找大夫治治,到岁数的人了,大意不得。” 罗贵堂要穿鞋下地,被老洪拦住了。罗贵堂叹了口气说:“洪支书,我不能忘了你今日来看我的病,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那就好。你心里有啥纳闷儿的,要找着我,只要我明白的,我一定详细跟你唠扯。你信得过我吧?” “信得过!信得过!”罗贵堂威动地连连点头。洪长岭已经快走出院子,罗贵堂忽然起身下炕,追到门口,可他忽又停下脚步,倚着门框站了会儿,又耷拉着头走回屋里。他自己骂 589 ==========第592页========== 自己,明明嗓子里卡着块骨头,咋就不敢往外吐哇! 二 白天,人们都割地去了,方亮来到七队队房子里。屋里只有罗万波一个人,桌上铺着一大张旧报纸,旁边搁着碗墨汁。罗万波低着头,正聚精会神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也没注意有人进来。 方亮走近前看了看,只见上边刚写了个大标题:“《为什么偷走我们的革命大字报?》”方亮不由得笑问: “谁偷走你们的大字报了?” 罗万波回过头来,见是方亮,便答话说: “不用查我就知道,除了那帮戴袖标的,还能有谁?”方亮摇了摇头: “不对吧,毛主席说,要经过调查才有发言权,你不调查咋能知道是谁偷的呢?” 罗万波被问住了。他对方亮还是宾服的,这不光因为方亮是从部队回来,带着解放军的光荣传统,还因为方亮主动放弃了留在城里的工作,心甘情愿地回家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年青人的好榜样。不过,他爹跟洪长岭、韩双梅他们不合心,特别是为那拖拉机和支款拉脚的事闹得挺僵,他和方亮也就比较疏远。他见方亮在炕沿坐下,便搁下笔,在他身旁坐了。 方亮接着刚才的话头问: “对了,这几天咋不见你跟红卫兵一起活动了呢?” 590 ==========第593页========== “我才不希跟他们混在一起呢!”“怎么?他们欺负你了?” 万波没有吱声。方亮看了他一眼说: “万波,干革命可不是小嘎儿闹着玩,哪能赌气呢?”罗万波威到抱屈了: “不是我賭气,是他们太没把人放在眼里了!”接着他把自己没能参加红卫兵的原因向方亮说了,“本来就是一个学校的,为什么他们都是红卫兵,对我就特别,还需要另外申请。” “红卫兵是革命学生组织,你要求参加,当然应该经过考查批准嘛:你回家就是你父亲找回来的,从参加革命行动的意义上说,就已经比他们晚了一步。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应该加把劲儿,跟上大伙才对呀!万波,你有革命热情、要求进步是好事,这一点应该肯定。上次给拖拉机让路,大伙反映你的表现还是不错嘛!我们对别人、对自己,都要按毛主席说的 一分为二,要看到优点、成绩,也要看到缺点和不足,只有这样,才能进步。你们从学校回到屯子参加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真是经风雨、见世面的最好机会。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要在这次运动中经受锻炼。大伙这样要求你,完全正确,你自己也应这样要求自己才对。” 万波闷了会儿,还不服气: “有人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他们呢。就拿街里来的那帮小子说,这屯里的事,我不比他们明白得多?我不信离了他们,我就不能革命了!” 方亮笑了笑说: “你一口一声革命,你倒说说啥叫革命,啥是不革命?” 591 ==========第594页========== “跟群众一起造反就是革命呗!”“造谁的反呢?” “谁有问题就造谁的反呗!”方亮摇头说: “这么说不准确。《十六条》上明确规定:‘这大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眼前这场斗争,是反对资本主义复辟的一场政治大革命,一定要从纲上、线上去考虑问题。造反,首先是造修正主义路线的反,造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还有一个分清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的问题。不要小看一张大字报,大字报写的啥?跟谁一块儿写?都有个观点、立场问题呀!” “你是说,我和胡楞桥的那张大字报不对?” “大字报的内容对不对,你可以对照《十六条》的精神去检验检验,这是一回事。首先我认为,你不应该脱离徐国巾他们单独活动。徐国巾他们这支红卫兵来屯里,抓住了斗争大方向。他们认真作调查研究,大造革命舆论,宣传毛主席的指示,老老实实向贫下中农学习,抓革命、促生产,帮助社员犒秋收,很受贫下中农赞扬,你应该回到他们中间去。” 方亮这番话,引起罗万波内心的矛盾。他也知道,胡楞桥在屯里名声不好,自己因为赌气,人家一拉就跟着去了。当时心想,反正他也是个群众,原以为跟他一起,爸是赞成的,不成想大字报一出来,倒反过来责怪起自己胡闹了,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现在听方亮一说,也觉得有些后悔,坐在邢里,一声不吭。停了停,方亮问他:“你爸对你这事哈态度?” 592 ==========第595页========== 万波说, “连我也摸不透我爸了,本来他自己跟胡楞桥有串联,就在写大字报那天,胡楞桥还从我家里扛了一痲袋吃喝呢!这会儿又埋怨我不该跟他混在一起。” “是吗?” “可不,要不我妈老说他是得了魔症,我看也差不多。”方亮听着,寻思着,半胸才说: “你爸脑瓜里资本主义自发思想很严重,小算盘打得挺精。这场革命,要扫荡一切剥削阶级旧思想,你要求进步,一方面要摆脱家里的影响,一方面还得多帮助你爸。他这次病得出奇,必有原因,你该仔细跟他谈谈。” 方波说: “自打他这次得了病,说话也总是颠三倒四,没个准数,谁知他盘算哈了!” 方亮威到,在这个问题上只能谈到这个程度了,站起身来要走。临走又恳切地嘱咐万波: “万波,你有没有威觉到眼前屯里斗争很复杂?咱们一举 一动,事事处处都别忘了阶级斗争,都得用阶级斗争观点来分析问题。你年纪还小,想问题还简单一些,可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哪!” 这回万波没有抢着回话,他在动脑筋了,威觉出方亮的态度是诚恳的、关心的。方亮刚要往外走,他把桌上那张没写完的大字报迭成几迭,揣进兜里,说: “这张大字报我就不写了,你看行不行?”方亮转过身来,拍了拍万波的肩膀说: 593 ==========第596页========== “好,我赞成你这个行动!这会儿红卫兵都帮助社员割地去了,你最好跟他们一起去。” “哎!”这一声答得很轻快。罗万波心里的鸟云散开了,拿起压在旧报纸底下的一把镰刀,高高兴兴下地去了。 方亮出了七队,一边往大修厂走,一边寻思着刚才和万波谈话里的问题,听见迎面一个清脆的女同志声音在喊他: “方亮同志,我正找你呢!” 原来是徐国巾。小巾子穿一身草绿色军装,腰里扎条窄窄的线腰带,身上斜背着挎包,加上邢一头齐耳的短发,多咱都是显得特别精神。方亮笑道:“司令员同志,有什么指示?”徐国巾也笑道: “不是给你指示,是要向你请示。” “哦?我正好也有件事要找你。就上七队队房子吧:”方亮转身随徐国巾返回七队。罗万波写大字报的屋子里这会儿静悄悄的,徐国巾进屋就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红卫兵,对胡楞桥和罗万波贴出的邢张大字报,进行了充分的调查研究。想以红卫兵的名义,召开一次有西屯全体社员参加的大会,跟胡楞桥他们辩论!为了取得你们的支持,特来征求你的意见,你同意这样作吗?” “他们那张大字报,真是你们撕了?”“我们撕它干哈?”“那,你们调查什么?” “根据调查,我们有了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们纯粹是造诺、诬蔑!”说着,徐国巾把邢个鼓突突的挎包摘下来,拿出一沓材 594 ==========第597页========== 料,对方亮说: “会计罗万山同志让我们看了大队公共积累账目,买拖拉机款的银行存单,还有这个!”她拿出了一个长长的账单,“这是洪长岭同志几年来在队里支钱、报账的单子。这账单,领儿斤粉条、几斤肉,一笔是一笔,笔笔有踪。罗万山同志说,老支书上县办事,向来都是睡在炊事班的那铺大炕上,从来没报过出差费。这不是一天两天,十年八年都这么过来了,谁作面子事,能有这个长性!我们上各个小队找了不少社员群众了解,大伙说洪支书这方面的事儿就更多了。春天老支书多要了一车碱土抹房,队里嫌乎那几个钱算起来絮烦,可他强逼着落了账。这些年,他占啥便宜、指啥油啦!这么红口白牙膳说可不行,得拿出证据来:”她越说越激动,“社员们都说,这不是 一笔普通的账,是一笔两条路线、两条道路斗争的账!通过调查,我们不光了解到在对待这笔买拖拉机的款子上有过一场激烈的斗争,而且在铁岭大队办机械化的整个过程里,始终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我们就是要彻底揭开这个盖子,把那条修正主义黑线的根子抠出来!象胡乱搅他们的行为,简直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 徐国巾说得有理有据、情绪激动,好象贴那大字报的不是别人,竟是方亮一样。方亮很有兴味地听着,一直没有插断她的发言。她们这番调查作得挺出色啊!不单查证了事实,还反映了社员群众的路线斗争觉悟和无产阶级威情。这场文化大革命可真是锻炼人哪!徐国巾见方亮没有吱声,便问 “我们想当着全体社员群众摆摆这些事实,不光是批评写这大字报的人,也是让我们自已受教育,你说这么作行不行?” 595 ==========第598页========== 方亮沉吟了一会说: “你们归拢的这个材料很好,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特别是从两条路线、两条道路上来分析认识,是完全正确的。这个会我看可以召开,只是什么时侯开,怎么开,还可以研究。有些情况还比较复杂,必须弄清楚,效果才能更好。” 徐国巾问道, “难道还有什么情况不清楚?”方亮点点头说: “比方说,这张大字报,贴了不到一天就失踪了,这是个哈问题呢?” 徐国巾道: “丢就丢了呗,用得着费心去调查这么件无关紧要的事?”“不是无关紧要,而是很重要。国巾同志,目前屯里的斗争很复杂,有些动向值得我们注意!”接着,他把屯里发生的许多情况扼要地向国巾谈了,这才回到开会的问题上来,“因为情况不明,容易形成无的放矢,我认为你说的这个会还是暂时不开为好。” 徐国巾很宾服方亮考虑问题深刻、细致。象罗面筛子生病这一类事,她听到了,也就当作个笑话听听,哪里觉出有什么问题来,可见自己思想的确过于简单啊!响鼓不用重槌,国巾马上联想到她们对待罗万波的态度来,不等方亮提出,自己就先说了: “看来,我们对罗万波帮助、争取得还不够。文化大革命 一开始,他跟他爸回来了,就认为他是当了革命逃兵,对他加入红卫兵的要求,也认为要考验考验才行。这回他和胡楞桥 596 ==========第599页========== 整出邪张大字报,更觉得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光想到要跟他辩论,看来这的确不是办法。” 方亮听了直点头: “对,现在斗争很激烈。对万波,过去我们也注意得不够,说不定正是阶级敌人争夺的对象,我们有责任帮助他、团结他。他现在就下地去了,对他的每一点进步,也应该热情鼓励。你说对不对?” 徐国巾收起材料,背上挎包,干脆地说: “完全接受你的建议,马上就找他交换意见去。以后希望你对我们红卫兵的工作多提出批评!”说着,向方亮一招手,一阵风以的飞向田野! 三 这几天,胡乱搅虽说吃得满嘴流油,可心里却总是揣个小兔,不大自在。 一开始罗面筛子就抽了腿不说,刚上钩的万波也不照面了,仓子里的客人根本不提那买卖的事,也不知他怎么个打算?胡乱搅这个自在惯了的浪荡汉,自找了尊佛爷供在屋里,真提心吊胆,生怕露出狐狸尾巴。单是昨天到今天,就接连虚惊了两场。 昨天晚间,他刚给那个黑鬼送饭出来,身后就有人拽了他 一把,吓得他差点从地上跳起来,没想到来的竟是王凤仙。这个妖精到胡乱搅家来并不是头一回,躲在街口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跟胡乱搅咬着耳朵啷咕几句是常有的事,可半夜三更撞 597 ==========第600页========== 到家里来,可叫他作难。女人再老实可欺,也不能骑着脖梗拉屎呀1何况这会儿你还求着人家呢!胡乱搅刚要开口,那妖婆倒知趣地紧忙申明: “你们别不自在,我不是来找你的。听说你家来了个客,是你的啥人?是你姐夫?” “我什么客也没有,你听谁嚼的蛆?” “你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你们吃肉,我喝点汤也不行?就兴你吃独食?” 活了半辈子,胡乱搅还没碰过比这更作难的事了。这个娘儿们太不要脸,她凳赖在这里不走。胡乱搅一是怕自己的女人翻脸,二是怕仓子里客人受惊,只好一个劲儿求王凤仙赶快走,那妖婆也不理会,却命令胡乱搅道: “你去仓子里给我传个话,就说我要找他。” 她连客人藏什么地方都知道了,看来是瞒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去传话。果然妖婆子被当作受欢迎的人引进了仓子。等她出来时,还把头伸进胡乱搅屋里。她那松垮垮的两片腮帮子耷拉着,不知是向胡乱搅还是向他女人说: “人家让把锁仓房的钥匙交一把给我,听见了吗?有吃的大家都匀一点嘛!” 王凤仙一走,女人把他好通数说。这要在平常,胡乱搅早暴跳如雷了,现在只好忍着。这件事总算平安过去了,不料接连又闹了场虚惊。 因为他一连几天没出工,邢福打发人来催了好几趟。今日响午头上,他到地里点了个卯,回家吃晌饭功夫,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有人谈话。胡乱搅不由得警觉地停下了脚步,只 598 ==========第601页========== 听得一个妇女的声晋: “有病嘛,该治还得治。你把这膏药贴上试试,要见好,我再想法给你掏弄几帖。”这是谁呀?跟谁说话? 天哪,是她!她来这儿干什么?难道事情露馅儿了?还是来寻风摸底?胡乱搅想要进屋,可又想,不能进去,得把仓子看住。无论如何,不能让她闯进去。 “韩主任,你为我这么点事大老远跑来,真叫人过意不去。华,快下炕来,让你大奶坐。婶儿,你抽烟!” “忙你的吧,我又不是久不上门的客人,还用得着招待。”胡乱搅不由得在心里骂他女人:这该死的,留她坐哈!忽然,咕咚一声,一个孩子从炕上摔下地,哇哇哭了起来。接着,“啪”的一个耳刮子响声,连带女人的斥责声:“真没用,连个小嘎都抱不住!”又一个孩子被打得委屈地鸣鸣哭了。“华他妈,别打孩子。华岁数太小,抱不动。来,给大奶抱抱!” “哎呀,埋汰死了,他大奶,你快别抱了!”“怕啥,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嗨,大婶儿呀,谁也不赶我糟心。这么一大帮孩子,我这腿又有病,他爸见天就跟没魂儿一样,啥都指靠不上。这还不说,他在外边捅了事,回来尽拿我撒气,这日子哈时候有个头呀!”说着说着竟鸣鸣地抽泣起来。 “华他妈,你得放刚强些,哈事自己得有个主心骨,不能由着他爸性子来。趁着腿病还能治就赶紧把它治好。过两年,孩子也大些了,你还是出来干点活,姐妹们在一起有说有笑, 599 ==========第602页========== 此守在家心里敞亮得多,也能解决些家里困难。” “是倒是呀,在家里一天累死还没落个好,光侍候他还不够,还哈人都往家领…” 在窗外的胡乱搅听到这里,只觉着头脑发炸,脊梁骨淪冷汗。他晗也不顾,一步闯了进去,把他们的谈话插断:“你还在扯老婆舌!饭呢?干了一头晌活,真饿急眼了!”“饭早作得了。”女人没敢大声说,刚要起身给他放炕桌,韩双梅说话了。她是向胡乱搅说的: “你自己不能拿吗?你回家横草不沾,还有脸呵斥别人!你媳妇腿有病,侍候这么一大家子,扯啥老婆舌了!” “啊,是韩主任来啦!我刚从外边回来,眼晴发花,没看清是你。你找我有事吗?” “我不找你,你吃完饭下地去吧!”又对他媳妇说,“你锅里不是烧着水吗,打算干啥?” “想给孩子们洗洗,你看这孩子咬着奶头就是不睡。”“你奶孩子,我来给他们洗。” “哎呀,方摊,我就怕你这个,你一来就要伸手。” “不得事。华,把你们家洗衣盆拿来,大奶给你们洗头洗澡,好不好?” “好哇!好哇!我兜里还揣着条红头绳呢,大奶,洗完头,你给我扎上呀!” “死孩子,你就知道麻烦你大奶。” “嘿,华跟大奶好着咧!那天果园老杨头给她一把海棠,她老远瞅见我,非叫我吃不结。” 胡乱搅硬着头皮自己拿饭荣吃了,时不时偷偷看他女人600 ==========第603页========== 一眼。她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管自谈着话,给孩子们洗着澡,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拍着水玩,屋子里显得分外愉快,融洽,就象换了户人家一样。胡乱搅磨磨蹈蹬吃完饭,见韩双梅还在忙活,没有要走的意思,紧忙过来,伸手倒脏水、刷锅洗碗,嘴里还一个劲儿说: “韩主任,看把你忙的,哪能让你伸手!头晌我已经向队长告假了,下响我在家,这些家务事我包圆了,别耽误你办正事儿。” 双梅没好气地笑骂道: “你这滑头,谁叫你请假回来干家务活的?快上你的工去!我们娘俩难得在一起唠唠家常,你别在这打岔。” 胡乱搅诞着脸说: “嗨,反正也晚了,我后撵去又说我巧挣工分,今儿个不去了。你既是来串门,我也该陪陪你呀」” 双梅又好气又好笑,更觉出这滑头心里有鬼。便敲打着他说: “胡楞桥,你别跟我耍滑,你们家的事别想糊弄我。听说你家来亲戚了,是吗?” 双梅这一问,胡乱搅头皮都发麻了。他眨巴眨巴小眼睛强辩道: “你听谁说我家来亲戚了?”双梅说 “我问你呢,待客的肉呀、面的都借回家来了,谁没见到?”“嗨,韩主任,不怕你笑话,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就是嘴馋,儿天不沾酒肉,嗓子里就痒痒。有哈法,不说两句谎,谁能借 601 ==========第604页========== 给我面?”又神他女人道:“哎,你咋不吭声,我说得对不对?” 他女人搬撇嘴,没有吱声。双梅说: “你别胡诌八扯了,你的毛病真不好去根儿。你寻思过没有,为哈全屯子没一个人信得过你?这么混日子能混到头吗?老婆孩儿都跟着你倒霉。不要以为吃点喝点犯不了大错,我看你早不是什么生活小问题了,小心陷进啥坑里出不来可就晚了。” 胡乱搅头上一阵一阵冒汗。要在往常,他还要要赖,可今儿个嘴里却一迭声说: “是,是,韩主任,你的话句句值千金。这一阵,洪支书见面就批评我,我一定听你们的。” “你别嘴上抹蜜,尽讲好听的。你要作出坏事,把你媳妇孩子都拐进去,群众不会答应,你媳妇自己也不会答应的!”胡乱搅听了一楞,连声说“是”。他女人也听得一楞,但仍是一声不吱。双梅这才出了胡家门。 胡乱搅等到看不到韩双梅的后影了,那提到嗓子眼上的心才算落下来。他打量着媳妇勾着头默不吱声、手里忙着收拾家什的神情,心里暗暗盘算:得想个招儿,赶紧把仓子里的人打发走。这样的酒食,吃到肚子里也不踏实啊! 四 韩双梅上胡乱搅家来这天,徐国河也上西屯来了。他是民兵连长,是来找谷雨商量事儿的。他先来到七队队房子,里602 ==========第605页========== 面静梢悄的,人都下地了。刚转身要走,却迎面碰见了邢福。邢福攥着个断了把儿的镰刀从地里回来,见到徐国河,不由得问道: “这大忙天,你这个队长倒有功夫到我们这里串门儿?要找谁1一个人也没有,全在地里。” 徐国河比邢福小一两岁,老徐家搬到月亮弯以前,两人在 一个屯里,是搂柴、捡粪的小伙伴,向来挺随便。 “一个人也没有,你是啥呀?”说着,在道旁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来,伸手问邢福:“有烟没有?这么老远来,连颗烟也不招待招待!” 邢福这才擦擦头上的汗水,在徐国河身边坐下,掏出烟叶和一沓纸条来。 徐国河一边卷着烟,一边随口问道:“你们谷子割完了吧?” “早呢!这么个劲头,今年非捂在雪里不结。”“哪能呢,你们队劳力比别队都棒嘛!” “棒当啥,哪天出工都是腰齐腿不齐,”他扳着指头数了起来,“这两天歇着的就不少,胡楞桥出工也就是点个卯,这几天连卯也不去点了…”“干哈来?” “谁知道,有人说他家来了客,他自已又说没这回事,搞不清到底为啥歇着。” “哦…” “这是一个!我三舅也病得起不来炕,又是一个吧!…”徐国河插断邢福问道: 603 ==========第606页========== “昕说你三舅病的挺邪虎?” “我看怨他自己,上了岁数的人哪有四处馏跶的,可他多咱也不消停。犯病的头天晚上,我半夜上后院‘出外’,还碰着他抱个行李卷,说是嫌家里炕烙得慌,要上队房子睡。第二天就说是‘病’倒了。”“哦…” “我舅母到处找废邮票,说是要给三舅叫魂儿,闹得乌烟瘴气。” “你没去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割地这么忙,谁有功夫管这闲事!” “听说万波跟胡楞桥一起还贴了张大字报?”“嗯哪,我还没看,听说父不见了。” 邢福一边在石头上敲打着那断了把儿的镰刀头,想把邪断头捅鼓出来,一边随口说: “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徐国河摇摇头,把话打住了,从这个事务主义队长的嘴里,是不能掏出更多的情况了。徐国河不由得看了看邢福,时间过得真快呀!眼瞅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那背着粪叉子掏鸟窝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呢!那时候,他是多么宾服比自己大一两岁的邢福,无论是速个雀、赶个车、钉个鸡架、垒个狗窝,手可巧啦!眼前的邢福,虽然也干得一手好庄稼活,可让人觉着多么呆饨哪!徐国河想起方亮说过,要给他拿儿本学习材料,便问他拿到没有?邢福说: “亮子找我好儿回了,学习材料也给我了。我说我一个攥锄把的,学了也不当啥,亮子可把我批评了个够。他说,人家 604 ==========第607页========== 老支书见天晚上,半宿半宿地开着灯学习,论年龄,他此你大得多;要说忙,他此你忙吧;论文化,他一天学没上过。你有啥理由说不学习?把我说的没了词儿,我说这回下狠心来学。” 徐国河站起身说: “是得学呀!咱们都当着一个队的家,担子不轻啊!脑瓜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啥啥不知道,昨能把这家当好!在学习上,我跟你是半斤八两,往后咱俩见面都逼着点,行不行?” 邢福嘿嘿笑道: “跟你比,那不成了蜂子跟蚂蚁赛跑啦!”徐国河也笑道: “别小看蚂蚁,蚂蚁也能啃动骨头哇!” 和邢福的这番闲扯,倒也给徐国河提供了一些线索和情况。他随又到地里找到谷雨,了解到,那天晚上罗贵堂根本没在队房子过夜,连本来喝醉了酒、躺在队房里的胡乱搅后半夜都不见了。还有人看见,胡乱搅和罗万波写了大字报的那天,老罗头家里闹过一场风波。罗万波衣服被撕破,跑到胡乱搅家去了影老罗头就跟疯了一样追到屋门口叫喊起来,是老伴提醒他有病才回去的。还有丢大字报的那天晚上,据七队的更倌说,后半夜他在队房子跟前见到过一个人影,追上去喊是谁时,那人就朝后山那趟街跑了,老罗家是住在那趟街的…这些情况凑在一起,问题就显得挺突出了。徐国河当晚就召集民兵排长们在月亮弯开了个会,交换了屯子里当前阶级斗争动向。徐国河按照洪长岭的嘱咐,提醒大家要加强敌情观念,防止阶级敌人在背后搞鬼。又提出了一些有关巡逻和掌握敌 605 ==========第608页========== 情等具体措施,强调对四类分子的专政,对可疑现象要作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 民兵排长们散会之后,便各回各队了。谷雨走一路寻思 一路,哈事都出在七队,实在叫他这个民兵排长作难。一个罗贵堂,一个胡乱搅,一天出多少花花点子1人家还是群众,光说教育教育。咋教育也不顶事,要依他谷雨的性子,开个民兵会,把他们整来批判一通才解气!可徐国河一个劲儿嘱附,要多作细致的工作。说实在的,谷雨就怕这个“细”,那么婆婆妈妈起来还有个亮天啊?可是,回去以后,该从哪儿下叉子呢…谷雨寻思来寻思去,忽然想起,现在既是要加强对阶级敌人专政,王秤钩早就有问题,这回肯定少不了他的事儿,何不再把他提溜来,训训话?谷雨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回到队里也没歌晌,马上就要去叫王秤钩子,不想又碰上立春。立春也正利用歌响的空儿,通知团小组长晚上开会,也是要讨论屯里斗争形势,研究措施。他知道谷雨的打算之后,紧忙摇头。急性子谷雨见他光摇头不吱声,早沉不住气了,说:“又是哈把你的嘴扎上了,你倒说话呀!”“情况不一样了,你的办法也得变才行。”“在早不也是这么干的吗?” “在早是在早,那会儿批斗他,一是摸摸他的反应,再则煞煞他的气焰,咱不动声色,还起了嘛痹他的作用,这会儿就不同了。” “那为啥?” “现在情况越来越复杂,光训训他,解决不了啥问题,掌握不好,还容易惊了敌人。” 606 ==========第609页========== “依你的怎么办?” “依我说,你别单找他一个,把全屯所有的这路货都召集到一起,给他们集体上堂课。就说眼前这场文化大革命,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看看谁有啥反应,敲打敲打那些不老实的家伙!又看不出是对哪一个人来的,你看不好吗?” 谷雨又一次捅了立春一拳说: “行行行,你这葫芦里真还有玩艺哩!” 再说那王秤钩子,自从那不速之客来过以后,他是又惊、又喜,下狠心把他留下来了。这些天,他出工回来就躺在炕上,两眼瞅着天棚想心事:客人总算安顿下来了,妖婆子王凤仙也在人家仓子里会过面,情祝该说的说了,鬼主意也核计了。可瞅他吓散了架的模样,明摆着是走投无路了,跑这儿来躲风的。老奸巨滑的王秤钩子,当然不那么轻易听信那家伙的吹呼。但是,在绝望之中捞着根稻草,也是愿意把它幻想成条救生船的。他曾费尽心机,想把那台机车给捅瘫巴,出出心里窝着的闷气。没想到不过三天,那机车竟又开动起来了。好容易盼得老洪头下了台,寻思屯子里的大局该变变个儿了,自己厝里没少给老罗头、胡楞桥他们出谋献策,可那老洪头偏偏不撒手,啥事儿都要过问,眼晴比刀子还厉害,谁能架住他瞅啊!一个洪长岭下了台没有趴倒,还出一个方亮!别看他年青,人家见的世面不小哇!加上一个韩双梅,一个徐国河,都够厉害的。自己的那些主意都白出了,啥浪头也没翻起来。这一阵,民兵一出动,三天两头把他们这些四类分子提溜 607 ==========第610页========== 去开会训话,管得手脚都不敢动弹。尽管还看不出是冲他王秤钩一个人来的,可自己活动是越来越不方便了,心里恨得直咬牙。把这个“客人”留下来,在王秤钩来说也是豁出鱼死网破,妄想借助他出一臂之力,把铁岭的水搅浑。但王秤钩这会儿冷静下来一寻思,又觉得有些过于冒险,安不下神来。联系到最近,文化大革命如风雷闪电,没一条消息听着不叫他发惊的:梁涌泉赶在这当口儿回县了,郭槐也不在铁岭露面了,洪长岭、方亮他们领着头造反,邢大队长藉巴得连点火气都没有了…能说这水被搅浑了?说不定搞来搞去要搞到自己这样一些人的头上…想到这里,王秤钩不由得脊梁上直冒冷汗。正在这时候,谷雨打发来的小嘎在门外召唤开了。听说是谷雨叫他,躺在炕上的王秤钩、在外屋作饭的王凤仙,身上都象触了电一样,骨头都发酥啦。 妖婆子王凤仙,眼瞅着老家伙哆哆嗦嗦跟着小嘎走了,只觉得百爪挠心,坐不是,站不是。好容易把老鬼盼回来,没等人进屋,瞅瞅四处没人,就凑上去趴在耳朵跟前问:“昨回事,咋回事?露了馅吗?” 老家伙气急败坏地钻回黑窝里,拿毛巾擦了擦头上的虚汗,吁了口气儿说: “听他们口气,不象摸着了啥须子。”王凤仙埋怨道: “这帮人太厉害了,迟早会叫他们抓住的,到时候你瞅吧,不连锅儿端才怪呢:” “唉,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 “要不趁早透个信儿给他,让他另作打算吧?”608 ==========第611页========== 王秤钩摆摆手: “别泄气!来不来咱魂就出窍了还行?干就干到底!” 五 为了支援秋收,大修厂的农具修理任务特别紧张。这天志英回家吃完晌饭,也不歇响,就急着要回厂干活。还没迈出门,邢连成就把她叫住了: “英,你先删走!”邢连成拍拍炕沿,让女儿坐下,“我这脑瓜发死,昨天你一说,象是明白了,可细琢磨,还是没解开扣儿。”邢连成捧着份文件,象在作啥学问似的。志英瞅她爸那神情,不由得笑了。邢连成仍一本正经地问:“你说那走资派是资产阶级在党内的代理人,我怎么寻思,也觉着不对劲儿,那不跟国民党反动派一样了?” 志英道: “那可不!你一开口就是斗地主、打老蒋,那是哈时侯的事?眼下是社会主义革命时期,无产阶级已经掌了权,邢些个地、富、反、坏、右分子和一心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不敢明里出来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明里反对,大伙瞅得真真亮亮的,还不专他们的政!要不就千方百计,用拉出去、打进来种种手法,寻找帮他们说话的人啦!这样的人,披着共产党员的外衣,手里擦着印把子,好些坏事,敌人办不到的,他们给办了,最后就是要达到一个目的,把咱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变成资本主义国家。你说,这样的人不跟国民党反动派一样?有的人在早也打过国民党反动派,可是,他不继续革命,到了社 609 ==========第612页========== 会主义革命时期,自己就变成革命对象了。” 邢连成认真地边听边点着头,女儿说完,他又沉思起来。自从他参加屯里的群众会,看到群众给他贴的大字报,听到大伙对他的帮助和批判以后,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那天梁涌泉见面对他的帮助,还有洪长岭的多次跟他谈心,就更象吃了副清凉剂,窝着的火气下去了不少。这些日子,他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俗话说:千金难买回头看,邢连成真还从来没有象文化大革命以来这样回头看过自己呢!他威到安慰的是,一些老同志还是象过去那样接近他、帮助他,女儿志英也回家来住了。在邢连成眼里,女儿变得完全象个大人了,父女俩的关系,既不象前一阵,见面三句话就生气;也不象过去,单纯就是父亲和女儿的关系;现在,增加了新内容,也许就是女儿讲的,革命的“共同语言”吧!邢连成想不通的一些问题,甚至有些抹不开在“外人”面前提的,也可以和女儿谈谈了。就象刚才谈到的这个“走资派”问题,实际上他已想了两天。他不是抽象地给它下什么定义,而是联系一些具体人,具体事,他就把自己,把周围许多人,都跟这个词儿对照对照,这样一对照,就觉得界限清楚了。想到自已在哪些事情上替哪些人说话,自己作的事对哪些人有利,心里也不禁有些后怕。回想那些日子,郭槐为什么专找自己,他召开的那个会算什么会?自己倒和胡楞桥、王凤仙这些人搅到一起了!唉,唉,自己还算个什么人呢?难怪谷雨他们大字报上说自己丧失立场,成了资本主义势力的代言人,看来人家真触到了痛处哇!… 女儿看出爸思想真正动起来了,不愿打断他的思绪,刚要走,邢福也进来了。他看到爸和志英都不吱声,以为爸又生妹 610 ==========第613页========== 妹的气,站在一边也不知说啥好。倒是邢连成先开口,他很有威概地说: “福!你还年青,往后得下点功夫学习。不好好学,犯了错误都不知错在哪儿呀,” 邢福简直不大相信自已的耳朵了,他爸居然也谈起学习来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志英见她哥楞楞怔怔的样子,不由得笑着对邢福说:“爸这话可是真有体会呀!往后,就是要多读马、列的书,多读毛主席的书。别让三舅那伙人在你耳边刮邪风,把人都利迷糊了,给他们当代理人。” 爷儿仁正说到一处的时候,老邢婆子提了个网兜,从外面进来,见他们爷仁坐在那里说古论今,心里老大不高兴,脸子拉的老长。说来老邢婆这些日子已经积了一肚子怨气,她埋怨这个不安好心,埋怨那个不讲义气,怨来怨去,最后都怨到老邢身上。老邢要早听她的,何至于到这步田地?那咱要让万波把大队的账接过来,万山还敢扬巴?他偏不听,到了儿怎样?人家不拿你的话算数,当面就给你眼罩戴。还有谷雨那小子,早就该给他点厉害的。跟他说过多少次,女儿大了,也该为她的亲事操点心了,他当耳旁风。这回怎么样?那小子竟敢领头给你贴开了大字报!要依着这件事把这一对儿拆开倒也罢了,偏偏女儿让人勾的都成了人家的人了。你老邢原还说不能轻饶那小子,这咱也不见他提了,闺女在他面前提起这家人,他还跟没这档子事一样。真心向着他、帮着他、为他出力的人,他倒不放在心上,志英她三舅还不是为他操劳才病成这样!也没听他说人一句好话,连问也不问一声,就是不把 611 ==========第614页========== 她娘家人放在眼里嘛!老邢婆越想越来气,要在平常,她是舍不得为别人随便花钱的,这回居然买了两瓶水果罐头,一大包点心,装在网兜里。她进门把网兜摆在炕上,冲邢连成说:“他三舅病的都快咽气了,你们还有心思坐在这里说古论今!人家可是给你出了不少力,你不该去看看哪?东西都买来了,插这空去一趟不行吗?” 邢连成说:“我没功夫!”志英支持她爸: “他病了活该!咱队、咱家要没他接乎,事儿要少得多。满脑袋自私自利!” 老邢婆一听炸了,这回她动了真气,把大腿一拍“好哇,你们爷俩一唱一帮,安的啥心!我老罗家的人咋的了!般配不上你们啦?偷了港的?抢了谁的?我来你家这些年,别人不道,福,你总知道吧…”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大闹起来。老邢坐在炕上直喘粗气,志英冲墙站着一声不吱。老邢婆只好找邢福的支持了,这个前房儿子多咱都顺着她,即使不帮着她说话,也能出来调解几句,要不真没法下台阶。 “你三舅是啥样人?你当这些年队长还不知道?为咱家,为咱队,直差把心都掏出来了。”接着,她几平一桩不拉地历数起老罗头的“美德”来,一直数到他这次生病,也是积劳成疾,眼看连命都不保了!屋子里一时只有她一个人的声普。老邢婆气得大声嚷嚷起来:“倒是怎么着,说话呀,都哑巴了?”还是没有回音。她双脚跳起来道: 612 ==========第615页========== “好,我自己去,就说你们姓邢的人都死绝了!” 邢连成“碎”地从炕上跳下来,把那网兜扒拉得老远,差点把玻璃瓶罐头打碎,被邢福拦住了。 “爸、妈,我说两句,三舅这病,依我说看不看都行。”“什么?你也说不去?”老邢婆都逼到前房儿子脸前来了。“三舅这场病,屯子里不少人都在议论,说是病得艇怪。我也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就是他得病的邢天半夜,我还见他抱着被子说是上队房子去睡,以后听人说根本没在那过夜,那他抱着被子上哪去了?” “胡扯,他能上哪儿去,你也跟着埋汰人!”老邢婆臧到彻底孤立了。她哪能估计到,这个家庭的力量对比,已经起了根本变化呀! 正在这不可开交时,不成想洪长岭走了进来,一时谁也不吱声了。洪长岭笑道: “怎么,在开家庭会议呀?” 志英把妈要让爸去老罗头家看病的事简单地说了说。洪长岭说: “拿不拿吃的没啥,倒是真该去看看。” 所有的人都咸到意外,特别是老邢婆太威到意外,老洪头竟然给她撑腰?!忙说: “还是老洪大哥说的在理,不是我一个人说该去看看人家吧!” 洪长岭说: “看来老罗头病得真不轻呢!”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问: 613 ==========第616页========== “当真病啦?”老洪冲着邢连成说: “是真是假还很难说,病得很突然,可不能大意,大意了会出事的。我去看过他一回,国河特为这事也来找过你,没找到。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事儿的。”洪长岭因老邢婆在场,有些话不便明说。 邢连成经老洪这一提醒,才觉得这些日子光顾寻思自己的问题,许多应该想到做到的事,都撂一边了,心里不免有些自责,随即拉着老洪,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我这就去看看他。咱俩一块走,我正有话要跟你唠扯崂扯呢!” 两人一出屋,邢连成就把洪长岭拽到院里苹果树下的一块长条石头上坐了下来。洪长岭看看邢连成眉头舒展了,脸色也开朗了,心里十分高兴。他微笑着向邢连成道: “看你掉膘了,叫大伙促的吃不香、睡不实了吧?”邢连成很有威慨地说: “掉点膘算啥,我这人是该脱几身皮才行啊!”洪长岭威动地说: “这场文化大革命是真来得必要、来得及时啊!” 邢连成已经憋不住满肚子要说的话了。他站起身,转到洪长岭对面的一个木墩上坐了下来,多少日子以来,第一次在这位比自己亲人还亲的阶级兄弟面前,打开了心里的闸门,把他这些日子翻腾的思潮全部倾倒出来。他说: “老洪啊,这些天我哈都寻思了,把自己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掰开来看了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哇!就拿办 614 ==========第617页========== 拖拉机这一件事说,打一开始,我就不同意大队自己花钱办这件事,就是想等着、靠着国家,当伸手派!大伙一股劲儿往前奔,将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可我倒要等一等’,‘慢慢来’,认为铁岭干到这份儿上就不错了,生产到顶了,革命到头了,该着过过舒心日子了!我奔啥呢?就奔大伙多分些,吃好些,住好些,穿好些,死抱着邢个‘三元钱、四大件,杀口肥猪过大年’的想法不放。我口口声声为大伙,这实际上是不顾国家和集体利益,扔掉了革命大目标!七队头年拢账有虚假,我知道;多留马料,我也知道,实际上都是我批准的。以后大伙自己动手修瓶拉机,我在一旁看笑话,直到修成了,我还信不着它能种好地。阶级敌人破坏机车,我始终不大信,总寻思是亮子他们自己没整好出的事。你一再提醒我,当时心里动一动,过几天就又没事儿了。雹灾一来,大伙提出发挥人、机、畜三力抗灾抢种,我信不着,我想走不费力又来钱的轻巧路,硬要把地扔了去拉脚…要依了我,铁岭这挂车,不真得拉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啊!贫下中农谁愿意走回头路?谁愿意受二遍苦,遭二茬罪!我这些主张,只有那些一心想吃剥削饭、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才拍手叫好呢!嗨,我是越想越恨哪!毛主席、共产党及时地发动了这场文化大革命,真是第二次把我从陷坑里救出来。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谁知道我要滑到哪里去呀…”邢连成已经说不下去了,两行热泪哗哗往下褕。洪长岭也深受威动。他说: “这回你是真醒过梦来啦!连成,咱们从入党那天就说,要把革命进行到底,可这些年来,有一些同志慢馒忘了当初的誓言,光顾过自己的小日子,实际上成了半截子革命派。要不 615 ==========第618页========== 说,毛主席是真英明,发动了这场文化大革命,头一次提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问题,给咱们狠狠地般了警钟,让咱们醒悟过来,认真看看国际国内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 邢连成连连点头: “是啊!对呀!你一向没少说我脑瓜里阶级斗争这根弦儿松了,我就认为你吓唬人,现在才服气。” 洪长岭笑了笑,又说: “就说咱们铁岭,这场斗争也很不简单,还远远没有结束,咱们真得擦亮眼睛,紧紧掌握斗争大方向,努力去夺取胜利。” 邢连成被老洪这番充满信心和决心的谈话鼓舞得十分兴奋,两人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当前屯子里这场斗争上来。 616 ==========第619页========== 第十九章 洪长岭和邢连成分手,刚要往大队办公室走,迎面碰见了万山,以为万山要找邢连成有什么事,便告诉他: “邢大队长看你三叔去了。这一阵老罗头病得奇怪,心里结着疙瘩,往后有空你也该去看看,帮他解解扣儿!” 万山没顾得回答这事儿,却说: “老支书,我是找你来的,县里的郭书记又来了!”“哦,他来了?要找我?”万山笑着说: “这郭书记简直变了个人啦!穿一身旧布衣服,说是坐班车到的公社,刚才是公社拉东西的大卡车绕道把他捎到咱这儿来的。进门就问梁书记走了没有,我寻思他是奔梁书记来的,以后又说要找你。” 洪长岭哦哦应着,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郭槐这时侯上铁岭来,是为啥呢? 是呀,郭愧这时候来铁岭,真还不是偶然的呢: 自梁涌泉回县以后,县委机关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得更红火了。郭槐虽然来县时间不长,可文化大革命一开展,群 617 ==========第620页========== 众真提了不少意见,特别是他在全县的领导工作中,有一些严重错误。其中关于铁岭的问题,成了一个注目的事件,对那份未经县委讨论发出的“通报”,更舆论纷纭。这对郭槐来说,真不能说不是“压力”。如何缓和这个矛盾,是他这些日子所冥思苦想的,特别是听说梁涌泉去了铁岭,就更使郭槐坐不住凳子了。人家要知道他曾经极力反对铁岭自办机械化,而且一再要挖洪长岭的“根子”,要砍倒这面红旗,还能善罢甘休?为了挽回局面,他没跟任何人商量,便领着老余赶到铁龄来了。罗万山当然不能想到,有这许多原因,那郭槐哪里还神气得起来呢! 当洪长岭走进大队办公室时,老余已经按郭槐的意思四出活动去了。郭槐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他说自己是特意来看老洪和同志们的,并且对铁岭自己修好的那台机车表示十分关心。又打听他们这里的运动开展得怎么样?…好象洪长岭并没有被他明令撤职过,也从没见到人家给自己写过大字报一样。 洪长岭有些不解地问:“老邢在家呀,咋没去找他?” 不料这一句合乎常理的话,却引起郭槐很长一段解释:“他在不在,是另外一回事,你还是这里主事的嘛!老洪,看来真有必要向你解释解释了。过去我们的有些作法,如果不在适当的时机解释清楚,可能会起副作用,产生一些误会,那就违背我的原意了。”说到这里,他稍稍停了停,也许是要看看对方的反应吧。可洪长岭并没作任何表示,他在想,这个“我们”是指哪些人?过去的作法又是指的什么?那种作法的原 618 ==========第621页========== 意难道能够经过一番解释,变成别的根本不同的意思? 郭槐又接着说: “当然,我作为一个领导来讲,应当说是有缺点的。我来这地方时间不长,经手的事情不多,在个别问题上,可能因为了解情况不够,犯了些主观片面毛病。我认为应该到群众当中来,听听意见。我这回来,就是这个目的,希望多听听你们的意见。怎么样,这儿的运动开展得很好吧?群众都发动起来了吗?” 洪长岭简要地作了回答。 郭槐看了看洪长岭那没有表情的脸,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停了停,他又象是随口问道: “老梁是哪天走的?他对你们这儿怎么个看法?”“头几天就走了。他对我们的看法,我们自己很难说,还是等你回去以后问他本人吧。” 郭槐的眉头轻轻地皱了皱,没有再吱声。正在这时,窗外 一声响鞭,接着是吆喝性口的声音,窗口伸进个老汉的头来。老头向屋子里扫了一圈儿,眼角的褶子全散了开来,笑道: “可不,果真是郭书记来了,” 郭槐显出十分亲切的样子走到窗户前,伸出手来要跟老辛头握手,老辛头却笑嘻嘻地摇晃着脑袋说· “我这手上满是泥,别给你沾上了!”郭槐红着脸说不出话来。老辛头说: “郭书记,我们可盼你来呀!那张大字报里提的好些个事,你该没有忘了吧?总得有个说道呀!” “是呀,是呀,我这回来就是专门听大伙意见的。” 619 ==========第622页========== 老辛头又响起鞭子,一边赶着车,一边问郭槐:“那好哇,今儿个晚上你就来参加我们的会吧!”“行啊,到时候我要给你们开会的。”郭槐转身问洪长岭:“你们每天都开会吗?”洪长岭说: “头些日子,一星期议一、两个晚上。这几天,大伙来劲儿了,天黑收工,八点来钟吃罢饭,群众就自动去等着了。”郭槐笑道: “有那么多的事议论哪?好吧,到时候我一定参加你们的会。” 这时,老余已经回到办公室来了,显然有事要向郭槐汇报,好象当着老洪不便开口。洪长岭也觉得应该把老邢找来,从组织上说,老邢是这里的代理支书啊!当他又提出要找老邢来时,郭槐也就表示: “也好,也好,你们就忙乎你们的去吧。你跟邢连成说,晚上,我得跟他谈谈。外边那许多大字报,我都看了看,他这样对待运动、对待群众那还行啊!” 洪长岭不由得看了郭槐一眼,心想:他儿时对老邢得出这个印象的呢?…那些大字报的内容,不少都和郭槐自已联系着的,他怎么根本不涉及到这一点呢? 老余见洪长岭一走,紧忙把他刚才找人的情况向郭槐汇报了。 老余是在七队仓房里找到邢连成的。邢连成看过老罗头,回来就和社员们一起,把脱完粒、扬好场的小麦,一麻袋一 620 ==========第623页========== 麻袋从马车上御下来,装进仓房的笑子里。老余把正跟社员 一起拥麻袋的老邢找到七队的学习室,让老邢汇报了五月以来大队的生产和运动情祝。其实,老余也没听进去多少,他的最直接的威觉是,这个大队负责人对他们这欠来铁岭,表现得很冷淡。老余摆出副上边领导机关来人的架式,指着邢连成说: “邢大队长,过去就听人说,你这人不关心政治,暮气太重,这可不行啊。一个基层领导,没有头脑,没有干劲,怎么能把工作抓起来!” 邢连成上下打量了老余一眼,他两手在身上一拍,一股在场院干活带上的米糠灰土味从身上冒了出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说: “要咋干才算朝气十足?我有没有头脑还轮得着你来教训啦!” “唉,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可不是个人意见,我是代表……” “管你代表谁,我就是腻味你们这一套!” “老邢,干嘛这么大的火气,我是来我你商量事的!”“有哈事好找我商量,我办不了的,你跟我商量也白搭。” 老余把这段谈话原原本本汇报了一番。本来心情就已经有些焦躁的郭槐,没等老余说完,就来火了。他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只说了声: “晦!这事让你办得撒汤漏水!”老余有些抱屈,他嗫嚅道: 621 ==========第624页========== “这邢连成也不是个好剃的头哇!他说是打算向群众检查,谁知能检查出啥来。” “行啦,反正晚上我还要亲自跟他谈的。你就找了他一个人吗?” “对了,还碰见了胡楞桥。我已经跟他约好了晚上和他谈话。” “你让他上这儿来吗?”“不,不,我说亲自上他家去。” “就这样吧,咱们这会儿上大修厂看看去。”老余跟在郭槐身后,一径朝大修厂走来。 刚进院门,就见方亮和立春正在院子里用绳子往-一大块废铁上系,打算把它抬进车间去。郭槐主动走到方亮跟前招呼道: “是方亮同志吧!” 方亮抬起头来,只“哦”了一声,就不吱声了。老余接过话来: “郭书记非常关心同志们,领导全县运动这么紧张,还特意抽空来看你们。” 郭槐也说: “是嘛,方亮同志,原来我对你还有些误会,以后听说你工作得满不错,那就是好同志嘛!” 方亮问郭槐: “郭书记,我们给你送去的大字报,你看过没有?”“哦,看过了,看过了…”“为啥别的同志没看着?” 622 ==========第625页========== “是吗?”郭槐故作惊讶,“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呢?老余,回去你帮我查查,要真有这事,得认真追查追查!” 方亮神情严肃地说: “群众的眼晴是雪亮的,邪些把群众当成群氓、当成可以随便摆弄的傻瓜的人,到头来他自己倒会成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人,不信咱们就等着看!” 郭槐红着脸,一连声地说: “对,对!就是这么一回事!”随又招呼方亮和立春,“你们先把活儿放下,咱们上屋里去,大伙一起谈谈。” 方亮仍把扁担穿进系好的绳套里,对立春说:“走,抬进去!” 郭槐和老余只得闪开道,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车间。车间里,老铁匠、桂芹和志英正在收拾一堆坏了的镰刀。断了把的安上把,缺了尖儿的又重新淬火,崩了口子的拿到砂轮上打刃,几个人忙得汗用八瓣。 老余见方亮和立春撂下铁块,也没向大家招呼有谁来了,便走上一步主动说: “同志们,郭书记来看你们了。” 郭梚见大伙手里都有活儿,也就没有一一握手,只是话说得非常热情: “同志们辛苦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几个月没来,你们这儿大变样啦:”桂芹抢白了一句: “你也没上我们车间来过呀?”郭槐尴尬地笑道: 623 ==========第626页========== “我是说,你们铁岭变化很大,庄稼长得实在喜人。看来,你们农机人员技术提高得不慢呀!不光开拖拉机,还能修拖拉机,有这么高的技术水平那就不简单嘛!” 方亮道: “我们有多高技术水平自己明白,主要是靠毛泽东思想克服困难。” “对,对,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停了停又说,“这一阵,我光顾忙县里的运动,对你们关心不够。你们有些什么因难,只管提出来。现在全县就你们一个大队自己有拖拉机,作为试点单位,国家作些必要的支援也是应该的。” 桂芹又顶了一句: “应不应该,都是你说了算!”郭槐怕再谈下去被动,便收住话道: “我这回来,就是来听同志们的意见的。不过,你们现在工作很紧张,我不想多耽误你们,今天先跟大家见见面,等哪天收了工,咱们再找机会仔细交谈。个别谈,一块儿谈,怎么都行!”接着,他回转头来对老余说:“老余,要不你多留一会和同志们唠唠,我先上别处看看。”说着,笑容可掬地向大伙摆摆手走了。 老余没话找话地对大伙说: “郭书记对你们很关心,我就知道他给不少单位打过招呼,要他们尽可能支援你们。你们看看,缺什么材料,开个单子,我可以向郭书记汇报。国营站有富余,匀点支援你们,是完全应该的。郭书记说过,可以不必让你们掏钱,要体现国家对农机事业的支援嘛!” 624 ==========第627页========== 桂芹象受了侮辱一样,回道“我们不指国家的油!”老余嘿了一声道: “咋这么说,照顾你们先进点嘛:”立春道: “先进点更不能要特殊照顾!” 一直背着身子管自干活的老铁匠,这时回过身来,几步走到老余跟前,用命令的口气道: “把你这一套收起来,谁叫你们拿国家的东西来买人情:”老余一看事情不妙,嘴里赶忙不断解释: “郭书记是一番好心,同志们千万不要误会。大伙不要也不勉强,这种一心为公的思想,我一定向郭书记汇报。” 方亮道: “你告诉郭槐同志,铁岭贫下中农对毛主席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威情,风吹浪打不动摇,海枯石烂不变心!休想拿国家物资来拉扰我们]。我们要的不是东西,我们要他彻底检查自己的路线错误,认真改正他的错误:” “对!”人们同声喊了起来。那老余一口一声“误会,误会!”赶紧走了。 二 这两天,对于胡乱搅来说,日子太不好过了。昨天韩双梅来过以后,他就提心吊胆。他把这事告诉了仓子里的黑脸汉,那人也不言声,一脸横肉直抽搐,半天才打牙缝里挤出声来: 625 ==========第628页========== “是韩双梅呀!”那模样连胡乱搅都觉着吓人,他没敢再说什么就退了出来,心里很不自在。晚上王凤仙又窜进仓房呆了一阵,出来见着他时,哭不象哭、笑不象笑地对他说:“好啦,你也别想吃这份独食了,人家明儿个就远走高飞啦!”也不知他们说的是真是假,真要走了,倒也清静了,偏偏今天老余又告诉他,晚上要上家来找他。胡乱搅又喜父慌,天刚擦黑,就忙把饭食送进仓子,寻思打发那人早早吃罢,等黑天就可以走了。他咬着那人耳朵说: “听说你要走啦,是真的吗?” “是呀!你们这儿乱哄哄的,也没法插手搞咱的买卖,我是有些想走呢!” “可不是咋的,县里余同志今晚要上我家来,你在这儿太不方便了。要走就趁早动身吧。” 谁知那人一听到这个消息,灰暗的眼神里,忽然闪出点喜色。他说: “哦!县里对你这么重视,咱这桩买卖还真有干头呢!”,“那管啥用,人家县里干部,又不是买卖人。” “嗨,这你就不懂啦!这样吧,一会儿我听听他们要你办哈事?” “什么?”胡乱搅差点喊了起来。 “你不用大惊小怪。我当然不会露面,你把外屋灯关上,我在外屋待着就行了。” “那行吗?”胡乱搅简直不知该怎么对付面前这个人了,这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他毫无办法,只好听他的吩咐。天一黑,去学校开会的人估计都齐了,街上断了行人,老 626 ==========第629页========== 余一个人在街上蹓躂起来。尽管他事先已认过胡乱搅家的门,可在黑天以后,还真不好找呢,幸好遇上了正去井台挑水的胡乱搅。胡乱搅装作偶然遇上的一样,故作惊讶地低声说:“余同志呀!快跟我走吧,我来领道。”随又把声膏放得更低,“这会儿人都开会去了,连个问路的人都碰不着,黑灯瞎火地,真担心你摸不着门儿。” 老余什么话也没说,就跟着胡乱搅走进了他家那个小院。院子里也是一片黑乎乎的,连外屋的灯也没开。胡乱搅走在头里,总算把他引进了那住着五口之家的小屋。女人和孩子们事先都被打发出去了,屋里也简单拾掇过,但在老余看来,仍然觉得十分杂乱、拥挤,连呼吸都觉得堵塞。一向满不在乎的胡乱搅,今天显得特别慌神,总算张罗着让老余上炕坐下了,好一会才想起还没拿烟,赶忙又从怀里掏出纸烟来。老余接过烟,看了看烟牌子,正好找了个话头:“看来你家生活还行嘛!”胡乱搅嘿嘿笑道: “凑合呗,你们当干部的真是关心群众生活。”老余向屋子里扫了一圈问:“听说你家庭出身是贫农?”胡乱搅连忙点头说: “是,是,咋不是呢?我爹穷得叮当响,一无买卖二无地,纯粹的无产阶级。”他没有一直看着老余,两只小眼却屋里屋外滴溜直转。 昕胡乱搅这么说,老余笑了笑: “你这个人,脑瓜挺灵,就是不大懂政治。” 627 ==========第630页========== “政治呀,”胡乱搅狡欺地眯着眼笑了笑,“要说政治,我也懂一些。哪儿没政治呀,可我一说政治,人们就不喜欢。” “懂得就行,不要过分,凡事过分就假了。” 胡乱搅并没有真正理解老余说的过分是指什么。是说平常作事就不要过分呢,还是指在他面前不要说话过分放肆?也许两层意思都有吧,但胡乱搅一层也没理解,就嘿嘿一笑,算是心领神会了。 老余受不了胡乱搅家里的气味,紧忙抓住时机,引入正题:“我这回陪郭书记上你们这儿来,主要是郭书记想了解下面运动开展的情况,便于领导。”这话很明显,就是说,郭书记还是县的领导,而且还在抓运动。 果然这话很灵验,当时胡乱搅就有所反应: “我说嘛,郭书记这一阵没来我们铁岭,准是忙不过来,光领导全县运动就够转一气了。” 老余接着问: “你们这里运动进行得怎么样啦?” “你是说文化大革命?那当然知道,知道!屯子里这些天连着开会,还出了大字报,把邢大队长烧上了,开会提意见也都是冲他来的。” “你是什么态度?” “我?余同志,你相信我好了,别看人家都往邢大队长身上使劲儿,我可不是那号墙倒众人推、不讲仁义的人。”“不,怎么能说是墙倒众人推呢?文化大革命起来了,大家都提高觉悟了嘛!对这件事,你完全应该表示态度。”“表示态度?对邢大队长?!”胡乱搅惊奇地瞪着那两只绿 628 ==========第631页========== 豆眼,完全不理解老余这番话的意思: “余同志,你信不着我?我可是没少出力呀,就拿那回揭盖子,还有那次去拉脚…” “你不用说,我们全知道,你表现得很好嘛…你没学习吗?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的走资派。你一个群众,又是贫下中农,有什么好顾虑的,现在正是群众说了算嘛!”“我是没啥顾虑,不过,人家老洪头是真有群众呀,人们都听他的……” “当然,洪长岭有洪长岭的优点和缺点,不要光胺他一个人眼晴上有眵目糊,眼光放开阔一些。郭书记问过不少次,他问你们有些人,为什么对那主张拉脚、反对大队自力更生搞机械化的人不表态?问题出在你们大队,大队应该有人对这个错误负责,不能把矛头乱指!” 胡乱搅两只小眼睛越睁越大,看来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蠢成这样,傻成这样,死板成这样。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老余说话怎么跟上回说的变了个个儿呢?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老余觉得话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捅窗户纸就该透了。他站起身来要走,胡乱搅倒也没多留他。他坚持不让送,就一个人走了。 胡乱搅目送老余出了院门,看了看四周,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再看看那没上锁的仓房,仓房也黑漆漆的没啥动静,胡乱搅那绷得梆紧的弦,才算松了松扣。他心里刚要说,“谢天谢地,幸好…”还没出声,仓房门突然自动开了条缝,打那黑洞洞的门缝里,伸出个黑脑瓜来:“进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629 ==========第632页========== 胡乱搅刚有些松弛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上了。他钻进自己家的小仓房,就象钻进了阴曹地府一样。 那个鬼趴在胡乱搅耳朵跟前小声说:“嘿嘿,郭书记他们对你正经不错嘛!” “还不错呢?老余那些话简直把人造蒙了。”接着又问:“我说老哥,你还不快走哇?” 那人把脑瓜贴着仓门听了听,证实的确没动静了,才又回过身,屁股顶着门,好象怕谁突然闯进来一样,这才又小声说: “我看这买卖还可以作一作。作买卖也得有政治。要有县上的人帮忙,这买卖就好作得多。你呀,当官发财的好机会摆在你老胡面前,你还糊涂着呢!” “别闹着玩了,都哈时侯了,还当官发财:” “你听我的,保准没错。凑过来点…”那人把胡乱搅的脑瓜扳到自己限前,咬着耳朵叽咕了好一阵。说完又从他那塞满乱七八糟的提包里,翻出一件东西塞到胡乱搅手里。两人又咬着耳朵核计了一阵,胡乱搅这才打仓子里出来。 这时侯,他女人已经领着孩子们回来。本来胡乱搅就有些云天雾地的,心里一惊,刚迈脚,一脊喂猪的泔水叫他绊倒。泔水冒出一股浓重的酸臭味,连胡乱搅也觉得这味儿实在受不了哇! 三 邢连成匆匆忙忙吃了晚饭,就来到大队办公室。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郭槐的影子,刚要往回走,郭槐终于推门回来。 630 ==========第633页========== 郭槐把手递给邢连成,让他握了握。也许是刚从外面进来吧,邢连成威到他的手冰凉,凉得发僵。他们有好几秒钟都没有说话,邢连成不知道说什么好,郭愧从大修厂回来以后,脑子里塞满了别的印象,一时也没转过劲儿来。最近这些时候,郭棉虽然并没和铁岭断过联系,但也确有好一阵没直接找过邢连成了,特别是当他脑瓜里出现了另一些想法时,跟邢连成碰面,简直就象遇见生人。过了好久,郭槐这才警了邢连成 一眼,问道: “怎么样,老邢,这回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不着边际的问题,邢连成真不知怎么回答。“我不清楚郭书记这话是指啥说的?”郭挽摇晃着脑袋拖长声说: “这样对你不好哇,运动嘛,怎么能这么个态度呢?你是有错误嘛,就说什么事不沾边,也不能这样呀!”邢连成打量了郭槐一眼: “我还是不大明白,我的态度到底咋样了?” “哎,你别动肝火嘛!我也不是说你已经怎么样了,只是出于对你关心,希望你认真对待这次运动。外边群众给你贴的那些大字报,我也大致看了看,问题确实比较严重嘛!不好好检查检查,取得群众的谅解,能够过关吗?” 邢连成不由得又看了郭槐一眼,心想:他倒站在一边说开风凉话了,好象他啥也不沾边,联系到老余白天和自己的谈话,心里就来火儿。他问郭槐: “今日老余限我说,要我检查,说是你的意思,是真的了?”见郭槐没有否认,又说:“怎么检查?是向群众,还是向领导?” 631 ==========第634页========== “大字报都是群众写的,明摆着群众对你意见大嘛,准备准备也好。这次运动是群众说了算,要不主动取得群众谅解,到时候群众要揪,我们想保你也不行啊!” “这个我心里有数。我邢连成在铁岭大半辈子,吃几碗干饭,铁岭的贫下中农全清楚。是我的错误,决不抵赖,不是我的错误,谁要按着脖子叫我承认,那也是办不到的。” “不见得吧,我看你对你的错误认识得还不足呢,有些事儿,你可不能抠死理儿,群众运动嘛…” “这些天我倒真抠了抠死理儿,不抠能知道错误的根子在哪儿吗?” “错误根子?…当然,对个人的错误,主动承担责任,认识越深刻越好。就是过头一点,我们领导心里还是有数的,最后还得我们说了算嘛!总而言之,不要往客观上推,不要老是在细枝末节上纠缠。”郭槐点着了一颗烟,谈话已经进入到高潮了。他认为邢连成但凡稍微聪明一点的话,早就该有明确表示了,可是真象老余说的,这也是个难剃的头啊!郭槐突然把话题一转,问道: “老邢,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这是什么意思?今天整个谈话,包括他这次来铁岭的目的,邢连成觉得郭愧都在跟人藏猫猫,叫人摸不透。他摇了摇头不吱声。 郭槐作了进一步注解:“就说说我对你吧?” “你对我?…不好说,不懂。” 屋子闷了一会儿,郭梚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开步了。 632 ==========第635页========== “我是这样看,作为一个领导,主要应该从政治上关心、爱护下边的同志,不能看着一个同志摔倒不管多作为下边同志呢,我看也应该从政治上维护领导,有时侯,为了顾全大局,甚至不惜牺牲一点个人眼前得失,从长远看,不会有什么坏处的。你说呢?” 话说到这里,算说绝了。邢连成不见得已经完全理解郭槐的用意,但他却冲口说了句: “我说不见得,各人有各人的账,稀里糊涂一锅粥,哈问题也解决不了!” 邢连成这话刺得郭槐有些坐不住了,他绷着脸,冷笑了一声说: “邢连成,我看你不要好赖不识,你这样下去,有什么好处?” 郭槐觉得再谈下去已经是多余了,说了声:“回去好好想想,你走吧!” 邢连成头也不回,走出了大队部。 四 郭槐来铁岭的第二天下午,正是县广播站向全县播送节目的时间,铁岭大队的有线广播,却突然被掐断了,换上了本大队的一个通知:“今天提早收工,提早吃饭,四、五、六、七队的社员,务必在晚六点到学校开会,大队直属单位也一律参加。.一、二、三队社员则在东屯听取大会广播。于部原在哪屯参加学习的,仍参加该屯活动。如不按本通知执行,一律以破 633 ==========第636页========== 坏文化大革命论处。” 文化大革命以来,一切本来是很正常的,可这个通知却一下子把气氛弄得反常了。特别是东片的群众和干部,听说郭槐来了,头天就要求召开全大队的群众大会,请郸棉向全大队答复有关铁岭的问题。徐国河代表岭东的群众,骑着自行车赶到岭西来,正好碰上洪长岭。洪长岭把这个意见转给了郭槐,郭槐满口应承很快就和全大队群众见面。可从第二天的这个开会通知看,和昨天说的不大一样。洪长岭和韩双梅他们商议时分析:尽管通知是以大队党支部名义发的,很明显不会是邢连成的意见。听昨天郭槐的口气,好象要过问这里的运动,看来,这个作法是他的主意了。既然群众要求郭槐跟大伙“见面”,他自己也一再表明过这个意思,难道就开这个会?那又为什么要把气氛整得这么紧张呢? 洪长岭在东屯知道这个通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六点就要分片开会。按通知的规定,他和韩双梅、徐国河都是属于在东片“收听”开会情祝的。这样一个会,他们都不在场,显然是不行的。他对韩双梅说: “我去,你就在这边掌握吧!我要是在那边耽搁住,一下子回不来,有事你就跟国河商量着办。事情会怎么发展还很难预料,咱们头脑也得复杂一些,简单了就容易上当!”老洪说得那么平静,但韩双梅觉出了话里的份量。她有些不大放心地问: “会不会又整出个上次地头会的形势,你自己去合适吗?”洪长岭笑了笑说: “不要紧,岭西还有那么多群众呢。只是情况很复杂,老 634 ==========第637页========== 邢一个人难应付。”说罢,洪长岭便大步流星地朝岭西走来。 在这同一时间,方亮和立春刚把机车开回车库。这天他们翻完麦茬地后,又接着在翻垃净了的谷茬地,没有听到广播。老铁匠为了等方亮回来,没去开会,他把开会的通知告诉方亮以后,问他: “你说今天这个会,东片的社员不让来参加不说,连干部也不让过来,大队就剩下邢大队长一个要光杆咋行?你要不要骑上车把老支书找来?”方亮寻思了一会说: “我看不用找,老支书准会来。”这时,只听谷雨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我刚才在屯口碰见洪支书啦:”今儿个正赶上谷雨值勤,他心里挂着家里这个会,想抽空上会场转一圈,听到车响,就又上大修厂来。 听谷雨说老支书已经来了,老铁匠才松了口气:“是呀,我也寻思长岭该来的。”谷雨说: “我刚才还跟老支书说,这么大件事偏赶上我值動,真想听听郭槐检讨,叫老支书把我好通批评,说我没敌情观念。” 一直蹲在地上用湿土蹭着手上油污的立春笑道: “我们把你的意见带到会上去,回来再给你传达还不行?”“我是想听他咋说呀,其实,他要真认错了,谁还能揪住不放,可他要不检查错误,敷衍咱们,那可不客气,不能让他走1” 635 ==========第638页========== “你说得太简单了,哪能一个会就解决问题。真还不能光顾开会,这几天乱事儿挺多,会外得多加小心哪!” 立春说完以后,谷雨答应着往出走了。老铁匠对方亮和立春说: “你们也走吧!这大修广不能离人,只好我看摊子了。你们去看看那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多动脑筋琢磨琢磨呀!” 也是在这同一时间,一个看来与咱们这整个故事不很相干的人,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思想搏斗,这人就是胡楞桥的女人。整个夏天和秋天,她没有参加过一次会,除了她的那帮一个此一个小的孩子对她的存在威到必要以外,她似乎从没有引起过别人的注意,甚至包括自已的男人胡楞桥。这会儿,工收了,饭吃了,孩子们也一个个上杭睡觉了,屯里的人都挟着小板凳三三两两上学校开会去了,在这个家庭里,这会儿倒是最安静、最消停的时侯。胡楞桥女人本想趁这难得的“安静”时刻,给孩子们做几双棉鞋。可是,她的心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眼光不止一次地触到炕上那件鲜红的绒线衣上。说来这个女人一生里看到这样一件毛衣,真还是头一回呢!不要说男人没有多余的饯给她置办新衣,就是有儿个钱也都装进他那酒葫芦里去了。当然,她并不在乎几件新衣,而是这个好逸恶劳的男人给整个家庭带来的困难、不和,以及那种失去劳动人民骄傲和尊严的痛苦…要在旧社会,象这样个妇女和这 一帮孩子,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悲剧性结局,是不难想象的。可是,在今天,新的社会主义时代的阳光,同样照在了这一家人的身上。这些年来,大、小队干部和屯邻们对她和孩子们的关636 ==========第639页========== 注和同情,使这个妇女免于遭受不幸。这个穷苦家庭出身的女人,本阶级的思想戴情并没有在她身上消失,她决不是那种是非好赖分不清的人。干部们平常对自己男人的批评教育,她心里清楚,批评得完全应该。只是由于生活的重压和身体多病,使她不能象别的妇女那样,同自已男人不务正业的行为进行斗争,但在心里她是多么羡慕那些刚强的妇女呀!平时,她总是不声不响、饮泣吞声地操劳着家务,但她毕竟不是象她男人所认为的那种“木头人”。说不定什么时侯,她那劳动妇女的阶级威情会出人意外地爆发出来。 昨天,男人居然表现出了从没有过的温存,给她拿来这件半新毛衣,说是对她辛勤操劳家务的慰问。她根本不相信这个浪荡汉子现在会回心转意。这几天,家里接连不断地来人, 一会儿是作买卖的,一会儿又是县里的干部,王凤仙那妖狐狸,一趙一趟地往仓子里钻,这些人,都要干啥呀?邢黑脸汉子明明说了昨天就要走的,今日还没走,肯定不是个好家伙。跟着这号人一条道跑到黑,只有死路一条…她想到那天方婶冲男人说的那几句话,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手里的鞋底掉在炕上。她顾不得理一理散乱的头发,顾不得向最大的孩子交待 一声,就直奔大队办公室。这个普通的妇女,在我们社会主义的阳光下,终于走上了一条阳关大道,终于鼓起勇气去迎接新的生活。 还是在这同一时间,在另一个家庭里,也掀起了一场风波。这几天卡在罗贵堂嗓子眼里的那块骨头,使他比.得了一场真病还难受,他这一家人还从没经受过这样不安生的日子。 637 ==========第640页========== 凭着他的处世经险,他知道要是把自已套在黑脸汉子挪挂车上,不光自己会完蛋,就连子孙后代都落不着好结果呀!可那个不懂世事的儿子,却偏偏跟胡乱搅搅混在一起。这两天总算叉回到他们红卫兵堆儿里去了,心里虽说不那么乐意,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麻烦的是,儿子老缠着盘问他为啥不让他跟胡乱搅在一起,那张大字报是不是他自己撕回来烧了?还 一口一声如果不告诉他实话,他就偏要去找胡乱搅。今日被他缠得没法,诌了句“胡楞桥家仓子里闹鬼”的鬼话,儿子当然不信,却大喊大叫地跑了。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这是斗争秘密,还气愤愤地顶撞他: “你不革命,还不让我革命啊?” 儿子跑走了,他要上哪去呢?罗贵堂哈也不管、啥也不顾了。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儿子跑走的方向追去,一边追,一边减,一边哭,一边骂!…儿乎完全失去了理性。 五 邢连成跟着郭槐和老余,来到作为会场的那间大教室时,屋里屋外,已经满是来开会的社员群众,除了执行警戒值勤的民兵和出不来门的人,到的可齐刷啦!人们正一堆一伙地谈论会场上可能出现的形势,作着各种分析和估计。郭槐他们进来时,屋子里所有的目光都投射过来,邢连成威到这些目光好象都是冲着他射来的。 他们来到教室前头。讲桌附近新拉上电线,安上了两支 一百瓦的大灯泡,照得人睁不开眼,讲桌上还不必要的安上了 638 ==========第641页========== 扩普器。 郭槐和老余都自动在讲桌前坐好了,邢连成也在离讲桌不远、靠近窗台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坐下。郭槐从容地摆了摆手,向老余示了示意,老余便头一个说话了: “乡亲们,同志们,今日郭书记头一次来参加你们这儿的运动,跟你们一起来开会。今日这会不比往常,咱们选个主持会议的人吧!” 老余的话音刚落,人们就嗡嗡开了,老辛头说得最响:“可不,往常老洪总跟俺们一起学习,今儿个咋没见他来,你们事先没商量好吗?” 有人说: “老洪没来,方亮在场,就让方亮主持开会吧!” 于是拥护方亮的声音响成一片,把房梁顶糊上的尘土都要震落了。 一听有人提方亮,那郭槐紧忙接过话说: “刚才余秘书说了,今日的会不比往常,最好不用大队领导班子的人来主持,咱们群众说了算。我来你们这里次数不多,老余,你认识的人多,你提个名吧!” 胡乱搅已经按捺不住,手里拎着一个“维持秩序”的纸做话筒,儿步挤到了讲台跟前。老余跟他对了对眼光,提高嗓门道: “我看就由胡楞桥同志来主持吧!” 没成想这句话竟引起一场哄堂大笑。也许是“胡楞桥”这 三个字的字音太接近“胡乱搅”,也许是此人的名声在屯子里太“出众”了,人们才有这样强烈的反应吧! 639 ==========第642页========== 但老余还不识时务,加添了一句:“怎么样?我知道老胡可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啊…” 他的话没完,就又淹没在群众的哄笑中了。老辛头又说了句: “他能干什么?让他来胡搅一锅粥哇!”群众说哈的都有了: “让他拎酒壶行,领着咱们开会可没那道行!” “他能胡嘞嘞出啥来,你要说鸡蛋有把,他管保说亲眼见它长在树上的!” ●e。●◆e●0 看来谁都不同意胡乱搅当这个主席了。最后有人提出:既然方亮主持也不让,那就让严立春来主持吧,于是拥护严立春的声晋又响了起来。 郭愧紧忙站起身,对着扩音器,把嗓膏提高到发哑的程度喂道: “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我有几句话想先跟大伙说一说,你们乐不乐意听啊?” 那坐在前排的辛大娘,站起身用她那响亮的山东口音道:“咋不要听呢!你早就不用这么绕着弯子打囫囵语了,俺们等你回答那大字报都有几个月啦!” 郭槐却装着没听见辛大娘的话,等屋子里稍静了些,才又捧着扩音器继续嚷道: “早就想来看看同志们啦,硬是脱不开身。老梁最近才回来,我叉要抓工作,又要抓运动,忙得吃饭睡觉都没有准钟点儿啊!当然,同志们比我辛苦得多。听说你们这儿文化大革 640 ==========第643页========== 命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白天忙生产,晚上还自动自觉地开会、学习、讨论,这说明同志们政治觉悟高,革命干劲足,我要向你们学习!” 郭槐这番不痛不痒,不着边际的话,就把推举会议主席的事岔到一边去了。只是他原来的安排,也因此打乱。 当气氛稍稍缓和时,他继续说: “时间,是个很好的见证,可惜我到县的时间不久,上你们这儿来的机会就更有限了。主观上还是想把工作搞好的,只是因为情况不熟悉,很可能出现问题和缺点。就象你们铁岭,似乎也出了些问题,关于这点,我们县委的领导成员都负一定的责任。对我说也是这样,有些情况,我听了汇报知道一点,有些情况,我就根本不知道,也有些情况,由于个别干部没有向我如实反映,或是没有按我的原意去作,产生了一些误会,造成了一些不良后果。你们的大字报我看了,大家提的意见都很宝贵。今天邢连成同志向我表示,他确实有错误,希望得到同志们的帮助。是呀,有些错误是很严重嘛!就拿那次在铁岭开座谈会说吧,邢连成同志!”他把头转过来对着邢连成,“我不是当面向你交待过,让你召集吗?我说我不熟悉情况,找谁参加,由你考虑,你是怎么执行的?” 邢连成一时还没理会出话头怎么一下转到了他的身上,没容他说话,郭槐竟声色俱厉地说了下去: “很多问题,你为什么不向我说明真实情况?对于你的问题,我是有所觉察的,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你。听说你对同志们贴的大字报还很有抵触情绪,这就更不对嘛,这样下去很危险哪!我看同志们也不要有什么顾虑,这次运动,就是群众说了 641 ==========第644页========== 算嘛:有意见只管大胆提,谁敢压制你们,你们就来找我。提意见,是对干部的爱护和帮助嘛!” 郭槐的话音刚落,胡乱搅急不可耐地跳上前去,喊了声:“我发言!”就把身子转过来冲着邢连成: “说起来,这个意见我早就向你提过。大伙还记得吧,动员修拖拉机那天,也就在这个屋子里,我提过三个问题,其中第 二条是问:邢大队长为什么不参加会?当时你溜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说,你是不是反对搞机械化?你回答,回答呀!是不是反对?” 尽管邢连成对昨天郭槐的谈话很反威,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有必要在群众中公开作自我检查。可没想到今天这个会,真正的群众还没开口,胡乱搅竟来了这样一串连珠炮。他不由得火冒三丈,跳起身来喝道: “你胡扯!你要干啥!” 他还要继续往下说,郭槐大声制止道: “邢连成,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个干部,干部对待群众能够这样吗?刚才我还说了,不许压制群众,你先听听大伙的意见嘛!” “别人的意见我听,他没有权利给我提这个!”“现在谁的意见都要听,没有你的发言权…” “我…”邢连成目瞪口呆,瞅着郭槐,他完全没有想到郭槐凳会不容人说话到这种程度!他马上想起,那天在地头会上他不就是这样对待老洪和方亮他们吗? 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我发言!”从会场的紧后面传了过来。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只见方亮从他所坐的最 642 ==========第645页========== 后一排凳子上站起身来。 方亮原是跟立春并排坐着的,好长时间里,他的眼光一直在找着老支书。谷雨明明在屯口见到了老支书,怎么没来开会呢?现在多么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把会议引到正确方向来呀!当方亮毅然站起身以后,用他在田野里压得过机车隆隆响声的嗓音,压过了哪从扩音器里发出的扩大好多倍的声音,整个会场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只听他说道: “我认为今天这个会开得有问题!郭槐同志,你一来就口口声声表示要所群众对你的意见,说实在的,我们对你确实有很多话要说,你再不来,我们就要去找你了!” 会场响起一片喊声:“说得对呀!”“同意方亮的意见!” 当人们平静下来以后,方亮接着说: “邢连成同志在领导铁岭的工作上,有没有错误?有,而且有不少是纲上线上的问题,群众没少给他贴大字报、提意见,对他耐心帮助。邢连成同志已经开始认识自己的错误。当然,还需要进行深入的批判和检查。可是,今天这个会议的中心,是批判斗争邢连成同志呢?还是象郭槐同志自己宣布的,要来听听群众对你的意见?我们认为,你的问题比邢连成同志严重得多,危害也更大。可是,今天你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了?在铁岭的问题上,只是不了解情况或者是误会造成的吗?只是别人没有按你的原意去作造成的不良后果吗?你把我们的觉悟水平看得太低了。我们早就向你表示过:群众的眼晴是雪亮的,谁想转移目标,混淆黑白,把运动引向邪路, 643 ==========第646页========== 我们是坚决不能答应的!” 会场情绪热烈起来。郭槐牢牢地抓着麦克风,扩音器里嘶啦嘶啦地响着,妄图压过那沸腾的群众的声音,但人们已经听不进他的解释了。 有的说: “我们要听你的检查!”有的说: “你对我们大字报是啥态度?”也有人喊: “这是拿别人垫背,要金蝉脱壳计嘛!”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向郭槐提出一连串问题,会场就象开了锅一样。 就在这时,洪长岭领着韩双梅、徐国河、徐国巾,还有一、 二、三队的群众代表,好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迈了进来。特别令人威到意外和兴奋的是,梁涌泉和李兆明也在这时侯候来到了铁岭,与会群众爆发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郭槐先是只顾吃惊,接着要让梁涌泉、李兆明和老洪到前面来坐。可他们都已在群众中找个位置坐定了。 老梁道: “你们接着开会吧!” 郭槐尴尬地回到前面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644 ==========第647页========== 第二十章 洪长岭为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才来到会场呢? 他到西屯的时侯,头一个碰上的是谷雨。听谷雨把会场的种种动向一说,他心里对形势作了一番估计,随即来到大队办公室。郭槐和老邢他们刚走,罗万山正要锁门去开会,洪长岭叮嘱道: “你先别走,人都去开会不行,今儿个这里不能离人。”话音没落,一个胡乱搅的女人,一个罗贵堂,两个人一前 一后进了大队办公室。 这两个人凑到一起,简直叫人奇怪。洪长岭问他们:“你们咋没去开会?要找谁?”罗贵堂说: “就找你!”胡乱搅的女人说:“找谁都行!” 洪长岭让罗万山陪他叔等一会儿,自己先把胡乱搅的女人领到里屋,问她: “你怎么上这儿来啦?跟老胡干仗了吗?” 645 ==========第648页========== “没有,他开会去了。瞅,这是他给我的毛衣!”“给你毛衣?这倒是怪事。”胡乱搅女人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老支书,你可得救救孩子他爸,救救我们一家呀!”洪长岭让胡乱搅的女人坐下,等她稍稍平静之后,才细问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轻声说了一阵。洪长岭送走这个女人的时侯,她显然不象刚才来时那样惊惶失措,那样六神无主,她的腿走起路来也有劲多了。但是她到这里来一趟,却引起罗贵堂更大的惊恐! “她来干啥?”洪长岭笑道: “我想问你,你来干哈?”“我?我来找你!”“你知道我会在这儿?”“估摸总会有人留在这儿。”“你不是来找郭书记?” “找他?哦,哦,也想找他,他开会去了。”“这回他来,你还没见过他?” “洪支书…”老头这回真的显得激动了,转过身来对万山说:“你先出去一趟,我要跟洪支书单独说几句话。”万山走了,可罗贵堂还是半天开不了口,洪长岭耐心地等待着。 罗贵堂说, 646 ==========第649页========== “刚才我跟我那小子干了一仗。”“哪个?是小儿子万波吗?”“嗯哪!” “为什么?” “这小子,二虎八啷,头儿天,跟胡楞桥一块瞎闹腾,这两天又跟红卫兵泡在一起了。” “这是好事嘛,说明他有了进步。” “嗨!我是自作自受哇!我咋鬼迷心窍把儿子领回家来呢?才刚他又跑了,不定闹出些哈事儿来。洪支书,你能想法儿把他找到吗?” “我从哪给你找他呀,你不是病得起不了炕吗?怎么,病好了?” “哦,哦…洪支书,我…我算是真宾服你啦,你是个好人哪!” 洪长岭笑道: “你找我就为说这句话吗?”罗贵堂紧忙说: “不,不,洪支书,我后悔没听你的话,被鬼给缠住了啊!”“我马上还有事要办,你到底有什么具体事儿想要跟我说呀?” “哎呀,洪支书,我有件重要事跟你说。”“哦!”洪长岭等着他。 “刚方,胡楞桥的女人找你干哈?” “老罗头,时间不多了,你还这么三心二意可对你不好。有话只管讲吧,老象根鸡骨头卡在嗓子里,你那‘病’好了还得 647 ==========第650页========== 犯的。其实,你要说的,我们早就知道啦!” 罗贵堂瞪大两只牛卵眼,大惊失色地说: “是吗?不过,洪支书,天理良心,这两天我还真没见着他们。我说的不是郭…郭书记,我说的,…我以为,他呆不了两天会走的,…万彼那小子…知道的也不全…”他有些语无伦次了,洪长岭让他坐下来,还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镇静下来。 果然,当罗贵堂走出大队办公室大门时,比起他进来时也变了个人啦!他的“病”完全好了,魂儿,也不用再烧废邮票便归窍了。 罗贵堂刚走,他儿子万波跟着徐国巾也到大队办公室来了。国巾三言两语汇报了万波的揭发,洪长岭拍了拍万波的肩膀说: “好,你作得对,刚才你爸自己也来过了。”万波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都是红卫兵同志们帮助我的结果。” 洪长龄当即让徐国巾通知全体红卫兵,立即把胡乱搅家的仓子监视起来,等民兵一到就马上行动。接着又摇了个电话到公杜。说来真巧,接电话的竟是梁书记梁涌泉。老梁从铁岭走后,又去别的地方转了两天,回县以后,发现县委内部对铁岭问题呼声越来越高,广大群众要求立即纠正郭槐这一错误决定。梁涌泉本打算先找郭槐谈,没想到郭槐也没向县委其他成员打声招呼,却在头两天带着老余去铁岭了。梁涌泉当即召开了常委会,核实了一切有关情祝,并作出了决议。 648 ==========第651页========== 当天赶到太阳升公社,刚住脚就接到了洪长岭的电话,他幽默地说: “你党着这太凑巧了吧?其实,也并不怎么巧,事情总是有个来龙去脉,有它的发展规律的。看来你们考虑得挺周到了,就照你们的办法去作吧!我和公社老李马上就来。” 和梁涌泉通过话,洪长岭立即将电话挂到岭东,找到徐国河,通知他布置民兵加强各条路口的警戒,并让他和韩双梅带领一部分群众代表,立即来西屯。 撂下电话,洪长岭向罗万山交待了几句,又忙着调兵遣将去了。 二 原来躲在胡乱搅家仓子里的黑鬼,不是别人,正是和铁岭贫下中农结下了深仇大恨的阶级敌人,当年日伪的警尉、反动黑旗军头目、杀害方立柱同志的凶手閥黑脸。二十年来,閻大膘子早见了閻王,咱们国家天换了,地变了,可是,这个凶恶的阶级敌人却隐姓埋名地四处流窜。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閥黑脸的日子是很不好混的。他一次又一次的改换名姓、身份,开始藏到边疆一带的深山老林,以后又在一些偏远的村镇流窜,到一个地方,就作一回案,哪儿也呆不长。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起来后,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家伙走投无路,不得已跑来铁岭,投奔王秤钩躲风。为了不让胡乱搅识破他的政治面目,王秤钩出主意,说他是捣腾粮食来铁岭的。当时,王秤钩自己虽说也正处在四面包围之中,但 649 ==========第652页========== 那种对新社会的刻骨仇恨,促使他产生了狗急跳墙的罪恶打算,妄想利用郭槐“通报”铁岭后的形势,把铁岭搞乱。可是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加上王凤仙,也施展不开,这才把閻黑脸留下来。 但是,閣黑脸还没站住脚,风声竟这么紧。马上走吧,父无路可走。这文化大革命一起来,到处是天罗地网,不管怎么说,铁岭认识他的人很少,而且还有一两个人管他吃喝。真是穷途末路,成天憋在邦不见天日的小仓房里,那股垂死挣扎的反革命本能,也时时在他心里发作。他一天到晚咬牙切齿,咒骂洪长岭、方亮他们太厉害,不容他安生。听说郭槐来铁岭,还特地让老余来找姓胡的商量运动的事,他就觉着有机可乘。尽管他自己不一定能在铁岭捞着什么,可是出于他的反革命的阶级本能,明知手指头戳不破天,他能伸一下手也还是要伸手啊! 突然,胡乱搅的屋子里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开始是一个孩子哭叫着妈妈,接着几个孩子齐声哭叫了。为什么没人理会?难道那女人不在家?閥黑脸心里一楞:出了什么事?他几下就把仓房门的门轴端下来,开了门,梢梢窜到屋檐下:屋子里亮着灯,胡乱搅的女人不见了。凭着閻黑脸反革命的嗅觉,他 一下子就意识到处境的危险,他连仓房都没有进,贴着房檐,溜进柴禾栏里,翻过矮墙,没有弄出一点声响地溜到了王秤钩的院里。王家的门是虚掩着的,他朝狗窝里扔了个饽饽,不声不响地进了屋。邢王秤钩一见他,脸都变色了,象个弹簧似的 一下子跳下炕来,把灯关灭。问道:“出什么事了?1昨上这儿来啦:” 650 ==========第653页========== “那个女人有些靠不住,赶快给我找个地方呆一呆再说1” 王秤钩已从王凤仙那里知道閻黑脸给胡乱搅出的主意,心想,这个人到底见过世面,有高招,倒没有白留他。听到通知开会的广播,他不禁心花怒放,正盘算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时,不料閻黑脸闯了进来,吓得他一时找不到什么妥当的地方藏他,便说:“这么着吧,屯子里是不行啦,南荒沟倒是挺僻静,在早你家的地契就在那眼废井里藏着的,要不上那废井里先躲一躲。” 王凤仙也吓呆了,这会儿缓过劲儿来,插嘴道: “地都叫拖拉机连成片了,那井还不叫人填死了,上哪儿找去!” “这样吧,我头里去看看,把地方认准了,你随后就来。”“废话!我上哪儿找你?”“凤仙带你去吧!她也去过。” “我?!…”妖婆子还在犹豫,老鬼又接茬了: “事到如今,只好这么办了。”王秤钩一下子倒变得手脚麻利起来。临走,又让王凤仙把一件破棉袄找给他,说是反正他在外边穿不出来了,铺在洞子里挡挡潮气。老东西一走,剩下的两个家伙,各怀着心腹事,躲在黑屋里,心惊胆颤,紧张得神经都麻木了。这会儿,连一分钟也象过了一年,也不知等了多久,王凤仙刚催着要走,不料外面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那是红卫兵们在行动。閣黑脸让王凤仙从前门出去,自己却跳后窗户跑了。 这时,外面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妖婆子王凤仙刚一出 651 ==========第654页========== 门,就拚命地无目的地向野外跑去。但没能跑出百十步远,儿支电筒的光,就从四面八方射到脸上,很快就被人包围起来了。她象条落了水的狗嗥叫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我啥事儿也没有哇!” 三 洪长岭叫罗万山马上把屯里阶级斗争的新情况通知辛谷雨,让他加强警戒,配合今晚的统一行动。可罗万山到现在还没找到谷雨,心急火燎。这时,民兵排长辛谷雨正在村外执行巡逻任务。他捞不着参加今晚的大会,心里当然是痒抓抓的。但他知道,在这个阶级斗争极为复杂的时刻,自己所负责任的重大,这么空旷的田野,密下几个怀人是很容易的更何况,这漫山漫坡成熟了的庄稼,敌人要是放上一把火,会给国家和集体造成多大的损失啊! 天黑了。立秋以后,天头越来越短,一过处暑,夜晚更是凉意偾人。巡逻小组的人,有的穿了薄棉袄,但多数年青人,只穿一件毛衣或秋衣。他们在割过一茬蒿草的田间大道上走过一趟,鞋子和裤脚都被露水浸得透湿。谷雨穿着一件刚拆洗过的薄棉袄,象割地时一样,敞着怀,露出他那结实的脖颈和胸脯。他甩开大步在小组的前头疾走着,锐利的眼光,仿佛要把夜幕看透! 秋夜的地头,很难听清屯里的广播,拐过山嘴,就更是一点声音也听不着了。但田野里并不是寂静得没有一点别的声息的,青纱帐一拉起来,那一片蝈烟声,现在已被蟋蟀代替了。 652 ==========第655页========== 一到秋天,这种象金属的嚯曜声,就象告诉人们已是磨刀开镰,动手割庄稼的时候了。地头地脑的麻杆,早已放倒,沤好。夜风刮着苞米叶子,已经发脆,相互撞击时,声音也显得轻快多了。这些在农村长大的青年人,在墨黑的夜晚,凭威觉就能分辨出什么声响是野性口在活动,什么声响是带夹子的狗在追踪,什么声响是有人在偷青,什么声响干脆就是风弄出来的动静…在夜晚巡逻时,眼晴往往是不大起作用的呀! 他们已经来到南荒沟子了。这里离屯子不近又不远,过去几个队插花种,社员的园田地,队里的撂荒地,还有荒坟包、野树林、柳条通,向来是个多事之地。今年头一次叫拖拉机把它们集中统一成为一大片黄豆地了;但和外屯来往的行人为了不绕远,仍在这里踩出了一条小荒道。 就在这荒僻的小道上,一件不平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站住!”警觉的谷雨,从多种声响中,识别出一种特别的声响来。他判定是人弄出来的声响,才向这响声的方向喊出这一声。果然,动静更大了,有人跑动的声响。 谷雨把他的巡逻小组撒开,一个迂回包抄,猎物终于落网!当谷雨用电筒照在这个被擒的猎物脸上时,发现正是这些日子他们怀疑的王秤钩。“你上这里来干什么?” 、“我该死,我想掰两穗青苞米尝尝新。” 谷雨大吼一声: “你想尝新,上这儿来尝什么新?” “不,不,我是偷青,我该死:我认罪!罚多少都行!”“你认罪,麻袋呢?拿什么装的?” 653 ==========第656页========== “没拿麻袋,我真的就想掰两穗。” 谷雨瞪大两眼直逼到老家伙跟前,老鬼浑身筛着糠道:“哦,哦,我不是偷青,是,是…偷粮,地里苞米都熟了。”又一个民兵喝问道: “这是豆地,你偷苞米昨上豆地来啦?” 老鬼竞左右开弓,自己接连搧起自己耳刮子来 “我老糊涂了,我咋把豆地当苞米地啦!这一年我也没上这块地来过,地里变成哈样我全不知道。谷雨兄弟,你得多包涵…” “谁是你的兄弟,走,回去再说1” 谷雨向民兵交待了一下继续搜索的注意事项,便和另一个民兵,押着王秤钩一径回屯了。 四 这么长时间,大修厂里只利下老铁匠一个人。年龄越大,虑事也就更多更细,他心里惦着学校里的会不知开得咋样了?又担心谷雨他门那帮小青年玩心重,马虎大意出紕漏,又操心亮子、立春是不是把他的话捎到会上了。现在,好象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斗争圈外,老头子简直受不了这样的寂寞呀: 他手里拿着块浸油的抹布,弓着身子,擦着那台跑了一天的红铁牛,就象当年跟不懂事的小立春在一起时那样。老人情不自禁地冲着红铁牛说开话了, “铁牛呀铁牛,你也受了不少屈!这咱,我们可借你的力啦,干得多来劲!嗨,你要会说话,我真能领你去给邢郭桃提 654 ==========第657页========== 意见去!”老人嘴里叨叨着,手里慢慢擦着。擦擦停停,想着心事。他哪里知道,这会儿会场上正闹开了锅;会场外,韩双梅和徐国河已经领着人朝岭东赶来,谷雨已经抓住了自己日夜注目的老家伙,正当红卫兵们包围胡乱搅家的仓子和王秤钩家的时侯,閥黑脸趁这空跑了出来……这一切,都是在这静静的黑夜里发生的,人们没有去打搅守在车库的、年岁过高的老严爷爷。 机车已经擦得亮亮堂堂,老人估摸学校里的会开得差不多了,他终于关上灯,披上棉衣,打算回房给立春他们把干粮馏一馏。王秤钩家就在车库后面,他刚出门,便习惯地朝王秤钩屋子看了看,当他发现房子跟前急速地晃着手电光时,马上觉出那屋里出事了。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他旁边跑了过去。老铁匠大喊一声“谁?”黑影顿了一下,没有应声,转到房后去了。老铁匠拔腿追了上去,大声喊道: “抓坏蛋哪!” 这时,前边灯光闪闪,人影憧懂,只听有人高喊“举起手来!” 等老铁匠赶上来时,那閭黑脸巳经被赶来的民兵抓住,五花大绑起来。老铁匠伸手拽着他的脖领,使劲摇晃说, “是你呀!我们等着跟你算账等了二十年啦!”听到这雷一样的声音,閥黑脸全身筛起糠来。 五 在梁涌泉、李兆明和洪长岭他们来了以后,会场的情绪更 655 ==========第658页========== 加活跃起来。群众纷纷要求发言。 郭槐道: “大伙看这么行不行:今日已经很晚了,你们干了一天活也很累了,这个会明天接着开怎么样?” 下面爆发出一片整齐的震耳的回答:“现在接着开,我们不累:” 郭槐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个会继续下去将开成什么样?其实,人们只是向他摆事实,讲道理,提出一些问题。 洪长岭开门见山地说: “这一年来,我们铁岭出现了许多问题,和郭槐同志的领导很有关系,群众也确实有话要说。郭槐同志来这里两天了, 一下车就表示要听取群众意见,但是这两天,你的行动说明你并没有这个诚意…”梁涌泉插话道: “我向同志们说明,郭槐同志这两天在铁岭插手运动,不代表县委的意见。” 郭槐尴尬地说: “当然,当然,我是作为个人到铁岭来的。”洪长岭说: “郭书记既然不是代表组织来这里开展运动,可这两天真作了不少事,又是找这个,又是找邢个,谈话、表态、召开会。请问郭书记,到底为了哈呢?” 既然是这样“和风细雨”,郭槐的心倒逐渐镇静下来。他站起身来,象是很谦和地说: “同志们,洪长岭同志给我提的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大伙 656 ==========第659页========== 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今天开会,怨我性子急了些,我虽然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思想,当然是不深刻,现在我想利用这个时机,弥补一下自己的过错…” 群众中有人喊: “够啦,你那些绕脖子话我们不想听,不诚心检查,就让大伙说话吧:” 邢连成蓦地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走到郭槐跟前,他直喘粗气,显然是费了很大劲在控制自己。他向郭槐道: “我看,你趁早把这一套收起来吧:大伙都看得真真亮亮啦,这一年,在铁岭办机械化的工作上,你的错误还少吗?当然,我也犯了严重错误,咱们各有各的账。这是一笔路线账,这笔账就是大伙不提,我们自己也应该站出来清算!”接着,他把那天和洪长岭谈的心里话又都给大伙说了出来。最后他说:“这回运动一起来,大伙说我犯了路线错误,我还挺屈,现在,把自个儿掰开来一瞅,才真正认识自己已经滑出去老远了!嗨,个人没有树立起革命目标,路线上怎么能对头…”邢连成心情是沉重的,态度是诚恳的,会场一时鸦雀无声。当邢连成的眼光和郭槐的眼光相遇时,他的情绪一下又激动起来:“郭槐同志,这一年来,你对我的错误是什么态度?头一次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完完全全支持我的吗?我向你汇报自己的一些想法,你是怎么夸我的?那个铁岭的建设‘规划’不是你一手设计、布置下来的吗?出车拉脚不是你给我挂的电话吗?…老余,你一趙一趟来铁岭,怎么个来龙去脉你都清楚,为哈不吱声?” 那老余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敢露面,听到点名,只得站了起 657 ==========第660页========== 来,磨磨蹭暗半天,才鼓起勇气,把郭槐怎样“授意”他出来“调查”,搞了哪些“小动作”,怎样威胁、利诱方亮,怎样给一些支持了铁岭的单位施加压力,这次来又干了些什么,事先如何核计的…都和盘端了出来。至于他自己,他虽只说了几句,倒也中肯。他说自己是想借郭槐的权势,取得他的信任,好就着高往上爬。 大伙越听越动气,会场上爆发出一片喊声,人们也没举手,也不等谁发话,一个接一个站起来发言,批判郭槐:“你反对大队用集体的积累买拖拉机,支持闹多分,把集体经济分光吃尽了,还搞什么社会主义?” “你口口声声关心群众利益、改善群众生活,实际上是鼓动大伙奔吃喝,闹享受,讲排场,你说这才显出先进单位的优越性,这叫啥优越性?” “我们贫下中农今天的生活,跟旧社会此,已经是天上地下,这幸福生活怎么来的?还不是听毛主席的话,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来的吗?你拎着大斧子上我们铁岭来,要砍倒这面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红旗,这是不是要复辟?” “你支持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和对共产党有仇恨的人,来诉社会主义的苦,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 “阶级敌人破坏我们集体办机械化,往车里倒脏东西,你发‘通报’说我们办机械化是搞‘独立王国’,这跟他们不是一个鼻孔出气?” “对于反对你搞修正主义那一套的人,你朵取种种手段,威胁利诱,直到盗用组织手段,撤职、处罚,实行资产阶级专政,你是什么居心?” 658 ==========第661页========== 6●◆p●e000e◆◆◆● 当会场稍稍平静一些以后,洪长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 “刚才同志们对郭槐同志的揭发和批评,归结起来,就是 一个要搞社会主义还是要搞资本主义的问题。在郭槐同志看来,阶级斗争熄灭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也过时了,一切以吃、穿、住为纲,搞分光吃尽,拖拉机、胶皮车不用来种地,要往马路上跑…所有这一切,哪里还有一点点社会主义气味,不是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复辟是什么?” 洪长岭这几句一针见血的话,引起了群众的共鸣,会场上又活跃、热烈起来。 这时,方亮插问道: “郭槐同志,请你回答:洪长岭同志曾经给你和县委全体领导写过一封信,在这封信里,深刻批判了你在农业机械化工作中的一系列错误主张和言论,你为什么没给其他同志看?还有,我们给你贴出的那张大字报,为什么很多同志没看到?许多事实证明,你心里根本就没有群众,你是存心捂盖子!”洪长岭接着方亮的话道: “几千年来,历史上一切统治阶级,都是站在人民头上,把劳动群众看成‘群氓’,看成是天生的‘蠢材’,只有他们那些‘圣贤’才能办大事。他们好象从娘肚子里就带了个‘天才”脑瓜落地,群众就得听从他们这些“天才’来随意摆布。这种反动透顶的‘上智下愚’谬论,流毒了儿千年,并没有完全肃清。郭槐同志,你的那一套‘群众落后论’不恰恰就是从那些反动统治阶级的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货吗?什么群众‘买不起,管 659 ==========第662页========== 不了,使不好’,什么‘小生荒子不懂科学、没有文化根本不行等等,谁要触犯了你的这些清规戒律,你就诬蔑为‘癩蛤嫫想吃天鹅肉’:谁是癞蛤蟆?我看脱离群众、脱离实际、信口开河的人,才真是癞蛤蟆吹大气儿呢! “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毛主席领导中国革命从胜利走向胜利,最根本的一条,就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一切工作走群众路线。 “郭槐同志,你如果不在这个根本立场上,把立足点移到人民群众这方面来,就不可能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希望你能猛醒。” 郭槐被批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同志们说得都对,我有错误,我一定检查。可一个人认识自己的错误,总是有个过程的,请同志们给我些时间考虑考虑。如果由于我思想上的某些错误,造成了不良后果,我愿意为它负责。老梁同志在这里,我表示,组织上给我任何处分我都接受。” 这时,会场上议论纷纷。梁涌泉从座位上站起,人们顿时安静下来。梁涌泉说: “同志们,因为一会儿还有重要事情,刚才会上谈到的这些问题,以后还要进一步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我们县委工作中有不少缺点、错误,也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我们欢迎同志们继续批判。现在,我代表县委,向同志们传达一个决定。”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材料,原原本本传达了县委的意见:县委经过调查研究,认为郭槐同志在铁岭问题上执行了一条 660 ==========第663页========== 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决定,一、撤销郭挽同志私自以县委名义发出的、所谓关于铁岭大队自办机械化错误的‘通报’,二、恢复洪长岭同志铁岭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三、彻底纠正由于这一错误造成的不良后果。” 会场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口号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这时,教室外的操场上已经聚了不少人,原先没来开会的、本屯的、外屯的,别的大队和相邻公社的人,都打着红旗、亮着手电、提着马灯,浩浩荡荡地汇集而来。不大一会儿,操场上凳人如潮涌,歌声激荡。屋子里开会的人,多数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只听洪长岭大声宣布:“同志们,静一静,我们马上转到操场去,参加斗争反革命分子大会!” 屋子里一下子象开了锅一样,人们父是惊讶,又是高兴, 一齐向操场涌去。 人们自动地把那大度数灯泡牵到操场,把屋里的凳子、作为主席台的讲桌也都搬了出来。 梁涌泉向惊呆了的郸槐介绍了一下情况,郭槐脸色煞白,嘴里一个劲儿喃喃道: “真有这么回事?真有这么回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来到会场、怎样坐到“台上”、怎样听老洪宣布开会的。当两个民兵把个抽搐成一团的王秤钩押着打他身旁过时,他耳边仿佛响起那民兵(到现在,郭槐还叫不上谷雨的名字)的大 661 ==========第664页========== 嗓门:“你把王凤仙那样的人当贵客请去开会,看看他们一伙都干了些哈吧?!” 民兵排长辛谷雨正颜厉色地斥问王秤钩:“你交待,今晚上你干啥来?” 王秤钩还想抵赖,賭咒发誓说,只是要偷苞米。罗贵堂挤上前来,骂道 “你真是个胎里坏的狗东西,把我坑的好苦!你,还有你那臭女儿,跟反革命勾搭连环,设着法儿把我们爷俩住你们堆儿里拽,叫我有苦说不出:你说,你是怎么把他勾来的?” 老家伙见罗贵堂出来揭发,那本来就象死鱼一样的脸色更加煞白了,他还强辩说: “老罗兄弟,这才冤枉死人啦,你都说了些哈呀?天理良心,连你都害怕不敢留他,我这样的人,怎么敢跟他打联联…是,我交待,我坦白,那家伙在我家过了一趟,是他找上来的,我太害怕了,我怕罪上加罪呀!…” 话没说完,罗贵堂喊了声,“你放屁!”接着,他把那趟进山怎么见着閻黑脸,回来自己怎样把捎信的事密下没说,这回王秤钩又怎么把那山参和郭书记联到一起,咬住他不放的细情 一一说了出来。人们怒不可遏,朝王秤钩围了上来。这时,又 一个人挤到最前边,冲着王秤钩的干巴脸上,指指刘划,准备左右开弓,刷他的大耳刮子,被大伙拉住。入们一看是胡楞桥,看来他也真动了气!刚才,他女人也拿着那件毛衣上会场来了,他真想痛蒲快快揍这老家伙一顿解气。他嚷得唾沫星子都溅出来了: “好个老狗东西,你那圈套竟套到我姓胡的头上来了!你 662 ==========第665页========== 装得象个没事人一样,躲在一边装药,叫我给你们放枪!你交待,他到底是来干啥的?跟你核计了些哈?” 王秤钩还在要赖,一声不吱。方亮喝道: “耍花招是滑不过去的,必须老老实实交待,低头认罪!”王秤钩不知閻黑脸已经落网,还继续演戏,他自己打开了自己嘴巴,一口一声说: “他真就来我家一趙,我早该交待的。我该死,我有罪!”他表演得正起劲时,桂芹和志英押着王凤仙上来。老家伙一见这光景,吓得张开他那没牙的象黑洞般的老嘴,两只耗子眼都差点蹦出来了,还强辩道:“这…这是…打哪儿说起呀!” 妖婆子有气无力地冲他说了一声:“完了!”谷雨厉声喝道: “怎么样?你上南荒沟到底是干哈去的?” 王秤钩哧溜一下瘫在地上,要起死狗来,他闭着眼晴干嚎道: “是閥黑脸,…閻黑脸今日又到我们家,逼着我给他找地方,我也是没法儿呀1”洪长岭接着谷雨问道: “你们都核计了些啥?都跟谁碰过面?”“我…我确实不知道呀!…”那王凤仙却一个滚从地上跳起来:“我说,我要说了实话,真能饶了我吗?”“党的政策向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663 ==========第666页========== “我说!”王凤仙说了她见着閥黑脸以后,閻黑脸向她打听了哪些情况,出了哪些主意,一一作了交待。她以为閣黑脸已经跑了,为了解脱自己,便把一切都推到閥黑脸身上。 胡乱搅的女人质问她: “你也没少往我们家仓子跑,都于什么了?” 王凤仙瞅了一眼脸色煞白的胡乱搅,狡猾地狞笑道:“这可要问你们家掌柜的啦!”胡乱搅破口骂道: “你们这帮该枪崩的反革命,一切都是你们先核计妥了的!我…我上了当…” 方亮向胡乱搅道: “你呀,也没少干坏事,你已经跟反革命分子坐到一挂车上了!你虽说不知閻黑脸是个什么人,可你听信了他的话,想要跟人家一起捣腾粮食,投机倒把,已经打算违犯国法啦!你寻思只不过是吃吃喝喝的生活小节,实际已经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你要不脱胎换骨,改造自已,前途是十分危险的!” 胡乱搅脸色煞白,连连点头称是。他用眼找着郭桃,声音颤动着说: “郭书记,昨晚上你让老余来跟我谈话,那家伙全听着了。是他给我出的主意,是他让我联络人,是他出主意让我把矛头从洪支书身上,转到邢大队长身上去的。好些事,你跟他完全想到一个道上去了。” 郭槐脸上变得毫无人色,嘴里呐呐道: “没想到…真没想到…我的错误太严重了…”谁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这时,閻黑脸象头死狗一样,被老铁匠 664 ==========第667页========== 和几个民兵从操场后面押了上来,放在王秤钩一堆。当人们蜂拥而上,一迭声地喝问他时,閭黑脸只一个劲儿翻着白眼,嘴唇神经质地抽搐着。他一个劲儿嘟囔着:“我说你这里靠不住嘛,这会儿让人家一网打尽了!”他这话是冲着王秤钩说的。老鬼咧开他哪黑洞般的豁牙嘴,嗷嗷地叫了起来: “少东家,这些年,我看你是太自在了,遭这么一会儿罪就吃不消了?” 谷雨一个箭步上去,拎住老鬼脖领,拽到一边说: “你这老鬼,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简直反动透顶!”他让 一个民兵把从地洞里搜出来的一件旧青布棉袄扔到王称钩跟前,喝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王秤钩一见棉袄感到自己彻底完蛋了,凳要开死狗,一句话不说。 这时,洪长岭站起身来,他一手拿起那青布棉衣,一手从自己兜里取出一缕布条,那布条正好对上了棉衣撕破的茬口。洪长岭向群情激愤的群众高声说道: “同志们,大伙都看得清清楚楚了。王秤钩子这条毒蛇,解放后二十年来,表面上装出一副死人样,可他反革命野心没有死,时刻想着变天,旧账没有算清,又犯下了多少新的反革命罪行,看!这就是他破坏机车的铁证。” 放羊老汉头一次用这么大的嗓门向王秤钩怒喝起来:“你这个该枪崩的反革命分子,破坏了我们的机车,还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我早就要跟你拚了!” 放羊老汉的话刚落膏,立春抱了个地契文书匣子出来。大伙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瞅着那个铁盒。老一辈的人太熟悉 665 ==========第668页========== 这个罪恶的匣子了。王秤钩给閥大膘子当管账先生的年月,那里边装过多少穷人的血泪账和卖身契,也积下了劳动人民对剥削阶级的多深的仇恨啊!二十年后的今天,当人们再一次看到这象征剥削和压迫的“文书匣”时,怎么能不怒火万丈啊!立春抖落着一沓子圈大膘子家的地契告诉人们,这个匣子是在平整南荒沟时,在那眼废井里发现的,老支书没让声张,就是单等着今天全部破案。 在人们的愤怒责问下,閻黑脸不得不承认是他连同枪枝交给王秤钩保存的。人们排山倒海般地向王秤钩围了上来。王秤钩缩成一团,直翻白眼儿。 当这一切过去之后,方亮从人群中走了上来。他首先面对閥黑脸,用一种在内心深处积压了那么久而突然迸发出来的充满阶级仇恨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喝问閻黑脸: “閥黑脸,你听着!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八号的晚上,你领着几个黑旗军匪徒就在这铁岭附近杀害了铁岭民兵队长方立柱同志,你认不认罪?” 閣黑脸已经吓得说不出语来,只将自己的头连连在地上磕碰,表示无法抵赖。 方亮仍然厉声喝问: “你交待,是谁向你报告方立柱同志行踪的?” 那一旁的王秤钩嗷地叫了一声,一下滚到闊黑脸面前。方亮拽住他的脖领,向圈黑脸道: “快回答,是谁给你报的信?” 闊黑脸瞅着方亮手中半死的王秤钩回答说:“就…就是他…王秤钩子!” 666 ==========第669页========== 会场上的人们被这意外的事情激得怒不可遏了!为了不把这条死狗揍成肉泥,谷雨领着他那排民兵在前面围了大半个圈儿。大会进入最高潮,口号声、欢呼声、对阶级敌人的怒吼声,响倒了铁岭的田野和天空… 667 ==========第670页========== 尾声 几年后,父是一个丰盛的八月天。北大荒辽阔的田野里,瓜甜麦熟,浓荫飘香。 洪长岭从县里开完会来铁岭,带来个振奋人心的喜讯。本来,县里的公共汽车,早几年就从太阳升公社延长到铁岭西屯了。可老洪因为要在公社停留,半道下了车。现在从公社到铁岭的这一段路,又只好靠他的铁脚板来一步一步地丈量了。好在老支书从来就认为:用他的铁脚板量一量地,哪 一次都是有收获、有发现、有成果的,这一回也不例外。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哪一年不走好多次?但哪一次映入眼里的景象也并不完全一样。现在路两旁的田地,都被新生的林带环绕着,宛如一张连绵不断的棋盘格子。绿色的山包,全束着一圈圈黑色腰带,邢是用自造的开沟犁开出来的环山截流沟,不少山包上的地块还改成了大寨式的水平梯田。在月亮弯的两山分岔处,新建的一座水库已经蕃水了。阳光洒在水面上,就象铺了一层金子,一两尺长的大鲤子,几寸长的鲫瓜子,圆脸的胖头鱼,跃出水面。 沿路见到从水库或土电井里用扬水泵提上来的水,通过水渠,流进绿茵茵的黄豆地里、苞米地里、高粱地里。看水姑娘光着脚,站在清亮的渠水里洗头,她们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花 668 ==========第671页========== 衣晒在渠边的草地上。那些参加麦收的青年们就没有这么清闲了。他们在歌气的时候,都愿意聚在水渠边,脱光了膀子,把水弄得哗哗响,洗着他们被太阳晒得发红的结实的胳膊。洗凉快了,就把草帽扔在路旁的树荫下,两手托着后脑勺乘凉。他们大部分是城市下乡知识青年,也有少数是本地青年,见了洪长岭,老远就喊: “老支书,你怎么不坐车?这天多热呀!” “公共汽车刚过去,屯里上公社拉化肥、拉砖的大车也不断流,搭个车不比走道强啊?” 洪长岭没有跟这些小青年争辩。你跟他们说走道比坐什么车都强,他们会说你是闹着玩的。对这些刚从上海或是北京来到边噩的青年人,现在还不能拿严爷爷、方婶,甚至徐国河、方亮的标准来要求他们。他们在紧张的劳动之后,坐在水渠边,洗洗头,洗洗脚,枕着胳膊乘乘凉有什么好说的?是啊:该让他们知道,在从没搞过水利化的北大荒,这水渠,这麦地,这绿树成荫的林带,这小小手扶拖拉机,都是来得多么不易啊! 拐过山坡,义听得一阵阵轰隆隆震响。有机车的马达声,有链轨碾着山石的声音,也有石头滚下山坡的声膏,还夹杂着炸山崩石头的声音。不用看,洪长岭又听到他熟悉的那种声响了。说熟悉也许太玄了一点,这片青响里,不止是“铁岭一号”的动静啊!那是几台机车,带动着推土铲,在一个荒山坡 ·上作业。洪长岭已经看得着这些正在改造山河的机车了:一台,两台,…有三台吧,老远,看不清车身上的号码。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红得耀眼!哪一台是他们费了那么多心 669 ==========第672页========== 血自己修理的“铁岭一号”呢? 这里又是一片把山坡荒地改为平地、改为“大寨田”的战场,离大路,离庄稼地都有一段距离。洪长岭来不及拐到工地去,他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办呢,但是看到这些为衡底改变铁岭面貌的人们,他忍不住停留下来,看了父看。说来也怪,那工地上正在抬石头、垒石峪坊的人是不是也认出老支书啦?你看,有两个女孩子站在新垒起的石峪坊上,一个劲儿冲着大路这边挥手呢!她俩是谁?是桂芹和志英吗?也许是她们的“徒弟”!这几年她们已带出一大帮新手啦!洪长岭禁不住也向她们挥了挥手,心里说:等明天,一定来看你们! 不知是由于习惯,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洪长岭在路过三队场院的时侯,总是情不自禁地要拐进去看看。 现在正是麦收季节。往年,这一带种麦不多。外地人询问过是什么原因,本地庄稼人有的说主要是因为气候,也有的说是因为山地、风口。但近年来,这些自然条件并没有什么特殊变化,只是由于这里的人,执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抓紧了农业学大寨,在革命化的带动下实行农业机械化和半机械化,充分调动人、机、畜三力,山地初步平整了;水利灌溉面积扩大了,肥源增加了。就连这三队场院所背靠的山巅上,也安装了一个防雹炮楼。象这样的炮楼,铁岭周围的儿个大山包上,总共有十来座,一且发生“敌情”,警钟一响,就有专人跑上炮楼向冰雹云层开火!这样一来,“靠天吃饭”的状态开始改变了,大面积丰产小麦的条件具备了。连从来没有种过水稻的地方,也开始试种了水稻。几年来,这儿的粮食单产已经过了“黄河”。 670 ==========第673页========== 但是,矛盾是绝对的,生活的洪流从来没有停止过向前发展。洪长岭在三队的麦场里,就看到了一个有趣的场面。为了扩大麦播面积,头两年,大队捡便宜从农场买进一台他们富余的外国出的旧脱麦机。那家伙又大又笨,赶上一栋小房高了。每年麦收前,机修厂要动用大部分力量去检修它。它还娇气得邪虎,不是筛子坏了,就是滚筒有毛病。干起活来,为它服务的人也不能少,几盘划刀给它铡麦个子,两溜人排在喂入口的架板两旁,给它散捆、均匀地铺开,一点一点地喂入机器。不这样,就得缠滚筒、堵滚简。发生了故障,还得停机器。那儿个出口处的劳动更是紧张,五、六个棒小伙,用木叉轮换着把麦余子推到五十多米以外的草堆前,不带小跑就接不上趟,麦秸、草灰铺头盖脸地落下来,跟汗水合成泥。麦粒还脱得不净,还要经过一次扬场。头年就因为它老要停机修理,小 .! 麦没脱完就来了场雨,捂了好几千斤,长了芽子。人们不欢迎这个“洋玩艺”是有根据的,可是一时又没有别的代替。现在这个庞然大物叉摆在三队场院里,在它周围正集聚了三队所有可以抽出来的劳力为它服务。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庞然大物旁边,还有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象三屉桌那么大小、连油漆也设喷的铁箱子,也连在发动机上。在它周围,就只有立春领着三个新手在那里鼓捣。难道这就是大队机修厂自已整出来的那台土脱麦机吗?你看它,就象只小老虎一样,朝天张着大嘴,把囫图个的麦个子,一个一个地吞了下去!既不用铡麦个子,又不拆捆,也不排什么大队。立刻,从三个不同的出口里就分别抛出了碎麦秸,碾碎了的麦余子和过了两层筛的干净麦粒。立春守在出麦口那里,用麻袋直接就装上了,装满一袋, 671 ==========第674页========== 挪到一边,不大一会,跟前就摆了一片装得鼓鼓的麦袋了。 在洋脱麦机跟前干活的人,先是忙得连往这边瞅一眼的功夫也没有,但越来越被这只小老虎所吸引,干脆合上闸门围到它跟前看热闹了。人们啧嘴赞叹着: “好哇!咱们铁岭牌的脱谷机赛过‘大家伙’了。”“脓瞅,这个多虎实,多灵巧那个多蠢笨,多好要熊!”“听说成本不到这台洋玩艺的十分之一?立春,你们是怎么捅鼓出来的,快给大伙说说:” 我们的立春,现在已经是个共产党员、大队机务队队长了,只是哪扎嘴葫芦的性格却没有变。他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是合乎自然规律的事嘛!我国的农业机械化是遵循着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前进的,农机产品以小型为主,农机制造以地方为主,农机置办以集体经济为主。那些洋的、大的,不适用于我国具体条件的机器就得想办法加以改造利用,让它们适应我国自己的情况。 三队的“老”队长徐国河给立春解了围。他向一个小伙说:“行啦,过些日子再总结经验吧。咱队花那么多劳力,侍侯那大家伙,这台机器只要四个人,你就重新调兵遭将吧,该干别的就干别的去。” 那个小伙一下就听出这台小老虎给他们留下了,立刻兴兴头头地把人员组织到别的战线上去了。他思想很敏锐,行动挺于脆,很有个指挥员的气魄。要是小新江没有参军走掉的话,倒跟这小伙很有点相象呢!徐国河就象当年老支书带他那样,在培养新的接班人哩。是呀,他早就不是三队队长了,象他这样有三大斗争经验的青年干部,现在已是铁岭大队 672 ==========第675页========== 革委会副主任了。 洪长岭欣喜地看着这一切。他是那样清晰地觉出了这个山屯际搏的每一次跳动啊! 洪长蛉关照了一下徐国河和立春,让他们消停了就上西屯去。并且又让他通知东屯的韩双梅也去开会。原县委梁书记几年前就已经调走,他走后老支书去县里参加县委领导工作了。徐国河虽没问开什么会,但全县工作这么忙,老支书亲自赶了来,肯定是有重要事情啊: 洪长岭来到西屯。会计罗万山告诉他,邢连成在北山苹果园,方亮在南荒沟麦田收小麦。 老邢现在也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除了农业外,林、牧、副、渔,一揽子全由副业队管起来。这几年,铁岭的副业搞得很不错,面且跟农业机械化配合得很好,体现了“以农为主,以副养机,以机促农”的精神。光是编织、养蚕、果树、药材、榨油、米面加工等项,每年收入两万多元,最近几年从副业生产中就积累了十多万元。大队添置的柴油机、电动机、扬水泵和手扶拖拉机,几乎全部都是从副业收入里开支的。 北山是队里新开辟的一片很大的果园。果树种得横成行、竖成趙,一眼看不到头。洪长岭好容易才在果林深处找着邢连成,他正领着几个上年纪的老社员,给果树喷药。苹果树一色一人多高,下部都刷了白灰。一见这,洪长岭不由得联想起那年接到郭槐“通报”的情景,邢连成是在他家门口侍弄苹果树的时候和他见面的。时间过得多快!生活本身和人的思想发生了多大变化啊!洪长岭一见邢连成就想到了这事,但并没有提这个,只说: 673 ==========第676页========== “怎么样?看你干得挺起劲啊!” “为什么不起劲?有干头嘛!当年全大队的总收入,农副业加起来,还没有我们现在整的大!眼下还要养鱼、养鸡、养猪、养羊,多大的一个摊子!不但生产上有了发展,社员生活也有很大提高啊:”随又问:“今日怎么有空回家来啦?” “有件大事要跟大伙商量呀!快安排一下,回头下去开会。” 这几年邢连成的体会太深刻了,他有一肚子话要说,每次和老战友一碰面,他就憋不住要抒发一番自己的威受。“不行,再忙也得在我这果园里歇一歇!”他指着那满园正待成熟的果实说:“可惜还没熟,没法让你尝尝咱们自己的大苹果,保证甜!”洪长岭笑道: “这回你尝到甜头了。” 一句笑话,又勾起老邢的臧概。他说: “那年,你拿着通报'找我的时侯,我不正在家门口侍弄我邢儿棵苹果树吗?什么福兰病,我看就是萎缩病吧!那会儿我跟这树得的是一个病!后来才明白,病根儿早就种下了。旧社会那咱,我认为一个年青小伙,挣不上一条裤子穿,是自己没能耐。那咱,拚死干活,争的就是这口气。土改了,有了土地,有了牲口,特别是罗贵平提出,把閥大膘子家那匹揣驹的大踝马分给我时,我嘴上没吱声,心里是乐滋滋的。那咱,自己不光入了党,还是农会主任,一个连条棉裤也穿不上的雇工,这不已经是一步登天啦!还想要什么呢?往后,各人就凭自已的能耐奔日子吧!看来这就是我的‘病',二十多年以 674 ==========第677页========== 前就种下根儿啦:亮子说,这是世界观问题没解决,我当时怎么也听不进这个批评,认为轮不着小青年给我上政治课。毛主席发动的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算是扎扎实实地给我补上了这一课。” 邢连成断断续续地扯起这些往事,心情是激动的,老洪不愿打断他的话。一个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如此心平气和地解剖自己啊: 说到这里,邢连成忽然问道:“如今郭槐上哪去了?”洪长岭说: “早调走了。我们党的干部政策,向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后来,郭槐经过群众帮助,作过检查,调出去了。听锐现在领着一支人马,参加地区一项水利工程会战去了。这任务很艰巨,看来人是最需要艰苦的工作锻炼啊!”停了停,又说:“是呀,正象毛主席指出的,一次文化大革命,不等于万事大吉。閥黑脸枪崩了,王秤钩逮捕以后也病死了,王凤仙被管制起来了,是不是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呢?阶级斗争当然不会停息,谁能担保不会出现张黑脸、李秤钩这样的人?过去,在机械化的问题上,咱们斗的那么费劲,后来才知道,上边有那么个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在搞鬼,那个什么‘托拉斯’的主意,是从他那里‘发明?的。现在十次路线斗争盖子又揭开了,又摔死个大卖国贼林彪。这些忧目惊心的阶级斗争的事实,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最后,洪长岭到了南荒沟。南荒沟这是沿用的旧名,实际 675 ==========第678页========== 上这是方平整得非常喧腾的麦田。现在正在割麦。往年是要等上一两天把麦个子拉到场院后才翻地的。早听说他们今年在试用一台自造的联合收割机,随割随就脱完粒了,只是还缺个集草车,需要人工随时集扰,装车,拉走。洪长岭在麦地找到了方亮。只见他开着一台新奇的东西。原来是个手扶拖拉机,后面牵引着一台既象是割晒机,又象是脱谷机,实际上是把割晒机割下来的麦子,用皮带传送到刚在三队场院见到的那种小型脱谷机上。碎麦秸把大地划成一趟一趟整齐的条绒毯,拖拉机过处,每走一定距离,一个装满麦粒的胀鼓鼓的麻袋留在身后,老远望去,极象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鸟,在身后撒下一只又一只排列整齐的鸟蛋。紧跟在后面有一台‘东方红’拉着五铧犁在翻地。洪长岭禁不住象年青人一样,喊道: “哈!这回真叫我们的机下蛋啦!” 麦地里可热闹啦!割麦的,集草的,拉麦的,翻地的,联合机、“东方红”,还有十多挂马拉大车,来往穿梭,真是:“喜看稻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好一派欢腾景象! 方亮见到老支书,便把小手扶拖拉机交给徐国巾。小巾子早几年作为红代会的骨干,带头回乡扎根儿,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刚才她已经跟老支书热情地打过招呼。洪长岭神着方亮和小巾子说:“这就是你们自造的联合收割机吗?”方亮笑道: “实际上是县机修厂的工人师傅、技术人员和我们三结合试制的一台样品,先在这块地试试。” 洪长岭也笑道: 676 ==========第679页========== “你说得很好,很准确,也很谦虚。农业机械化是全党的事业,必须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不过你可不能因为他们支援你]一些东西了,就有意‘包庇’人家啊!既然是他们搞试验,怎么连一个人也不到场?” “这回县农机科、机修厂确实没少出力。一直有两个同志钉在这里。昨天跟了一整天车,今日拿着图纸回县了。再说,县里并没断人。别看小中子是咱屯的人,人家也可以算县里下来的干部!” 小巾子抱屈道: “嗨呀,老支书,你来说句公道话,对于我这样的回乡知识青年,这位大书记不好好帮助,还尽拿话来挖苦人!”几句话说得老少三人都笑了。方亮收住笑,说: “总的说来,这次试验还是挺成功的。听说县农机广今年计划先造出五十台,这样,我们明年的目标,估计能达到了。” 老支书问:“什么目标?” “主要作物的收割,也使用机器。” 洪长岭久久地攥住方亮的手。他一时真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他那激动的心情。停了一会,他才说: “好啊!好啊!腾出劳力来,要把咱的农田基本建设往细里搞搞,再扩大些水浇地。我们全县都要办到这样,还得奋斗啊!”洪长岭见方亮和小巾子满身麦秸,满脸汗水和尘土,不由得笑道:“瞅你们一个个忙得脚踢后脑勺,忙得欢天喜地,真让人高兴。是啊!机械化程度高了,要于的事情越来越多,咱们 677 ==========第680页==========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传家宝,就更用得上了。” 下午,一个大队主要干部会,在大队办公室召开了。铁岭许多地方都变了样,唯独那办公室,还是几年前的老样子,只是里屋也成了办公室的一部分。外屋完全是个会议室的样子,一张大队木匠自己做的、没有油漆过的长条桌,占据了这间房子的主要部位,锦旗、奖状和图表儿乎把四面的墙壁都挂满了。开会前,大队民兵连长辛谷雨(他是和立春一起入党的)从瓜地里挑来一挑子瓜,一头是西瓜,一头是香瓜。他首先带头拍开一个西瓜,直嚷:甜,甜。还说:这瓜是他爸种的。老辛头种好几年瓜了,听说老支书回铁岭了,特意到瓜地摘了这两筐来。还说,已经下过账了,要不够,让谷雨再上瓜地去挑。因为他看着瓜,不能亲自来看老支书,心里挺不得劲儿。捎信要老支书多呆两天,明日上他家去作客。 这是老辛头个人请客啦:老支书让谷雨转达了他的谢意,会议就正式开始了。 这个会是由铁岭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方亮主持的。他首先请老支书代表新县委传达上级党组织的指示。洪长岭坐在会议桌的一头。他敲灭了烟斗,说: “我今日来,要正式传达一个喜讯,不久,在北京要召开一个有关农业学大寨的会议。这是一次重要会议,让我们也派代表参加。这对我们来讲,是一个鼓励和鞭策,”洪长岭的话音没落,在座的人:方亮、徐国河、韩双梅、严立春、辛谷雨、邢连成,还有罗万山,全都兴奋得叫出声来。洪长岭等大伙平静下来后,接着说: “今天我看到了你们的中型拖拉机,已经大量用在改土治678 ==========第681页========== 山上还看到你们发挥群众的积极性、创造性,适应自己的情况,土法上马改进机器影你们在副业上学习了先进地区的先进经验,贯彻了‘以农为主,以副养机,以机促农’的作法。这一切都说明你们在‘农业学大裹’的道路上,迈出了可喜的一步。刚才在地里,方亮同志还提到要实现主要作物的收割也使用机器。我看还不够完全。要逐步地把耕种、排灌、收打配上套,作到机械化、半机械化,这就需要进一步发展我们县自办的支农小工业,不能单纯依赖国家大工业来解决。形势不等人,我们必须以大寨精神,大干快变。一定要政变我们东北多年来人少地多、广种薄收的旧习惯,作到粮食高产、稳产,为国家多作贡献。今后我们全县要‘学大寨,赶昔阳'。根据这些情况,决定派方亮同志,代表铁岭大队进京汇报,参加这个即将召开的会议。关于这点,早在电话里就通知过,大伙都知道了吧!有什么意见没有?” 这消息大伙确是早就知道了,但听到老支书亲临宣布,仍止不住一阵鼓掌、欢呼,好久没有平息。 洪长岭又问: “方亮同志,你有什么意见?”方亮说: “的确,我们队的机械化程度和粮食亩产,在咱这要算高的了,但按我们应该作的贡献说,差距还远呢。还得苦干,还要进一步‘学大赛’。至于铁岭大队进京参加会议,应该说是 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全国有那么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全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去参加会,这是我们大队全体共产党员、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的光荣。只是我认为去参加会议的人不 679 ==========第682页========== 应该是我,应该是老支书!”洪长岭笑道: “这是组织上的决定,这一回就不允许你讨价还价了。”又转身问双梅:“双梅同志,你的意见呢?” 韩双梅微微一笑道: “你又问我的意见了。关于方亮的问题,我一向没有别的意见,一切听从党安排!” 韩双梅是个话不多的人,这一生里几时见她说过多少话呢?今日,她的话仍是那么少,那么受听。在场的人,心里无不赞服! 会议室里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桌上的一个小闹钟突然显出了它的存在,滴嗒滴嗒地扣人心弦。 门被推开了。老铁匠梢没声地进到屋里,他也为这静谧的场面威到惊讶! “我寻思这里没有人呢!” 洪长岭站起身来,拉着老铁匠那满是硬茧的手,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我打算送走亮子就去看你的。人家是卡着火车钟点的,不先把这事办完就来不及了。” “现在就走?”“是啊:” “这是好事!你们先办事吧。” “你来得正好。正好当着亮子、国河,通知你一个事!公社党委让我转告你:严魁武同志,还有辛桂芹、邢志英、罗万山几个同志,你们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申请被批准了。” 一时,屋里又形成一个高潮,人们纷纷向在场的老铁匠和 680 ==========第683页========== 罗万山握手道贺。 老爷爷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他脸色通红、神情激动,他那花白的发根、长年被炉火炙得发黄的胡茬,他那绛紫色的脸膛和那被时代风雨刻出了深沟的褶纹,他那深邃的毫无倦意的目光,使这张富有表情的脸,更显得肃穆、深沉。 “严魁武同志,我还有句话要问你:你已是七十好几的人了,在你申请入党的时侯,你有些什么想法?” 严爷爷眼晴发亮,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向所有在场的、年纪比他都轻的同志们看了一圈,异常激动地说: “是啊,是啊,是有想法,怎么能没有想法呢?记得有一次,你还提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那次长岭,连成,还有…”他看了一眼双梅,“亮子他爸,你们三个人,在我的小铁匠炉宣誓入党。那时候,党组织还是秘密的,我光是给你们看门,不知道你们那就是入党。老梁,才是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是他主持的那个会。我记得老梁要走的时候,老洪,还有立柱冲着老梁,说是再不参军上前线打仗,就不赶趨了。对吗?你说过这话吗?” 洪长岭点头说: “对,对,一点不差,我们说过!”老铁匠接着说: “当时老梁就说,动枪、动炮的仗还要打,不动枪、不动炮的仗也要打,要一直打到共产主义,还要打上好几辈儿:对吗?他是这么说的吧?” 洪长岭又连连点头。老头又说; 681 ==========第684页========== “这些年,这些话,这个场面,一直刻在我心里,我可是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真正悟出那些话的意思呀!住后,有好几次我想去找你们,跟你们说,我也要申请参加这支队伍。可这话一直没说出来,总觉得我已经是五十多岁,六十多岁,七十多岁的人了,给你们看看门,把把风,打打铁就行了。”人们都默不作声,不想打断老人的叙述。 “是啊,我这想法不对,我的觉悟不高啊!当我一想到‘杜会主义杜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时侯,我就觉得:只要我人还活着,就得挑上这副阶级斗争的担子!不光要把那铁匠炉的炉火烧得又红又旺,还要象《国际歌》里唱的那样,要把那革命的炉火烧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啊!”老人的话,使得所有在场的人思潮激荡。是啊,当前整个世界革命形势向前发展,山雨欲来风满楼,七十多岁的老铁匠的这个行动,代表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彻底革命精神。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喇叭的嘀嘀声。县里派来接送方亮上火车的小汽车开来了。开车的小伙和闻讯赶来的群众, 一阵风似地推门进来。司机同志喊了声: “走吧!方亮同志,啥都准备好了,上车吧!再晚就不赶趟了。” 屋里的人还沉浸在极其严肃的思绪里,一时竟没弄清楚,这汽车喇叭声,和进屋的以及没有进屋的那么多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还是洪长岭首先从这一系列,思绪中转过来。他走到方亮跟前,深情地说: 682 四 ==========第685页========== “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说的。看来,来不及了。总之,你这次去开会,只能是老老实实、诚诚悬恳地向大寨学习,向其他先进单位学习,尽可能把人家的革命精神、先进经验学到手,带回来。我们在毛主席指引的金光大道上,才迈出头一步。大寨对国家作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咱们可得更多地使劲儿啦!往后道路还长远着呢!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要认识这种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 可是小汽车的喇叭在外面紧着催了。人们不得不匆忙结束这个在铁岭说来是有历史意义的盛会了。他们簇拥着洪长岭和方亮来到门口的小车跟前,让方亮进到车里。· 帆布篷的小汽车终于开动了,开走了,迎着灿烂的阳光,沿着铁岭山的邪条已经铺宽了的大道,飞快地开走了!以洪长岭为首的那么多铁岭人,站在高岗上,向着小汽车开去的方向,向着他们的代表要去的地方挥手致意,让他把铁岭的共产党员、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深情厚意带到祖国的心脏!带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所在的地方! 洪长岭脑子里不由得出现了他刚才要说,但没有来得及和说得不完全的,关于毛主席的那一段闪闪发光的金子般的教导,“杜会主义杜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要认识这种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要提高警惕。要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要正确理解和处理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问题,正确区别和处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不然的话,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就会走向反面,就会变 683 ==========第686页========== 038 质,就会出现复辟。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有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让它激起的每一朵浪花,都成为后人推动历史前进的借鉴吧! 1971年1月-1973年1月初稿。1973年4月一1974年7月定稿。 684 ==========第687页==========